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针对私小说中透视法的一则分析

2023-05-30范恒魁

今古文创 2023年1期

【摘要】本文以透视法为切入点,重新审视了私小说在当时的社会环境的产生契机,言文一致运动的普及使诸多曾被贵族阶级垄断的知识流向民众,而借由言文一致运动的普及产生的自我意识与西方现实主义思潮相结合,“私小说”这一文学形式由此诞生。《蒲团》作为第一部私小说,其新潮的写法与大胆的描写在当时引起了极大的反响,作者田山花袋也用这部作品完成了对自我的忏悔。

【关键词】透视法;私小说;蒲团;言文一致运动

【中图分类号】I31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01-0007-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01.002

一、绘画中的透视法

在了解何为文学中的透视法之前,先来看一下透视法这个概念来自哪里。透视法本身是一个绘画中的概念,它产生于数学原理,是把几何透视运用到绘画艺术之中,从而把艺术和科学相结合的手法。最初的科学线性透视法是15世纪初的意大利建筑师布鲁内莱斯基在建筑测算过程中发现的,布鲁内莱斯对几何透视法的发展极大促进了文艺复兴的发展。后来,意大利画家马萨乔将这个科学透视法运用到绘画当中,这就是最早在绘画中使用的透视法。在这之后,意大利画家达·芬奇等人进一步发展出了空气透视法以加强对空间感的表现。

简单来讲,透视法就是借助近大远小的手法来表现物体的立体感。而借助透视法,画家就可以将三维世界的物体的空间感反映到二维的画纸上。但需要注意的是,透视法的观察角度只限于一个点,这个透视点模拟的是作图者在某个特定的角度以单只眼睛观察事物得到的景象,也就是说来这种运用透视法通过透视点画出的画在现实中是不存在的。

二、文学中的透视法

当将透视法这个概念被引入到文学中时,它就有了新的意义,柄谷行人认为,当大家在阅读现代之前的文学作品时,会感觉这些作品缺乏“深度”,而这并不是因为这些作品本身是没有“深度”的,只是生活在现代的我们无法直观地感受到这个“深度”。而究其原因,就是因为现代的文学作品中有着“透视法”这一装置,这个装置将文学作品中内含的“深度”直观地展现给读者,就像使用透视法作出的画一样,它将在二维的画纸上很难体现出的立体感更清晰地展现给观赏的人。而一旦已经习惯了这种透视法下存在的空间,就会忘记这实际上是一个“做图”上的、人工的存在,而倾向于认为这是绘画原本的样子,而这个时候我们再回过头去看之前的绘画,就会觉得是失真的,不够写实的画。而实际上,这些大家认为“失真”的,不够“写实”的画,才恰恰是世界最原本的样子。

再将视线重新回到文学方面,人们之所以能够感受到文学作品的“深度”,是因为现代文学中的一种“透视法”的装置,但值得探讨的是,这个透视法的装置是不是能够决定文学的价值呢?针对这个问题,大家同样可以参考绘画中的透视法。绘画中的透视法这一概念的提出实际上经过了很多个世纪的努力,帕诺夫斯基认为,透视法完全是数学上的问题,而非艺术上的问题,也就是说,有绘画者认为,透视法完全与艺术无关,也无法决定一个作品的艺术价值。同样的说法也可以用于文学中,我们可以因为现代之前的文学作品没有应用“透视法”这一装置而否定它们的文学价值吗?这显然是不正确的,尽管我们在阅读其未经修饰的原文时很难感受到它的艺术性。因此,“尽管透视法并非艺术价值的契机,但它仍然是形式的契机,甚至有超出形式契机以上的价值。”也就是说,在评价一个文学作品的艺术价值时,尽管都知道不应以其是否使用了“透视法”作为评价标准,但大多数人依然很难跳脱出这个非常强力的装置。

那么,这个文学中的所谓“透视法”,到底是什么呢,所谓“透视法”指的其实是“第三人称客观描写”,它使主体以非介入的形式看到了三维世界,为观赏者提供了一个类似于上帝视角的观察角度。

那么文学作品中经由透视法这一装置所展现出的“深度”这一概念,又代表了什么呢?这里的深度事实上并不同于我们通常意义上的,“这个人有没有深度”“这是一段有深度的话”等例子的“深度”,例子里的深度更接近于我们日常所使用的“内涵”。而这里的深度,是一个更抽象的概念,我们同样以绘画为例,现代绘画中的“立體感”由一个透视点出发,透过这个点观察到的世界是均一的、标准化的,而非传统绘画中以绘画者的主观感受为出发点,进行“知觉”上的作图。文学作品也与此相同,“深度”首先是一个通过“透视法”这一装置出现的,而非源于“现实”或“知觉”。作者通过第三人称的客观描写为读者提供了一个观察事物发展的视角,这种由上而下的透视法使“深度”得以产生,读者通过这个视角对文本进行透视,从而产生情景感,阅读文本就像观赏一副经由透视法作出的现代绘画,绘画通过近大远小的原则向观赏者打开了一个“可以走进去的空间”。文学同样如此,经由“透视法”建构的文本也可以向读者提供一个“可以走进去的空间”,给读者带来仿佛身临其境的情境感,此即为文学作品中的“深度”。

