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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成的唐卡

2023-06-15秦一然

西藏文学 2023年2期
关键词:达瓦乌尔希冀

秦一然,1991年生。毕业于北京大学(先后获文学学士、教育学硕士学位)。散文作品曾被《中华文学“我是作家”首届全国原创文学作品大赛获奖作品集》《筑梦北大》等书收录;另有小说、散文散见于《西藏文学》《辽河》《西藏旅游》《此间》等杂志;词作《冬天的拉萨》《罗布林卡》《南迦巴瓦之恋》《燕园冬天的童话》《为了再见的告别》等发表于《词刊》。

一、倔强

当韩希达瓦说出那句话时,韩力知道,这次劝不了了。是怎么也劝不了了!

这个秋天,女儿一定会去西藏。

韩是父姓,希是母姓,达瓦是名,意为月亮。女儿没有辜负他们取的名,素来温柔可人像月亮,但偶尔倔起来,却又像太阳。像那雪域高原的太阳,每一寸光都不会退让,直到把你浑身上下灼得滚烫。这一点,是随了她母亲吧。

达瓦的母亲希冀一生随和,唯有三次,是的,在她父亲与她母亲三十年的相知岁月里,她母亲只有三次犯倔。但这三次,若想叫人忘却,耗上一生也不够。

第一次是希冀四岁时。

那是六十年代末。为了推进西藏電力事业的发展,国家选派了一批干部进藏援建电网,韩希达瓦的爷爷奶奶便在其中。韩力随父母一同进藏。因这一去,风雪千山,故来跟世交希冀家道别。希冀打小跟韩力亲,一听哥哥要走,还是去一个很远很远、有很高很高雪山的地方,就拉着韩力哭得昏天黑地,非要一起去。

希冀母亲心里本就因韩家要走而难过,加上女儿这么大哭大闹,把一个普通的告别搞得跟生离死别似的,闹得她心慌慌的,生怕这哭闹成了一种不祥预兆,让韩家西行之路不顺。于是,她竟答应了女儿的无理取闹:送他们进藏,安全送到后便返回。

韩力记不得他们坐了多久车,走了多久路才到达拉萨,也不记得在拉萨他们逛了啥。就记得,那里有座山,山上没有雪,但有一座如雪般白的宫殿。分别前,他和希冀在宫殿前的广场上照了张相。希冀舍不得走,但这次不哭了,而是跟他说:“哥哥,我会再来这找你玩的!”照片是黑白的,照不出宫殿那鲜红和纯白,但能看出阳光十分灿烂,而希冀笑得就像那阳光。

希冀再去西藏是大学毕业后的事了。原本毕业后,希冀被分配回成都的一所学校教书,但因早她一年毕业的韩力选择了进藏继续父亲未竟的事业,她也申请了援藏,义无反顾,像当年韩力母亲追随韩力父亲那样。韩力因为需要勘察,所以在西藏各处跑,希冀则待在日喀则当老师。援藏支教一年结束后,希冀不肯回,又申请了延期。

希冀选择延期,韩力自然是重要原因,但绝非唯一原因。按希冀的话讲,她是恋上那片土地了,着魔似的恋上了。到期,延期,又到期,又延期,希冀又犯倔了,谁也劝不住。于是,她和韩力在雪域高原结了婚,在那里并肩走过了三载岁月。要不是因为韩希达瓦的到来,他们大概还会在那儿并肩更长的 岁月。

是的,在婚后的第四个年头,达瓦住进了妈妈的肚里。保险起见,怀孕三个月后,希冀返回了成都。然后是达瓦的出生和孩童岁月,一晃九年,希冀都没再回过西藏。直到达瓦十岁那年,韩力结束了西藏的工作,要返川了,而希冀决定,进藏。大家问她为什么,她只说:“接他。”

“一定要去么?”韩力问女儿。

达瓦点点头。她想到了母亲,十年前,说要去西藏接父亲的母亲,大概出行前也被姥姥姥爷如此问过,甚至自己也这么自问过。但母亲还是去了,毫不犹豫。而自己不过是重复母亲当年的选择,想到此,更加坚定。

“可你知道的,你的心脏……”父亲并没有放弃劝说。

“我做过手术,而且医生说恢复得很好,和正常人一样。”达瓦自信满满。

“达瓦,你要知道,即使是正常人,去到那儿也可能高反,也可能……”

“我要去找妈妈。”达瓦打断了父亲的话。

然后是长久的沉默,透不过气的沉默。达瓦用殷殷的目光望着父亲,心里焦急地组织着语言。她想告诉父亲,她坚持锻炼,身体很好,她是P大定向越野协会的成员,还代表学院参加了定向越野赛。她想告诉父亲,她想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活,而正常人可以去追求自己的梦想,她梦想去西藏,去她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工作过的地方,去她降生的地方——是的,她一直将降临母体视作自己真正的诞生。如果,父亲要执意否定,她将举起“死亡”的旗帜,以一种大义凛然而又绝决的姿态告诉父亲,人终会一死,这就是她死前最大的心     愿……

然而,这一切都不需要了。在“找妈妈”三个字脱口而出的瞬间,韩力就知道,这一次,拦不住女儿了。就像曾经的希冀,去西藏,没有人能拦住她。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十年前,希冀执意进藏。韩力只知道,那是她生命中第三次犯倔,也是最后一次。

达瓦今年秋天就满二十了。她母亲就是在她这个年纪奔赴西藏的。在和母亲一样的年纪里,走和母亲一样的路,让达瓦觉得,自己离母亲更近了一些。这些,不用达瓦讲,韩力都心知肚明。他甚至很早就预料到了会有这一天。看看女儿床头那本被翻看得快散架的日记本,那是希冀亲笔记录下的她和西藏的点点滴滴,韩力知道,达瓦每天都在想妈妈。

“好吧。”韩力摸着达瓦的头,眼眶红了。

达瓦没料到漫长的沉默后,竟是父亲如此爽快的答应,她兴奋得有点不知所措。

“但你只能待在拉萨。”韩力提出了要求。

“为什么?”

“为了你的身体!你跟爸爸保证。”韩力郑重地说。

达瓦眼里闪过一丝不安,而后还是答应了。

于是,达瓦独自踏上了西行之路,像她母亲当年那样。大家都知道,这个女孩要去西藏了,但没有人知道她心中的秘密,就像没有人知道她母亲当年的心愿。

二、尼玛

“高原的太阳挂在蓝得让人心醉的天上,像一个老友,等着我。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高原的空气可真纯净啊!”这是母亲最后一次进藏时,在日记本上写下的句子。走出拉萨火车站的达瓦也学着母亲的模样,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对着太阳长长地呼出。就在这一呼一吸之间,她爱上了这片土地。她也坚信,一定也是在这一呼一吸之间,母亲便不能自拔了。

从广场开始,就有拉客的。达瓦都摆手拒绝。但有个开“野猪儿”的却跟着达瓦,边走边说:“小姑娘,看你是来旅游的吧。我顺路进城,费也不多收,五十,立马走。”达瓦仍是摆手,这人却不死心,“拉萨出租车不好打的,我送 你吧!”

