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任远

在他的竞选演讲中，“深层政府”的字眼总是挂在嘴边，“假新闻”也是他用来回应攻击自己言论的常用词；他早年开发地产成功，在本国是人尽皆知的公众人物；他屡屡发表口不择言的“暴论”，最终问鼎国家最高权力宝座，却一直被官司和丑闻困扰。

对了，他还是一名媒体大亨和意大利甲级联赛俱乐部的老板。目前被“伪造商业记录”“欺诈”“强奸”等官司纠缠的美国前总统特朗普，如果有“祖师爷”的话，那么今年4月因为白血病被送进深切治疗部的意大利86岁前总理贝卢斯科尼，可以算一个。

意大利现代主义派艺术家马里内提说过：“意大利既展示了过去，也能启发未来。”年龄比特朗普大10岁、财产也多近一倍的贝卢斯科尼，可以说在本世纪初的第一个十年，就预演了右翼民粹政客如何结合媒介、商业和民意，来获得权力、对抗司法和影响舆论。

精通娱乐化政治

2023年5月5日，“大嘴”贝卢斯科尼又发表争议性言论。他为了给鼓吹的欧盟强军建议找理由，竟然荒谬地拿假设中国“占领意大利”打比方。老贝虽然卸任总理十余年，却依然统领着意大利力量党，而该党副党首目前担任副总理兼外长，所以，老贝这个比方可谓流毒不浅。

老贝不光经常信口开河，还精通娱乐化政治。打开老贝的竞选活动视频，可以看到一个秃头男人站在演讲台上，跟同党好友们不断蹦跳欢呼。这个咧开嘴露出洁白牙齿、双膝不断蹦跳的秃头男人，却是意大利二战后执政时间最长的总理，加起来的任期有9年。

“我汗流浃背地给毛坯房刷油漆，然后有一对夫妻进来问售楼经理在哪里。我对他们说‘我进去喊一下他，然后马上冲进办公室里，用毛巾抹掉汗水，整理了一下头发，然后穿上西装走了出来。他们都很惊讶地问：‘你不就是刚才那个油漆工吗？我说：‘那个只是我有点智障的表弟而已。之后，这对夫妻就成为了我的第一个客户了。”

老贝多年后讲述这段故事，意在表明自己从一贫如洗的工人家庭成员变成商业大亨，是靠着会讨好、会表演、脸皮厚等特质。

早年以米兰房地产发家的贝卢斯科尼，生于米兰火车站附近的一个工人区里，是意共一名活跃党员的儿子。二战期间，米兰遭到了盟军的猛烈轰炸，贝卢斯科尼的父亲为了让一家人躲避战火，先是把妻儿送到米兰北部的一个村落里定居，再是自己前往中立国瑞士独自打工谋生。

小村子的人排外，貝卢斯科尼在10岁左右，就被迫给村里的奶牛场打零工以帮补家用。一天去帮忙榨奶，另一天又在小镇的街头摆卖水果和奶酪，他在还没发育的年纪就见惯了世间百态，学会了察言观色以及讨好对方的本领。

今时今日，我们熟悉的贝卢斯科尼是一个手部动作夸张、满头是油的秃顶老男人。回到1950年代，贝卢斯科尼可是一个标准的美男子。他的笑容犹如地中海太阳般灿烂，黝黑的肤色配上健康壮硕的体魄，再套上一件意大利设计的休闲西装，对于当时的人们来说就是一副明星的派头。

在富人度假的邮轮上，他每天晚上大展歌喉，就像是个英俊的人肉点唱机那样，重复吟唱着滚瓜烂熟的那150首意大利语、英语和法语流行曲。在白天，他给邮轮上的旅客们当导游。即使是那些他从没去过甚至是对之一无所知的地方，也能被他编出一些即兴虚构的“历史故事”。

