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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美城市

2023-07-14岑叶明

文学港 2023年6期
关键词:天狼星

岑叶明

荣光照耀我时,污秽也在朝我泼来,赞美与诋毁是不离不弃的亲兄弟。我并不在意,不在意你们尊我为媲美马尔克斯的天才作家,也不在意你们污蔑我是抹黑国家的恶魔。我要走出个体的局限,站在全人类的高度思考。当我写下《完美城市》的序言,我便知道一部伟大的作品即将诞生,此后用“天才”形容我会稍显逊色。希望你们能理解并原谅我的狂妄自大,因为这部作品将完全超越那些曾令我崇拜的文学史巨著。不,说它是文学作品或许不太准确,尤其是如今人口暴涨却无法找到更多生存空间的状况下,它可以为人类的出路指明方向。我知道,此时你的嘴角会浮现出看见白痴时的微笑,然而当你读完这部作品,可能只读一半,你的笑容就会凝固,转为严肃到震惊,再像饿狗看到了美味丰满的鸡屁股,不顾一切狼吞虎咽。

读罢,你将不吝赞叹:“这是人类的灯塔!”

它的伟大不容置疑,因为我怀着燃烧生命的激情去书写。

我与那个在我耳边哇哇乱叫的女人离了婚,即便我曾深爱她;我把年迈的老父亲赶回乡下,即便他养育了我;我把孩子们送去朋友的孤儿院,即便他们会因此受尽委屈。我迫切想让这部伟大的作品面世,因为我知道人类已危险到随时可能走向毁灭——他们无时不刻都在争吵,抢夺资源,发生战争,刺杀总统,那些海面上到处溜达着吓人的航空母舰里,那些不见踪迹的核潜艇里,那些隐蔽的山洞里和很多很多不为人知的地方都装满了核弹,随时有可能炸开。

然而我很难静下心,我的手机每日响个不停,各种社交软件信息不断:编辑约稿催稿,粉丝表达爱意,媒体争相采访……我关掉手机,他们竟然找到我家门口。可恶,这已经是我第九次搬家了,从一线城市到二线城市,再到我出生的小城市,以前渴望荣耀包围,现在只想清净。

我不耐烦地接待,先是一天几个人,过了几天竟然有数百人排队。我这才知道是我爱过的女人为了报复我,把我的住址公开了。我紧闭大门,不理会他们,即便他们有些跋涉千里只想要一个签名。我报了警,看见第一个警察,竟然也拿出我以前写的书要签名。我要崩溃了。我妥协了,我给他们签名,从早上签到晚上,如此数天,手指发颤。为了让他们少来,我提高了签售书的价格,拿到书的人却传出去说我要开签售会,人竟然越来越多。我的钱也越来越多,可我不在意,相比于拯救人类,钱只是一堆废纸。我拒绝了签售,再次关住门,躲在屋里不出。我的作品魅力实在太大,不知道我的偶像莫言有没有过这么疯狂的粉丝?我和莫言老师见过一次面,他说,顾客是商人的上帝,读者是作家的上帝。我那时表示认同,现在却非常反对,我很想再请问莫言老师,您知道粉丝为了得到您的签名,在您家方圆几公里的区域露营是什么感觉吗?甚至听说我家乡这座小城的经济被拉高了,附近为此多了十几处夜市,他们围在一起吃烧烤、剥龙虾、嗦田螺,吃饱喝足了朗诵我的小说……我的小说可是充满了批评的声音,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朗诵的?

我的粉丝朋友们,我爱你们!可是,为了《完美城市》这部伟大作品,我将要对不起你们了!在你们通宵达旦满身疲倦进入梦乡后,在早睡的人又没有醒来前,我背上大学时用的双肩包,里面装上各种证件和写作的笔记本,以及手机充电器便偷偷离开了。我坐上高铁去北海,乘船登上涠洲岛,那是我与她相遇的地方,如今想把我生吞活剥的她肯定想不到我会躲在那里。

历史上那些伟大作品的诞生从来不是偶然,是长期艰苦的思考与劳动成果,我早料到了前路困难重重。我在《完美城市》中设想了一座人类从古至今没有过的城市,自然,她非常完美,才符合这部作品的名字。为了让这座城市达到完美,我先把自己当成城市领导者和城市规划师,从零开始去细心规划。没过多久,我便发觉行不通,现在的城市就是这些人规划的,不仅不完美还漏洞百出,甚至有些连基本的防水都做不好,洪涝来了就冠上“百年一遇”“千年一遇”的罪名。之后我不仅把自己当成城市里的公务员、商人、医生、老师,还当成工人、小商贩、清洁工等,我站在不同阶层的视角将城市规划,再把所有规划整合,渴望得出最无懈可击的完美构想。无规矩不成方圆,朝代更替的经验告诉我们,好的开始不意味着永远,必须要有一套涉及方方面面的法律规则,约束每个阶层的人,才能使得繁华和安定永存。所以,我不仅阅读历史、哲学、文学,还阅读经济学、美学、管理,以及考古、工学、农学等,相关的不相关的全都读,了解人类从诞生文明之前到诞生文明之后的所有,将自定的规则放入完美城市反复推演,试图找出错误,将错误修补,再推演,如此反反复复,直到理论上趋于完美。

高强度的劳动时常让我精疲力竭。我无所畏惧,觉得身体坏了可以治好,灵感溜了却难以寻回。我认为创作比生命重要,即便劳累不堪也要奋笔疾书,无视越来越严重的偏头痛,药堆积如坟。我将身体的小毛病全部归结为写作的副作用,想着写完了再去静养,毕竟创作完这部伟大的作品后我就可以安心封笔了。

偏头痛加重,我不予理会,终日沉迷在键盘上敲下文字,反復修改再删除,日夜颠倒,吃喝拉撒睡混乱。第一次摔倒的时候,我持续写作了八个小时,忽然想到没吃东西,想去找吃的,站起来没走两步就摔了。我以为是坐得太久,突然起身导致小脑跟不上才无法保持平衡。往后三个月,我又摔了四次,仍觉得是头脑使用过度。此外,我常感到腿部无力,有时四肢僵硬,难以行走,以为都是过度写作的副作用。

我决定休息一段时间,每天跑步去海边看日落,完全忘记了外面世界的事,心中只有小说中逐渐成形的新世界。很多科学家用尽一生才能将现实世界推动一小步,而我身为作家,只需要一个念想就可能到达令自己满意的理想世界。当然,为了让那个世界更真实,我需要用数以十万百万甚至千万的文字去描绘那里的情景,再加入人物和情节,使之触手可及。作家的使命之一,就是为人类开辟从未到达过的想象之地,为此我深感荣耀,总是充满激情。

跑步能让人放空,同时潜意识会非常活跃,时常迸发出让人意想不到的灵感。这条沿海路我已经在这个月跑过十六次,我决定跑满三十次,甩一甩身上的肥肉,再甩干净累赘的想法。年纪大了逐渐感觉,人的脑袋好像就这么大,装得下这些就装不下那些,我只想装多点那部小说的构思。腥甜的海风吹拂着,我感到心旷神怡,仰起头贪婪地吸吮。突然,脑海涌出一股奇怪的力量,所有的想法在一瞬间湮灭。我竟然在这不合时宜的时候想起某部电影,核弹在海中爆炸,掀起滔天巨浪,航母像风中落叶被刮飞……彼时的我的身体便像落叶飞起——当然,这个形容只是作家的假想,实际上我肥胖的身体径直往前扑去,一个狗吃屎扎在水泥路面。我想起了我第三台电脑被我摔在地上的场景,当时它在冒烟,就像此时的我在痉挛并抽搐。我想站起来,身体却没有一丝力气,我听到周边有声响,朝我靠近,应该是有人来救我了……

“有没有拿东西不稳的情况?”