“不用,有人来接我。”说着,达瓦拉着行李箱向前走了几步,想甩开这个看上去就很油腻的人。

谁知,这人又紧跟上来,并继续劝说。达瓦还没见过如此死缠烂打的,一时有点不知所措。正想拖着行李过街,忽然看见街对面停了一辆白色SUV,从车里走下来三个藏族人:一位老奶奶,一位中年妇人,一位小女孩,看上去像一家三代。接着,又走出一个年轻小伙,开了后备箱,替她们取出行李。小伙想拎着箱子随他们过街,但似乎被妇人拒绝了。而后他们微笑道别。

“扎西哥哥!”达瓦忽然冲小伙大呼一声,并用力地挥着自己的手。然后回头看了一眼拉客的人,无需言语,那眼神里全是“看吧,接我的人来了。”

拉客的眼睛都瞪大了,而达瓦自己也为自己的言行感到不可思议,像被某个灵魂附体一般。但她管不了那么多,戏就这样开场了,自己就是硬着头皮也得演完啊。她赶紧拖着行李箱过街,并向小伙的车走去。

当然,最吃惊的还是那个小伙了。他定在那儿,看着达瓦走过来,不是因为在等她,只是惊讶,惊讶得完全呆  住了。

“扎西哥哥,帮帮忙!”达瓦把行李拖到后备箱处,请小伙帮忙抬行李。

小伙看她那喘气的样子,赶紧上前帮忙安置了行李。达瓦这时才发现,小伙的脚有些跛,但她反而更放心了。

“谢谢!我不想搭他车,他总缠着我。”达瓦指指窗外街对面那个拉客的,有些不好意思。

“我,没见过你。”半晌,小伙仿佛才回过神来,迟疑地说。

达瓦被他愣愣的模样逗笑了:“现在见过了呀!”

“你,怎么叫我扎西?”小伙听到这两个字,心就像被针戳了一样。

“藏族姑娘都叫卓玛,小伙子都叫扎西,妈妈告诉我的。”是的,妈妈日记里就是这么写的。

“不是的,我们藏族人也有别的名字。不同的。”小伙子认真地说。

“哦,那你叫什么名字啊?”达瓦扑闪着大眼睛问。

“扎西……”

“啥?哈哈……”

“我叫扎西尼玛!”小伙并不觉得好笑,皱着眉说,“叫我尼玛。”他不喜欢“扎西”这个称呼,总让他想起阿妈啦,还有那个把他遗忘了的女人。

是的,这个世上只有两个人这么叫他。以前是他的阿妈啦,后来是那个  女人。

那个女人皮肤很白,很漂亮。会招呼他“小扎西,来吃‘羊屎疙瘩”。他会兴奋地摊开手,接过那几颗巧克力。“羊屎疙瘩”是他对巧克力的称呼,她也学会了。那个女人不仅有好吃的,还有好听的。她会给他讲许多故事,那些故事和他的爸啦阿妈啦讲的都不同。那个女人讲完故事后,还总喜欢摸着他的头说:“小扎西,你也给我讲一个故事吧,你们的故事。”于是,他便把流传在雪山栅栏之地的故事讲给她听。当然,讲得最多的还是他最崇拜的格萨尔王的故事。

有一天他听说那个女人要走了,可是最后留下来了。

“为什么?”他问她。

她摸着他的头说:“因为你啊,小 扎西。”

又有一天,他聽说那个女人又要走了,这次是她亲口告诉他的。

“你会回来么?”

“会的。”

“我怎么知道你没骗人?”

“因为我还有个故事没跟你讲。”

“是哪吒么?”他最喜欢她讲的哪吒的故事。

“不,但跟哪吒一样厉害。”

“是孙悟空么?”

“是一个你认识的人,是这片草原上真实的故事。”

“那我不问了,你记得下次把故事带回来!”小扎西用双手紧紧捂住了嘴,好像那时他就知道,让她再来的办法就是让她有欠。但他终究又忍不住,“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嗯……”女人想了想,“等小扎西能让白度母开眼的时候。”

扎西尼玛看了看自己蜷曲的手指,这么多年,他做到了,可她却没有       回来。

“尼——玛?”达瓦眼睛都瞪大了。

达瓦那夸张的表情和语气让尼玛很不高兴,仿佛自己神圣的名字遭到了亵渎。“你知道什么意思吗?”他有些生气地问。

达瓦点点头,而后摇下车窗,手伸出窗外,指了指顶上的太阳,“你好,尼玛,我叫达瓦。”说这话时,达瓦满脸笑意,眼睛也笑成了弯弯的月牙。

这笑意盈盈的眼睛,让尼玛心里一颤,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或许是那初一的“达瓦”吧。

“尼玛哥哥,我们边开边聊吧。我到八廓街。”见尼玛发愣的模样,达瓦心里觉得好笑。她又想到了母亲日记里写的:“这里的人走路很慢,喝茶很慢,整个生活都很慢。好像没有那么多事要赶着去做,没有那么多问题需要去琢磨,就像呼吸,都只能一口一口悠着来,吸急了氧气都不够。”瞧着身旁反应有些迟缓的尼玛,达瓦想,大概真是缺氧的缘故。

“哦。”尼玛似从梦中醒来一般,启动了车。

“拉萨的天每天都这么蓝么?”

“嗯。”

“拉萨每天都是大太阳么?”

“嗯。”

“难怪叫日光城。要是我家乡能有这样的太阳就好了!你知道么,我老家成都,常年灰蒙蒙的,十天里面有九天都是阴云。要是哪天出个太阳,那就跟过节似的,全城人都出动了。”达瓦讲得眉飞色舞,尼玛只盯着前方,面无表情,一言不发。他想,这些个嚷嚷着喜欢高原太阳的汉族客人,刚来时都这样欢天喜地。待上十天,照照镜子,就会摸着自己的脸说受不了了,然后忙不迭地离开。那个女人倒是个例外,她会说:“瞧啊小扎西,高原的太阳把我晒得和你一样了!”“你不喜欢?”他问她。“喜欢呀,我像个藏族人了。”但她还是走了。大概她终究更喜欢当一个汉族人吧,像他初见她时那样皮肤如雪。她走了,没有回来。

“这是什么河?”

“拉萨河。”

“这座桥还挺气派,叫什么?”

“柳梧大桥。”

达瓦也有些纳闷儿,自己平时也没那么多话的,尤其是和陌生人,今天怎么这么兴奋?啊,一定是太阳,好久没见着这么蓝的天和这么灿烂的阳光了,都快憋坏了。初来乍到,窗外啥都新鲜,见着啥都要问,见着啥都要感叹,于是边开边聊变成了达瓦一个人的自说自话,和尼玛偶尔“不得不”的回答。

达瓦发现尼玛紧紧抓着方向盘的右手指有些变形,蜷曲呈弯钩状。这让她想到了母亲,不过母亲弯曲的右手指是因为画笔,而他呢,是因为长期握方向盘么?

“尼玛哥哥,看你开车挺溜,是老司机吧?”

尼玛心里一惊,胡乱地点点头。他当然不会告诉她,这个月他才开始跑车。他想,自己迟早能成为一个老司机的,她这句肯定不过是给他的选择又添了一分定力。

“啊!罗布林卡!”达瓦看见了路牌,无比兴奋,“我看过纪录片,讲罗布林卡是夏宫。宫殿就在这条路上么?”一边说,达瓦一边前后张望。

“不在。”尼玛干脆地否定。

可即使被泼了冷水,达瓦依然兴致勃勃,像乡巴佬进城一般,觉得一切都很有意思。尼玛却觉得这一路耳根子就没清静过,心里只盼着能快点到终点,不自觉又踩了脚油门。

“布达拉宫,哦,布达拉宫。”达瓦轻轻地唤着,“开慢一点好么?”

矮矮的山上,生长着一座白墙筑起的宫殿。白色的正中,是饱和度很高的红色。红色的上方,是一片湛蓝。对于尼玛,这条路不知走了多少遍。多得数不清了,以至于心里早没了波澜。如今听到“开慢一点”,忽然回想起了自己第一次经过这条路的记忆。那时他刚来拉萨,也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他跟着爸啦绕布达拉宫磕长头。也是到北京中路这道门时,他停下了。第一次从正面见到这座高高的宫殿,尼玛内心受到了一种强大的冲击,说不清楚缘由,只觉得浑身如触电一般。家里墙壁上有一幅布达拉宫的卷轴,和这一模一样,可不一样的是,在家里,他从来没有这触电般的感觉。他想到了跟他讲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故事的阿妈啦,一辈子没见过布达拉宫,要是她也能来这看看,该多好呀!

