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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楼男女

2023-05-30计虹

南方文学 2023年1期
关键词:女孩儿房东

计虹

1

步天是个程序员,上班时间朝九,晚几不定。从进公司第一天起,步天从来没按合同写的晚五准时下过班。但他迟到过一次,上班后就从没迟到过。这唯一一次迟到,于他算是因祸得福。面试那天,下着小雨,这座南方一线繁华都市进入了梅雨季,天天雨水淋淋,人们早已经习惯,人人手里拎着把伞,花花绿绿,各式各样。伞,步天并不觉得累赘,下雨了可以遮雨,出太阳了可以挡紫外线,走累了可以拿它当拐杖,挺实用的。

早班的地铁一如往常,拥挤,到处人头攒动,摩肩接踵。这个时候人们手里的伞就成了麻烦事。有的人着急上车,来不及甩伞上的水珠,就被夹在了人群中,成了三明治。湿答答的伞不是蹭了女人的裙子,就是打湿了男人的皮鞋。还有一些水珠滴滴答答地落在了地板上,人走起来就很容易打滑。幸而人密密挨着,打滑的脚来不及摔出去就被周围的人拱了回来。和步天一块下车的一个老人就没那么幸运,老人一只手拎伞,一只手拎着一只保温饭桶,她和步天在人群的最后挤下了地铁。老人下了地铁,忙着照顾着手里的饭桶别撒了,没留神脚下,一个出溜就坐在了地上。步天紧随其后正打算大步赶超她去面试,一看老人家这么实實在在地一个屁蹾坐到了地上,他都替她疼。他赶紧蹲下身子扶老人,老人咧咧着嘴唇,口里直哎哟,步天看老人摔得不轻,就把她扶到了不远处的椅子上。老人坐在候车椅上,还是疼得直哎哟。步天问她要不要打电话让家人来接她,她摇了摇头。步天看看表,面试的时间快到了,他对老人说:“那您老在这缓一缓,我还有事,得走了。”老人点点头,可又拉住了要走的步天。她要麻烦步天把她扶出地铁站,给她打个车,她估计自己一时半会儿走不了长路,她要赶去伺候正坐月子的女儿。步天看着老人一直没撒手的保温桶,明白这是老人给女儿带的滋补汤。步天弯下身子,把老人背起来,这样子他能节省一点时间,而且以老人目前的状况,还是少走路为好。等步天一通忙乎下来,老人安全坐上出租车,他再赶去面试就迟到了。

步天至今都记得那天自己湿漉漉地跑进公司最后一个参加了面试。老板问什么他忘了,他只知道自己边回答边擦着脸上的水珠,那里面有雨珠也有汗珠。那天的步天,除了狼狈还是狼狈。就在步天和其他人都认为他不可能通过时,他被公司录取了。进公司一段时间后,步天才知道他能通过面试的原因是,老板那天也在地铁站,他目睹了步天帮助老人的过程,老板对其他同事说,现在像步天这样的年轻人难找了。

2

步天的老板张总四十出头,有点谢顶,比步天矮,步天低头就能看见张总努力地用几根稀疏的头发掩盖着油光发亮的头皮。头发一少,人就显得老相,每天张总夹个公文包进进出出,像个搞外调的村干部。步天进公司一段时间,看出来点道道,要是今天张总出门谈成了一笔生意,他回来就会笑容可掬地让秘书李姐给自己来一杯现磨咖啡,然后靠在那张宽硕的老板椅上,用一把牛角梳在不多的毛发上来来回回地挠,偶尔梳子走狠了,带下来一两根毛发,他会仔细地用手捻起来,眯着小眼睛看老半天,看得脸蛋上的肉一抖一抖的,然后深深地叹口气,再闭着眼嘬一口咖啡。步天想,自己见过花生米下酒的,这用头发“下”咖啡的还是头一遭。

