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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瑛与第一部词谱《词学筌蹄》

2023-07-06谢桃坊

文史杂志 2023年4期
关键词:词调词体词学

谢桃坊

摘要:

《词学筌蹄》八卷,明代周瑛编著,选词调一百七十七,词三百余首。每调列图为谱,作为填词的格律规范。此编参照宋人编唐宋词选集《草堂诗余》之作品,以调分编,词题系于词后。近世《续修四库全书》收入此编抄本,始为词学界所关注。它虽然存在诸多错讹,但为中国第一部词谱,曾开创明清词学整理词体格律之途径,故在词学史上具有重要的首创意义。

关键词:

周瑛;林俊;词学;词谱;填词;律词

明代弘治七年(1494年)学者周瑛编著的《词学筌蹄》八卷,今传之清初抄本原藏上海图书馆,于1998年为《中国古籍善本书目》集部词谱著录,2014年收入《续修四库全书》[1]。此本版框高212毫米,宽300毫米,蓝格通行,每半页10行,每行20字。编者周瑛原序于弘治七年(1494年)。林俊序于弘治九年(1496年)。其选调177,词353首,分调编排。每调先列图为谱,以圆圈(○)表示平声字,以方框(□)表示仄声字,分句用小圆圈,前后段之间空一格。以名家之作或流行之词为谱例,词后小字标注词题,词下注作者名,前后段之间以圆圈隔断。每调选一词或数词为谱例。周瑛编著之旨是“使学者按谱例填词”,故此编实为中国第一部词谱。此编名《词学筌蹄》,此“词学”是指填词规则。《庄子·外物》:“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筌蹄”借指达到目的所使用的工具或者手段。周瑛希望学习填词者以其所编之词谱作为填词的工具。此编的问世,为考察词体格律的整理过程提供了极为珍贵的文献资料,是词学史上的重大发现;其所体现的词学观念,参照之词籍,存在之错讹,以及在词学史上的意义,兹试作探讨。

周瑛,字梁石,号翠渠,生于明代宣德五年(1430年),福建莆田人,景泰四年(1453年)乡试中式,甚得主司聂大年赏识,成化五年(1469年)进士,知广德州(安徽广德),成化十四年(1478年)任南京礼部仪制司郎中,继为江西抚州知府。弘治元年(1488年),他因吏部尚书王恕荐,起为四川参政,寻转四川右布政使,此后服母丧,遂请求致仕,卒于正德十三年(1518年)。周瑛于理学深有理解,认为:“学当以居敬为主,敬则心存,然后可以穷理。自《六经》之奥。以及天地万物之广,皆不可不穷。积累既多,则能通贯,而于道之一本,亦自得之矣,所谓求诸万殊而后一本可得也。”[2]因此其学识极为渊博,郑岳记述:

瑛丰神癯古,其学不专于该博,而于天文地志,造化物理,皆尝究心体索。为文浑深雅健,有根抵。诗格高古。字画初学晦翁,变为奇劲,应酬至老无倦意。所著有《经世管篇》《律吕管篇》《字学纂要》《词学筌蹄》《地理蓍龟》。晚年尤注意《周易参同契》作本义,屡加删定。诗文有《翠渠类稿》若干卷。[3]

今其著述存《翠渠摘稿》八卷,《词学筌蹄》八卷。周瑛自弘治初年任四川右布政使时期与蜀昭王之关系密切,其《词学筌蹄》于弘治七年(1494年)在蜀中编成,蜀王府教授蒋华和蜀士徐樀山参加编订工作。周瑛序云:

词家者流出于古乐府。乐府语质而意远,词至宋纤丽极矣。今考之,词盖柔间濮上之音也,吁!可以观世矣。《草堂》旧所编,以事为主,诸调散入事下。此编以调为主,诸事并入调下,且逐调为之谱,圜者平声,方者侧声;使学者按谱填词,自道其意中事,则此其“筌蹄”也。凡为调一百七十七,为词三百五十三,厘为八卷。编录之者,托蜀府教授蒋华质夫;考正之者,则蜀士徐樀山甫也。[4]