一场回忆,车已驶过北京中路。尼玛忽然发现,耳畔很安静,达瓦一言未发。带着些疑惑,他轉头瞥达瓦,见达瓦歪着头努力而专注地望着自己这侧的窗外,一双眸子泪光盈盈,像羊湖  的水。

“你,怎么了?”尼玛有些慌张。

达瓦仍是怔怔望着,并不回答。直到那座红白的宫殿退出自己的眼角,她才意识到眼里的热浪,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揉眼睛。

达瓦莫名其妙的眼泪让尼玛诧异,比眼泪更令他诧异的是她的沉默。嚷嚷了一路,忽然安静,尼玛倒不习惯了。

“你没事吧?”

达瓦摇摇头。

“你是第一次见布达拉宫?”

达瓦仍是摇头。

“你以前来过拉萨?”

达瓦还是摇头。

尼玛不问了,因为他实在搞不明白这个取了个藏族名字的汉族女孩在想什么,就像他搞不明白为啥她会在火车站冲自己挥手,而自己为啥会等她一样。

“这是我第一次到拉萨,但我见过布达拉宫,见过很多很多次,在梦里,还有,在唐卡里。”达瓦轻轻说着,那声音像来自某个遥远的时空。

她是在说给尼玛听么?不,她是在告诉母亲,告诉那个黑白照片上四岁的小姑娘,她来了,她替她又来了。

三、白度母

达瓦说的唐卡,是母亲的珍藏,如今成了达瓦的珍藏。

达瓦是将其作为遗物珍藏的,而非艺术品。就像那本日记,它们留存着母亲的气息。循着那丝气息,达瓦觉得能抵达母亲的生命。

母亲最珍爱的唐卡有三幅。一幅是莲花生大士皈依境唐卡,一幅是松赞干布法王唐卡,就是在这幅唐卡上,达瓦见到了作为背景的布达拉宫。其实,达瓦并不认识唐卡上的人物,之所以叫得出名字,全赖母亲背面的标注。每幅唐卡背后都用藏文写了名字,母亲再用汉字翻译。根据翻译,达瓦也知道了这两幅唐卡的作者叫“曲吉嘉措”。

还有一幅唐卡,不过A4纸般大,比前两幅都小。唐卡上是一尊佛像,结跏趺坐于莲花座上。整幅画色已着,线已勾,金粉也已打磨,唯剩三只眼还空着。是的,达瓦记得很清楚,这尊佛像有三只眼。达瓦还记得,这幅唐卡,是母亲所绘。其实,母亲只陪伴了达瓦十年,但在达瓦这仅有的十年记忆里,母亲下班后,除了陪自己玩,其它时间总是盘坐在垫子上,面前绷了一张画布,对着画布画唐卡。达瓦知道,母亲以前是画山水的,改画唐卡是从西藏回来以后的事儿,还在成都找了一个师傅跟着学。而这幅未完成的唐卡,就是母亲在达瓦八岁那年画的。之所以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达瓦曾经很讨厌这幅唐卡,她觉得是这画上的人让母亲不能陪自己玩,还为此跟母亲大哭大闹过好多次。拖拖拉拉,母亲用了整整两年时间来画,可还是没画完。

唐卡背后没有藏文名字,也没有汉语注释。只在右下角有一团朱砂,达瓦觉得,看起来像一个小太阳。可惜,在母亲那残损的日记本上,达瓦没能找到关于这幅未完成唐卡和这个小太阳的任何解释。

如今,达瓦常想,是不是因为自己的哭闹,母亲才未能完成?是不是当初自己少哭一次,母亲就能多画一只眼?达瓦多么希望时间能倒流啊!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一定一声不吭地坐在母亲身后,等待她将它完成。而自己,哪怕只看着母亲作画的背影,也很幸福。

时间听不见达瓦的呼唤,只无情地将懊悔留给她,同时,留给她的还有困惑与不解。因为,正是这样一幅未完成的唐卡,陪伴着母亲,直到她生命最后一刻。是的,母亲第三次进藏时,身上竟带着它。

而达瓦这次进藏,也悄悄带上了它,没有告诉任何人。她还要带着它去日喀则,这一点,也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她的父亲。

日喀则是母亲当年支教和生活的地方。母亲日记中的故事大都关于日喀则。达瓦觉得,母亲是因为日喀则恋上西藏的,当然,也因为日喀则,留在了西藏。但母亲并非一开始就爱这儿,甚至,初到那一月,母亲天天都在想家。

日喀则是后藏中心,是如意庄园,可母亲刚到时并不这样认为。

学校不在日喀则市区,而是在距离市区还有近一小时车程的乡里。见不着扎什伦布寺、见不着小布达拉宫,更见不着熙熙攘攘的集市,有的只是沙石、泥土、土上长出来的青稞、野草、树、牛羊还有连绵不尽的山峦。无比通透,无比宽广,宽广到你觉得你走进了这片山峦的包裹便再也没法走出去了。而村子和学校,就是在这包裹中兀自生长,不理会也理会不到外面的世界。

这样一方遗世独立的天地,在秋天,更显得孤绝。因为草黄了,树也黄了,和黄沙混在一起,一起融进黄色的山峦中,一起绵延开来。于是,目之所及,尽是黄色。

母亲正是在一个秋天来到这里。第一眼,惊叹这颜色的纯粹。可当上下左右环顾一周后,发现除了黄色,什么也没有时,荒芜便在心中蔓延。所谓的村子,只几座零散的人家。而学校,不过一座石头房子,没有围墙,没有操场,只有一圈生了锈的铁栅栏和一个已经不能完全关上的门。

太阳在这里没有假期,母亲那水润的脸被晒得脱皮。空气干得像沙砾,母亲的鼻子里全是血痂。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还得琢磨怎样同这些对她充满了期待和好奇,同时,又怀有戒备的学生打成一片,琢磨怎样将那些与实际生活完全脱轨的汉语教材当地化。最可怕的是,还总有一些你压根儿琢磨不到的 意外。

那是刚来第一个月的一个晚上,母亲发现备课本忘在了学校,遂返校去取。夜色苍茫,四下俱寂,母亲靠着手电微弱的光,在村里缓缓而行。忽然,一个黑影在前方晃动,母亲用手电照去,见是一条大狗。母亲本就怕狗,加上这黑夜的造势,心中惊惧,手一抖,电筒掉在了地上。狗开始吠叫,并朝着母亲奔来。二十岁的小姑娘,吓傻了,没命地跑,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心想完了,可当她抬起头,发现周遭一片寂静,那条狗已后退。母亲慢慢地站起身,狗瞪着她,却也不动。母亲往后挪步,狗又开始叫。想到今晚摆脱不了这条野狗了,母亲哭了起来。

忽然,天空中划过一道抛物线,一块石头准确无误地打在狗身上,狗又退了几步。不一会儿,又一块石头落下,这次狗彻底跑开了。

“神啊!”母亲喃喃自语。回头去寻踪迹,却见一个小黑影,背着自己朝土墙跑。母亲叫了两声,小黑影跑得更快,跑到土墻,忽然消失了。

难道真的是天降神?母亲找到地上的电筒,朝土墙走去。走近才发现,这土墙上有许多狗洞,一定是从这洞里爬走了,母亲想。

狗洞里留下了一条毛绳,母亲后来才知道,那叫“乌尔朵”,用来赶羊的,有时,也用来打野狼或者野狗。

下午两点,达瓦到达色拉寺。刚到门口,一条长着白色长毛的狗就朝她走来。达瓦心里一惊,拳头都握紧了,可这狗冲她摇了摇尾巴就走开了。之后又来了一条黑色的长毛狗,仍是温顺得像那毛一样。达瓦想,这里的狗莫不是也染了佛性?