“没有。”我说,再想想,又说,“不过打字的时候有时会敲不准,以为是敲多了手指僵硬。”

“发现了那么多症状都没想到来检查?”

“我以为……”

我忽然不知道说啥。我以为情况不严重,可看着医生的表情,我觉得要准备葬礼了。医生问我家人,我说没有家人。我问医生是什么问题,他跟我说了一个专业名词:肌萎缩性脊髓侧索硬化症。很长,听起来挺恐怖的,当他说“渐冻症”时,我的脑袋嗡嗡响。脑子里的画面像儿时没有信号的黑白电视机,充满灰白黑的斑点,不时浮现出物理学家霍金坐在轮椅上的模样。我的手机不知道去哪了,我向医生借,他给了我。我输入号码,先是前妻的,然后是父亲的,最后是朋友的……我都没拨出。

我问医生:“我还能写完《完美城市》吗?”

“写什么?”

“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小说。”

“有生命伟大?”

“它就是生命。”

“肌萎缩性脊髓侧索硬化症会导致运动神经元退化,肌肉衰弱和萎缩,直到脑完全丧失控制运动的能力。”医生很严肃地嘀咕,“不过,至今没有病例显示会出现妄想症。”

渐冻症不能被治愈,只能延缓发展。我接回孩子,父亲和妻子也重新回到我身边,他们依旧爱我。我没写完那部小说,编辑觉得很不错,把写了的那部分当作上部出版,刚上架就卖到断货。我已经不在意那么多了,病情让我回到现实,明白了小说再精彩也终究是虚幻,能触摸到的生活才最珍贵。

接下来五年,我从下半身开始瘫痪,慢慢到全身,最后只有嘴巴能动,说话含糊不清。我终日和孩子们交流,想把自己所有的人生经验灌输给他们,他们不好好听,我便大发雷霆,直到有天看到院子小池里盛放的荷花,忽然觉得自己的人生也过得不怎么样,何必要把那些想法强加给他们呢?我的人生是我自己的,我曾为了追求想要的不顾一切,虽然还有遗憾。孩子也应该有孩子自己的人生,也应该有自己的想法。如此想着,我不再要求他们什么,只祈祷他们能健康、平安。最后的日子,我住在海边的房子,白天望着大海出神,晚上对着星空发呆。大家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有可能根本没在想。我早已安顿好了一切,放下了一切,等待离开。

回想那种感觉,似乎就是没有感觉。姚叶叶问,像不像死亡?我没有死过,或许曾在不知觉中与死神擦肩而过,但终究是没死过,所以不能说像死亡。她说,你可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作家,肯定能找到形容。我想了很多,脑子中的记忆散乱,想了好久才想起遥远过去的一些东西。比如,我想起我为何能来到2562年:我依托关系花费巨资使用了当年还未公开的冬眠技术。至于谁和谁的关系,我忘记了很多,还忘记了家人的模样,忘记了朋友的名字,忘记了自己写过的作品。

姚叶叶说,五百年前冬眠技术未成熟,这是副作用。

她让我努力想想。我努力回想,说,帮助我的人里,好像有个叫刘慈欣,不知道对不对。她说这个人是《三体》的作者,和你一个时代,你认识他不奇怪。我又想出了很多名字,她能对上一些,很多没办法核对,还有很多人没有留下名字,永远消失在了时间长河中。我又想了很久,并且通过悬浮在空气中的屏幕学习字词,有天,我指着上面的词语告诉她,冬眠就是这种感觉——虚无。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你似乎对冬眠很好奇。”我说,“也想冬眠?”

“当然想。”

“为什么,不喜欢现在的生活?”

“喜欢啊,怎么会不喜欢呢?现在可是最好的时代!”她阴阳怪气地笑着说,“我们应该感谢这座城市给我们的生活,我们是被选中的幸运之子,诋毁这座城市的都是叛徒。”

我感觉这种语气很熟悉……或许是那个时代留下的后遗症吧。

往后很多天,她依旧问我很多问题,我回答不了,她就不断说:“努力想想,努力想想。”我有点烦了,恼怒地问为什么一直让我想。

她说:“现在想不起来,以后就都想不起来了。”

她是我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当时房间里只有她。为什么只有她?她说,是“母亲”的安排。为什么这样安排?她说,因为我会从你获得新生陪伴到你离开人世那一天。我不太明白。我也没抗拒,没有人能抗拒这样完美无瑕的女人陪在身边——从她的身材、样貌、声音到瞳孔、发丝、呼吸都符合我对女性最完美的幻想。

“你就像是从我脑子里跑出来的。”我脑子还有点晕,竟然直接说出心中的想法,“我有理由怀疑我死了,来到了天堂。”

“你错了,又没完全错。”她纠正道,“‘母亲进入你的脑海,分析你最心仪的异性形象,然后与这座城市里的三亿适龄女性匹配,我是最符合的。”

“还能看到我大脑中的想法?”

“你们古代听起来不可思议,在现代来说挺简单的。”

我确实感觉到了现在医学的进步。我的病治好了,我的身体变成了年轻时候的样子——不对,我比年轻时高大健壮,轻微歪斜的脸骨矫正了,双眼皮,发际线没有变高,眼睛大了,鼻子挺了,十几颗痣也没了——年轻时还很在意外貌,曾无数次对着镜子纠正自己的容貌问题,没想到在这一刻缺点全部不知所终。

“十八年前,‘母亲帮你克隆出了新身体,将无意识的大脑取出,把你的大脑换了进去。”她解释道,“你的新身体在成长的过程被不断纠正,抹除致病基因,改造劣质基因,保存优秀基因,所以你现在思想的年龄有五百岁,身体的年龄理论上只有十八岁。”

我醒来后,她不断跟我解释种种,非常有耐心。她告诉我,为了迎接我的苏醒,城市最高管理局找到她,给她进行了三年的训练,让她了解我的所有,從过去到现在,将她改造成我脑海中最完美的女性模样,从内心到行为。她告诉我,她是“母亲”为我选中的妻子,这非常必要,伟大的人物不能带着失去过去的遗憾醒来。她说,你的苏醒是这座城市的大事,因为你是这座城市的缔造者——我在五百年前写下的小说《完美世界》中提出的概念拯救了经历疫情、饥荒、战争后的人类,所以在过去很多冬眠者因各种原因陆续被放弃,我却被保护下来。她告诉我,用保护这个词没错,建设这座伟大的城市极其困难,发生了多次战争,冬眠中的我被支持者奉为神明,反对者则多次刺杀我想摧毁他们的信仰,保守估计有三千万人为我献出了生命。

我只能不断问:“为什么?”