公司人不多,加上张总一共五个人,步天和另外搞技术开发的两个年轻人是张总一个个面试进来的。而秘书李姐,据知情人透露她是张总妻子的亲戚,专门安排进来看着张总的,怪不得这是步天见过的长相蛮惊悚的女秘书。李姐长相的特别在于她那两个上翻的鼻孔,偶尔还有鼻毛支棱出来招摇过市,一到梅雨季,步天总担心她会不会被雨水呛到。李姐这个秘书,凡是和文字相关的她统统不做,主要是她根本不会做。她擅长的就是做杂事:复印,整理合同,收拾卫生,泡咖啡……李姐似乎不太喜欢步天,可能是她发现了步天一见到她就有点憋着劲想笑,步天也不想这样,可他管不住自己。

进公司五年,步天就只设计了一些不痛不痒的小程序。在这个行当,步天没什么横空出世的才华,他只会做一些基础的按部就班的活儿。公司的生意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步天从上班第一天开始就担心它有一天会倒闭,可是到今天,公司和他一样不死不活地在这个城市存在着。五年了,步天搬了四次家,几乎一年一搬。每次搬家,步天都觉得自己蜕了一层皮。穷家藏家当,步天已经把自己的各种需求放到了最低,可是每次收拾仍是左一筐右一摞的,尤其是他日积月累买的那些书,折腾得他腰都要断了。

昨天晚上,步天加完班刚进家门,手里拎的盒饭还没来得及放下,房东打来了电话,他很抱歉地告知步天,房子要收回来,房东在老家的母亲要来住。步天不能和房东争什么,他有什么资格争呢?即使他刚刚住满一个月,才把屋子里的一切捋顺,他还得赔着笑说好的好的。房东给了他一周的时间,并按合同多补偿了他一个月的房租,房东也算仁至义尽。挂了电话,步天连饭盒都没心思打开,一头栽倒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愣。

步天是从一个三线小城考到这个一线城市的。刚上大学那会儿,这里的房价还没高得这么离谱,可是步天和他的父母怎么可能未卜先知,知道要在这里买房子?步天大二的时候起,这个城市的房价就是一天一个价,及至他毕业,他连付房租都有点费劲。步天曾经想回家乡去,可他想到父母已经分道扬镳时,他立刻打消了这样的念头。

发了半天愣,步天爬起来,用微波炉把盒饭打热,他一边吃饭一边上网找房。步天现在住的即将被收回的房子,他还是满意的,除了离地铁站稍远点,其他都很便利,房价也合适。现在再想找一套这样的房子,没那么容易了。步天的饭吃完了,也没翻到一个合适的房源。没办法,他开始翻通讯录找亲近的同学、朋友、同事帮忙。凡是他能打扰到的熟人,他都发了信息询问,得到的回答都差不多:有合适的就给你回信。步天本来就是抱着有枣没枣打一杆子再说的想法,这个答案并没有超出他的心理期许。

晚上,步天失眠了。他不知道自己七天后的床在什么地方。

3

第二天步天起迟了,他抹了一把脸就出了门。到了楼下,外面依旧在下雨,步天忘了拿伞,看着雨不大,他就用公文包罩上脑袋朝地铁站狂奔。总算赶上了平时自己坐的那班地铁,可上去没多久步天的胃就开始闹情绪,他的胃从小就这么别扭,稍不注意就抽着疼。今天他空着胃跑了半天,再加上淋了雨,胃不疼才怪。步天的包里常年备着面包,可是公共场合,尤其在地铁上,就是多难受也忍着不吃东西,他觉得不雅观,这也是他从小受到的教育。