正想着,忽然,达瓦感到肩膀被人拍了拍。达瓦疑惑地转过身,见面前站着一个藏族大叔。大叔鼻梁上架了一幅金边眼镜,这眼镜赋予了他一种文化气质,使得这张因沟壑而粗犷的脸上也有了一丝细腻。大叔胸前挂着一个方形的银质嘎乌,手里握着两串念珠,黑亮黑亮的,给人一种摸一下就能摸得一手酥油和糌粑的印象。

“来了,来了……”大叔望着达瓦,喃喃自语。

达瓦一脸茫然。

这时,两列僧人鱼贯而入。原来,辩经结束了,他们是回来开法会的。

“来了?”达瓦手指僧人问大叔。大叔却不再理会她,双手合十触头、口和心,嘴里念着达瓦听不懂的经咒。

母亲的日记里,色拉寺旁的山上有个帕邦喀,据说是藏文诞生的地方。母亲当年是徒步上去的,达瓦看看手机,没时间给自己爬山了,有时间也没那体力。可这又没公交车到帕邦喀,只能打个车咯。

正搓手踌躇,一辆白色SUV停在了她跟前。

“是你!”车窗摇下,达瓦瞅见了驾驶座上的尼玛,惊喜万分。

“去哪?”

“帕邦喀。”

“帕邦喀?”尼玛有些惊讶。

“就是那个巨石宫。”达瓦比划着,又积极主动地拿出手机道,“等我给你导个航!”

“我刚从那下来。”尼玛很有些不屑。

“哦。”达瓦摸摸头,讪讪地笑了。

这个叫达瓦的汉族女孩,总叫他有些惊奇。

车爬坡而上,秋天的乌都日山光秃秃的,这倒显得那雪白的宫殿格外突出和高大了。

“我该春天来的。”达瓦说。

“为什么?”

“开满了桃花的帕邦喀,很美吧?”达瓦眼里满是憧憬,那憧憬都是母亲日记给她的。

“帕邦喀不是看桃花的。”尼玛一脸正色地打破了达瓦的浪漫。

“帕邦喀,龟背上的巨石宫,吞弥桑布扎、六字真言刻石,是吧?”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呢,达瓦不甘示弱。

“还有。”

还有什么,尼玛没有说。但达瓦瞧见了。

“呀,那只眼睛!”窗板上有一只金色的眼睛,比达瓦的脸还大。“是佛的眼睛么?”

尼玛没有回答,想了想,嘴里吐出两个字:“让炯”。

“让炯是什么?”

“天然形成的。”

“这只眼睛在这睁了多久了呀?”对这只天然形成的眼睛,达瓦感到不可 思议。

尼玛摇摇头,回身望着脚下的城市。那是一整座拉萨城,当它被自己的眼睛俯视时,连玛布日山上那座巍峨的宫殿似乎也变得渺小了,小得能装进这个让炯眼睛里。宫殿变小了,城市却在长大。是柏油路让这城市生长,路上跑的车多了,房子多了,商场多了,人也多了。人一多,自然生意也就多了,连做生意的形式也丰富起来。

不长不动的大概只有这只眼睛吧。春去夏至、秋尽冬来看见了,拉萨城的沧海桑田,也看见了。还有谁能比这只眼所见更多更久呢?

达瓦顺着尼玛的目光望去:“哇,好大一座城!”

“你去过北京么?”尼玛问。

“我在北京念书。”

“北京什么都有吧?”尼玛没有去过北京,但他从那些个在北京念书的朋友那里听说,北京很繁华。他问:“比拉萨还繁华?”朋友就笑他:“拉萨哪能比,你去看看就知道了。”他努力地想象,比拉萨还繁华,那就是什么都有吧。

“什么都有,但并不属于你。”达瓦叹了口气。

“因为北京的东西很贵?”

“是,也不是。”

这就叫尼玛更糊涂了,什么叫不属于,什么叫是也不是呢?他想,不能拥有,就是因为钱不够,那挣了很多钱就能买到,那自然就属于自己了呀。

看着尼玛努力去理解的样子,达瓦笑了。她指了指头顶碧蓝的天和灿烂的阳光,说:“在这样的天地间慢慢地走,对于在北京生活的人来说,就很奢侈。”

她又看了看这让炯,“你一定也见过妈妈,她和我想的一样吧?”她对    它说。

再往上走,是策久拉康,据说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曾在此洞修行数年。

“你自己进去吧。”走到洞口,尼玛忽然止步,不陪达瓦了。

达瓦躬身而入,寻思这洞怎么如此逼仄,难怪尼玛不想进来了。但正是这个又矮又小的洞,却留下了松赞干布、文成公主及不少贤者大德的修行痕迹。想及此,尊敬油然而生。纵使可以站直,达瓦也不由得躬身俯首。

忽然,她直起了身子,踮起了脚尖,脸向那洞壁上的浮雕像贴近,再贴近,然后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那是一尊佛像,像那只眼睛一样,也是让炯。自显佛结跏趺坐于莲花上,沉稳安闲。佛像笑意盈盈的脸上,三只眼炯炯有神。是的,是三只眼。

达瓦的两只眼,凝望着这三只眼,流下泪来。

守洞的僧人被这一跪惊住,疾步走来。“唵嘛呢叭咪吽”,见达瓦双手合十,满眼泪光,一脸虔诚,僧人情不自禁念诵真言。

“请问这尊像是?”达瓦问。

“白度母。”僧人答。

“白度母,我见过她。”达瓦见过她,像见过布达拉宫一样,在唐卡上。是的,母亲那幅唐卡,画的就是白度母,三只眼的白度母。只是,那幅唐卡,还剩了三只眼,未完成。

久等达瓦不出,尼玛心里有些忐忑。策久拉康这么小,转十圈都该出来了,这姑娘是怎么了?本不愿进洞的尼玛无奈之下也只得躬身进入。

曾经,他也长久地跪在白度母面前,像达瓦一样。“我已经能让你开眼了呀!”他对佛像说,“可她在哪呢?”

就像洞外那只让炯眼睛一样,白度母脸上的三只眼,也只是看着他,却从来没有给他任何答案。

因为这尊白度母,他总是忍不住跑帕邦喀。也因为这尊白度母,他又总不愿再走进策久拉康。因为这尊白度母,总让他想起她。

“尼玛哥哥,她真美啊。”

“是啊,真美。”

达瓦说的是白度母,尼玛想的却是那个女人。

“尼玛哥哥,你笑了。”从达瓦见到尼玛第一眼开始,她就没在他脸上找到过笑容。她想,他是一个慷慨的人,唯独吝啬言语和笑容。所以当他脸上浮现出那淡淡的笑容时,达瓦就像在成都的阴天里见到太阳那般惊喜。

“小扎西,你笑了。”那个女人曾经也这般惊喜地对他说。

自己很少笑么?不,不是的。那个寒冷的清晨,扎西尼玛降生了。他是跟太阳一起到来的,一出生就笑。

“瞧,这小家伙多么欢喜呀!”大家都这么感慨。于是他被赐名“扎西尼玛”,希望他能像太阳热爱这片高原一样热爱这个世界。他爱笑也爱说,爱听故事更爱讲故事。他跟蓝天讲,跟小河讲,跟小马讲,跟小伙伴讲,都是阿妈啦跟他讲过的故事,当然,他最喜欢跟阿妈啦的大肚子讲。

“小扎西,她喜欢你的故事!”阿妈啦拉着他伏在自己肚子上,肚子里的小宝宝在动呢。他很自豪,他的小妹妹就是听着他的故事诞生的。所以,当阿妈啦又怀上时,他讲得更起劲儿了。可是,这一次,他的故事并没有把这个小生命顺利带到这个世界。甚至,那个曾经给他讲故事的阿妈啦,也被带走了,从此,他的笑容和故事也被带走了。

直到那个女人跟他讲哪吒闹海的故事时,惊讶地说:“小扎西,你笑了。”他才发现他又能笑了。她每天都来他家,每天都带来一个故事。他最喜欢哪吒的故事。“像小格萨尔?”她问他。他就笑,然后請求她再讲一个。可是她走了,于是他的笑又消失了。

四、乌尔朵

“那是什么果子?”达瓦指着策久拉康外的大树问。

尼玛拿出一条毛绳,用力一甩,打中了一根树枝。簌簌地,小果子落       下来。

“秋天,有桃子。”他捧着递给达瓦。

这时的达瓦,已不为没见到春天的桃花而惋惜,也不再为收获秋天的桃子而惊喜,她出神地盯着那根毛绳:“乌尔朵,这就是乌尔朵?”