就在邮轮上，他认识了米兰小有名气的地产商人卡纳里。通过东借西凑，贝卢斯科尼筹够了3000万里拉，说服对方让自己成为了卡纳里地产开发公司Milan Due的二股东。这一年，贝卢斯科尼才25岁。

在富人度假的邮轮上，他每天晚上大展歌喉，就像是个英俊的人肉点唱机那样，重复吟唱着滚瓜烂熟的那150首意大利语、英语和法语流行曲。

二战结束后，意大利全国百废待兴。米兰作为北部工业重镇，迎来了大批来自意大利南部的务工人员，从而产生巨大的住房市场需求。贝卢斯科尼既要当工地包工头，又要负责售楼，在最忙的时候还要帮忙刷油漆，身兼多职，可以说是个标准的“斜杠青年”。

世界就是个大舞台

到了1960年代，米兰房地产市场泡沫显现，业界纷纷不再看好米兰房价的同时，年纪渐大的卡纳里开始萌生退意，贝卢斯科尼则展示了狮子开大口的野心。

他的计划是，说服米兰市政府把退休养老公寓承包给自己建。在当时，米兰负责退休事务的官员们宁愿把退休公寓修在罗马也不留在米兰。为了让主管的官员们改变主意，贝卢斯科尼邀请了官员来自己的样板楼盘里考察，同时安排了一场“好秀”。

他让家族的所有成员倾巢而出，营造出自己的样板楼盘“客似云来”的景象。他的所有亲戚再加上认识的熟人和朋友等一百来号人，在样板楼盘的周围不断来回走动。当考察官员们走过的时候，他的亲戚们就会对楼盘的施工质量赞叹一番。

看到有喷泉、有花园、有体育和商业配套设施的米兰官员们，最终拍板把米兰的退休公寓项目批给了Milan Due。在楼市寒潮的大环境下，贝卢斯科尼成功逆袭，自此开始在意大利商圈崭露头角。

从街头摆卖到邮轮卖唱，再到在房地产领域斩获成果，贝卢斯科尼每次跃升都靠这个伎俩：把世界看成一个舞台，自己则是总能临场发挥并且取悦观众的“表演大师”。获得财富后，他的下一个目标就是能够影响大众的电视广播领域。

在1976年前，意大利宪法禁止私人企业开设电视和广播业务。但意大利的公共媒体RAI内容过于说教，除了新闻和天气预报之外就是大量的天主教教育内容。在1976年之后，意大利的广电领域向私人运营商开放，贝卢斯科尼抢到了“头啖汤”，在米兰成立了意大利首家私人电视台。

当时，意大利法律限制私人电视台除了娱乐和八卦节目外，不得制作新闻节目，不得进行直播业务，也不得铺开全国性的电视广播网络。贝卢斯科尼“下有对策”：不能搞直播？那就干脆录制假的直播内容，让观众觉得在看直播，而在法律上又不构成违规；既然不允许建立全国性的广播网络，那就先把一些地方性的小台收购下来，然后把买下的节目录像带，轮流在不同的地方小台播放。

面对广告客户的时候，贝卢斯科尼把自己名下的电视台目录在台上一字摆开，让广告客户产生贝卢斯科尼控制了一整个全国性电视网络的印象。最终，大额的广告订单从国营电视台RAI手上流入贝卢斯科尼的口袋里。

在西方1980年代市场自由化的背景下，为了进一步打压公营对手，贝卢斯科尼成立了自己的美国电影版权库和广告公司，在内容制作和商业营收两大板块迅速“阴干”了RAI的资源。在意大利这样一个保守的天主教国家，他还破天荒地开设了成人色情电视频道。就这样，贝卢斯科尼名下的三大全国性电视广播网络，尤其是台标形状源自中世纪佛罗伦萨“蛇吞花”标记的电视广播品牌“Canale 5”，最终挤占了意大利家庭客厅的电视机。