她庄严地说:“因为我们想要建造出最完美的城市,让人类远离苦难,过上理想、幸福、富足的生活。我们不允许那些不遵守规则、没有追求的人破坏我们共同的家园。他们就应该生活在那堆垃圾上。”

她说:“别说牺牲三千万人,就算三亿人也值得,想要开拓新的生活,就要有牺牲。每一个人的牺牲都值得,每一个人的牺牲都伟大,因此我们更需要继续保护这座城市,不给那些毒瘤侵害她。”

她说:“如今那些人又想卷土重来。敌人不仅来自堕落之地,还来自我们内部。那些人太坏,藏得太深,我们难以发现,所以我们要请你苏醒。你构想了这座城市,很多人愿意相信你,只有你能唤醒他们,让他们学会建设而非破坏,学会享受和平而非制造战争。”

她还说了很多很多。

我适应新身体后,和她住进一座宽敞的应该还叫做别墅的地方,被很多机器佣人照顾。有天晚上,她把我推进卫生间,我以为要发生令人羞耻的事了。我现在还很虚弱,能做那种激烈的事情吗?可是她太完美了,她在我心中就是完美本身。我应该大胆地接受她的盛邀,反正这个世界医疗技术高,伤身也应该没事。她把我摁在墙上,我脸红了,兴奋了,妥协了,害羞地闭上眼睛。

她给了我一巴掌。我正要叫,她捂住我的嘴。

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语速很快地说:“只有这个地方没有监控,厕所是这座城市的人最后的隐私之地……你要记住,哪里都可能有眼睛……我现在必须要告诉你,我之前跟你说的是假的。我们掠夺了下面很多资源,才建造了这个恐怖的牢笼。以后我还要说很多假话,你不要相信,我只有在这里才会说真话。明白没有?”

我点点头,表示明白。她的手从我嘴巴上移开。

我问:“不怕我告发你?”

“怕,但你不会。”她说,“你的很多作品被封禁,我比较特殊,能全部看完。过去三年,我的工作就是了解你,我比所有人都了解你的过去,从经历到想法,甚至比你自己更了解你自己。我告诉你,是怕你被他们利用。你在八十年前就可以醒过来了,可偏偏要到现在,你知道为什么?”

“不知道。”

“你会知道的。”

“你有反骨。”

“你的小说里很多人物都有反骨。”

第二天,我和城市最高管理局的官员见面。都是陌生面孔,我在姚叶叶的提醒下热烈地与他们碰杯、交谈。五百年过去,很多东西变了,喝酒交际的各种礼仪还没变。她说,那些官员认为这些是应该发扬的古文化。我假装喝得醉醺醺,在她的陪同下走上这座建筑最高处的观景台。这是我第一次看完这座“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城市”,或者说天空之城——主体是一个不封闭的球形,延伸出很多巨型结构,此时正环绕地球以极快的速度公转和缓慢自转,城市最中间的重力发生系统使这里的重力与地球相近,内循环系统则保持氧气浓度比地球略高一些。

过了一会儿,官员们也走上来。来这里是这次会面的安排,他们想让我看见这座伟大城市的同时,也看看地球的模样。此时天空城正转到地球的昼半球,一艘装载着巨大望远镜和全息屏幕的飞船来到观景台前,望远镜对着地球,全息屏幕对着观景台。观景台上的景色变换:堆满无法降解垃圾的海岸、被炮弹摧毁融化了半数建筑的城市、布满裂缝满目疮痍的土地、越来越广阔的死亡沙海、被绿色变异植被爬满的村庄……镜头所照之处,不论廣阔的大景观,还是细微之处,都是一片狼藉,遍布死亡与衰败。

姚叶叶在我耳边说:“我们曾经都热爱那片土地,可是现在她已成为堕落之地,我们的希望在这座城市,唯有她能为我们开辟美好的未来,所以我们叫她‘母亲。”说罢,她握住我的手。

我假装认可,严肃地点头,看向地面时眼中充满悲哀,看太空城时又布满希望。我写过很多的小说,即便面对一张白纸,也能依靠内心所想“触景生情”,逢场作戏不在话下。我发现周边的人都假装不在意,实际上都注意着我和她的一举一动。可笑,他们这些大人物以为他们掌控了一切。不过,如果不是她提醒我这是一场骗局,我也不可能那么快发觉。

我暂时还没有对策,只能装作糊涂,把这一切演下去。

当晚回去,我假装与她激情,将她推进卫生间,问:“可以逃吗?”

“逃去哪里?”

“逃到地球,或者进入深空。”我胡乱说,“我不能答应他们做那些事……”

“这座城市是人类科技的巅峰,‘母亲被创造出来后,拥有控制一切智能设施的权限,任何飞行器离开需要经过她的批准。”她说,“离开意味着对这座城市的不满,他们不允许任何人对这座城市不满,所以不允许任何人未经允许就离开,何况是你。”

“难道我只能成为他们的傀儡?”

“暂时。”她说,“地球还有反抗军,我在想办法联系他们。”

他们把我称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作家,源于人类经历了长达七十年的“大混乱”时代后,我那本书促使了“母亲”的诞生。当我再看到《完美城市》,发现它与印象中的原稿天差地别,字数从原来的三十万增加到了七十八万,并且全都标记了“无删减版”。他们问我这是不是我写的,或许是测试,或许他们也不知道,我以记忆力丢失为由表示不能确定。

姚叶叶告诉我,当初人类在混乱中无法找到出路,科技水平不足以离开地球,有人开始尝试建设我提出的那种城市。为了免受自然灾害和种族内战的影响,城市选址在了近地轨道。起初,城市还是以书中所构想的图景建设,初代建设者们在里面过上了幸福的生活,随着越来越多的人涌入,城市结构变得复杂,我原先构想的规则无法适应,必须改革。当统治者只站在自己的角度改革,而不像我之前站在所有阶层思考时,便会导致规则倾向于某一方,从此滋生出更多问题。改革导致更多问题,便又想通过改革解决,从而陷入死循环。或许最初的改革者真的是为了全城居民,或许他们也尝试多角度思考,只是能力和学识跟不上。随着时代更替,人类社会一直无法解决的制度问题再次凸显,权力成了满足私欲的工具,心系大众的管理者变成只考虑自身利益的自私鬼,改革不再是解决问题的工具而成为政治手段。他们为了管理更加牢固,将新的规则融入我的书中,以我的名义改造,如此几百年,这本书成了面目全非的乌托邦预言,这座城市成了恐怖的生命之牢。

“母亲”是这座太空城的名字,也是城市智能管理系统的称谓。在面对大众的描述中,这个独立的AI系统的意志不代表谁,而是所有人——她基于我的小说与历代人的智慧集合编制了《完美律法》,律法首条要求在这座城市生活的所有人需要遵守,否则视为背叛。

“他们把‘母亲说成神,说是科技代替人类管理的产物,能达到绝对的公正,放屁!”姚叶叶骂道,“律法肯定被那些家伙篡改过,‘母亲没有完全智能独立,是他们的傀儡罢了。”

《完美律法》不只是法律,而是一部涵盖所有阶层的“规则之书”。这些规矩使得城市秩序井然,我刚醒来不久便能感受到:该读书的人在读书,该工作的工作,退休了的好好享受,基本没有犯罪,连犯法都少之又少。逐渐,我发觉了平静之下暗涌的恐怖,就像姚叶叶所说,人们就像没有想法的机器人:孩童性格各异,出生便会被送入“完美养育院”,六岁后回到父母身边,不哭不闹,乖巧懂事;上学的人,都认真上学,不叛逆,不厌倦,不逃课;工作的人,不发牢骚,不怠慢,勤勤恳恳;不工作的人,居家休息,外出游玩,井井有条;退休的人,心甘情愿忍受孤独,不影响儿女,不吵不鬧直到死亡……为什么能这么完美?这明明是我之前在小说里幻想的图景,每个人有每个人在那个阶段该做的事,并且能认认真真做好,不给社会造成负担,不叛逆不破坏,不给他人造成困扰,清清白白规规矩矩活一生,最后安详地离开这个世界。可当我置身这样的地方,我不禁反复提问:为什么能这么完美?完美的意义是什么?生命的最终目的又是什么?

了解到我的困惑后,她问:“程序员想编写没有漏洞的程序是为了什么?”