“你知道乌尔朵?”

妈妈的命可就是乌尔朵救下的,我怎么能不知道?达瓦心想。那天晚上以后,母亲再也没有遇见野狗。那天晚上的事,母亲除了日记本,也再没对任何人讲过。

当乌尔朵再出现在母亲日记本里的时候,那片被黄色包裹的土地,已经被染绿了。而母亲,也已经完完全全融入了石头房子的生活。她跟她的学生们打成一片,跟他们一样揉糌粑吃,饮酥油茶、甜茶,头发也像藏族姑娘一般,加入“扎休”编成辫。加上脸上两块高原红,这个汉族姑娘,只要不开口说话,大家都以为她是个藏族人了。

她教他们识字、算数,也教他们画画。这片广阔而丰富的土地,就像专为画家而生一样,希冀带他们用画笔认识自己的家乡。而孩子们,则教她唱歌,跳锅庄,也不用教,她跟着他们一起,自然就载歌载舞了。

不仅是在学校教书上课,她还加入到他们的家庭活动中去。那个夏天,梅朵就邀请她和他们家一起过林卡。

一到了过林卡的时候,草原上就像过节似的。草地上,树荫下,成群结队的人们,唱歌跳舞,聊天玩牌。卡垫铺上,食物摆开:酸奶、酥油茶、甜茶、青稞酒、糌粑、糖果,还有一种叫卡塞的像麻花一样的油炸小吃,梅朵一个劲儿让希冀吃,说这都是她妈妈亲手做的。

“你妈妈可真能干!”

梅朵的妈妈不怎么懂汉语,全靠梅朵翻译。听闻希冀表扬她,她低头笑了,很是开心却又有些羞涩的模样,希冀瞧着,宛如一个少女,哪像一个生养了四个孩子的母亲。

梅朵姐弟俩又拉了几个草原上过林卡的孩子开始比赛乌尔朵。他们立了个桶作为靶子,你一下,我一下,击中靶子为赢。他们请希冀当裁判,记录选手们的击中次数。在那场乌尔朵大赛中,摘得冠军的是梅朵的弟弟,那个七岁的小男孩。希冀记不得他击中了多少次,也用不着去记,因为他百无一失。

“希冀老师,别看我弟弟小,乌尔朵可厉害呢!”梅朵兴奋地说,就跟自己夺冠似的。

“我骑马更厉害!他们都比不过我。”小男孩骄傲地补充。

“厉害是厉害,就是这腿……”梅朵指着弟弟跛着的脚,不无心疼地说,“就是骑马摔的!”

小男孩瞪了姐姐一眼。希冀盯着那跛足,心像被什么东西戳了一样。

“你知道格萨尔王么?”小男孩不喜欢希冀盯着自己的腿看,扬了扬乌尔朵,一脸神气地说,“我要像他一样当这草原的小英雄!”

“我知道乌尔朵,我还知道一个人,对,你很像他!”达瓦有些兴奋。

“哦?”

“我也没见过他,但他和你一样,乌尔朵打得特别好。而且,他也……”达瓦本想说,他跟你一样也有腿疾,但怕伤了尼玛,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嗯?”

“我是想问,你别介意啊……”达瓦想了想,终究忍不住好奇,要是他就是母亲日记里的小男孩呢?

“你的腿是骑马摔的吗?”

尼玛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达瓦的问题。“当然不是!”他摇了摇头,嘴角露出一丝轻蔑的笑。

看来他还是很在意那腿疾,达瓦为自己的冒失感到抱歉。

她的确冒犯到了他,但她不知道,他被冒犯并非因为腿疾被提起,而是因为他曾经就被称为草原上的小骏马,赛马大会只要有他参加,大家就只能争第二。他怎么会因为骑马而把腿给摔残呢?只是,他确实很多年没骑马了,自从被阿爸带到拉萨以后。

“你的乌尔朵,可以给我,哦不,可以卖给我么?”达瓦小心翼翼地问。她想要一条乌尔朵,但她一路都没见着 卖的。

尼玛握紧了乌尔朵,像有谁要抢走似的,然后坚定地摇了摇头。她要别的,或许自己可以卖给她,甚至送给她,但偏偏这乌尔朵不行。他曾经弄丢过一次,不知为何这乌尔朵又莫名其妙回到了他身边。对于这失而复得之物,他不会再让自己失去了。

达瓦有些失望。

“尼玛哥哥,”达瓦喘着气叫他,“不上去了吧。”

“走不动了?”

“有些喘……”达瓦不好意思地说,“这里海拔有多高?”

尼玛摇摇头。

“那日喀则呢?日喀则海拔会比这高么?”达瓦面露忧色。

“差不多。”尼玛顿了顿,疑惑地问,“你要去日喀则?”

达瓦思索了一下,尼玛也不可能告诉她父亲,于是点了点头。

“去玩?”日喀则有什么好玩的呢,尼玛想不出来。

“去找妈妈。”

“你妈妈住在日喀则?”

“她曾经住在那里,现在……”达瓦用手指了指天,“搬家了。”

尼玛后来想,自己是什么时候跟这个女孩产生共情的呢?是听见她名字的时候么?是看见她为布达拉宫落泪的时候么?是她跪在白度母面前的时候吗?不,不是的,真正让他确定的就是在这一刻,在达瓦手指天空告诉他她母亲去到了神之居所的这一刻。

五、答案

世界一片亮,太阳仍挂在天上,达瓦看看表,已是晚上七点。这时,她才反应过来时差。上八廓街溜达溜达吧,也不枉专程在此处定下客栈了。

她想去玛吉阿米看看,传说中仓央嘉措与心上人幽会的地方。她的客栈出来就能望见那座黄房子,可她并没有径直走向那里,反倒是背向而行。背向,是顺时针的方向,是所有磕长头者和转经者前进的方向。她没有转经,也不会磕头,但她想,尊重他们的信仰。

背向而行,她看見了一个店招牌“曲吉唐卡”。曲吉唐卡,曲吉嘉措,是的,达瓦想到了母亲留下的两幅唐卡背后的名字与注释。

她几乎是小跑着过去的,进店时已气喘吁吁,心跳加速,但她知道,这心跳早已超过了气喘本身所能达到的   程度。

店里有两个年轻小伙,在收拾     画具。

“请问店主在吗?”

“不在。”小伙专注地归置颜料,头也不抬。

“请问店主是叫曲吉嘉措吗?”达瓦想,若不是,她立马就走。

“是。”矮个子小伙抬起了头,高个子仍没反应。

达瓦觉得心快跳到了嗓子眼儿。曲吉嘉措应该不似扎西这个名字普遍吧,即使重名,职业也重叠的概率不高吧。“是日喀则来的拉日巴曲吉嘉措吗?”

