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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电视剧《人世间》中的女性意识觉醒与成长

2023-05-31傅守祥邵叶敏

教育传媒研究 2023年2期
关键词:电视剧人世间

傅守祥 邵叶敏

【内容摘要】电视剧《人世间》塑造了周蓉、郑娟、郝冬梅等女性。该剧从人性细节的艺术呈现上关注女性主体的成长、展现女性意识的觉醒,并尝试冲破传统的性别桎梏。

【关键词】电视剧;《人世间》;女性的意识;觉醒与成长;男权话语

2022年初央视热播的电视剧《人世间》广受好评,堪称一部以生活信仰书写时代浪潮的平民史诗。①其中,塑造了一批立体生动的女性形象,她们或恣意洒脱定义自我人生,或勤恳本分安乐小我家庭,或精明能干焕发智性光辉。这些女性形象包含了主动选择独立于男性的新女性代表,也涵盖了被动受缚于男权的传统女性典型,构成了电视剧的一大重要内蕴,即对女性群体的关注以及对女性自立意识觉醒的多侧面呈现。

以女性为尊的母系社会被男权主导的父系社会取代以来,缄默的女性“始终蜷伏于历史地心”。②女性的身份确认,从不是简单地独立寻找自身定位的过程,而是通过和男性身体、思维的全方位比较,在识别二者差异、判分强弱优劣、寻求和谐共处之道的过程中得以完成。女性特殊的生理条件是差异中的最外显部分,是致使女性居于弱势的最直接因素,它表征了传统女性形象中“女子本弱”的男权话语,加剧了在强有力的男性面前女性力量的被隐匿和受抑制。从文化内部结构上看,由依靠强悍的男性到彻底沦为男权的附庸,大众意识形态中生成并固化了一套审美标准。这些限制、定义女性的刻板教条,促使旧时代女性甘愿接受男权文化的规训,女性逐渐失去了主体意识而为社会文化所建构。

两千年的小农经济构建起男耕女织的唯美神话,实际上,从怀胎十月到日常劳作,女性的活动范围被圈定在家庭内部,女性始终是失去自我主体、不断被客体化贬值化的他者,是存在于男权目光审视和男性欲望投射中的附属物。女人的一生都逃不脱家庭的规定,只有在家庭里,她才是一种职能、工具而非主体,她才是女、母、妻、妇、媳,而非女性。③

我们现在熟知的“女性意识”就是指以女性的眼光洞悉自我,确定自身本质、生命意义及其在社会中的地位,同时,从女性的角度出发审视外部,并对其加以富于女性生命特色的理解和把握。④当代著名学者乐黛云认为,“女性意识”包含三个层面:第一是社会层面,从社会阶级结构看女性所受的压迫及其反抗压迫的觉醒;第二是自然层面,以女性生理特点研究女性自我,如周期、生育、受孕等特殊经验;第三是文化层面,以男性为参照,了解女性在精神文化方面的独特处境,从女性角度探讨以男性为中心的主流文化以外的女性创造的“边缘文化”及其所包含的非主流的世界观,感觉方式和叙事方法。⑤“女性意识”观念反映到影视剧中,就是影片编导和影片本文不把女性形象作为男性的被动观赏对象,而是力求刻画和呈现女性的命运遭遇、价值观念和心理特征的形象塑造意识。⑥

这类专注于自我发现、认同,活出主体人格与生命厚度的女性人物,在电视剧《人世间》中多有出现。她们是不服老、不愿被叫“老太太”的曲秀贞,是正直清明的智慧老者金月姬,是为爱出走、“任性”“娇惯”一生的周蓉,是命途多舛、坚韧自立的郑娟,是出身高干家庭、知书达理、温柔文雅的郝冬梅,是泼辣直爽洒脱豪放、事业上独当一面的乔春燕,是坚强独立、能力出众的冯玥。这些不同年龄、不同阶层、不同身份的女性,不囿于时代困顿、生活苦难和男权话语,迥然不同的个体经历和人生选择,闪耀出“女性意识”的思想光芒和实践智慧。不难发现,在影视剧中,这些潜藏在女性生活中边缘化、非主流的“女性意识”,在男权文化的凝视下分别显示出或叛逆或讨喜或匿名的“他者”面目,而真正的两性平等与和谐相处依然任重道远。