步天小时候有一次和母亲坐公交车,坐车的人不多,小城市的公交车通常都很松,不像这里,哪哪都是人,赶上上下班高峰,步天有时候觉得自己的怀里都抱着人。碰巧有人大早上的就吃个韭菜馅包子之类的,步天恨不能头把地铁顶子捅个洞伸出去透透气,那味实在是比早年的旱厕还呛人。在上车前,步天的母亲给他买了一笼小笼包,步天还小,他对母亲说饿了,他的意思就是他想吃小笼包。可是母亲捏紧了袋子说,马上就到家了,在车上吃东西影响别人,不文明。步天看着母亲严肃的脸,知道他不可能在车上吃到包子。过了一站,上来了两个姐姐,她们坐在和步天并排的另一边,中间隔着过道。两个姐姐刚坐定就打开了手里的袋子,真巧,她们也买了小笼包。她们一个打开装包子的袋子,另一个竟然打开了一个盛着醋和辣椒的袋子,就这样,你一口我一口地蘸着醋吃得很香。步天看看母亲,看看她们,心里有点羡慕但又觉得什么地方让他不舒服。他太小了,还说不上来哪让人看着不得劲。就在她们吃得起劲的时候,司机师傅突然一个急刹车,步天听到了一句刺耳的责骂:“我靠,咋开车的!”这是步天第一次从女孩子嘴里听到这句话。再看这两个姐姐,包子撒了几个出来,醋和辣子撒了她们一身,还有座位上、地上都是。更不堪的一幕出现了,被蘸料撒了一身和满手的姐姐,张开手在前排座位的布套上擦起了手,塑料袋被随手扔在过道里。步天拽拽母亲的袖子,他想让母亲看那两个姐姐。步天没想到的是,看到这一幕的母亲狠狠地教育了她们一番,虽然步天看她们有点不服气,可是她们还是在下一站到站的时候快速地下了车逃之夭夭。她们下车后,母亲用餐巾纸擦座位和地上的醋汁,把地上掉的东西一并捡进垃圾桶。母亲带着他下车时,司机师傅对母亲投来赞许的目光,嘴里喊了一声:“谢谢啊,大姐。”

所以无论步天的胃多么难受,他也不会在地铁上吃东西。就在他按着胃,蹙着眉头想房子的事的时候,短信来了。步天按开指纹锁,手机里弹出来一条信息,是房东发来的:“小步,我朋友有一处阁楼要出租,和你现在住的条件差不多,价格比我的房还低点,你要是愿意下了班可以去看看。”看完信息,步天的胃一下子好了,他的眉头也舒展了,想起姥姥常说的那句话: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步天赶紧回复了房东“好的好的”和很多个谢谢加笑脸。

房看得很顺利,步天觉得虽然是阁楼,可比自己现在住的条件还好些,面积上宽敞了,里面的设施齐全且都是新配置的。房东的朋友说,本来给儿子回国准备的过渡房,可儿子的公司突然决定让他再干两年,这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不如出租了。正好步天的房东去朋友家玩,就给朋友推荐了步天,在房东眼里,步天是個可靠的老实孩子。步天才住了一个月,就把之前房客遗留的各种小问题都收拾妥当了,比如橱柜掉了的螺丝啊,有点堵的水龙头啊,开缝的窗帘盒啊,还有日积月累的马桶上的水垢……要不是老母亲要来,房东还真有点舍不得步天。

就这样,房东眼里憨厚的步天搬进了新家。

4

新家挺好。很舒适。可是步天睡不踏实,他老做梦,梦境像真的一样,搞得他每次睡了一觉起来比不睡还疲劳,脑袋也整日昏昏沉沉的拎不清。步天对面的阁楼,不知道租给了什么人,到了晚上就放一些让人头皮发紧的音乐,阁楼的隔音不好,音乐声一丝不苟地通过步天的耳朵进了他的大脑。步天想,这大概就是自己睡不踏实的原因吧。坚持几天后,他不得不找他的邻居谈一谈了。

开门的是个年轻的女孩,戴着厚厚的眼镜片,随意扎了个马尾,穿一身天蓝色的两道杠运动服。女孩的身体微胖,运动服很贴身地裹紧了她,样子让步天觉得她像是从韩剧里走出来的主人公。步天还没开口,女孩先说话了:“有事吗,邻居?”