我想了想,说:“为了更好地使用呗。”

“对,这座城市就是想成为没有漏洞的程序。”她说,“不过这个程序不是从零开始编写,他们中途接手,有很多无法删除的字符,也就是生命。那些人不敢公开灭绝生命,也不能强行禁锢人们的生活,因为字符反抗的话,也会造成程序的崩溃,所以他们想方设法让所有字符成为程序的一部分,严格执行没有差错的指令。”

这些指令从最初的恰好合适,演变到令人发指的细致,甚至规定到生活中的每个细节:城市居民依据年龄、出身等因素划分为八千多个类别,每个类别一天到晚的生活被安排得清清楚楚,什么时候休息、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工作学习、什么时候下班……甚至细致到用什么牙膏、吃什么东西、穿什么材质的衣服、看什么书和电影、玩什么游戏、说什么话……以及和谁恋爱、和谁成为夫妻、生多少个孩子、孩子的姓名……据说有一种被称为“生活设计师”或者“人生工程师”的人,便是辅助AI系统进行各种规划,他们的目的是升级系统将人们的日常更细致分类,终极目的是打造一个完美的规划系统,可以让每个人都得到不同的人生规划,如果他们遵守规划,可以互相交叉又不发生冲突,像庞大复杂又稳定运行的巨型机器,上演着各种喜怒哀乐、悲欢离合。

进入“完美养育院”生活过的孩子,会认为遵守这些规划是天经地义,以完成规划为人生最大的理想。我不禁感叹,如果我生在这个时代,或许会成为“人生工程师”,这个工作和我们那个时代的作家、编剧差不多,只不过我们当时编造虚构,而他们如今真实策划了别人。

诞生在文明进程中的律法是为了规范人的行为、防止社会混乱,如果在达到此目的后还想给人设置条条框框,那就不是公正的律法而是奴隶的枷锁了。因此有人反抗。第一次内战死了八千三百万人,其中包括五千三百万起义者和三千万城市警察。起义者被视为叛徒,三千万城市警察被视为英雄、烈士。起义者的后代被规划后只能享受极少资源,进入城市最内部空间,做着最辛苦的工作,永世没有翻身的机会;英雄的后代享受优质资源,居住的房子可看见太阳、地球、月亮或者星海,过着富足的生活。

我说:“从历史经验来看,这样的处罚和奖励只是埋下新的定时炸弹,随时可能再出问题。”

“历史给了我们很多经验,我们却习惯忘却。”她说,“现在出问题了,他们害怕了,所以唤醒了你。”

姚叶叶说,当关于“母亲”的谎言被越多人得知,他们的统治面临危机时,他们需要继续创造一个新的傀儡——就是我。他们给我戴上“最伟大的作家”“城市缔造者”“‘母亲的救星”之类的大帽子,就像认为是我导致了那场八千三百万人死去的战争,是敬佩和褒扬,也是污蔑和陷阱。

我在大殿深处见过姚叶叶说的“那些人”。走过精致的走廊,穿过层层关卡,打开最深处的那扇门后,腐朽的气息扑鼻而来,那些拥有最高权力的人平均年龄两百多岁,即便再高的医学技术也难以阻止其衰老。他们深居简出,通过“母亲”窥视城市的每一处,是无所不知的上帝。他们或许早该和很多人一样死去,身体焚烧成灰烬用来发电,骨灰装进盒子要么送回地球安葬,要么用飞行器推进深空,可是他们不愿意死去。他们活到这个岁数,很多欲望都消散了,唯独放不下权力。他们将自己的想法视为绝对的正确,还要将这正确变成现实,所以必须控制好每一个人,哪怕那些人身处苦难,他们也不会听见,即便听见了也选择无视。

他们告诉我如何解决眼下的危机:我的出现会引起这座城市二十四亿人的关注,我要去表达我写下那部伟大小说《完美城市》的正确,再去表达基于我那部小说建造的“母亲”以及《完美律法》的正确,告诉所有人现在的制度是人类文明诞生以来最好的制度。

而我却在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这些人如此迷恋权力?

看到他们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他们的出现并非个体的偶然,而是人类这个种群的必然——他们不会灭绝,即便他们的肉体死了,他们的精神还会传下去,给另一具更年轻的肉体,如此反复。我们曾以为,科技的进步会解放人类的生产力,进而解决很多矛盾。我们只猜对了一半,生产力确实被解放了,可旧矛盾解决后,新矛盾马上产生。不论新旧矛盾,都指向最本质最原始的那些问题。

我找不到答案。

突然,剧痛传遍我的全身,将我抽回现实。我费力抬起头,见坐在最中间那个老家伙左手食指对着我,像一截枯木,指尖有一点光。我眯着眼看,发现是指甲盖上的东西发出来的光。过后我才知道,他只是用微电场攻击了我的大脑使我直接产生痛感,而非攻击肉体。算是下马威。我感觉周边有一股无法看见的巨力揉搓着我的脑袋,令我的脑海膨胀难忍,想叫却发不出声。

结束后好长时间,耳蜗仍在嗡嗡作响。

“令我们尊敬的岑木木,如果他们仍执迷不悟,我们只好用这种方式送他们去天堂。天堂或许更完美。”他说,“当然,我们更乐于相信死亡就是死亡,是肉体失去生机、意识溃散、生命终止。生命多么的伟大,为何要如此痛苦地走向终结呢?我也不想这样对他们……希望您能拯救他们,劝说他们:回头是岸。”

“我会努力的。不只是因为您掌握的力量,还为了这座伟大的城市。”我说,也算示威,“毕竟我是创造城市的人,如你们所说,很多人将我视为信仰,我的话分量很重,不论我说什么,会有很多人愿意相信。”

他凝视我许久,深邃的瞳孔毫无波澜,或许在考虑要不要继续对我发出威胁。其他人左顾右盼,低声细语,不时看我,对我指指点点,或许他们知道了我内心的想法?我直视他们。

最后,他摆摆手,让我离开。

我大步走出大殿,表面平静,内心惊恐。没想到我这个死过一次的人会那么害怕。姚叶叶不能进去,当晚问我经历了什么。我不说话。

在这场博弈中不难发现,我们其实彼此透明:我知道他们要利用我,他们知道我知道他们在利用我。他们将我这个变数唤醒,是在赌博,我有可能稳固他们的统治,也可能颠覆他们的统治。我在他们面前像只脆弱的蚂蚁,不过他们也不敢碾死我——毫无疑问这会加速他们的垮台。

不久后,他们给我安排演说,从管理层开始,内容都是说明这座城市如何之好,是最完美的世界,我们要保护“母亲”,维护《完美律法》。我按照他们的要求去做,效果如预测中那般,很多人积极响应。当然,不只是演讲内容的效果,还有我的身份。人类自古愿意相信“神”说的话,而在某种意义上,我就是现代的创世神。

“这只是我的第一步计划,让他们以为我会服从他们。”我跟她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往后的计划呢?”

