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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音乐作品中的“海派”元素自析

2023-06-04刘念劬

上海艺术评论 2023年2期
关键词:公演海派乐章

百多年来上海传承发展着“海派”精神,我个人最欣赏和吸纳的是两条:一条是博采广纳、海纳百川;另一条是敢为人先、创新凝练。我大概是一个天生的海派音乐家:生于斯,长于斯,发展于斯,到海外去转了一圈后又回归于斯。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是被注定了的命运。

1957年的秋天,我写下了我的第一首作品《快乐的生日》,正值上海音乐学院附中校方安排我在琴房接待来访的印度总统拉特·克里希南博士,由后来的恩师丁善德(时任副院长兼作曲系主任)作陪,他们在听我演奏了莫扎特C大调奏鸣曲和《快乐的生日》后,总统先生直夸“上海音乐学院是世界音乐家的摇篮”,丁教授摸着我头说:“转作曲吧,希望你十年后成为我的弟子。”果真,到了1967年,我成了他“文化大革命”前的关门弟子,终生受教于他,这是我和音乐结下的奇缘。

1962年,我的父亲北京大学学人刘静窗先生谢世,我年仅17,写下了摇篮曲第一号《悲歌》,这是我真实意义上的处女作,小小年纪便体会到淡淡的忧伤、沉沉的心重、深深的怀念……到了生为人父后才知父母之爱是不索回报的世纪大爱,于是在修订之后更名《甜梦》(刘念劬《中国考级曲目精讲》,第141页,下面简称“《精讲》”),以后几十年从未成谱,常演常新,直到最近才发表。这便是海派精神中的创新凝练在我身上不自觉的体现。还有天真纯情的第一套《眼保健操音乐》,思怀乡之幽情的《樱》(2019,见《精讲》第102页),赞扬除暴安良壮志的《黑猫警长》(1984,见《精讲》第189页)。此外,也有歌颂天道之《神的传说》(电视剧集“封神榜”主题曲)。

下面就来讲讲我的创作,先讲第三室内交响曲《百年上海》,这是一部钢琴加弦乐的作品,其中的序曲“外滩钟声”,是以上海海关钟声的原形为主题素材的作品,脍炙人口的主题由8个音组成:

312|5—|523|1—

铿锵的钢琴柱式变和弦下行音列形成的音墙展示了浩瀚百年上海的图景,上面镌刻着由受压迫的民众成为国家主人的故事,这画面式的图景是最雄伟的音画,立体地显示了上海人民的力量,而后的转调、发展及再现,形成音组的制高点,完成了主题的展示。我早在20世纪60年代就构思了这个钟声主题的和声框架,但数十年来不知怎么用,好像是为这部作品定制的,到晚年才找到它的使命,成为这部交响乐的第一主题,简洁、明了、大方书写的正楷楷书,写下浓重的笔触。这个经50年提炼的主题是海派音乐的佐证,充满了百年的积淀,显示了一方水土的能量:上海,这个耸立在太平洋西岸的都市,像一个坐北向南的斑斓蝴蝶,左翅承载着中华民族艺术的精粹,右翅吸引着世界艺术的汇聚,成为中西艺术交聚的桥头堡,见证了历史的苍桑巨变。

第二乐章《渔光之恋》是怀旧的,由《我有一段情》《渔光曲》及《夜上海》等老歌构成的柔板,凄宛动听,其中隐伏着江南的美景、上海的灯火及抗日的烽烟……回味无穷!模仿复调的运用产生的多重性,揭示了上海多元文化的内涵,由表及里探秘春秋……

第三乐章回旋曲《上海之春》是欢快的6/8拍主题,体现了当代《浦江春醉》 (原名)的情趣。这原是一首男女声两重唱音诗,写于1982年,当时曾作为《上海之春》开幕曲在文化广场公演,曾有人建议此曲可否作为《上海之春》的“春歌”,体现了百年上海的当代风采。

以上三个乐章综合成一个百年上海的画卷,跨度极大,且吸收了红色文化、江南文化及世俗文化的传承,可成为典藏式的音乐作品,见证了上海百年文明。

音画《晨钟》(副题“城隍庙”)是室内乐,运用了江南丝竹的素材,从宁静的清晨开始,晨曦中传来沉香阁的钟声,城隍庙街市渐渐苏醒,九曲桥边热闹起来。我以第三人称的笔法记述了庙宇、街景、市场、庭园,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形成了慢板。中段是拨弦乐段,我已转入第一人称,在拨弦上方飘浮的小提琴独奏代表了“我”,这是个小提琴独奏的咏叹调,咏叹我心中感慨的故事。当年,我的家就住在附近的老北门,是在抗战后才迁入法租界居住的,我遥望父辈居住的故居,生出了寻觅历史遗迹的遐想,更生出了当代兴旺的信念。第三节是复调思维,任由思绪发挥至极致的纵横旋律,随着卡农进入乐曲高潮,戛然而止……尾声又回复到引子的晨钟,回味无穷的思绪,把我带入到超现实的想象。这首曲子所运用的江南音调没有依据任何民歌,而是民间素材的综合呈现,展现了江南的城隍庙画卷,以及浓郁的江南风味。