步天惊讶了:“你知道我住在对面吗?”

“当然。你搬家那天我隔着猫眼看见了。”女孩龇了龇牙,露出点小得意,“再说了,不知道你是谁,我能给你开门吗?”

倒也是,现在单身女孩的防范意识都很强的。步天心里这么想着,简单给女孩说明了来意,女孩听了,眨巴着她那双无辜的小眼睛,说:“你能确定你睡不好是我的音乐影响的吗?当然,可能我的音乐声有点大,以后我会调小点或者戴上耳机。不过,我觉得你睡不好和我的音乐没关系,我听了就没事。”

“你可能是听习惯了。”步天说。

“那你也会习惯的啊。”女孩又眨了眨她的小眼睛,这次透着些许调皮。

步天觉得自己的心被什么扎中了,他没再多说什么,道了声“谢谢理解”,转身回了家。

步天在一个个箱子里翻找,本来这些暂时用不到的东西,步天就打算让它们一直躺在箱子里,省得每次搬家都要不停地打包。终于在一个纸箱里,步天找到了那个高中毕业留言册,包在外面的那层牛皮纸边角已经破了很多。步天翻开册子,他一下子就翻到了自己想看的那页,那一页夹着一张书签,最初发着金色光芒的书签,现在也不那么亮堂了,有的地方像生了些锈,黑乎乎的。书签的右侧贴着一张一寸照片,整齐的刘海,一双明亮的眼睛清澈温暖,女孩上扬的嘴角透着些可爱。那一年步天18岁,即将参加高考,离别在即,班委给每人发了一个纪念册,册子在班里转了一圈,几乎每个同学都会留下几句依依惜别的话,并在留言的旁边贴一张一寸照片,也有那豪气的,只把自己的照片洗得大大的贴满一页,旁边潇洒地留下签名,像个大明星。

刚刚女邻居冲步天调皮地眨眼睛的时候,步天的心事又被重新翻起,纪念册里的女孩叫吴晓,步天高中三年的“同桌的你”,也是他唯一喜欢过的女孩。步天觉得吴晓应该也喜欢自己,但他们当时都很懂事,知道要以学业为重,这份喜欢便放在心里。那会儿高考前都会提前放十天假,让学生回家自己复习,十天,并不是用来提高成绩,谁是什么样的成绩基本都定型了,这十天给学生是为了让他们调整心态,整理好身体,以最好的状态迎接高考。放假的前一天,吴晓买了一根冰糕给步天,两人在篮球场边吃边聊着,吴晓问正专注地吃着冰糕的步天想考到哪个城市去。步天听了一愣,这他还真从没想过,他父母倒是提过几次北京,步天的心态是只要能考上大学,去哪都行。于是步天舔了下冰糕化了的地方,一脸无所谓地对吴晓说,只要能考上哪都行啊。吴晓没接步天的话,转着手里的冰糕,有心事一样,好一会儿,步天才感觉到吴晓的沉默。他看着吴晓有点忧郁的脸问:“你想考哪啊?”吴晓咬了一口冰糕,认真又带点严肃地说:“我想考到南方去,我喜欢那种潮润的温柔的感觉,不像北方这么粗犷干燥,风都能拉人的脸。你也考南方的学校吧,我们还可以像现在一样一起上学,一起回家。那样就永远也不会分开了……”

步天当时听吴晓说那句“永远也不会分开”时,觉得女孩子就是多愁善感,考试八字还没一撇呢就想什么分开不分开的事。可步天看吴晓回答得那么认真,心扑通扑通跳得急剧起来,他立着两道剑眉,真诚地看着吳晓,大声说:“放心吧,我一定好好考,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假期十天,步天真的把自己关在家里狠狠地复习了十天,步天父母都是老师,他们相信临阵磨枪,不快也光,更何况步天平时的底子也不差。步天的父母从来不认为考前应该放松心情,他们凭自己多年的教学经验认为高考前考生还是要保持平时的紧张与节奏,不能一下子就松劲,太松弛了未必能出好成绩。他们时刻关注着步天的身体,确保他能以最好的状态上考场。