“还没想好,走一步算一步吧。”

毫无疑问,他们肯定有诸多猜测,比如我服从安排是因为认同他們,还是恐惧,抑或我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成为城市的幕后统治者?显然,他们更倾向于后者,所以让我接触了他们更深的圈子。他们住在城市最外围,朝向广阔的星空,生活不被规划。他们随心所欲生活,有宽敞的空间、享受不尽的资源。城市内部也就是内部人是他们外层人的玩具。外层人可以通过“母亲”随意控制内部人的人生,不过他们很多时候不屑于多看一眼内部人。

我并未表现出反感,很积极地融入他们。

那个在大殿深处对我示威的老家伙叫做“天狼星”,是这座城市真正的统治者。他们习惯用星辰为自己命名,以彰显身份。他们得到一些权力便认为自己是宇宙中的星辰,是至高无上的存在。只有权力极高的那些人有资格选择恒星,稍微低的则要用行星和卫星命名。“天狼星”跟我接触越来越频繁,告诉我第一次见面对我发动的不是攻击,而是向我展现那种新型武器,说有一天我也可以使用。他还用了一颗恒星给我命名,每次演讲后,都带我认识其他恒星,和我说话的语气温和善意,仿佛我是他最亲近的人。

我知道这是他的另一种暗示:我帮他解决危机,他和我分享权力。

我处处表现出愿意为他分忧。不过不是卑躬屈膝,而是在给他敬意的前提下,以平等的姿态与他对话。过分的谄媚反而容易引起怀疑。姚叶叶跟着我出席各种场合,她以离我最近的那颗行星命名,意味着是我的终生伴侣。

权力徒手可摘,最完美的女人陪在身旁,没有比这更具有诱惑力的事。

我开始困惑。

或许我装得太像,或许我真想成为恒星,姚叶叶有点不安。在外我们是神仙眷侣,回到住处,我们激情地推搡彼此进入厕所后,便开始数个小时的低声争论。说来说去,不过是我想保持现状,她则不断强调这是阴谋,鼓动或者说怂恿我奋起反抗。我不知如何反抗,他们太过强大。高层的演讲完成后,演讲对象会慢慢下沉到平民百姓,我越来越焦虑,她每天喋喋不休,又给不出具体办法。在高压下,我忍不住发怒了。

“这种状况下,任何反抗都是鸡蛋碰石头,你总是想让我去和他们撞个鱼死网破,连退路也不给我。”我低声说,“你说他们将我视为傀儡,在利用我。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对我而言,你也是在利用我,将我视为棋子。起码他们给我退路。我时常疑惑,那么多人接受安排,为什么你就那么与众不同?你到底带着什么目的?我怎么相信你不是他们派来测试我的?”

“我本来甘愿被安排,我以为人生来就是要按照设定过完一生。”她红着眼说,“如果不是被你选中,我就不会看你的书,不会了解你的过去,不会知道以前的世界有多好。我会跟他们一样,像机器人一样,安分守己过一生,然后被烧成灰装进盒子放入深空飘荡,得到真正的自由……是你选中了我,你明不明白?”

她楚楚可怜的模样,让我心中某块地方柔软了一下。

“程序中的字符很容易被程序员删除或替换,对整个程序也没有影响。这是我的局限。”她继续说,“我不过是让你看到了我的局限,尊贵的程序员。我还想让你知道,即便只是大程序的一个小字符,即便只是大城市的一个小人物,但也有血肉,也有思想,也应该被尊重,并且值得被尊重。”

我说:“我不是程序员。”

“不是吗?”

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当你有金箍棒,你就注定要去大闹天宫。”她说,“因为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成为孙悟空。”

我的内心轰然巨震。

“这是你五百年前写下的话。”她说,“或许你早已忘了曾经的自己,不过我会帮你记得。此外,我还知道,你喜欢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你喜欢《百年孤独》,你最喜欢何塞·拉克尔·蒙卡达将军在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忘记初心时对他说的话:‘你那么憎恨军人,跟他们斗了那么久,琢磨了他们那么久,最终却变成他们的样子,人世间没有任何理想值得以这样的沉沦为代价。虽然将军最后还是被枪毙了。”

我完全遵循“天狼星”的意愿,通过演讲告诉台下人这座城市完美无瑕,不容破坏。其实管理阶层几乎没有反对这座城市的人,他们的权力等级越高,被规划的程度越小,享受到的特殊待遇越多。他们或他们的父辈祖辈曾拼命往上爬,可不想到这个程度时城市被颠覆,成为平民百姓。

逐渐,我接触到了百姓。

“天狼星”对我仍有防备,为了防止发生不可挽回的错误,他将演讲人群分为一块块,让我一处处跑。我假装愤怒,表示他的不信任让我伤心。他以场地太小为由坚持。我表示可以全程直播。他说人去到现场才有效果,他们肯定会认为直播的全息视频是合成的。我假装理解他,对他道歉,又假装为了弥补愧疚,更加努力演讲,每天在不同的片区跑来跑去。我将作息调乱,故意累坏身体。他来看我,带来从地球采集的名贵药物送我,说这是他用来延年益寿的药。他像个老父亲叮嘱儿子,让我好好休息,说我和姚叶叶太频繁了……我表面平静,内心惊讶,是他说漏嘴了,还是故意暗示我在他掌控之下?

面对管理层的演讲,经常是掌声连绵不绝,伴随着呐喊和尖叫。随着演讲区域越往太空城内部空间,也就是面对的阶层越低,即便人数增多,掌声却越来越弱。越靠近中心区域的建筑越拥挤,人的时间越被“母亲”安排得非常细致,眼中的光亮越少。他们从四周涌来,整齐有序进入会场,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全程一声不吭,只有脚步声踏踏响。会场大都是临时搭建的,在公园、路口、楼顶等地,我往往身处会场中间的高台处,演讲时会有一个巨大的虚拟身体投射在“上方”,背景是虚幻的宇宙群星,让我看起来真如古老神话中创世之神降临人世间。我早已将演讲内容背得滚瓜烂熟,上一秒还在想着五百年前的事情,下一秒就能或激情或严肃地进入演讲状态。我告诉他们,我活过了五百年,竟然见到了我在小说里描绘的理想城市,简直难以相信进入科技时代后小说还有那么大的影响力;我告诉他们,我曾活在一个没有希望的时代,那时候的核弹能毁灭人类数十次,那时候的国家陷入战争与敌对,那时候还有农民需要种田,那时候有很多不好,所以我构思了这个完美的城市;我告诉他们,这座城市是人类的希望,與城市同名的伟大AI“母亲”是人类智慧的集合,任何诋毁她的人都别有用心,我们要一起保护她。途中,他们会在我或激昂或感动的间隙鼓掌,这种鼓掌也是“母亲”的安排,通过他们自小在视网膜植入的微型显示屏告诉他们。没有人敢不鼓掌,他们自小离开父母,在“完美养育院”被训练,只要看到视网膜出现提示就要去遵守,成为一种条件反射。如果不遵守,就会按情节轻重处以相应的处罚。

“母亲”的视听系统遍布城市,只要发现有人表达出不满的意愿,就能将其锁定。他们深知这样的场合不鼓掌的后果多严重,不过他们可以透过鼓掌的轻重表示同意与否。在这些从雷鸣般到稀稀落落的掌声里,我察觉到了“天狼星”的恐惧。我还可以感受到“天狼星”越来越信任我,甚至有点依赖我,表现出了把我当救命稻草的急迫,从先前的霸气外露到如今的平易近人。

他开始听从我的意见。我对演讲稿提出修改建议,有意识地融入“先抑后扬”的手法。先说这座城市的种种不好,然后在不经意间转折,把坏说成好,黑说成白,恐怖说成安全,偷换概念,混淆是非,以假乱真……在这个过程中,很多信念不坚定的乌合之众,先是跟着我愤怒不堪,然后又感动得涕泪纵横,掌声越来越大。