神话舞剧《凤鸣岐山》和清唱剧《生命宇宙的春天》是我的成名作,也是代表作,透出了人生走向中年的成熟。我在1983年走上领导岗位,担任了上海市文化局常务副局长,此后5年没有时间创作。因此《凤鸣岐山》大胆的海派思维及创新精神并未延续下去,只是到了1989写清唱剧《生命宇宙的春天》时才得到延伸。前者的创造性发挥是敢为人先的,主要是体现了在自我否定意义上的创新而不是猎奇,以致于中央音乐学院的杜鸣心教授认为:作品突破了许多禁忌:首先是创作思考的前瞻,全曲進入系列化的布局结构;其次是旋律形态的突进,形成了调中心音为主的多调性旋律走向;其三是五声综合化功能和声体系的创造使用……大胆实践了现代音乐技法与仿古音乐的交融,被中国香港和英伦报界誉为“创新的音乐”,其后也因此被提名载入英国剑桥第54届世界文化名人年鉴,究其原因仍是海派的博采众长包容了世界文化的积淀之故,以“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理念,形成了自身艺术的制高点。5年后,我终于请到了一个月的创作假,开始集中创作清唱剧。顾名思义,《生命宇宙的春天》的标题已覆盖了作品的人文含量,它是一个追溯真理的过程。我的许多创作都是探索性的,而不是守成的,这种突进精神恰和上海的地域有关,在这里经常会盛开“杂交优势”的奇葩,我们如同是去撷取的探险者,这种心态陪伴了我大半生,直至眼下,仍初心不改。这是一部哲理含量极高的大型作品,全长60分钟,分为《生命之钟》《三春之歌》《大地母亲的咏叹》及《新世纪的回声》4个乐章,全部自己作词。因为在奔驰的创作思维中,词曲是一起如涌泉般喷薄的。在这部长卷中,用生命之钟唤醒了冬眠的大地,用春天之歌颂扬了大地新颜,用四季变换的哲理唱出了大地母亲的旷世咏叹,最后揭示了人类用生命去验证真理的艰难之旅,从而迎接未来生命宇宙的春天。令听众在春夏秋冬新的词义解读中,得到哲思的启迪。该作品曾荣获上海市文化艺术成果奖及上海文化艺术奖(音乐首奖)。

值得一提的是我在同期构思了二胡协奏曲《夜深沉》,也具有异曲同工之妙,第一乐章用了同名曲牌,第二乐章富有创意地运用了梅兰芳先生唱《霸王别姬》所用的京剧曲牌“南梆子”,凄宛的梅派音乐进入二胡的诉说,别开生面,有一种千锤百炼的古老曲牌又获新生的质感,这是颇具兴味的。这是为当时重病初愈的二胡名家闵惠芬量身定做的,该乐章由“南梆子”“剑器舞”“午夜吟”三个乐段组成,值得一提的是“剑器舞”乐段,运用了超难度的复杂节奏与泛音,在二胡上使用了小提琴技法,洋为中用,收到了极佳的效果。

现在来漫谈大提琴协奏曲《漫步—我走进庄严的一大会址》,思绪仍然是探求的、开放的、包容的。《漫步—我走进庄严的一大会址》是一部单乐章的无标题音乐作品,但副标题“我走进庄严的一大会址”,却具有明显的标题倾向。这部创作于70年代末的作品无疑是我年轻时的力作。最早的版本始见于上海电视台(1977年),由上海歌剧院乐团录制并于1978年公演于小剧场(独奏:王文欣,指挥:王文池),1979年国庆由上海交响乐团公演于上海音乐厅(独奏:夏家宝,指挥:张振山)。此后10多年由多个乐团先后公演于国内外,其教学版亦流传甚广,被位列公演次数最多的中国大提琴协奏曲之一:1989年10月2日—3日,刘念劬作品音乐会由上海乐团交响乐团公演于美琪大戏院(独奏:熊照,指挥:曹鹏,刘念劬音乐作品集第2辑CD),推出了音乐家演奏版。2019年国庆七十周年推出第三次修订本由上海爱乐乐团公演(独奏:张靖茁,指挥:张亮),2021年建党一百周年由同一乐团再度公演(独奏:吴敏喆,指挥:赵小鸥)……特别值得一提的是1977年诞生了中提琴版,由上海歌剧院乐团演奏(独奏:王家阳,指挥:张撷诚),传为佳话的是失传的版本经王家阳的儿子王勇找回,他向我提供了上海人民广播电台的音频及我手写的钢琴谱抄本,不日将由王家阳的孙子年轻中提琴演奏家王柏淳再度公演,我期待着这一天的来临。可见,酒香不怕巷子深,这部作品是经得起时间考验的。