高考的考场很多,步天和他的同学也分散在各个考场,考了三天试,他几乎没碰到什么同学。他全程由父亲接送,母亲负责饮食,考试的紧张让他无暇想起吴晓,他知道她现在和自己一样在另一个考场为了未来而拼搏就够了。第三天上午考完最后一门,他没有让父亲来接他,他要回学校去找同学,他想吴晓一定也会回去的。在学校,步天没有见到吴晓,他见到了班主任,班主任笑着问他考得怎么样,步天一脸轻松地答,正常发挥吧。班主任拍拍他的肩膀,说,小伙子,表现不错。步天又问老师,吴晓来学校没?班主任听了步天的问话,脸上一下子凝成了霜,他低下头,双手揣进兜里又掏出来,两只手扶着步天的肩膀说,吴晓在高考前出车祸去世了。步天现在都记得当时他一把就推飞了班主任,把他推了几个趔趄才站稳,他冲班主任吼道:“你乱讲什么!”

班主任没有生气,他安抚着步天去操场边坐下,他知道步天和吴晓坐了三年的同桌,感情一定比别的同学深。班主任安慰着步天,步天垂着头,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到地上,七月的操场又干又烫,步天的眼泪掉下去就不见了踪影。步天好像看到了无数个吴晓落到了地上,又瞬间消失不见……班主任告诉步天,离高考还有三天,吴晓被她的闺蜜,班里的学习委员叫出去复习,学习委员其实有点考前恐惧症,找吴晓复习只是借口,她其实是喊吴晓出去散心解压。傍晚的时候,她们骑自行车解压,一个路过的卡车司机,转弯的时候开得太快,卡车的后挂车把吴晓的自行车挂倒了,吴晓被卷进了后车轮,因为伤势太重没抢救过来。喊她复习的学习委员受到了刺激,也未能参加高考,她觉得是自己害了吴晓,到现在还没完全恢复……

这些事,过去了将近十年,步天以为自己已经都放下了,可今天女邻居的一个眼神让他的防线全面坍塌了。当年,高考成绩出来,步天毫不犹豫地填了这座南方城市的学校,对父母给他选择的去北京的学校充耳不闻。他的父母并不知道步天的心思,步天的选择不只是为了自己,他更是在圆吴晓的梦,去南方,是吴晓未完的心愿。为吴晓了却心愿,完成他们的约定,是步天的责任。现在他的父母各自又有了家庭,天各一方,将是他们一家的常规模式。

窗外,霓虹门耀眼,步天打开窗,感受着吴晓曾经向往的湿润温柔,想那时的吴晓是想象不到南方的城市里除了有带着湿润的温柔,还有加不完的班、挤死人的地铁、吓死人的房价……而此刻,抛开白天的奔波疲惫,大都市的夜色是这么的奔放迷人,步天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万家灯火,好像小时候的满天繁星,只是不知属于吴晓的是哪一颗。步天沉浸在往事的追忆中时,耳边又隐隐地传来了那种阴森森的让人脊背发凉的音乐,看来上次沟通后,女邻居把音乐声是调小了的,步天打开窗也才听到些微声响,可是这声音只要你捕捉到了,就会自发地无限放大,脑袋里的每一根神经都调动起想象力,眼前的璀璨灯火,瞬间变成时空隧道,通向遥远的未知……

5

步天依旧睡眠很差。他没办法放下隔壁女孩的音乐,他看电影、听音乐试图掩盖住隔壁的音乐,可是不管他怎么折腾,女孩的音乐像长在了他的身体里,挥之不去。

咚咚咚,步天家的门被敲得很响亮。步天从沙发上弹起来去开门,门外站着愠怒的女邻居。步天慌忙地问她:“怎么了?”