一、男权文化凝视下的三副女性面孔

法国现代思想家西蒙娜·德·波伏瓦提出女性是“第二性”,实质上是揭露了男权中心文化对女性的制约和定义。她认为:“女人相较男人而言,而不是男人相较女人而言确定下来并且区别开来;女人面对本质是非本质。男人是主体,是绝对,而女人是他者。”⑦在传统的主流审美标准中,电视剧《人世间》中的周蓉是自私、任性、叛逆的女性。以传统文化衡量,她远赴贵州,寻找梦中情人冯化成私定终身,宁可与家中断绝来往也要死守爱情,对于长辈来说,是未尽孝道;生下女儿冯玥后,丈夫冯化成身陷囹圄,她将女儿长年寄养在弟弟周秉昆家,多年后女儿与亲生父母生疏,对于孩子来说,是未尽一个母亲的责任;每当生活遭遇困难,便向多年来暗恋她的蔡晓光求助,对于已有的婚姻来說,她不符合旧时女子唯丈夫是从的形象。可以说,周蓉的处世态度、思想作为与旧时女子遵守的“三从四德”的道德标准背道而驰,这也使得这一人物饱受争议。长久以来,将女人他者化的男性,习惯于把女人视为不具备主体本质的被塑造者,规定她们的行为方式和符号化的性别特征,将其归入自身能够掌控的范畴中。被掌控的女性缺失了感知主体意识、提出自我质问、找寻身份本质的过程,而先天地被男性想象出来并接受了他者化的话语体系。这种想象通常十分偏狭,倘若分析古今文学作品中的女性人物,即可发现她们大多是以男性视角被创作,大致都被塑造为两种类型:温柔驯顺、承担起救赎牺牲使命的“天使”形象,或邪恶自私、淫荡而充满诱惑力的“妖妇”形象。这足以说明,在男权文化凝视下,女性性别脱离了本质的深度追寻而呈现出符号化、物化的困限,其符号意义扁平单一且长久占据审美主流,遮蔽了女性价值多元的生命探索和发展境遇,消解了女性动态、独立、多维成长的意义。对于反叛的周蓉,剧作借蔡晓光之口——男性强势文化的代表,道出了此中深意:“你作为女人啊周蓉,你得学会示弱、天真、驯顺。”

反观剧中另一形象郑娟,她是与周蓉截然不同的女性,在男权世界中获得了不同的对待方式。她的出场即能引发男性的无限遐想:破败陋室暗示其穷苦的生存环境,随着人物的身体入画,镜头并未直接拍摄其劳作的场景,而是通过聚焦腿部至脸部,展现了女性富有性吸引力的外貌特征;侧方灯光的使用将人物的体态呈现出半明半暗的效果,象征了男性眼中居家安良的女子具有“圣女”般纯洁高尚的“神性”。同时,剧作交代了其遭遇强暴、怀孕、丧夫,独自照顾母亲和双目失明的弟弟,展现了这一人物柔弱却不软弱、不幸却不屈服于命运等多种矛盾性和复杂性。随后,镜头特写周秉昆的神情,他初见郑娟时的心动印证了男性视角中郑娟形象的魅力:她的外貌构成直观的诱惑,而人物的柔弱特点和悲惨遭遇则激发了男性的保护欲;此外,她还兼具了劳动妇女勤恳质朴的美德——一种满足了男性对女性能干持家、安良贤淑要求的表征。对于卧床两年的周母,她不畏人言自愿照料,摒弃了个人自尊和生活追求,变为男性的“贤内助”。