“天狼星”看到这种状况,激动得握住我的手,热情地给我拥抱。我也假装因能为他分忧而高兴,心中却在感慨,随着科技的进步,人类把太多东西交给人工智能后,头脑呈现出了退化趋势。我和姚叶叶谈过,她认为最大的原因是《完美律法》的颁布,人们的生活被这部“法律”变得死板,头脑得不到开发,创造力和胆量被限制,只敢墨守成规,才导致如今的样子。人类到底有没有退化还有待争论,在我过去生活的那个时代就有很多人喊着我们退步了,变得原始了、野蛮了,可总体上科技水平一直在提高。不过至少在“天狼星”的身上,我感受到了政治水平的退步,回想我们那个时代,即便是官位不大的领导,都知道不能太过随意表露自己的情感,因此他们总是不苟言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什么话都说,唯独少说真话。

越往城市内部,建筑越狭窄,资源越贫瘠,人口却越多,越容易出事。“天狼星”告诉我,城市内部发生了集体自杀事件,影响很恶劣,并说了他的忧虑。这是他第一次跟我说这种事,意思很明显。我和他分析,这样的自杀很明显是在反抗我的演说,迟早有一天他们会从集体自杀到发动叛乱。

“应该扩大听众。”我提议。

他杵在窗边,看着城市,一动不动思考了很久,像棵老树。他同意了,让每次听演讲的人增加了一倍。我仍旧卖力,甚至卖命,费尽口舌,无所不用其极,让掌声越来越大。哪怕有重要的宴会,我也要推脱,要求加班演讲,即便是最高层的聚会。

进入太空后,没有了昼夜和四季之分,不过历法得以沿用,也按照之前每天设二十四个小时,有些节日消失,有些得以保留发扬,还有新产生的日子。“母亲”的生日是一年一度最盛大的节日,也称为“建城日”,是这座城市第一个巨型结构被推入太空的日子。那一天每个区域都会有盛大宴会,内部在“母亲”的规划下按时开始,严格按照设定的流程进行,按时结束。而外层则享受较多自由,节目多种多样,尤其是管理层。

“天狼星”想要我在那天休息,我断然拒绝。

“那天是非常重要的日子。”我说,“如果进行演讲,效果会比以往好几倍。”

“天狼星”被我的真诚感动了,三天后,他告诉我,他决定要让一百万人在现场听演讲,并且要全城直播,所有人要听完我演讲后,才能过节日。如果我演讲成功,会为这个节日赋上新的含义,我将再次创造历史。他还告诉我,演讲的最后一个环节,全城将会选举新的城市最高管理局局长,我会是当选人。城市最高管理局局长是明面上的城市最高领导人,背面也拥有一人之下亿人之上的地位。我的内心“咯噔”一声。

我当然明白,他在这个时候允许我全城演讲,如果像以前一样成功,他会给予我真正的权力。如果我敢惹出乱子,意味着丢失了到手的果实,而成为他的敌人。这是艰难的选择,尤其是我这种过去只能靠想象满足欲望的人。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说要准备最好的演讲。我故意不理会“姚叶叶”,或许她对我心灰意冷,也对我冷淡。

我告诉“天狼星”,这次演讲会充分发挥“先抑后扬”方法,我仍旧会在演讲中展示出这座城市最让他们诟病的地方,让他们认同我之后,再告诉他们这些病痛不是出自“母亲”也不是出自《完美律法》,而是源于每个人——只有每个人都去遵守规划,才能让这座城市展现最好的效果,才能继续改正更多问题,而不是非要去破坏。听过我几次排练后,“天狼星”允许了。我的内心也在混乱,在痛苦抉择,不同的声音在我脑海中叫喊,令我难以入眠。

演讲地点选在“星海之巅”,这是城市建设初期最大的市民广场,立在城市的最外围,所有民众可以来到这里观看星海,也是同时观看太阳、地球、月球的最好地点。后来随着城市扩建,这里变成了内部空间,依旧用作市民的休息地,不过随处可见全息投影出来的或大或小、各种颜色的标语,以“母亲”的名义宣传外层那些人的理念。从古至今,在公众区域张贴标语宣传的方式屡见不鲜,即便科技时代依旧有作用。

演讲那天的人数达到一百四十六万人,并且仍旧不断有人涌入,看来“天狼星”对我彻底卸去防备了。一百多万人整齐有序,几乎没有一点杂音,他们有的坐下,有的站着,有的在“地面”,有的在悬浮台,我所看到的地方都是人头,密密麻麻,铺天盖地。

演讲开始,全息投影系统将我的身影放大。我成为顶天立地的巨人。我先是沉默三分钟,气氛酝酿够了,便开始说话。我从平静述说到激情呐喊,从纹丝不动到手舞足蹈,从过去讲到现在,从文学延伸到哲学,从地球扩大到宇宙。我相信这绝对是可以影响历史的演讲,比温斯顿·丘吉尔在敦刻尔克撤退成功后的演讲更振奋人心,比马丁·路德·金为种族平等所作的呐喊更感染,比纳尔逊·曼德拉为南非独立在监禁期间的演讲更壮烈!我确实使用了“先抑后扬”的手法,我先把这座城市说成罪恶都市,让大家憎恨她,再把她说成新世界的伊甸园,让大家维护她。“天狼星”先前听过几次我的练习,第三次时感动得泪流满面,试问一个活了两百多年的老妖怪都能感动,这些人怎么能抵抗?比武器更具有说服力的是语言,比牢房更坚固的是谎言。“天狼星”和那群老家伙肯定无比相信,在这次演讲过后,大多人会打消疑虑,愿意继续相信“母亲”和《完美律法》,而那些“执迷不悟”的少数人,等着“母亲”遍布全城的视听系统找到他们便可以了。

可是,我完成了“先抑”,却没有“后扬”。

演讲最后,我化用了鲁迅先生的话结尾:“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话毕,我不再出声。

他们或许以为我是在酝酿情绪,可足足过去了十分钟,我仍旧没出声。

然而,我以为我沉默了,他们就会出声。我以为有人会将我拖下台。我以为叛乱会从这里开始,然后蔓延到全城。可是,他们都没有出声,甚至还是一点杂音都没有。我想或许是他们被欺骗太多了,觉得我也是在欺骗他们。我不能急,我告诉自己,保持镇静,我现在要做的就是不说话。

二十分钟……半个小时……一个小时候……两个小时……

不知过去了多久,一阵哈哈大笑响起,是“天狼星”。他的声音从会场四面八方传来。我寻找他的身影。我环顾四周,只有一个会动的悬浮台。悬浮台飞来,停在了演说台前,“天狼星”拄着机械拐杖下来。他瘦得只剩皮和骨头,身上唯一有生机的地方是那双圆鼓鼓的大眼睛,可是他不需要任何人搀扶。

“我给了你机会。”他说,“可是你没有抓住,真令我伤心。”

“对我而言这可不是机会。”我假装平静,“如果要我成为控制百姓的恶魔,不如现在就死去。”

“你可不能死,你是创世神,杀死了你是大罪过。”

“不论怎么样,我都不可能成为你的傀儡。”我按捺不住愤怒,咬牙切齿地说,“我以前写了那么多文字,度过那么多不眠之夜,就是为了要反抗你这种人!”

“你确实是个伟大的人,只是不该在这个时代醒来。”他说,“你应该明白,这座城市变成这样,不是我的问题。从你写下第一个字开始,这座城市注定会诞生,也注定会变成这样,只是在这个时候刚好是我站在最高处。”

我心中一惊,忽然明白了什么,问道:“你们还在监视我的大脑?”