自南宋灭亡之后,由于词乐的散佚,词因被视为“小道”而为学者所忽视,以致明代学者已难认识词与音乐的特殊的关系。周瑛仅能从纯文学的观念而认为词体之源是出自汉魏乐府诗。周瑛的诗文集内存其拟古乐府题之作《有所思》《上之回》《艾如张》,原注“乐府自汉始,诗词之变,此其最古者”。其存词九首,标明“词调”,原注“此乐府之变”。词为乐府之变,这认为二者皆为音乐文学,但乐府诗是以乐从辞的,而词是以辞从乐的;它们配合音乐的关系是不同的。关于乐府诗与词的体性,周瑛以为乐府诗语言质实而托意高远,词则发展至宋代达于纤丽之极,这见到词体的艳科性质。他还认为词的此种性质同于春秋时期的“郑卫之音”。春秋卫地桑间、濮上为男女幽会之处,而词体文学亦多表现男女私情,故由此可以观察到世道民风。周瑛的这种认识否定了南宋以来关于词体的“复雅”与“尊体”的倾向,应是进步的词体观念。中国诗论中的“言志”与“性情”说的影响深远,形成牢固的诗教观念。周瑛关于词的创作本质则以为是“自道其意中事”,这特别突出填词不同于诗,以表现创作主体的思念、意念中的对事物的感受,此乃个人情感的真实。宋人以为词人张先词中表现的是“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故称他为“张三中”[5]。周瑛所说的“意中事”应是对宋人说的“三中”之概括,是由对词的体性引发的必然的结论。今存周瑛之《翠渠摘稿》乃部分之诗文,佚散甚多。他是词人,兹录其词三首:

临江仙·书怀

高阁日长人语静,风铃时动簷牙。故乡道路望中赊。只恁寒夜梦,和月到梅花。春事阑珊双鬓短,襟怀半在桑麻。落英无意念枯槎。东君犹自错,留我美人家。

浪淘沙·书怀

宦思与羁情。惯见频频。丈夫泪不等闲倾。得丧路头勘破久,宠辱谁惊。诗社订新盟。玄酒大羹。鹿声鸟语共呦嘤。只因昨夜思亲苦,白发齐生。

满江红

寓南郑题西园池亭用宋僧晦庵警世韵

宇内寓形,何须问、足与不足。天生物,五行均赋,有赢有缩。譬如车轮三十辐,迭为上下交翻覆。履前途,孰谓皆夷平,无砾碌。荒山下,一间屋。败壁底,一瓶粟。少有人于此,肯着双目。器小不能勝大受,命穷岂是膺多福。谓从今,消释此身心,休多欲。[6]

以上三词可见作者熟谙词之体性,并能“自道意中事”。周瑛与林俊为同乡友人。林俊(1452—1527)字待用,号见素,莆田人,成化十四年(1478年)进士,历官南京刑部署员外郎,云南按察使。周瑛有《林见素赴云南宪副过镇远赠予〈临江仙〉〈浪淘沙〉二词依韵答之》,可见他们有词唱和。林俊于弘治九年(1496年)作《词学筌蹄序》。他追溯中国韵文出于古代歌谣,经多次变化之后,又变而为词体,“则《青门引》《帝台春》《金人捧露盘》《鱼游春水》,是故言出为章,今固拘以体制;辞出为声,今固拘以音律;洪杀翕辟,伸缩正变,为天然,今固拘以刻意苦思。於呼,亦极矣。”[7]这表明中国韵文发展至词体,它的体制、音律、字声均有严格的规范,异于此前的诸种韵文,因而周瑛对词谱的编订以创建词体格律便具有重大的意义。

宋人作词称为“填词”,这与作诗不同。词人创作时是按照某乐曲(词调)之节拍、旋律谱写歌辞,要求句式、字音、分段与音乐的和谐,故称“填词”。北宋时王安石谈到词与音乐的关系说:“如今先撰腔子后填词。”[8]这表明词的创作是以辞从乐的,异于其他诸种音乐文学。宋末沈义父记述从词人吴文英学习词法说:“癸卯识窗。暇日相与倡酬,率多填词,因讲论作词之法。然后知词之作难于诗。”[9]某些不谙音乐的词人依据创调之作的句式、句法、字声平仄、分段、用韵而作词同样可以达到歌词与音乐的和谐,亦可付诸歌唱。我们可见南宋初年叶梦得作的《念奴娇》全依苏轼的声韵句式,南宋中期陈亮与辛弃疾倡和的三首《贺新郎》的声韵句式相同,而南宋杨泽民、方千里与陈允平遍和周邦彦词更严于四声相合。故在南宋时,唐代和北宋的许多词乐散佚之后,词人们是可以依据创调之作或名篇的句式、字声和用韵填词的,因此可以从文学体裁的观念而总结词体格律的。周瑛正是在词乐散佚之后,词体文学创作缺乏规范的情形下,编著词谱而试图重建词体格律规范的。他以词调为单位,每调列图为谱;图以方框(□)表示仄声,圆圈(○)表示平声,以小圆点标明句,分段处空一格;谱后附例词。兹试举小令与长调各一例:

长相思

○□○。□□○。□□○○□□○。○○○□○。□○○。□○○。□□○○○□○。○○○□○。右谱一章八句

红满枝绿满枝宿雨厌厌睡起迟闲庭花影移○忆归期数归期梦见虽多相见稀相逢知几时

春园

右冯延巳

忆旧游

○○□□。□□○○。○□○○。□□○○□。○○□□。□□○○。□○□□○□。○□□○○。□□□○○。○○□□。□□○○。○○□○□。□□□○○。○□○○。□□○○□。□○○○□。○□○○。□○□□○□。○□□○○。□□□○○。○○□□○□○。右谱一章二十一句

记愁横浅黛泪洗红铅门掩秋宵坠叶惊离思听寒蛩夜泣乱雨潇瀟凤钗暗脫云鬓窗影烛光摇渐暗竹敲凉疏萤照晓两地魂销○迢迢间音信道径底花阴时认鸣镰也拟临朱户叹因郎憔悴羞见郎招旧巢更有新燕杨柳拂河桥但满眼京尘东风竟日吹露桃秋思

右周美成

填词者必须熟读谱例之词,然后对照图谱,依照句式、字声、用韵、分段之规范而作,这样所作之词便合格律了,而且可以体现某种音乐的效应。填词确实难于诗,但却可体现此种音乐文学的艺术形式之精美,可以艺术化地表达主体的复杂的情感。

关于词谱,我们现在所见之唐代敦煌琵琶谱,其中的《倾杯乐》《西江月》《伊州》等后来被用为词调,但仅是用燕乐半字所记之音谱,无词。宋代之词谱实为歌谱,今存之标本为姜夔自度曲是注明宫调,词字之右旁缀以燕乐半字符号;南宋《乐府浑成集》残谱亦是如此。它们皆供乐工歌妓之用。南宋中期以来流行的词选集《草堂诗余》是以事——春景、夏景、秋景、冬景、节序、天文、地理、人物、人事等分类编排的,可供熟悉词调音乐的乐工和歌妓选用以歌唱,但不注音谱。周瑛之谱采用符号以表字声,制图以为谱,这是中国韵文史的首创,重建了词的文学体裁的格律规范。唐宋的词选集如《花间集》《乐府雅词》《花庵词选》《绝妙好词》等,皆是以词人为单位录选作品的。周瑛之谱首先采用以词调为单位分类编排。他分调是按词调名之“子”“令”“引”“慢”“吟”“犯”汇列各调的,如《瑞龙吟》《水龙吟》《丹凤吟》《塞翁吟》《青门引》《华胥引》《梅花引》《阳关引》《蕙兰芳引》《侧犯》《尾犯》《花犯》《天仙子》《卜算子》《风流子》《女冠子》《更漏子》《何满子》《南乡子》《行香子》等等。此种分调的远源可以追溯到唐代崔令钦《教坊记》所记教坊曲名。以词调分类列谱,这样便于填词者选用词调并可按谱填词。周瑛于谱后所附之词例,有的调有数首或者十余首,这样为填词者提供名篇佳作为文学的典范,有助于理解该调之表情及适应之题材。

在《词学筌蹄》问世之后,引发了词学家们整理词体格律,制订词谱的新的词学途径的开辟。明代万历二十二年(1594年)张艇编订《诗余图谱》六卷,采用分调类,以词调字数由少至多为序排列,以白圈(○)表示平声,以黑圈(●)表示仄声,标注每段之字数及韵位,制以为图,图后附词例。清代康熙十八年(1679年)查培继编的《词学全书》收入之赖以邠《填词图谱》六卷,依《诗余图谱》之例而扩大了词调收录范围。康熙五十四年(1715年)由朝廷組织王奕清等学者编订的《词谱》四十卷,收入之词调与每调之别体堪称完备,采取以词调之字数为序编排,于词例之右旁遍注字声平仄,以白圈表示平声,黑圈表示仄声,半黑半白圈表示可平可仄之字,使图谱词例合一,每调下注明体制,每调内标明句或韵位,后附简要说明及别体。《词谱》的刊行标志词体格律整理的完成,成为近三百年词体的规范,推动了词学的发展和词体文学创作的繁荣。当我们回顾词体格律的整理与词体规范的建立的过程,则可见到周瑛之谱在词学史上的首创意义与启发意义了。