更重要的是,作为最大受益者的男性——周秉昆,其人生虽充满辛酸穷苦,却因妻子郑娟的出现,显现出某种幸福和可圈可点的亮色。这充分体现了男权文化对妻子人设的界定,即被物化的女性的价值体现,在于摒弃主体意识后沦为男性财富的一部分,服务于父权制规定的世俗等级,标识男性独到的眼光和绝佳的运气。就如波伏瓦在《第二性》一书中所言:女人的作用之一,就是炫耀自己,她的美丽、她的魅力、她的聪明、她的优雅,是丈夫财产的外在标志,同他的小轿车的车身具有同等价值。他要是富有,就让她一身绫罗绸缎、珠光宝气。他要是穷一点,就夸耀她的道德品质和持家才能;哪怕他没有财产,要是有一个伺候他的妻子,便认为在人间拥有某样东西。⑧背负伤痛、苟活于男权世界中,郑娟的过人之处,不仅在于其拥有激发男性保护欲、满足男性欲望的姣好外在,更在于她展现出的安乐家庭、顺服父权统治的思想内核,构成了男性眼中“美丽+忠贞”的女德标志,“家庭天使”⑨型贤妻良母的形象实际是符合了男性对女性的要求和希冀。

郝冬梅则是在男权文化凝视下压抑个性、另塑自我的一种典型。下乡做知青期间,她积极参与组织生产,冒着寒冬挖菜窖、扫牛棚,虽出身高干家庭,却能吃苦不娇气。在工作上,她是一个“能顶半边天”的“铁姑娘”。“铁姑娘”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独特的创造物,是从“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论述中汲取意含所创造的一个专属于那个时代的女性英雄的新的象征性符号。⑩在这段历史进程中,女性曾以不恰当的方式短暂浮出历史地表。官方信息传达给妇女:生理条件不能决定女人的命运,女人可以通过努力工作和遵循男性准则来获得平等地位。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种实践和女性力量的施展,一段时期内确实使广大妇女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女性能力和价值的认同感。

知青经历为郝冬梅带去了不可逆的身体伤痕,在父权文化笼罩下,试图通过劳动展现女性能力的想法只是一种幻想,生育能力成为女性实现个人价值的最大资本,而丧失生育能力的女性会重新沦为弱势,这也使郝冬梅陷入自卑失语的境地。这种状况的出现,不仅体现了女性自身抱有根深蒂固的弱者心态,也证实了男性话语难以撼动的权威。周秉义对周家父母谎称是自己的问题,反向证明了男权社会对不孕女性的冷漠和厌弃:知青们赶来一睹冬梅的芳容,试图比较男性的远大前程和另一半的重要性,女性就如男性的身外之物被展示、被权衡;周秉义向周家刻意隐瞒冬梅不孕的事实,反映了男性中心话语具有对女性进行价值评判的权利,包含浓重的男权审视意味。重要的是,男权文化主导的社会意识形态中,大众普遍将女性生育能力功能化的愚昧思想,成为这一举动真正指向的问题所在。

二、男性中心话语中的女性意识发声

人本主义哲学家埃里希·弗罗姆曾言:或者逃避自由带来的重负,重新建立依赖和臣服关系;或者继续前进,力争全面实现以人的独一无二及个性为基础的积极自由。在电视剧《人世间》中,周蓉、郑娟、郝冬梅三位女性对原本依附的男权家庭采取了不同的处理方式:摆脱“依赖和臣服”、主动“依赖和臣服”和被动“依赖和臣服”。值得注意的是,《人世间》的人物塑造,一方面对三位女性作出了男性中心的审美评估,呈现了她们迥异的人生内核和性格特征;另一方面又不同程度地给予这三位女性为自我发声的机会,展现了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使整部剧作带有了浓烈的女性生气。

在周蓉看来,“好人生比好年华更重要”,她的一生都在按照自我意志行事,这虽然将她推向了世俗规则和传统伦理的对立面,但也是自由主义女性坚持性别独立、掌控自我人生、追求两性平等的象征。其女性意识的萌芽,首先体现在对“好人生”和“好年华”的对比思索和独特认识上。“好年华”来自周母,意指女孩应当抓住生命芳华,结婚生子安于生活,这是传统女子恪守的思想条律,也暗指了一条与世俗相仿的人生轨迹;而周蓉强调对“好人生”的追求,是与传统男权话语的抗衡,也是女性争夺自主定义人生权利的表现。可以说,周母所言女子的“好年华”更“好”,是千百年来父系社会规训深入女性意识形态的结果,周蓉所说自己的“好人生”更“好”,则包含了不怨不悔的女性性别独立宣言,体现了人物对个体命运的开放接纳和对女性个人选择的执着坚守。