三、文学中的透视法与言文一致运动

那么,文学中的透视法由何而生呢?我们需要首先来看一下言文一致运动。1868年,自上而下的,由政府主持发动的明治维新标志着江户时代的已经固化的阶级制度的结束和日本近代化的开始。而为了响应明治维新的号召,由一众文学家门提出的“言文一致运动”,也标志着日本近代文学的开端。言文一致运动最核心的观念是其“民主性”,即对知识分子和上流贵族阶级所使用的书面体的表达予以否定,并建立了更加平民化的,大众都可以阅读和理解的白话文的表达方式。言文一致运动在19世纪末期得到了大范围的普及,在这之前被贵族阶级所“垄断”的知识得以在一般民众间进行流通,国民受教育程度得到了很大的提升。言文一致运动与日本江户幕府末期前岛密的《汉字御废止之义》进言密切相关,在该进言中,前岛密将“言文一致”运动提升到现代国家制度建立的必要高度,他主张废除汉字,并表示这是一种对书写语言的改革。在前岛密看来西方书写语言因其对语音的直接复写更加便捷、经济从而更适应现代社会。而也正是这一时期日本全面实现了戏剧改良、诗歌改良和小说改良。在这里“言文一致”蕴含的语音中心主义式思考显然受了德里达启发。对语音文字的追求及对表意文字的贬低完全符合德里达所提出的语音中心主义,也就是自柏拉图以来语音文字作为语音的复写而被视为高于表意文字的西方传统。

而同时,言文一致运动所采取的书写方式实际上也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西方语言结构的影响,日语是依靠语末的形式变换来反映说话人与听话人的关系的,因此在之前的文学作品中,主语是大量缺失的,而言文一致运动的普及,使作家在写作时必须选择一种固定的词尾变形来进行写作,为了意思的准确,作家在写作时就必须加上更多的主语。也就是在这个时期,“私”出现了,这里的“私”并不仅仅指代第一人称的主语,更多地是指代人的自我意识。换句话说,言文一致运动的普及使人们开始进行自我的审视和解读。在西方现实主义的影响下,很快,日本的文学家们又意识到这种对自我的解读并不能单单由对自我内心世界的描述来完成,而更应该借助一个独立在外的客观视角来完成。于是,在这个时期的日本开始出现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视角的客观描写。

“第三人称客观描写”叙述视角即为透视法中视点的定型,两者都使主体以非介入的方式看到了三维世界。并由此,日本文学在20世纪初期开始出现了一种全新的形式:即以第三人称的叙述手法来描写主人公的内心世界,而这个主人公,通常被认为即是作者本人。这种文学形式就是“私小说”。近代出现的“私小说”的“私”与江户时代时期的主观文学存在较大差异,“私小说”是以批判的视角,借助一个更客观的第三人称的视点来描写“私”。于是,我们知道了“私小说”中所描写的事物就是以第三人称的视角来叙述“私”,即作者本人,眼中的世界。这也给了读者以自己的标准来评价作者的可能。

四、田山花袋的《蒲团》

1907年出版的田山花袋的《蒲团》是日本的第一部私小说,它的出版在当时的日本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在故事的最后,花袋描写了老师在女学生离开后将自己脸埋在女学生曾用过的被子里,用鼻子嗅女学生留下的气味的场面,这样露骨的,带有强烈性暗示色彩的描写,充分揭示了“性”的丑恶的一面。而作品中作为老师的竹山时雄和其弟子横山芳,也被认为就是以田山花袋和其弟子冈田美知代为原型创作的。也就是说,《莆田》的主人公竹山时雄,其实就是作者田山花袋本人。

故事发生的时间是日本的明治末期,以竹山时雄和横山芳子的相遇作为开端。竹山时雄是一位已有家室的作家,而横山芳子则是竹山时雄的一位狂热粉丝。但其实竹山时雄并不是一位非常有名且成功的作家,除了写作,他还必须同时接一些工作才能勉强维持家用。而这个时候,一个青春的、美丽的少女疯狂的开始崇拜自己,对他而言无疑是难以拒绝的。先来分析一下芳子的人物形象。芳子出生于一个在当时十分优渥的家庭,其父母都是虔诚的基督教徒,母親曾在同志社女学校学习。大哥也曾去英国留学,回国后在某公立大学担任教授的职位。而芳子在当地的小学毕业后立刻就被送到了神户的女子学校,在这里,芳子第一次接触到了西洋的许多东西。也是在这个时候,芳子的人物特征开始出现,她美丽、有理想、有才华、虚荣心很强,她芳子几乎兼具了明治时期日本女学生的所有的优点和缺点。