在宋代以来的各种词选集中,影响最大和流传最广的是南宋中期书坊编的以事分类的《草堂诗余》,今传之《增修笺注类选群英草堂诗余》是南宋末年书坊重编,明初洪武二十五年(1392年)翻刻元代至正本。明代嘉靖二十九年(1550年)顾从敬据明初洪武本《草堂诗余》以词调分类,以事为题系于词下,为《分调类编草堂诗余》。周瑛编著《词学筌蹄》时,分调本尚未问世,他所依据的是明初书坊翻刻的分类本《增修笺注妙选群英草堂诗余》[10]。周瑛以词调分编,将事类分注于词后,制以为图谱,使此编具有全新的性质,可作为填词的标准。

洪武本《草堂诗余》之总目标书名为《类选群英诗余》,分前集和后集。前集分为春景类、夏景类、秋景类、冬景类;后集分节序类、天文类、地理类、人物类、人事类、饮馔类器用、花禽类。这应是保留宋本之原貌。洪武本之内文,所列之每事类之细目与总目存在差异,例如秋景仅有秋景和秋怨,而无秋望、秋思、闺怨、秋闺;尤其是总目的地理类之金陵、赤壁、西湖、钱塘亭之各词在洪武本中失收。由此可见洪武本之错误疏失,但宋人旧本在明代尚有存者。周瑛据洪武本《草堂诗余》为主,应同时参考了宋人旧本;因保存旧本地理类所收之王安石《桂枝香·金陵怀古》,柳永《望海潮·钱塘》,周邦彦《西河·金陵怀古》,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等词,周瑛所用之词调《海棠春》《诉衷情近》《解语花》《花犯》《行香子》《西河》《桂枝香》均不见于洪武本。此亦是另据宋人旧本者。《词学筌蹄》实用一百七十六调,内有重复者六调,另据旧本补七调,实为一百七十七调。它们是宋代流行之词调。

洪武本《草堂诗余》乃明初书坊据宋人旧本编刻,虽遗漏地理类之各词及失收数调,却仍保存了宋本旧貌。周瑛编订词谱关于某些词之词话与注解全抄于洪武本《草堂诗余》,例如苏轼《贺新郎》词调下注云:“旧注云:本作《贺新凉》,有一营妓得罪于郡倅,东坡作此以解之,讹作《贺新郎》云。”词后注云:“官妓秀兰者黠慧,湖中有会,诸妓毕至,秀兰后来。郡倅怪责之。兰自言结发沫浴,不觉困睡。倅怒不解。东坡作此词以解之,兰始得免。”此注释全抄自《草堂诗余》前集卷下引用之《古今词话》。柳永《醉蓬莱》词后,周瑛注释:“旧注:宋仁宗朝老人星现,上宴禁中,令作乐章。时耆卿为屯田员外郎,方冀进用,作此。奏词呈上,见首有‘渐字,不怿;读至‘朕游凤辇何处乃与御制真宗挽词暗合,上惨然。又读至‘太液波翻,曰‘何不言波澄,投之于地。自此不复擢用。”此全抄自《草堂诗余》后集卷上所引用之《花庵词选》。此外像康与之《喜迁莺》词后注解乃全抄《草堂诗余》后集卷下按语;黄庭坚《念奴娇》词后注乃抄录《草堂诗余》后集卷上所引之《苕溪渔隐丛话》;苏轼《西江月》词后注释乃抄录《草堂诗余》前集卷上之“东坡自序云”亦如是。词谱应只讲格律,不应附录词话、词评之类的资料,周瑛偶然抄附词话、词评,是于体例不合的,但可见其编词谱时所依据的文本资料。