剧中周蓉的人物性格也与封建礼教所规训的女性有所区别。首先,旧有道德规范女子以卑弱自居,周蓉不同,十几岁时的她就展露出机敏主见,管教弟弟周秉昆看书、藏书,对于父母而言,她是贴心“小棉袄”,火车站与父亲惜别时的亲热,更显示出她热情直接、开朗疏放的性格。其次,婚后冯化成行贿令她愤怒,她不曾因对方是自己的丈夫而让步包庇,也不曾在婚姻关系中以男性为中心言听计从,蔡晓光指出她“吃不了精神的苦”,对周蓉来说,“物质的苦”不足为道,“精神的苦”则意味着向恶势力屈服。再次,好读书、善于思考的性格和教书育人的理想,在她奔忙的一生中起到了精神支撑的作用,也深度唤醒其女性独立意识,最终使她成为散发着知性与思辨光芒的知识女性。上述种种,足见周蓉始终保有独立思考、自主选择、自尊自爱的秉性,亲身实践男女知识平权,使她具备辨别黑白、参悟人生的能力,也赋予她追求精神超越性的本领。不安于世俗定规、不屈于男权话语的叛逆背后,是她不断确认自我主体、活出自我的“精气神儿”。

再看备受男性欣赏的“天使”型人物郑娟,虽安顺不多言,但关键处总能展现出务实、聪明、识大体的性格和不输男子的气魄。与周秉昆相识之前,她与母亲、弟弟生活艰难却没有自怜自艾;婚后,秉昆意外入狱八年,她精打细算节省开支,靠摆摊一人勤俭撑起整个家庭,看似柔弱的外表下蕴藏着坚韧顽强的力量。在剧中,她为自我发声体现在周蓉劝她放下过往、允准周楠与冯玥的恋情之时,她反问:“孩子们的一生是一生,我们的一生就不是一生了?”周楠非秉昆亲生的身世是郑娟最大的秘密,承认周楠和冯玥不存在血缘关系,意味着揭露她受辱的经历,也意味着原諒强势男性施暴者的罪行。父权制社会中,女性的贞操同样被视作丈夫的私有财产,男权话语将女性对丈夫忠贞不二、“三从四德”的规矩吹捧为妇女至高的美德,遭受性侵的女性是丢失了贞洁的罪人,将和偷盗者一样受到社会的斥责、嫌弃。

对于周蓉口中不值耽搁孩子一生的“陈年旧事”,郑娟的坚持揭开了传统贞洁观念背后两性不公的本质,正面对抗或坦白承认都将使她陷入不敌男权的困境,人生污点的败露只会招致男权中心话语的判罚;与周秉昆的婚姻既是因爱和感激,也是她的自我救赎,不与骆士宾过分纠缠,也不因周蓉的情面动摇半分,这种机智、坚定背后的主见和女性自我保护意识,都体现出了现代女性意识的特征。选择以沉默的方式承担失贞带来的后果,相比周蓉对陈规旧俗的直接反抗,郑娟的觉醒则多了几分坚忍与智慧。在她身上,不仅有传统妇女的寡言安顺、温柔善良,也有现代女性的果敢泼辣,譬如当一生清正为民、身患癌症依然心系“光字片”拆迁问题的大哥周秉义遭人恶意污蔑时,她当场上前给了造谣者一记耳光,这一记耳光颇有弱女子挺身而出维护家人、守护正义的味道,表征了现代女性意识的自觉。从需要乔春燕照应的卑弱的可怜女子形象,到“光字片”平民区的女性主心骨,她诚然是在男权凝视下扮起贤妻良母的安顺讨喜者,却也是有情有义、聪明清醒、务实坚韧的智慧女性。