而时雄的妻子,却总是盘着传统的发髻,迈着日本女人特有的小碎步。这种巨大的反差让时雄几乎是立刻就爱上了芳子。并且他也开始幻想芳子也是爱自己的,他将芳子写给自己的信件扭曲想象成是在对自己撒娇;将芳子的笑容想象成她在勾引自己,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妄想中无法自拔了。而这一切,都在芳子的恋人田中来到东京之后戛然而止。芳子向时雄倾诉自己的苦衷,祈求时雄可以帮助自己和田中,而时雄却因为芳子根本不爱自己而大怒,狠狠地训斥了芳子一顿。经过此事,芳子在时雄心目中的地位从“新潮的圣女”一下变成了近似于“娼妇”的低下形象,芳子变成了一个先是勾引自己后又始乱终弃的女人。于是时雄向芳子的父亲告密,将芳子逐出师门,芳子也被迫被遣返回老家,而这时的时雄却自己一个人嗅着芳子用过的棉被,为自己的爱情哭泣。这一幕无疑是极其丑陋的,花袋十分直接地描述了这一充满性暗示的画面,揭示了性的丑恶的一面。

而柄谷行人认为,《蒲团》这部作品之所以在当时的日本文学界引发巨大轰动,其中一个重要的理由就是《蒲团》是日本首部直接描写“性欲”的作品。针对文学作品中的关于“性”的描写,其实很多文学家和评论家都对此做过论述。比如小山内熏在《文艺新语词典》中将“性欲描写”定义为:描写性欲,多用于小说中,自然主义首次尝试了这种描写手法。而关于这种“性欲描写”具体在什么小说的什么情节中使用,内熏没有进行更深入的探讨。这里的“性”与之前的文学作品中出现的“性”不同,是因为压抑和扭曲产生的。在明治之前的文学作品中,诸如井原西鹤的《好色一代女》,也描写了诸多与性相关的画面,但那只是作为人类一种正常的生理活动来进行描述,不带有作者本人的情感倾向,而在《蒲团》中,性是丑恶的,是值得羞愧的,是不应该存在的,这其实表示当时的文人们很大程度上受了西方基督教的影响,日本本土实际上是没有将“性”视为“罪”的文化的。而花袋也确实是基督教的一位信徒。作品中的横山芳子也曾受过基督教教育,其男友田中也一直为成为一名基督教的传教士而学习(这两位的原型人物冈田美知代和永代静雄也是如此)。

因此,可以说,《蒲团》这部作品是以基督教的自我忏悔为基础的,作者花袋通过这部作品向神明剖析自己的内心,忏悔自己的罪行。因此,花袋将时雄的许多行为描写的丑陋且猥琐,并非是花袋本人当时确实真真实实地如此表现了,而是花袋主观上认为自己的行为是丑恶且不可原谅的,为了向神明忏悔表达自己的罪恶,才将这些行为以极其露骨的形式描写出来。而在《蒲团》中进行告白和忏悔的,也不仅仅只有时雄一人,在芳子最后写给时雄的书信中,芳子写道:“老师,我是一个堕落的女学生。我利用了老师的好意,欺骗了老师。我知道我再怎么道歉都不可能得到老师的谅解……但是老师请看在我只是个弱女子的份上,宽恕我吧,我已经无路可走了。”这是芳子在被时雄识破谎言之后,半强迫下写的忏悔书,在信中,芳子对自己没有完成老师的期望成为一名“高教养”的,“纯洁”的人进行了忏悔,她期望通过忏悔自己的罪行得到老师的原谅。但事实上,时雄并没有因此就原谅芳子,他依然联合芳子的父亲强行将她带回了老家。这也反映了明治末期日本的一个社会环境,女性的地位较男性要低下很多。

五、结论

《蒲团》作为日本的第一部私小说类型的作品,其出现是诸多历史和社会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言文一致运动的普及使诸多曾被贵族阶级垄断的知识流向民众,这一巨大的时代变革给了许多有才却出身低微的人出人头地的机会,也就是在这个时期,大量人口涌入城市,这也是《蒲团》发生的时代背景。而借由言文一致运动的普及产生的自我意识更直接催生了第三人称描写的诞生,又受西方现实主义思潮的影响,第三人称客观描写与自我意识的觉醒相结合,“私小说”这一文学形式由此诞生。在《蒲团》中,充斥着大量的性欲描写,花袋通过这种几近于对自我的抨击描写,来进行对神明的忏悔,这可能就是花袋最初写这部作品的目的。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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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范恒魁,男,汉族,安徽宿州人,华东理工大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