《草堂诗余》因出自书坊编刻,本多讹误,周瑛以之作为制订词谱之资料遂相沿而致误者甚多。词人姓名相沿致误者如《点绛唇》“春雨濛濛”“莺踏花翻”两首本是无名氏词,《草堂诗余》于此调前五词《生查子》调名下标明“晏叔原”,周瑛录此两词沿误;又“红杏飘香”一词本为苏轼作,《草堂诗余》于此调前四首《如梦令》词标明为“李易安”,周瑛录此而沿误。《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本为贺方回名篇,《草堂诗余》于此调前第三首词《如梦令》标明“李易安”,周瑛相沿致误。《蝶恋花》“梦断池塘惊乍晓”“海燕双来归画栋”两词实为欧阳修作,《草堂诗余》于第一首标名为俞克成,第二首未标作者名,周瑛录此两词均误为“俞克成”。《满庭芳》“红蓼花繁”词本为秦观名篇,《草堂诗余》于此词未标作者姓名,而前此第三词《醉落魄》标明“张子野”,周瑛相沿误作“张子野”词。如此之类的错误极多。关于词调名相沿而致误者,例如《秋霁》无名氏词,题为“秋晴”,胡浩然词写“春晴”,而改调名《春霁》,《草堂诗余》录《春霁》与《秋霁》两词,误为两调,周瑛相沿而误,但于《秋霁》不制谱,于调下注云:“谱与《春霁》同上篇,疑准此而作。”《念奴娇》辛弃疾“西湖和词”,洪武本未收入,周瑛沿宋人旧本以词调为《酹江月》,而又另收《念奴娇》之词,误以为两调。以上诸例乃周瑛沿袭洪武本《草堂诗余》而未加考辩以致误者。他还在编订词谱时由于草率粗疏而致诸多讹误。

我们现在所见到的《词学筌蹄》仅有清初抄本,此本未留下所据之原刊本或原抄本,亦未留下抄录之年月和抄录者之任何线索,故其诸多错误是出自原本或抄录者之误,己难辨析。兹仅对此抄本之讹误以及图谱之缺陷试举例辨析:

(一)句韵不分。周瑛所制之图谱虽然标明每调每段句数,并以小圆圈(●)表示句位,但未标明韵数及韵位。例如《如梦令》为仄韵,一叠韵;《长相思》三平韵,一叠韵;《清平乐》前段四仄韵,一叠韵;《念奴娇》前后各四仄韵。因谱未标明韵数与韵位,填词者尚须辨别用韵情况,甚为不便,以致出现用韵之错误。

(二)字声之误。图谱以圆圈(○)表示平声字,方框表示仄声字,制谱之标准是依所列之第一词例。兹将图谱与词例对照,图谱时有误标者。例如《瑞龙吟》之“愔愔”为平声字,而标为仄声字;《忆旧游》之“门”为平声而标为仄声;《青门引》之“被”为仄声而标为平声;《浪淘沙慢》之“漏”为仄声而标为平声;《贺新郎》之“手”“白”为仄声而标为平声。制谱为规范,不应有此等明显之误。

(三)不辨可平可仄之字声。谱所列之词例,有一词者,而多数为若干词至十余词,周瑛仅以所列之第一词例制谱,未能比勘诸作以定字声,而每调确有某些词字之字声是可平可仄的。例如《踏莎行》周瑛录四词,制谱以第一首黄庭坚词为标准。兹比勘前段第二、三句,以白圈(○)标示平声,黑圈(●)标示仄声:

倚墙繁李。长杨风掉青骢尾。

●○○●    ○○○●○○●

莺声渐老。红英落尽青梅小。

○○●●    ○○●●○○●

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人处。

●○○●    ○○●●○○●

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

○○●●    ●○○●○○●

以上可见第一句第一和第三字,第二句的第一和第三字均是可平可仄的。《蝶恋花》,周瑛录十一首,以第一首俞克成词为标准。兹比勘前四词前段第一、二、三句:

梦断池塘惊乍晓。万舌无端,故作枝頭闹。

●●○○○●●    ●●○○    ●●○○●

海燕双来归画栋。帘影无风,花影频摇动。

●●○○○●●    ○●○○    ○●○○●

春事阑珊芳草歇。客里风光,又过清明节。

○●○○○●●    ●●○○    ●●○○●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来时,绿水人家绕。

○●○○○●●    ●●○○    ●●○○●

以上可见每句之第一字均是可平可仄的。《西江月》,周瑛录词六首,以柳永词为标准。兹比勘前四词前段第三、四句:

两竿日影上花梢。春睡厌厌难觉。

●○●●●○○    ○●○○○●

当年戏马会东徐,今日凄凉南浦。

○○●●●○○    ○●○○○●

不须计较苦劳心,万事原来有命。

●○●●●○○    ●●○○●●

远山横黛蘸秋波,不饮旁人笑我。

●○○●●○○    ●●○○●●

以上可见第一句之第一字、第二句第一字、第五字是可平可仄的。律词同律诗一样,某少数字是可平可仄的,不致影响整体的格律。周瑛未能进行比勘工作,没有总结出字声之可平可仄处。