与底层女性郑娟不同,郝冬梅出身优越,却碍于女性对男权的依附和不孕的事实,恭顺地事事让步,周秉义出身平凡却占到了男权主导的优势。二人争吵的情节,体现出冬梅女性主体意识的觉醒。她的主体意识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为处处以丈夫为中心感到不满,二是对学业、事业的追求,三是清晰的自我认知。在冬梅看来,无条件支持丈夫工作、照顾周家老小、辞去工作回到秉义身边,都是顺从男性的自我牺牲。“这个家都是以你为中心,我所有的一切都必须得围着你转”“我是好儿媳、好嫂子,可是我就是没有我自己”,不管秉义是去军工厂、俄罗斯,还是后来调至哈阳、北京,她都无二话;周楠意外去世,她请假陪同弟妹郑娟前往美国处理后事。同时,她也具备与男性相当的学问和能力。读医八年,她做到了医院妇产科的“一把刀”,为秉义放弃妇产科主任的岗位,她心有不甘,也使之成为引发争吵的导火索,这足以反映出她并非毫无主见、迁就男性的缄默者,而是对事业同样抱有热情和追求。“因为我,你没有你自己的孩子”,不孕的事实是她和秉义多年来避讳的问题,在传统的性别分工和婚姻模式中,女性必须承担生育的使命,冬梅自知无论她如何扮好一位贤妻的角色,都无法弥补男权文化视角下她已丧失女性最大价值的“缺陷”。剧中冬梅的暴怒,源自男权社会种种教条对女性的偏见和压制,呈现了她以觉醒的女性意识与男权话语展开的正面冲突。

三、女性话语读解的错位与两性和谐

值得注意的是,电视剧《人世间》书写女性意识的觉醒,虽在一定程度上使女性形象冲破了传统媒介对女子的刻板想象而回归女性身份本身,使女性主体思维、精神、欲望得以正面呈现,但在男权文化体系的审视中,这一长久以来被界定为“第二性”的次要性别的智性勇敢,不过被视作异端突起和效果甚微的负隅顽抗;受困于男权话语和时代话语的女性怒吼犹如暴雷惊响,威武一时却难以真正实现两性平权与和谐相处,女性想要在整体上卸下男权施加的母职重担和实现确认自我、复归自我、展现自我的愿望,更显得无力又不切实际。

在剧中,周秉义的一张体检报告单便可浇灭郝冬梅所有的怒气,她怒吼的对象、深爱的丈夫,依旧是她记挂的依赖,她为他胃癌的噩耗震恸,为自己终究无法做到弃丈夫不顾的完全自我独立而自怜自艾。秉义一生清正为民的为官品质,在白纸黑字写着身体状况告急的明证中得到强化凸显,上升为冬梅心中不得不仰赖、理解、服从的崇高;又如秉义所言,她就像长在他身上的另一半,男权话语中少有的认可褒奖具有比糖衣弹药更为真挚动人的力量,彻底压制了她曾醒来反抗的完整自我,成为男性所需的“另一半”。在该剧末尾,冬梅陪秉义重回二人知青时期相识相恋的地方,一路悉心照料,她作为妻子的性别角色,连同医生的职业身份,都再度温顺情愿地辅助于自己的丈夫。

冯化成另寻新欢的情节,反映了叛逆传统的女性不会被男性中心文化接受的底层逻辑。“女权战士”周蓉,从未畏惧过婚姻中与丈夫唇枪舌剑的正面较量,从未怀疑过自身对抗男性社会秩序的反叛行为,直至丈夫的离婚提议,配合她惊异错愕、悲伤歉疚的面部特写,如男权世界里男性对女性的判刑展演,像传统戒律对她下达了死刑的最终审判。曾经激昂潇洒的“女权战士”表现出脆弱、胆怯和不自信,被动面对她以往不屑的世俗规训,在妥协求全和“固执己见”之中徘徊。而她第二段婚姻的格外美满则显示出了某种特殊的意味:一方面,女性总是在意识中植入男性的期待视野,在一段失败的婚姻中吸取如何依附、讨好男权的经验,成长为男性眼中利于维持婚姻幸福的“天使”型妻子。正是经历了第一段不成熟的婚姻,在与蔡晓光的相处过程中,周蓉自愿走下清高孤傲的神坛,成为以往自我排斥的卑顺迁就者;另一方面,剧作通过塑造蔡晓光这一高度理想化的完美体贴的男性伴侣形象,同时也是男权等级世界中成功的佼佼者,构成了对人物周蓉的反讽效果:他越伟岸、深情,就越能反衬出对抗男权秩序的女性多么“不懂事”,而男性是永远立于道德高地救赎女性的英雄——是“骑士”多年来的包容护佑使她能够不必改去任性、娇惯的脾性;是因出身不凡和事业成功的男性关照,才使她事事顺当;也是蔡晓光这一优秀男性对爱情、对周蓉的忠诚信仰,才使她的后半生终获安逸幸福。