这时高个子也抬起了头,上下打量达瓦一番:“你是?”

达瓦已经从他们的眼神中得到了答案,她想了想说:“我是他的老朋友。”

“老朋友?”显然,小伙并不相信。“师父什么时候有个这么年轻的汉族老朋友了?”两人用藏语嘀咕着。

达瓦看出了他们的怀疑,她打开背包,从里面拿出了那两幅唐卡。“这是拉日巴送的。”达瓦给他们看了画,又翻到背面给他们瞧名字。

小伙的疑色一扫而尽,眼中放出 光来。

他们曾经问师父,画了一系列莲花生大士的唐卡,却为何没有一张皈依境的。师父的回答是,最殊胜之境,皈依过一次,哪有再来一次的道理?

如今,铺展在他们眼前的正是这最殊胜之境。画面描金处仍闪闪发光,二人仿佛能从那一粒粒金粉上瞧见师父用玛瑙笔反复打磨的痕迹。耗费了师父整整一年心血的唐卡,让人见一眼,即生正知正念。这是个什么样的朋友,师父竟肯以此相赠?

“你找师父做什么?”高个子问。

“求一些答案。”

两个小伙面面相觑,有些抱歉地摊摊手:“他不在这里。”

“他在日喀则老家么?”达瓦又有些兴奋,“我正好明天就去日喀则。”

“老家?哦,不,他很久没有回去了。”高个子小伙说,“他们全家都搬来拉萨了。”

“除了一个女儿。”矮个子小伙     补充。

“梅朵?”达瓦脱口而出,那个日记里母亲最喜欢的小女孩,拉日巴的大女儿,她记得。但因为母亲日记残损,在那个秋天以后,“梅朵”没有再出现在日记里。

欢乐的林卡并未能阻止时间的脚步,夏天逝去,又是一个秋天,日喀则的乡村和草原又被黄色席卷。母亲再次走进石头房子,她的孩子们像那草原上的青稞,又长了一截儿。可是,有一个座位却空着,安安静静。

“拉日巴的女儿没来。”孩子们说。

“去哪儿了?”希冀问。

“回家了。”

“什么时候回来?”

“不回来了。”

残损的日记留下这样一句残损的话:“石头房子少了一个孩子,拉日巴家多了一个母亲。”达瓦想去求的答案,也包括这句话。

“是的,梅朵。不过她也嫁走了。”见达瓦失望的样子,矮个子心有不忍,“你就在拉萨逛逛吧,过两天师父应该就回来了。”

“他去哪儿了?”达瓦并不想放弃。

小伙顿了顿,神秘兮兮地说:“师父跟你一样,也去求答案了。”

高个子小伙咳了两声嗽,招呼同伴跟他进里屋去收拾,矮个子小伙又示意达瓦一道进去看看。

里屋是陈列室,墙上挂满了唐卡,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扑面而来。矮个子小伙跟达瓦介绍师父、师兄当然还有自己的大作,但达瓦的目光掠过了所有的色彩,停留在了三个空白之处。那是一个立在地上的画架,画架上绷着布,布上是一幅和母亲留给她的唐卡一样的唐卡。

一样的白度母,一样的未完成。是的,连未完成的地方都一模一样。

达瓦像立在坛城角上的金刚橛一般死死定在这幅未完成的唐卡面前,心潮起伏。

“很遗憾,没画完。”矮个子小伙不明白,为啥达瓦偏偏对着这幅缺了三只眼睛的白度母唐卡发愣。

“是曲吉拉日巴的画么?”达瓦按捺住心中的潮涌。

“不是,他儿子的。”

对,在母亲的日记里,拉日巴的大儿子,那个刚成年的青年已经是个唐卡画师了。

“我能见到他么?”

“谁知道呢?这画摆这一个多月了。”矮个子有些忧伤。但看见达瓦殷殷的目光,又不忍扫她的兴,悄悄说:“兴许师父回来,他就回来了。”

眼下,求不了答案了。日喀则,也求不了答案了。拉姆拉错,就在此刻,这四个字忽地在达瓦脑中一闪,她拿起了手机,给尼玛发了一条信息:尼玛哥哥,明天还有空座么?我想去拉姆       拉错。

另一端的手机,就像分秒候着这条信息似的,沒有犹豫,没有疑问,自动回复一般发出了一个好字。

撇开生意不说,尼玛本就想去拉姆拉错,躁动的心何去何从,找神湖求个答案。就算得不了示现,卜不了前程,与那一湖静水相对,心也能收获一份平静吧。如今,又有了达瓦,虽不知她为何改了主意,但这足以令他振奋。

到达拉姆拉错停车平台时,天还下着雨。当尼玛和达瓦步行至更高的垭口时,雨忽然停了,天放晴,而拉姆拉错也就在这晴朗之中显现。

尼玛来拉姆拉错,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同爸啦还有他的那个喇嘛朋友。喇嘛告诉他,这是授记过的神湖,里面住着天母的魂。面朝神湖,有佛缘的人能得天母的开示,见到关于未来的种种。那一次,尼玛什么也没瞧见,喇嘛却激动得对着神湖磕了九个长头。看着喇嘛,尼玛相信了这是神湖。他想,自己没瞧见定是佛缘不够,而喇嘛真是个有佛缘的人,否则又怎么会当喇嘛呢?

达瓦来拉姆拉错,是第一次。此前,她只是听过这样一个名字。如果她事先知道这里的海拔,应该一辈子都不会有这第一次。

“这……这里……有……有多高啊?”爬到垭口的达瓦已经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5000多。”尼玛神色自若。

达瓦惊讶地望着尼玛,嘴巴围成一个“O”的口型,却吐不出声音了。垭口风很大,吹得经幡哗哗响,那声音像要挣脱绳子奔向圣湖一样,达瓦的脑袋也有种被风吹炸裂的感觉。

“氧气瓶。”说这三个字,几乎将达瓦的力气耗尽。

幸好有备,猛吸几口,达瓦才稍稍缓过劲儿来。

尼玛见达瓦难受的样子,心中不忍道:“我们回去吧。”

“不。”达瓦喘着气却无比坚定地拒绝了。她从没想过自己会到海拔5000多米的地方,但既然来了,她就不会轻易走。她要等等,再等等,母亲在这里等到了一片云,她相信自己也一定会等到什么。

然后她眼前出现了小纸片,五彩斑斓,漫山遍野,从天上飘落。是幻觉么?达瓦心里有些怀疑,她手指向空中,然后听见了尼玛的声音:“隆达。”

漫天飞舞的纸片不是幻觉,是在诵经的隆达。

那么丰富的色彩和声音充斥天地,神湖却不为所动,依然静如碧玉,纤尘不染。尼玛不说话,达瓦也不说话,二人就静静望着湖面,眼睛都不敢眨,生怕错过了那倏然而至的刹那。

两个氧气瓶都空了,湖面却仍无任何变化。加速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提示着达瓦,她必须要离开了。可她的眼睛和心,却又不甘。真言!对了,六字真言。达瓦想到了母亲的日记。

她闭上双眼,双手合十,“唵嘛呢叭咪吽”,六个字依次从她的心里飘出。她缓缓地睁眼,一张脸,从碧蓝中       浮起。

达瓦几乎窒息。

那张脸上有三只眼,和她在母亲未完成唐卡以及帕邦喀洞中见到的一模一样。

“白度母。”三个字从耳畔传来,那声音正是从尼玛口中传出。可达瓦却觉得是自己幻听了。

她又使劲眨了一下眼,那张脸不见了,可就在它出现的地方,又叠出另一张脸。

“妈妈。”达瓦轻轻地呼唤。

尼玛呆呆地望着湖面,不敢相信自己看见的。湖中的那张脸在对他微笑,先是白度母,然后是那个女人。再然后,脸消失了,只剩下眼睛,那眼睛也在冲他笑。那眼睛,他觉得很熟悉,像那个女人的,又不是。

“我是要去见妈妈了吗?”达瓦分不清是神谕还是幻觉,但那一刻,她觉察到一种幸福,一种找到妈妈的幸福。

尼玛看着达瓦,头像被巨石一击似的——对,湖里那双眼睛是达瓦的。

“该回去了。”尼玛喃喃道,是对达瓦讲,也是对自己说。从拉姆拉错下来,他们当天赶回了拉萨。

六、唐卡

第二次踏进曲吉唐卡店,仍是一个黄昏。那是达瓦在拉萨的最后一个黄昏,次日清早她就将飞回成都。她放不下那未完成的白度母唐卡,自己包里有一幅,店里还有一幅。她要最后再去碰碰运气,万一曲吉拉日巴已经带着他求得的答案回来了呢?那是不是就能给她一个答案?