这部作品的音乐主题—漫步及由此幻化的英雄集结号主题,讴歌了中国革命先驱及仁人志士前赴后继追寻真理的百年基业,在漫步历史长河的思考中,将自己的沉思化作动力,赠给探寻真理的开拓者。

中共一大会址是上海地标,我在40年前就有构思创作上海百年地标音乐的蓝图,该作品即为起点,并从弘扬党的诞生地开始,创作了多部上海地标音乐等,今重新推出大提琴协奏曲无疑是这部作品在新时代的升华,成为广为流传的保留作品,这是令人欣慰的。

沉思的漫步主题,激越的集结号主题及大段复调特别是赋格段的运用,让我们活化了一大纪念馆中的人物画像,这些人物在作品中行走,讲述了探求真理的故事,令我如痴如醉如梦幻,但现实中的情景如叱咤之风云掠过,觉得无比真实,教人永志难忘……

最后来讲晚年的总结性作品:第一交响曲《天伦》,写于2015年至2016年,这是一部由六个乐章组成的长达109分钟的交响乐合集。在这部史诗性的声乐套曲与管弦乐交织的长卷中,我倾注了自己的全部热忱,体现了海派音乐的全部特征。全曲既保持了大型交响乐的仪式感,又展现了人类相濡以沫的亲和力,在风格上集红色音乐、江南音乐、世俗音乐与一炉,囊括在一个具有历史背景的具象之中,每一个乐章都有宽银幕电影般的画面感、真实感、代入感。

在第一乐章《天伦》中引入了1979年谱写的类摇滚音乐《椰影婆娑》,并将之发展为讴歌天伦之乐的《劝君歌》;第二乐章《怀乡》中用了江南的吴侬小曲吟唱李白的《靜夜思》,结束在昆曲风格的《登鹳雀楼》(唐·王之焕),令人感受到“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的意境和诗境;第三乐章《甜梦》中的摇篮曲,用的是我17岁时所写的摇篮曲第一号《悲歌》,化解的音乐素材教人去体会父母无垠的世纪大爱,然后在乐队的喜怒哀乐的描绘后,一曲《游子吟》(唐·孟郊)更是催人泪奔……第四乐章《相思》用了上海风味的《杨柳风》,然后是唐朝诗人王维的《阳关三叠》及宋朝词人辛弃疾、柳永、晏殊、苏轼及《诗经》的警句缀成了珍珠般的相思泪,回归了人的初心,油然而生叙事史诗的使命感;第五乐章的四重唱《非梦呓》是哲理的,《泰戈尔如是说》更是如哲人般地讲述了天伦;最后的第六乐章是变化再现的《黑猫警长》音调,用波来罗舞曲的风格展现,“又迎满目新绿,放歌春醉”,地球村的天伦、命运、未来……就在中华民族当代复兴的使命中,我们从中感受到执行使命的召唤、获得和幸福……

我的回忆即将结束,这是近一个甲子的上溯,我忽然想到除了大部头作品外,有力量的灵动的小品一样是鼓舞人心的。

前年,中国唱片上海有限公司的领导人在开会时讲到了上海百年唱片发展的兴衰史时问,在座各位可以比一下,谁是黑胶唱片的销量之冠,我站起来说是我,因为发表于1972年的第一套《眼保健操音乐》是我写的,那时的黑胶唱片上写着,作曲:上海音乐学院,所以论唱片销量无人能及。

我们同样也不能忘记两首影视主题曲《神的传说》(封神榜)和《黑猫警长》,因为我旅居海外26年后回国,这两首海派名曲已留传于大江南北,只是人们并不知道音乐是由我创作的,这其实并不重要,因为作曲家的作品会变成“民歌”,就如任光写《渔光曲》和聂耳写《金蛇狂舞》一样,因为我们作曲家是淹没在上海城市之光里的践行者,我们的一切都回馈给了本地民众,我们是否青史留名并不重要。

70年代末我们提起“海派”很青涩而无底气,被有些人贬称为“沪上浮华”,因此,我们在音乐界开启了一轮向世界音乐学习的时风。在我主政上海文化局后又大胆地引进了外国摇滚音乐,最大的动作是在上海万体馆制作冰场引进10对冰上芭蕾冠军为1997国际艺术节献技……大隐隐于市,海派音乐家都是从象牙塔里走向民众的人民音乐家,时刻关心着上海的民风习俗、民生诉求、民意走向,与上海风共存共荣,几十年来终于获得正名,得到了国内外的承认。如今我们又站在新的起跑线上,相信海派艺术一轮新的崛起已在民族复兴的号角中拉开了帷幕,我们见到了西太平洋海平面上的旭日金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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