可以看到,剧中女性的命运结局,实质上并未摆脱传统清规戒律的枷锁,也未能获得真正意义上的自由解放,或是因为性别认知的桎梏过于深重,或是男权世界的秩序牢不可破,或是零星的女性意识势单力薄,她们终以安于现状的妥协态度退回至对家庭、对男性的依附。而在女性需要不断满足男性期望的家庭关系中,男性始终掌握着对女性一票定“生死”的权力,他们的事业、荣誉,甚至天生比女性金贵的身体的重要性,胜过边缘思想中女性的个体追求和生命欲望。倘若有女性以自我为中心发声,便难以逃脱由男性话语建构的传统等级秩序的审视、裁决和批判。从某种层面上说,郑娟是藏起女性主体欲望的机智安顺者,而在男性居高临下的凝视里,周蓉、郝冬梅们所谓的觉醒之举,譬如生活中偶尔爆发的吵闹,稍加施展男权魅力便可平复。在这一过程中,长期遭受压迫的女性往往以反抗者的姿态表现出对重回话语主体的渴望,进而发展为社会范围内的性别制度反思和两性批评论争;被惊扰的男性统治者则以压制恶势力的心态予以反击,而男女双方的共存形式倘若总是保持不对等的统治者与被统治者的关系,那么,任何时刻女性作为本质主体的呐喊,都会被定性为在文化、思想繼而在实践层面上的反动。由此可想见,女性的主体陈述即使正面与正当,男女双方的差异思维即使入情又入理,也难以避免一番针锋相对,无法从根本上动摇落后的社会性别制度,更不必说达成两性平权的共情与同理。换句话说,剑拔弩张的两相对立和近乎敌对的两相抗衡,意味着两性未曾在互相尊重的基础上开展和谐的对话、倾听个体独立的心声,也反证了两性视角下女性话语读解的错位,加深了男性统治者对女性话语的曲解误读,成为横亘在男女性别之间难以跨越的鸿沟。

在采访中,编剧王海鸰表示,她“要大书特书的女性,必须是自我意识特别强烈的女性”,反映到电视剧中,即对现代文明社会中女性独立意识的呼唤和展现,以及对固有男性秩序能够倾听、尊重女性声音的希冀。在特殊的时代背景下,《人世间》中的女性们的觉醒之路走得大胆也分外艰难,周秉昆、周秉义、蔡晓光三位男性,虽一定程度上象征了难以撼动的男权文化,但正直良善、温情质朴、爱妻护妻始终是他们坚守的做人准则。当他们的妻子饱受传统礼教指摘和厌弃,他们的爱意、怜惜与支持是陪伴弱势女性度过苦难的坚实后盾,也是建立在平等尊重之上的男性对多元价值的女性(而非“第一性”对“第二性”)的理解、包容和援助。

从本质上讲,两性关系本不是分出“第一性”“第二性”的竞逐关系,而是人与人的和谐关系。“人”是男性和女性的共同属性,在此基础上的两性双方都应获得属于“人”的共同权利。周秉昆了解郑娟的苦痛,对多年来操持家务的妻子心存感激,他深知郑娟为周家牺牲了自我,不会以异样的眼光看待不幸的妻子,也做到了坚守道德底线和尊重妻子的感受;第三者孙小宁、骆士宾以及周遭“看客”的插足,都无法动摇他们的相知与互信。因此,男女双方只有保持换位思考式的尊重体恤和相敬如宾,方能形成良性互动;不把某一方的付出视作理所应当,也不应以爱的名义要求对方摒弃自我、附庸家庭。