贝卢斯科尼把自己名下的电视台目录在台上一字摆开，让广告客户产生贝卢斯科尼控制了一整个全国性电视网络的印象。最终，大额的广告订单从国营电视台RAI手上流入贝卢斯科尼的口袋里。

手握电视广播资源的同时，贝卢斯科尼在一份份的广告市场数据中，看出了意大利受众的民意取向和口味，决定介入政治。在冷战时期，意大利特殊的地缘环境和浓厚的父权文化，让没有社会根基的个人和单打独斗的门外汉难以插足政坛。但进入1990年代，意大利的政党政治迎来了一轮大洗牌。

向“深层政府”宣战

在冷战背景下，意大利各个温和左右派系组建一个“基督教民主党”维持国会的多数，把亲苏亲共的意大利共产党排除在组阁的大门外。而在这个派系林立的基督教民主党旗下，教会和工会等社会组织产生出的领导人，实际话语权比内阁部长还要大。贝卢斯科尼在他们眼里，只是个经营色情电视频道的“暴发户”。

国营电视台也对他恨之入骨。贝卢斯科尼这样回忆自己跟RAI时任台长维利·德·路卡的一次电话对骂：“他怨恨我的私人广播电视台抢走了他的观众收视。他威胁我说，政客们会找我的麻煩，迟早有一天税务官员会上门来查我的账，然后找出我的把柄。通话之后，我的双腿一直停不住颤抖。”

就像今时今日的特朗普那样，面对“首都沼泽”和“深层政府”，贝卢斯科尼动用自己的媒体资源，让忠于自己的民众“冲击”把持权力的国家机关。在1984年，意大利一个法院颁发了禁令，指贝卢斯科尼的电视台违反了意大利宪法，好几个收视率很高的美版引进节目被叫停。

为了反制，贝卢斯科尼把广播管理的投诉电话、RAI台长办公室电话和总理办公室电话，都放在电视画面上，鼓动受众打电话投诉。这三个电话热线都被大量来电占线，这三个机构的负责人纷纷表示不胜其扰，最终向民意屈服。

在接下来的5年，意大利法院先后3次颁发了禁令，每次都被贝卢斯科尼在政坛上“唯一的好友”—社民主义总理贝提诺·克拉西拦了下来。到了1992年，克拉西深陷贪腐丑闻，其中一项就是跟贝卢斯科尼有着不正当的金钱交易。

失去权力的克拉西，再也不能庇护老贝的商业帝国。老贝决定“亲自下场”，把自己的舞台从电视再搬到政坛。

国会纸牌屋

从二战结束到2022年国会选举，意大利76年里共产生了68届政府，每届政府的平均寿命是1.1年。《纽约时报》首席驻欧洲记者瑞秋·多纳迪奥认为，意大利这片土地好像一只脚那样插进地中海的中央，东南西北多个强权一直以来在这里分而治之，导致民众对全国性中央政府的信任度低，造成如今意大利国会政党政治的四分五裂。

在冷战结束后，维系对意共的封锁不再需要，基督教民主党很快就分崩离析。“轮到我下场了。”1994年贝卢斯科尼第一次出任总理，此时他已经是意大利首富，还是入主AC米兰的跨界大亨。在意大利这样一个深爱足球的国度，贝卢斯科尼要借足球流量培养一批“死忠选民”。

被称为“巨富总理”的贝卢斯科尼，早在特朗普还没崭露头角时，就给日后的“民粹政客”列出了这样的“配方”：利用自己的表演天赋打造出个人魅力，让自己的个人魅力压倒国家机构的权威性，打造出一批属于自己的死忠粉，让自己长期获得话语权和公众影响力。

在意大利和欧盟范围内，对贝卢斯科尼“跨界通吃”不满的人实在众多。意大利学者维罗里认为：“他掌控的庞大媒体操作机器，是任何一个民选政府首脑难以企及的。他掌控着由他自己一手缔造的政党。他的追随者们并不是为了某个理念去奋斗，而是为了他的个人权力奋斗。”