(四)不辩别体。《忆秦娥》,周瑛录词四首,以第一首康与之词仄韵制谱,其余三首中孙夫人用平韵。此调宋人多用入声韵,亦有少数用仄声韵者,又有词人用平声韵者。周瑛虽录有平声韵者,但未能辨识为别体。《浣溪沙》,周瑛录词十四首,其中十三首均为双调,四十二字,前段三句三平韵,后段三句两平韵。周瑛录有李璟一首为双调,四十八字,前段四句三平韵,后段四句两平韵。此为《摊破浣溪沙》乃《浣溪沙》之别体,但周瑛未能辨识。

(五)例词未校勘而致混杂乱窜。《千秋岁》录欧阳修词:

楝花飘砌。蔌蔌清香细。梅雨过,萍风起。情随湘水远,梦绕吴峰翠。琴书倦,鹧鸪唤起南楼睡。当年携手处,游遍芳丛。聚散若匆匆。此恨元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此词分作三段,第一段乃摘自谢逸《千秋岁》,第二、三段取自欧阳修《浪淘沙》,经窜乱而以为《千秋岁》并以为欧词。《浪淘沙》录宋谦父词:

把酒视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人生南北如歧路。世事悠悠等风絮。造化小儿无定据。翻来覆去,倒横直竖,眼见都如许。伊周功业何须慕。不学渊明便归去。坎止流行随所寓。玉堂金马,竹篱茅舍,总是无心处。

此词“总是”以上确为欧阳修《浪淘沙》词,而此下乃无名氏之《青玉案》,又误作宋谦父(自逊)词。《应天长》以周美成词为谱,但脱落前段起四句“条风布暖,霏雾弄晴,池塘遍满青色。正是夜堂无月”,故据以制之图谱亦残缺。周瑛又另列《应天长》康与之词为谱,是为别体,但脱落“归”“朱”“辔”三字,致字数与句式错乱。周瑛于此调制订之两谱皆严重错乱,将贻误填词者。

《词学筌蹄》是中国第一部词谱,周瑛编著此谱采用宋代最流行的唐宋词选集《草堂诗余》,因所收之词虽一百七十余调,但多为名篇与盛行的作品,尤其未杂入声诗及其他韵文体式,故有简明精要之特点。周瑛第一次以词调为单位,以符号列图制谱,试以作为喜好词体文学者填词之用,由此创建了词体格律规范,是为词学发展的突破,具有开拓学术研究途径的重大意义。周瑛本是词人,他今存之词是严守格律规范的,体现了对词法的娴熟。当其编词谱时则力图从简,甚为粗疏,未能进行每调作品之比勘考辨的工作,但应不会出现诸多严重的错讹。今本《词学筌蹄》之诸多讹误或者应是抄录者之疏忽所致。虽然如此,然而它确曾在当时有助于词体文学创作的规范,启发了后来词学家们整理词体格律的工作,并提供了图谱的模式,致使词体格律的规范在清代初年得以完成,促进了词学的复兴与词体文学创作的繁荣。《词学筌蹄》的刊刻及流传情况虽无线索可求,亦不见诸藏书家著录,但明代万历四十七年(1609年)程明善编订《啸余谱》时,顾从敬的分调类编本《草堂诗余》已经问世,程氏仍采用《词学筌蹄》的分调模式。这或者出于周谱的影响,可惜不能详考了。

注释:

[1]中国古籍善本书目编辑委员会编《中国古籍善本书目》,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21572页;续修四库全书编纂委员会编《续修四库全书》第1735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

[2]张廷玉等:《明史》卷二百八十二,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7253页。

[3]郑岳:《周瑛本传》,周瑛《翠渠摘稿》卷八附录,见《四库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1254册,第878页。

[4]周瑛:《词学筌蹄序》,《词学筌蹄》卷首,《续修四库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1735冊。以下凡引用《词学筌蹄》随文注明词调,不再详注出处。

[5]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十七,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253页。

[6]周瑛:《翠渠摘稿》卷六,《四库全书》第1254册,第282—286页。

[7]《词学筌蹄》卷首。

[8]赵德麟:《侯鲭录》卷七,中华书局2022年版,第184页。

[9]沈义父:《乐府指迷》,唐圭璋编《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77页。

[10]《增修笺注妙选群英草堂诗余》,《续修四库全书》,第1728册。

作者: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资深馆员

四川省社会科学院杰出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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