同样,第一段婚姻的失败让周蓉懂得如何做好男性眼中的“女人”,但在思想上,她始终保有知识女性探索自我的能力和追求更高精神层次的志趣,理想丈夫蔡晓光同样坚信,周蓉拥有独立的人格和不可限定的女性价值,最终,周蓉创作出了挽救丈夫事业的剧本作品,两人也由恋人伴侣叠加成为事业上的战友,能力使女性与男性平起平坐。女性智慧的多维施展、男性保持平和之心的正视接纳,以及男女之间平等耐心的深层次交流,成就了他们夫妻二人的和谐共生,也成就了周蓉自己。而对于郝冬梅来说,时代语境强加给她的“铁姑娘”头衔,实质是漠视女性生理特殊性的空幻褒扬,是弥补男权盲目规训后果的虚假抚慰。电视剧《人世间》通过冬梅遭受的不可逆的身体伤痕,讲述了一段可悲可怜的女性作出的无谓牺牲。历史证明,女性权利的保障和两性平权的实现,既需要看到男女同为“人”的属性,更需要客观理性地认识到实际意义上的“男女有别”,生理条件便是男女间十分显著的差异。尊重差异的平等,才是真正的公平。也正是因为男女身心的差异和个体独一无二、气象万千的特性,才使人与人的相处充满各有所长的互补、各司其职的分工和各不相同的生趣。

四、结语:女性意识的觉醒成长与男女平权

自从20世纪80年代以来,女性主义思想与实践在中国蓬勃发展,对当代中国女性意识觉醒助力颇多。现实题材电视剧《人世间》在以1969年后半个世纪中的国家发展为背景,讲述各类百姓故事的同时,也呈现了社会思想变迁中日渐展露的女性意识觉醒与成长。该剧通过塑造周蓉、郑娟、郝冬梅三位女性,刻画了男权凝视下三类截然不同的女性面相:有的是自由反叛的女权战士,有的是机智安顺的家庭天使,有的是沉默失语的历史殉难者。值得肯定的是,该剧聚焦特殊年代里弱势女性的思想自觉、命运抉择和生存境遇,关注并呈现了女性主体意识的觉醒和女性作为本质的思考、发声,表现了兼具传统柔性气质与新时代智性思维的进步女性特征。

优秀的影视作品往往能引领社会风气、引导大众反思,应当看到,男性作为“第一性”的威严依然存在,女性被物化、边缘化的困境也未能完全破解,女性声音依然需要持续发出和被倾听。实际上,女性意识的觉醒、女性主体身份的复归,并非以威胁和挤压男性生存为前提和目的,而是在关注女性主体性,保障女性权益,谋求两性合作与良性互动的实效与共赢。新时代谋求和构建两性平等的良性社会生态,势不两立的敌对死磕与一味地委曲求全均不可取,只会造成话语误读和两败俱伤,唯有建立在尊重差异、开放包容之上的深度沟通与真诚合作,人与人的相识相知,才有可能、才有助于实现思想和实践意义上的男女平权。

参考文献:

①魏丽娜、傅守祥:《马克思主义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的文艺路径》,《中国文化报》2022年7月28日。

②③孟悦、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1页、第7页。

④乔以钢、林丹娅:《女性文学教程》,高等教育出版社2017年版,第8頁。

⑤乐黛云:《中国女性意识的觉醒》,《文学自由谈》1991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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⑦⑧〔法〕西蒙娜·德·波伏瓦:《第二性》,郑克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年版,第11页、第245页。

⑨杨莉馨:《父权文化对女性的期待——试论西方文学中的“家庭天使”》,《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1996年第2期。

⑩金一虹:《“铁姑娘”再思考——中国文化大革命期间的社会性别与劳动》,《社会学研究》2006年第1期。

张晓红、梁建东:《从“铁姑娘”到“新典范”——中国女性社会角色的历史变迁》,《思想战线》2008年第1期。

〔美〕埃里希·弗罗姆:《逃避自由》,刘林海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年版,第1页。

《国剧访谈录——王海鸰:改编〈人世间〉是走入舒适圈》,搜狐网,https://www.sohu.com/a/529495086_532230,2022年3月13日。

周金华、覃愿愿:《女权主义在中国:理论与实践困境》,《湖北经济学院学报》2017年第4期。

傅守祥、杨洋:《现代女性意识的文学发动与两种革命——以〈傲慢与偏见〉〈简·爱〉为例的审视与反思》,《云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6期。

(作者傅守祥系新疆大学“天山学者”讲座教授、博导,中外语言文化比较学会影视文化研究专业委员会会长;邵叶敏系温州大学汉语国际教育专业硕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陈小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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