英国政治学家詹姆斯·L. 内维尔，则把老贝称作“不像墨索里尼的墨索里尼”，并且把他透过媒体帝国沾染权力的方式，比作当代法西斯夺权。但1994年成立的贝卢斯科尼第一任内阁，又是一个典型的意大利短命内阁，仅撑到1995年5月就垮台。

经历6年多的政治混乱后，意大利选民再次选择了贝卢斯科尼，“巨富总理”东山再起。在一次春风满面的电视直播中，老贝许诺会给意大利带来相当一段时间的政治稳定和经济发展。从此，起起落落的贝卢斯科尼成为了意大利政坛长达20多年的玩家。如今的意大利女总理梅洛尼，就曾是贝卢斯科尼内阁的青年部长。

后遗症患者

从筹建私人电视广播网络的时期开始，贝卢斯科尼就被各种官司纠缠。在1992年，他就开始在家乡米兰，跟一群对自己深感不满的律师和议员展开司法拉锯战。

这群律师不断给贝卢斯科尼翻旧账，从他在当房地产开发商如何入股开始，到他获得米兰退休人员公寓项目招标的方式，再到他运营电视广播网络的方式，都统统纳入调查。1993年，米兰当地一大群银行家、市政官員和房地产开发商纷纷落马，其中包括不少与老贝有着金钱往来，或是给其名下企业贷款的金融服务机构。正如RAI台长威胁过的，一系列税务官员终于找上了贝卢斯科尼。

起起落落的贝卢斯科尼成为了意大利政坛长达20多年的玩家。如今的意大利女总理梅洛尼，就曾是贝卢斯科尼内阁的青年部长。

到2023年年初为止，老贝背负着35项涉及犯罪的司法指控。除了商业和税务纠纷之外，还有一些涉及情色和非法性关系的指控。譬如，在2013年，老贝就被指控和一名未成年夜店舞女发生了性关系，并被判7年监禁。但根据意大利法律，对被告的判决要在诉讼结束后才能执行，因此老贝的法律团队采取拖字诀，动用巨大的人力财力展开各种各样的司法拉锯战。

老贝的最大丑闻，是在其私宅长期举行的、疑似有未成年少女参与的泳池派对。这个被称为“bunga-bunga”的泳池派对丑闻，对老贝的海外声誉有十足的杀伤力。2004年，时任英国首相布莱尔到意大利撒丁岛度假，却在沙滩上意外遇上了老贝。面对主动前来合照的意大利总理，布莱尔暗示妻子切丽站在中间，从而避免了自己跟老贝肩并肩造成的尴尬。

2011年，意大利深陷欧债危机，沦为“欧猪五国”之一，欧盟各界纷纷把矛头指向老贝，称他治国无方。同年11月10日，在跟德国总理默克尔、法国总统萨科齐和欧盟机构的领导人通话后，意大利总统纳波利塔诺向老贝下达了解除总理职务的要求。

在老贝支持者看来，纳波利塔诺在跟他国领导人通电话之后，就把本国的民选总理“炒鱿鱼”，是一种非常不尊重民主选举的表现。尽管与总理宝座从此失之交臂，但老贝的意大利力量党始终是政坛的一股力量，有时甚至是造王者，比如参与缔造了最新一届由女总理焦尔吉娅·梅洛尼领导的三党右翼执政联盟。

在1980年代，“贝卢斯科尼主义”这个标签还是依靠自身努力打出一片天的代名词；如今，同一个词成为了“民粹政客”利用自身魅力无所不用其极地攫取权力的代名词。而除了继续大放厥词，年过八旬的贝卢斯科尼依然热衷于整形美容。有时候，这种爱好外表甚于内涵的性格，效果适得其反：他的双眼经过手术后几乎没有了眼白，再加上毫不自然的皮肤颜色加工，整个人就好像干尸般阴森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