“放心,医学技术没那么先进,只能在你冬眠的时候看到你的想法而已。”他说,“不过,我们的虚拟影像技术非常先进。”

他挥挥手,场上的一百多万人闪烁了几下,然后凭空消失。

会场上只有我和他,还有我的虚拟投影,虽巨大却没有力量。

“天狼星”没告诉我为什么这座城市注定会变成这样。不过他跟我坦白,他确实有点相信我。他也打算进行虚假的投票流程,然后让我成为城市最高管理局局长,得到真正的权力。不过他不会彻底相信任何人,因为他经历过太多背叛才走到今天。所以他用了一百多万个虚拟人听我的演讲,并进行延时直播。我沉默时,他将我排练时录制的全息视频替换了上去,经过处理后和现场演讲没什么两样。这些对“母亲”来说太简单了。

“你很聪明,不过你还是喜欢用你那个时代的想法来做事,忽略了科技的力量。”他说,“你像个傻子站在台上一动不动时,他们已经听完你的演讲了,不得不说,效果很不错。他们现在正在庆祝‘建城日。”

我瘫坐在地上,脑袋嗡嗡作响。

我没有被关进监狱,也没有被严刑逼供什么的,更没有受折磨。他们只是把我送回先前的住处,不允许我外出。“天狼星”来找过我一次,竟然是安慰我。他让我放心,说不会让我死的,我不相信,并摆出自己死过一次,不怕再死一次的模样。他笑着跟我推心置腹地说,他其实也挺敬佩我,毕竟是我创造了这座城市的雏形。他说他尊敬我,会给我自由,只要我待在这个地方,也让我享受新科技新生活,我有什么需要的告诉机器人就好了。

我說我要姚叶叶,他却没答应。

姚叶叶去哪了?

我问整天在房间里晃来晃去的机器人,它们的回答一致:“本次咨询无效。”

我想到姚叶叶可能已遭遇不测。不过回想“天狼星”说的话,他并不知道我会背叛他,所以他肯定也不知道姚叶叶对我说过的话。姚叶叶是我在这个世界最在意的人,演讲之前,我怕牵连到她,故意不理她,假装我接受了“天狼星”的安排。那些日子,她常常坐在窗边发呆,在思考什么。当时我全身心投入准备演讲,演讲前几天情绪激动,有点昏昏碌碌的状态。现在回想起来,似乎“建城日”前三天,我都没见过她。她是我的伴侣,有绝对的自由,拥有使用各种设施的权限,她想逃到什么地方轻而易举。

因此现在唯一的可能是,她失踪了。

她能逃到哪里去呢?“天狼星”说这座城市有密不透风的监视,虽然她不可能真正看见、听到每个角落,可找出一个人也不是难事。她应该看见了那场虚假的演讲,估计对我心灰意冷了吧?我只能希望“天狼星”找到她后能让她回到我身边,给我解释的机会。到了这个时候,我算是个失败者了,尽管很多人依旧会将我视为创世神。他们只是不了解我这傀儡罢了,我对傀儡的崇拜没有兴趣。

往后的日子,我只想着她。有时候甚至想着,能和一个自己心中完美的女人在这里过上一辈子其实也不错,不需要理会外面的世界。只要我将外面的世界视为虚幻,像我写下的很多小说一样,甚至没有我的小说真实,因为小说五百年后还能保留,而现在的人世间在五百年后又是另一副模样,人类总是陷入反复的轮回。

不过我又不想她能回到我身边。我希望她能一直躲在什么地方,或许那地方很狭窄,可她的思想是自由的,不至于成为被他们安排在我身边的附属品。

严格意义上来说,失败后的我也成了傀儡。

很多天后,我做了个梦,梦见这座城市停电了。我的房间黑乎乎,外面一阵喧闹,是那些机器人。它们手忙脚乱,在抵抗什么,上一秒还上蹦下跳,下一秒就僵硬,直直摔倒。一群人涌了进来,将迷糊的我拽走。他们说要带我逃走。我忽然兴奋,跟着他们跑,跑出外面,遭到了城市警察的围堵。这些警察有真人,有机器人。拽走我的这些人里,有个打开了一个什么东西,把它丢了出去,炸响后机器人纷纷倒地。他们手持武器冲了出去,武器上射出彩色的光束,将那些真人警察击倒,他们也有人不时被击倒。他们保护着我。他们给了我一把枪,应该是激光器,我拿着激光器乱射,后坐力不大,不过都没有射中。这些建筑太复杂了,我不知道要去哪里,只能跟着他们,找到一处垃圾收集站。他们带我冲了进去,在复杂的建筑中战斗、游走,直到找到一个巨坑。他们跳了下去,其中有一个人拉着我跳了下去。追来的城市警察在巨坑边上对我们乱射,我们也对他们乱射,各种的光飞舞。其中一束射中了我的大腿,我尖叫着晕死过去。

我睁开眼,看到姚叶叶坐在窗边。

她问道:“没事吧?”

我只和她说了几句话,感觉身体虚弱,还想继续睡,于是睡了过去。

我再次睁开眼,房间里空荡荡,不禁有些失落。

我回想着梦境,回想她模糊的身影,想着她若隐若现的脸庞。与此同时,我又感觉不太对劲,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当我想起身,脚上忽然传来疼痛。我意识到什么,努力抬头看四周,发现不是我住的地方。

我的脑海瞬间清晰,像忽然完成缓冲的程序。我想起来我不是在做梦。那是真实发生的事情:当我在那间房子里接受了失败,在孤独中不再抱任何希望,迷迷糊糊过着颓废的日子时,她和一群人带着以前还在概念中的武器,如激光枪、微型轨道炮、磁约束光剑、石墨炸弹和机甲骨骼等武器冲进来,将我营救出去,冲破城市警察的阻挠后,从垃圾通道进入城市内部。

外层空间的垃圾会通过巨型管道直接排入城市内部,经分类处理,又能成为各类资源。随着科学技术进步,垃圾回收率几乎达到了百分之百,也可以完全自动化,不过统治者不能看见有人不做事,不做事就会思考,他们害怕有人思考,所以安排了大量人力。

這些垃圾处理站在城市内部,在这里生活、工作的人多是曾经那些叛乱者的后代。他们不堪压迫,自己又无力反抗,便在垃圾堆中偷偷养育了一群孩子。这些孩子不用进入“完美养育院”接受改造,在垃圾堆中成长、学习,从垃圾堆中获取资源,制造了很多不受“母亲”控制的科技品。

“天狼星”早知道了这些人的存在,却不敢告诉其他统治者,不敢有大行动,否则他的地位会受到质疑。他多次暗中派遣城市警察下来搜查,可惜这里的科技品被改造过后已经不属于“母亲”,“母亲”无法看见和听到这里,很多时候一无所获。

“救出了你,他们就暴露了。”姚叶叶说,“新的战争将要开始了。”

我问道:“能赢吗?”