“怎么了?你说怎么了?你看电影的声音能不能小一点?就是家庭影院也不能这么大声啊!我之前是吵到了你,可我已经改了啊,我现在都戴着耳机听音乐创作,可是你的声音一天比一天大,吵得我没法工作,没法工作我就没法按时交活儿,不能按时交活儿,我就拿不到钱,拿不到钱我就没钱吃饭、还房贷……”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步天只看见女孩儿的两片嘴皮上下翻动,他的脑子在迅速地搜寻自己平时的响动有她说的那么玄乎吗。终于,女孩儿的嘴休息了,步天看她说得过于激动,脑门上有一些碎头发都炸了起来,鼻尖上也微微冒汗,他本来还想辩解几句的,可她的样子让步天放弃了抵抗,他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他们分开的最主要原因就是他的父亲总是揪着他的母亲讲道理,在家和妻子讲道理,步天觉得是父亲犯的最愚蠢的错误。他把从嘴里即将要冲锋陷阵去辩解的话语变成了向女孩儿道歉的话,顺便出卖点自己的色相,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俊朗地笑着。女孩儿经过刚才嘁里喀嚓的一通数落后,大概火气过去了,她低下嗓门问笑得脸都要开花儿的步天:“你干吗把声音放那么大,耳朵不好吗?”步天听了,委屈地挠挠头,说:“可能是耳朵太好了,你刚才说你现在戴着耳机听音乐,可是我每晚回来都能听到你的音乐声,清清楚楚的,听了吧,我就睡不着,我搬来这些天,基本上没睡过一个好觉呢。”

女孩儿盯着步天的脸,大概觉得步天不像是开玩笑,问他:“我能进去看看吗?”

“当然,请进。”步天立刻闪开了身子,把女孩儿让进屋里。

女孩儿进来后,手插在兜里,眼睛在房间的各处游走,步天跟在她身后,感觉她像是来突击检查的女房东。

“你收拾得挺利索啊。”女孩儿看着,嘴里顺便给步天撂了一句表扬。

“凑合吧,主要是因为新装修的吧。”步天谦虚地回她。

“哎,你也爱吃‘关东煮啊。”女孩饶有兴味地停在了步天的茶几跟前,上面放着步天吃了一半的“关东煮”。

“还行,能填饱肚子就行。”步天的回答应该是单身打工汉的标准答案。

女孩儿没再说话,她站在阳台的横梁下,抬起头,仔细地看着。步天也跟着她仰起头来看着。

“你看见横梁那包的那个长方形盒子没?”

“看见了。”

“那里面包的是一根管子,这根管子和我们家是通的。你们的装修工包管子的时候肯定包的隔音棉不够,所以声音很容易传过来。”女孩一脸笃定地说,她也为自己找出了问题的原因而得意地咧着嘴。

“管子?和你们家通着?这里设计一根管子干什么?你确定是管子?”步天对女孩儿的发现全是疑问。

女孩儿对步天对她的质疑有点无奈,转脸儿对步天说:“来,你跟我去我家看看就知道是不是了。”

步天随女孩儿进了对门,这个户型和步天住的一样,但这里几乎还像个毛坯房,步天仔细观察后,发现屋里的装修走的是工业风,所以乍一眼看就很像毛坯房。客厅里没有沙发、茶几这些个普通物件,客厅的四壁打的都是架子、隔断,上面全是书和各种像是从世界各地淘换来的玩意,還有一张硕大无比的工作台,上面放了电脑、音响、唱片机,一瓶开着的红酒,一个堆了烟头的烟灰缸。女孩儿的电脑正开着,步天瞄了一眼,是一篇正在完成的文章,女孩儿八成是个网络写手。