“你来了。”一进店,矮个子就跟她打招呼。

“曲吉拉日巴回来了吗?”达瓦的眼神充满了期待。

“昨天刚回来,可是今天又走了。”

“走哪儿了?”

“不知道。只听师父说,小的回来了,老的就可以出去走走了。”矮个子学着师父说话的模样。

拉日巴求得了答案,可自己却错过了求答案的机会。达瓦眼中的光亮暗下去,她想到了昨天,如果不是拉姆拉错,她就不会错过了。

“你进去看看吧,或许里屋的人能给你答案。”达瓦失望的眼神让矮个子心里生出一种怜悯,他总想帮帮她。于是,达瓦再次走进了里屋的画室。

一切如故。唯那未完成的白度母唐卡画架前,多了一个背影。可是达瓦最初看见的并不是这个人,而是那只手,那只蜷曲的右手。也是在这一刻,达瓦明白了它为何蜷曲至此,它握着的那支画笔,就是原因。那样弯钩状的弧度,如同母亲的手。而那个安静的背影,也如同母亲当年的背影。达瓦就站在画室中一动不动,凝视着这个背影,如同她无数次想象中那个一声不吭凝视着母亲背影的自己。

矮个子走进来,见达瓦就这么杵在那儿,当即走上前欲招呼那个背影,却被达瓦阻止了。画唐卡的人,面对的是神,不应该被打扰。达瓦愿意就这么站着,就算什么也不能表达,至少能表达一种虔敬。

背影的主人大概感受到了身后的动静,放下画笔,起身,再转身。

“尼玛哥哥。”达瓦笑了。

“你们认识?”矮个子有些惊讶。

“认识。认识很久了。”

是啊,很久了。在拉姆拉错,在桑耶寺,在帕邦喀,在火车站他们就认识了。可是,从达瓦的眼中,尼玛却看到了比这一切更为长久的时光。

“你……”尼玛张嘴,却一时语塞。

“让我来说吧。”达瓦带着那悠远的记忆,缓缓开口,“你是日喀则草原上的骏马,是乌尔朵的小能手,是听故事又讲故事的人。你有一个叫曲吉嘉措的父亲,一个叫央金梅朵的姐姐。”

“你是?”尼玛眼中满布疑云,但在這疑云背后,又聚集着期待的光。

“你还有一个汉族老师,不,准确地说,是你姐姐梅朵的老师,你的朋友。”

“希——冀?”尼玛迟疑地说这个名字,这个他拼命让自己遗忘的名字。

“是的,希冀。而我,是她的女儿。”

“希,希冀老师……”尼玛说不下去,用手指了指天。

倒是达瓦,毫不避讳,坦然道:“是一场车祸带走了她。”

“什么时候?”

“十年前。”

“在哪里?”

“在西藏,在拉萨到日喀则的       路上。”

“为什么……”对于那个女人的消失,尼玛设想过无数可能,但怎么都没想到会是这一种。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尼玛哥哥,我这次来西藏,就是想弄明白,为什么十年前,妈妈一定要到西藏。”达瓦知道,妈妈是要接爸爸回家,但她坚信一定不止这个原因,否则她为什么要带着那幅未完成的唐卡?况且爸爸那时并不在日喀则。

“你看,这是妈妈最珍爱的唐卡。”达瓦将两幅曲吉嘉措的唐卡展开。

“哦,这是爸啦送给她的。”拉日巴是个寡言的人,可他有一肚子的感谢想跟希冀讲,嘴巴说不出来,就让笔来代劳吧。

“还有一幅,是妈妈在家画的,没有画完,但她最后一次进藏却带着它。”达瓦又将第三幅唐卡展开。

“白度母。”展卷的那一刻,尼玛脱口而出。

“是的,白度母。和你画的一样。”达瓦指着尼玛身后画架上的唐卡。

是的,两张唐卡上是同一尊白度母,同一尊经过晕染、勾线和磨金,只剩下一张脸等待着开眼的白度母。

“希冀老师,给。”在希冀道别的最后,尼玛将一张A4纸大小的画悄悄递给她。画上是一尊用炭笔描绘的白度母底稿。那时的尼玛才跟随拉日巴父亲学习了三年唐卡,三年是不允许上布的,所以这布面是他偷画的。三年,还在学造像度量和起稿,所以尼玛送给希冀的只是一个底稿。

但即使只是一个底稿,他也要给她。那底稿藏着他全部的心,在他心里,她就像白度母一样圣洁美丽,他爱她。他知道,她两年前就该回家了,是因为梅朵,因为他,她才留下。他们的阿妈啦去天上了,所有家里的活都落在了梅朵身上,梅朵不得不辍学,而一天学校大门也没进过的他也再没机会进学校了。他被爸啦安排在家学习画唐卡,听不见阿妈啦的故事了,也没有姐姐陪他玩儿了,哥哥太大,妹妹又太小,都没法说话,可他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他可以画唐卡,但他的生活不能只是画唐卡,在那严苛又枯燥的比例和线描里,他找不到任何的快乐和希望。是希冀,拯救了他。

每天下课希冀都要到他家,给梅朵补课,给他讲故事。他知道了“脚踩风火轮,手握火尖枪”的哪吒,她知道了“骑着天马,配着宝刀”的格萨尔。在他们一来一往的故事里,他重新找回了快乐,而她收获了新的快乐,那快乐让他们走进唐卡,走进这片住满神灵的雪域高原。

“小扎西,你会成为一个优秀的拉日巴。”她曾对他说。

于是,“成为一个优秀的拉日巴”成了他的梦想。希冀离开后,他不再去草原跑马,不再在四下里撒野,他把自己关在屋里,可以一坐几个小时不起身。他曾经为了一个菩萨衣襟上的褶皱,反复画了上百遍,也曾经为了勾描一根马的鬃毛,整个手都麻掉。他要早些学会独立绘制一幅完整的唐卡,因为当他能完成唐卡的最后一步开眼时,他就能再次见到她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

“等小扎西能让白度母开眼的时候。”她是这么说的,他从来没有忘记。

尼玛将达瓦手中的未完成唐卡翻到背面,右下角的那团朱砂,红得       刺眼。

“这是我的名字。”他轻轻抚摸着那个燃烧在角落里的小太阳——尼玛。

有那么一秒钟,本就稀薄的空气凝固了,时间也被凝固在这空气里。然后,达瓦笑了,尼玛哭了。

这么多年,他记得,而她,也从未忘记。她用她的手为他的画上色,描金,再为他留下了白度母的一张脸和三只眼,等待着他去完成那最神圣的一步——开眼。她不是画不完,而是等待着他来完成。原来她一直记着,记着,直到生命的终点。

一滴泪落在尼玛胸前银制嘎乌上,于是,泪水变成了银色。

“我见过这个。”达瓦指着尼玛的嘎乌说。

“爸啦刚给我的。”今天以前,这个嘎乌还挂在曲吉拉日巴的脖子上。

“那我是见过你的阿爸了!”达瓦想到了色拉寺马头明王前遇见的大叔。

“在哪?”尼玛无比惊讶。

达瓦没有告诉他色拉寺的际遇,那是像风一样来无影去无踪的相逢。她会记得大叔脸上的沟壑,记得他的金边眼镜,清晰地记得,就像记得他胸前的那个银色嘎乌一样。她还会记得他那句喃喃自语:“来了,来了。”如今,她确信他说的一定不是身后鱼贯而入的喇嘛们,但说的是谁呢?是她么?想到此,她有些兴奋,好像得到了某种神秘力量的加持。对于这种玄妙的东西,没必要深究,如果究出了什么,那就破坏了这种玄妙,如果究不出结果,又何必费力?记得就好。

于是她说:“在妈妈的日记里。”日记,当然也是事实。

“日记?”