他们如实回答:“希望渺茫。”

“我不知如何帮助你们。”我说,“我尽力了,也失败了。”

“您没有失败。”他们的首领是个年轻健壮的男孩,“您的演讲我们都看了,我们能分辨哪些是现场说的,哪些是合成的。您反对这座城市,就是给我们最大的希望。”

我恍惚了好久,才接受现在发生的事。

这些事太混乱,且发生得太快,让我一时不知道是做梦,还是真实。像极了我以前写小说,有时似乎真去到了故事中,可停下笔,真实立即击溃虚幻。也许有一天我忽然醒来,会回到那座小岛,发现都是南柯一梦。

往后几天,在姚叶叶的解说下,我才慢慢厘清。原来她意识到了我的计划,故意离开我,来内部寻找他们。这些人在她少年时给她洗过脑,不过当时她拒绝了。我没想到五百年后还能听到这个词,不过现在听来,这个词充满了褒义。找到他们后,姚叶叶把我的事情告诉他们,才有了营救。

姚叶叶第一次跟我说起她的身世。她来自城市内部,外层不好掌控的地方。我立即有疑惑,他们为何不通过医术改造出一个符合我意愿的,且没有威胁之人?姚叶叶坦白,这也是她一直困惑的问题。她没告诉我,让我自己想。想了好多天,我终于明白:我如果认同他们,意味着姚叶叶也认同他们,她也会成为思想的工具被展现出来;如果我反对他们,意味着姚叶叶也可能成为叛徒,“天狼星”可以趁机对内部开展行动——这很无理,却非常可行,他早就需要一个处理内部的借口。可是他没想到,姚叶叶竟然在最关键的时候失踪了。

姚叶叶跟我说了真心话:“我想反抗他们,不只是因为看了你的书。”

她从小遵守规则,不被其他话语干扰,直到遇上了那个叛逆的男孩。他和她相反,他不愿意被安排,从小就有反抗意识,因此遭受了很多惩罚。他周边的人都骂他,教育他,说他害了自己,说他是这座城市的蛆虫。唯独她不讨厌他,可能他分过自己一把好吃的糖。后来查出那把糖是他从工厂里偷出来的,要送去外层,内部的人没资格吃。他被机器人摁在地面,被管理人员殴打,却一声不吭。那之后,她和他成为朋友,常在睡着后偷偷爬出窗户,在复杂建筑的横梁上玩耍。进入青春期后,他们产生了爱情。可是他们不可能在一起,她被安排给了另一个人,后来又被安排给了我。那个男孩因为太过叛逆,长大后被安排去做最苦最累最危险的活——挖矿。挖矿就是去地球采集资源,会遭到地球人的攻击,常常是有去无回。他没有回来,不是被打死了,而是驾驶一艘巨大的挖矿飞船投靠了地球人。

“其实最开始,听说他叛逃了,我只是伤心。”她说,“直到看了你的书,了解到你的过去,我才有了反抗的念头。”

外层对内部的搜查越来越严格。反抗军们在巨大的垃圾堆中躲藏,不时有人被逮捕。管理者封堵了所有垃圾管道的入口,想等内部的垃圾处理完后便于抓捕。内部的工人们不敢罢工,却放慢了工作速度,他们知道这些堆积如山的垃圾是最好的藏身之所,也是反抗军仅有的资源。他们也不想坐以待毙,正准备着新的起义。

“不,我要留下。”听他们说要送我去地球,我不同意,“我当年写下那部小说后得了绝症,本该死去,却又被冬眠,其实是命中注定要来到现在帮助你们,如果我走了,无疑是给大家留下退缩的念头。”

“不,恰恰相反,您没有给我们留下退缩的念头,而是留下希望。”年轻的领导者说,“我们必死,我们不怕,这是我们的使命。你是我们的新希望,你不能死,你必须走。你是普罗米修斯,请把希望的火种带到地球,告诉他们:我们在这里战斗,我们需要他们的帮助。”

我看着这个年轻人眼里坚定的光,想说些什么,却如鲠在喉,眼眶发热。不是我不想写下他的名字,而是他没有名字。他和很多年轻人都没有名字,他们以反抗军自称。我和他们相处时间不多,对他们了解有限,只知道他们在垃圾堆中成长,在垃圾堆中学习,在垃圾堆中寻找资源,发明、制造可以和“母亲”以及那些人抗衡的科技品。

如今,他们已经武装了自己;他们拿到了金箍棒,要去大闹天宫了。

我也很难详细写下逃生的过程。最开始只看到了那艘又大又破的飞行器——要知道,她是用垃圾制造的。不过她有名字:希望号。我还没来得及看完她的全貌,就被推进里面。姚叶叶和几百个孩子跟着我。这些小孩太小了,不能战斗,要送去地球。当然,从内部可以看到外面的景象。不过他们不允许。他们知道这是场残酷的战斗,我们没必要看到。

我们虽然不能看到,也能感受到,随着抖动和身体感受到的重力,我们知道她起飞了。不时传来的剧烈抖动,可能是撞到了什么,也可能是被什么打中。过了几个时辰,飞船内部忽然光亮,原来是她褪去了一层壳。我现在才知道,这艘飞船外面包裹着数十艘飞船,难怪她那么庞大,难怪我们看不见。

希望号,不是一艘飞船,而是千百艘。

我们已经离开了“母亲”,能看得到她身上散发滚滚浓烟,看来是刚才战斗中留下的损伤。我们靠近地球了,危险却没有解除。“母亲”的身体不断射来巨大的激光束,很多沿着我们的船身擦过。当其中一束眼看着要击中我们时,另一艘飞船冲来格挡,飞船破碎,激光消融,寂静无声……其他飞船徘徊在我们周边,随时准备为我们挡下攻击……当我们进入大气层后,那些飞船转过身,冲回了那座城市。有个小孩告诉我,只有我们这艘飞船有隔热层。原来他们从未打算进来。我怔怔望着远去的飞船,不知道说什么。我们这艘船破烂的身体摩擦大气,发出璀璨的火光。

过一会儿,我眼中全部是火光。

如果是五百年前,如果这是一部小说,我会如此寫:我回到地球后,号召地球人奋起反抗,为了不让他们抢夺资源,为了自由与公正,为了上面的二十四亿人,故事的中途会发生很多曲折,故事的最后,那些跟我们回来的孩子会成长为各个领域的奇才,也有的成为战斗英雄,而我会与姚叶叶在一起……实际上,进入地球后,我们被带进地底下的城市,几经周折才被释放,孩子们被领养,姚叶叶找到了她喜欢的人。

我没能和她在一起,虽然我很喜欢她,不过我为她感到高兴。

姚叶叶坦白,她和那些人一样,都在利用我。

“不过,你可是岑木木,《完美城市》的作者。”她说,“没有人能利用你,是你自己的选择罢了。”

我笑了,如她所说,她确实很理解我。

我早已能接受很多失去。五百年前,我留下遗嘱,拿出我资产的一半给我的家人,另一半供我冬眠。我没有和家人重聚。那些是作家的幻想。我从小喜欢幻想,幻想自己变成奥特曼,幻想自己坐上星际飞船去探索开普勒-22b,幻想自己的小说能创造世界。小说不可能创造世界,作家总是夸大自己的能力,想要通过文字永垂不朽,实际上连战胜肉体的局限都困难。我想反抗,于是我花费了最后生命去拼命书写,却没发觉写下了错误。我常常告诉自己,这不怪我,因为人类历史上很多最开始以为有益的伟大构想都导致了混乱,从个体到社会,我们渴望在屡屡的犯错中寻找正确,也常曲解正确。

地球人憎恨那座城市,那座城市就像蚂蟥吸取地球的血液,导致现在的地球几乎变成了地狱。他们不仅不把科技给地球分享,还要打压地球科技,可能是害怕地球发射几千枚导弹炸了她。我是城市的建造者,所以听到我来到地球,他们想把我吊死。不过,有些人却认为那座城市的出现不是我的问题,而是历史的必然。我正在寻找这些人。

此时我在地球某处隐秘的地方写下这些文字,也算是一封信。这应该是我最后的写作了,为了忏悔我的过错,也为了让大家知道真相。虽然全息影像能将我的模样和声音传遍各处,不过我还是想用我最擅长的方式告诉大家:今后,我会去到地球每一座地下城,号召那些不情愿看到压迫的人和我一起建立新的反抗军。这条路很难,或许会耗尽我的后半生,不过这便是我醒来的意义。总有一天,我们能解放那座监狱,我们能回到地面生活,我们甚至将会建设更多的天空之城。

当然,那些肯定是公正的、平等的、为了人民幸福而建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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