“你看我家这里。”步天的眼睛跟着女孩儿手指的方向看去,在同样的位置,也被包了起来,不过不像他那边包成方方正正的木头盒子,这里肉眼可见缠得密密实实的隔音棉,隔音棉的外面做了些简单的装饰,这样子就让黑色的隔音棉看起来没那么丑。不过一般人也不会整天仰着脖子看那个地方。

“真的通了一根管子啊。这玩意儿是干什么用的呢?完全没必要啊。”步天盯着管子嘟嘟囔囔的。

“我来看房的时候,售楼员说开发商本来要从那里走网线什么的,后来又改了线路,拆了也麻烦就留下了。”女孩儿算是解答了步天的疑惑。

步天听女孩儿说什么看房、售楼员,明白了这是女孩儿自己买的房子,他看女孩儿比自己还小一些就已经买得起房子,心里不由得五味杂陈。他看着那张大得没边的工作台和满房子的书问女孩儿:“你是作家吗?”

“嗯,算是吧,网络写手。我听音乐就是为了营造写作的氛围啊,我看你家里也挺多书的,你也是?”

“不不不,我不是。我在一个小公司当程序员,没你厉害,都自己买房了。”

“哪有啊,这阁楼当时不贵,我爸妈掏了一大半钱,他们说反正我也不愿回老家去,就提前把我的嫁妆钱给我花上。他们主要是担心我没钱交房租流落街头,给我买个小房,混得再差也不至于露宿街头。房贷可一直是我自己还的呢。”女孩儿似乎和步天并不见外,大概她也看出来步天比较实在,从那个特殊的庚子年过来,全国人民都对“远亲不如近邻”这句话达成了共识。

6

在女孩儿的提醒下,步天联系了房东,讲了一下情况。房东倒是很客气,他在电话里安抚步天说:“小天,你不要怕,房子装修还在保修期,我给装修公司打电话让他们来整改,很快的,你很快就能休息好的。”

果然,一周后的周末,来了几个人,嘁里喀嚓把横梁上的盒子拆下来,给里面的那根管子缠上了厚实的隔音棉。原来装修工认为这是根废管子,只要用木板包起来不影响美观就行了,根本没像卫生间的管道那样缠隔音棉,他们大概没想到管子除了能传递上下水的声音,也能传递音乐的响动。

那以后,步天就很少听到对门的响动了。但那音乐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还是会隐隐地传到步天的耳朵里,步天想大概不是耳朵听到的,是他自己的心里存下的。慢慢地,他像女孩儿说的也习惯了,晚上他又能睡得踏实了,只是会时不时梦到吴晓。

春节,步天好不容易回了趟老家过年,可是这一去就被困在了老家,他是出不了北方回不去南方,天天干着急。就在快熬出头的时候,微信上老板的头像亮了几下,步天点开一看,老板通知他公司关张了,回来后步天就得另谋出路。步天看了老板的信息后,心反而不急了,从进公司就以为它会倒闭,五六年过去了,在最需要它的时候才失去了它,这或许才是人生吧。步天想。

“邻居,你不回来了吗?”微信又闪了一下,步天看是隔壁女孩儿发来的。

“回啊,失业青年即将回城。”步天顺手加了个苦笑回过去。

“怎么?你们公司也关门了啊,我有几个朋友也失业了呢。没事,没事,大不了重头再来嘛。”女孩儿给他发了几个加油的手势。

步天回了几个笑脸,紧跟着又给女孩儿发了一条:“我这次回来学了一个行酒令,我堂弟他们知道我住的是阁楼,特意教给我的,起头的那句是‘阁楼上,摆酒宴,兄弟们喝酒打战战。”

“等你回来,我就在阁楼给你摆酒宴接风,打战战,哈哈哈……”

(编辑 吴翠)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短篇小说集《刚需房》,诗歌集《如果疼痛可以开花》。获宁夏回族自治区青年拔尖人才,银川市学术技术带头人、高精尖缺人才,第二届“贺兰山文艺奖”编辑类一等奖等。现居银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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