“妈妈有一本日记,写了她在西藏的生活。”

尼玛有些激动,他想,西藏的生活,应该有他吧?但他需要确认,他需要比唐卡更多的确认,确认她记得。“日记里有我么?”

达瓦点点头:“我想妈妈写了很多你,但有很大一部分,因为车祸损毁了。比如,这幅白度母唐卡,也就是你送她的底稿,我在日记里并没有找见任何关于它的记述。”

“那日记里有故事么?”

“什么故事?”

尼玛想到了希冀欠他的故事,那是他故意让她欠的。如果知道她回不来,当初他一定不会让她带着故事离开。“日喀则草原上的故事。”怕表达不够,尼玛又努力强调,“真实的故事。”

尼玛认真而又急切的样子,惹得达瓦笑了。这个大自己好多岁的男孩,此刻竟像一个小孩一般。母亲日记里记录的,有哪个不是日喀则草原上的故事呢?又有哪个不是真实的故事呢?但达瓦不忍心拂了尼玛的意,瞧着他,就像母亲瞧着孩子一样,眼里尽是怜惜。怜惜,她想,母亲当年,也一定是怀着无限的怜惜给他讲故事的吧。如今,母亲不在了,就让自己替母亲讲一个吧。于是,达瓦把母亲初到日喀则时“狗嘴逃生”的故事讲了一遍,绘声绘色,就像那个被野狗袭击又被“天降神”拯救的人是她自己一样。

讲完故事,达瓦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所以,我当时管你买那乌尔朵。故事里的乌尔朵不知道去哪儿了,我也不知道妈妈最后是否找到了那个救她的人,但我想,她会喜欢这个曾经带给她幸运的东西。”

尼玛呆住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离开画架,一跛一跛地走到柜子前,打开柜子,取出乌尔朵,再一跛一跛走回来。

“给。”尼玛将乌尔朵递给达瓦。

这下,换达瓦发愣了。对这突如其来的慷慨,她有些不知所措。

“谢谢你的故事。”尼玛再次示意她收下。

“好吧。”达瓦想再说些什么表达谢意,却又不知说什么。而尼玛已转过身去,面朝画架,背对达瓦。他不想让她再一次看见他的眼泪。

那个晚上的记忆席卷而来。他躲在石头房子外面偷看她,这个皮肤如牛奶般雪白细腻,身上带着和他们不一样的馨香气味,美丽干净得如同仙女一般的汉族女人。她是他姐姐的新老师,而他,因为没有上学,只能躲在外面偷看,却不想遇见了企图袭击她的野狗。然后他抛了乌尔朵打狗,却在着急忙慌的奔跑中被巨石绊倒,摔瘸了腿,也丢了乌尔朵。他怕她知道,怕她把他当成一个坏小孩,哪怕是他救了她。因为夜里,偷偷地跟在她身后,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而抛乌尔朵于他不过是举手之劳。

他没有告诉家人那个晚上他去了哪里,他只说他是骑马把腿摔的。他以为她不知道,虽然当有一天那丢失的乌尔朵又挂在了他床边时,他有过怀疑,但她却从未表露。她未表露,便是不知。她替他永远保守了这个秘密。

七、达瓦

“尼玛哥哥,这幅白度母还有多久才能开眼?”

尼玛再次转身,望着达瓦,眼里闪烁着不安。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心浮氣躁,抛下唐卡去跑“野猪儿”,白度母的眼早开了。可就在他要放弃唐卡,去拥抱另一种更时尚更快捷的生活时,偏又遇见了达瓦,遇见了神湖,还有神湖里的神示。他想,一切都是叫他回来吧。可是开眼需要的不仅是技术,更需要的是心,一颗虔诚纯粹,一尘不染的心。他不能准确地说出还有多久能开眼,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的心还有多久才能平平静静、完完整整地回到画中。

“我想收藏它。”达瓦解释道。

望着达瓦殷切的眼神,尼玛知道,她在等待一个承诺。“明年吧。下个秋天你再来,带她回家。”一年,这是尼玛对达瓦的承诺,也是对自己的承诺。

“明年?”达瓦忽然感到心口一阵绞痛,她想到了父亲的担忧,又想到了拉姆拉错的景象。自己或许连明天也不会有,又何谈明年?忽然间,她变得很    伤感。

就在这时,矮个子再次走进来,对尼玛说:“刚才平措来问,他那有四个客人,想明天包车去羊湖,你跑么?”

尼玛摇了摇头。

“看你这次回来的样子,我就估计你不会跑,已经替你回了!”矮个子有些得意。

“跟平措说,以后我都不跑车了。”尼玛淡淡地说。

矮个子有些吃惊:“再也不跑了?”

“不跑了。”

“看来师父的安稳觉是找回来了!”矮个子长舒一口气。

达瓦走到画架旁,凝视着那幅等待开眼的白度母唐卡,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一圈是伤感,再转一圈,又成了欣慰。她知道此刻的她见不到白度母开眼了,但她也知道,白度母终将开眼。

“尼玛哥哥,你会成为一个真正的拉日巴。我想,这也是你阿爸和希冀老师的希望。”达瓦握着尼玛的右手,认真地说。

尼玛那蜷曲的手指微微发颤。他很想说,这正是他从小的梦想,只是在这未完成唐卡前,他羞于开口。但他已下定决心,要用最虔敬的心去完成这些唐卡,一幅,两幅和未来将在他人生铺展开来的每一幅。

“记得,明年再来。”尼玛郑重地对达瓦说。没有说出口的是,明年站在你面前的就不再是司机尼玛,而是一个真正的拉日巴了。

达瓦用手捂住心口,她没有回答,却把最灿烂的笑送给了尼玛。那眼睛,又弯成了初一的月亮,而那笑容,正像他们初见时,天上的太阳。

画唐卡,转经,吃饭,睡觉,尼玛不再跑车,但偶尔也会驱车去一趟帕邦喀,拜拜白度母,再同守洞的僧人聊聊天。他的生活单调平静,也因此变得极为规律。只是在第二年秋天到来时,这规律被打破了。隔一天,他就会跑一趟火车站。他会在十点准时抵达,那是成都开往拉萨的列车到站的时间。他将车静静停在路边,而他自己就这么静静坐在车里,把车窗摇下,望着出站口。总有拖着行李的人招手问他走不走,他只摆手。

有个天天在这拉客的,忍不住好奇,上前问他:“我瞧你隔天来一次,又不拉人,是在等什么?”

“达瓦。”尼玛轻轻地开口,像是在对自己说。

拉客的抬头望了望,湛蓝的天空,明明只挂着一轮太阳。

编辑导语:本文借由母亲的日記开启主人公的西藏之旅,上一代人的回忆与往昔,为这代人的缘分做了奇妙的铺垫,一幅未完成的唐卡,牵起了过去、现在与未来。

责任编辑:索朗卓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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