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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的人

2023-05-30安庆

小说林 2023年2期
关键词:前夫孩子

待那次和费丽见过后,我就禁不住地想起一幢楼的二十七层。二十七层是费丽住的那幢楼的顶层,她曾连续几个深夜上到了楼顶上。我难以想象深夜里她一个女人坐在楼顶的感觉,而且她那样的单薄。她小区的名字我的确忘了,但二十七层的高度我却刻下一样记着。就是从那天开始,我养成了仰望的习惯,我会不自觉地朝路边的高楼上望,尤其竭力地望向顶层,在夜里,我曾一直盯着一座大楼的高处,可顶层的确是望不到的。除了每扇窗口透出的灯光,顶层那片一定是黑糊糊的,即使是我们家住的小高层,朝上望也根本看不到什么。

我和费丽算什么关系呢?我差不多算她的半个心理师(这是她自己说的),或者她心事的聆听者。这么多年我们的关系就这样若即若离地保留着,遇到难事的时候她或许会想到我,偶尔地和我打个招呼,我们就约一个地方。我常常会做好一个聆听者的角色,尽量地不打断她,听她声情并茂地倾诉。我在她的大段的倾诉后会奇妙地看见她的脸上些微绽开的笑容,像一朵花在早晨的阳光中抖开了花屏。这一刻,我是心领神会的,我会把手中的啤酒或咖啡递到她的面前,和她象征性地碰一下杯,如果是啤酒瓶,我们会各自听到当啷的一声。那声响像钟表报点铃声的余音。

若即若离,我们的关系就是这样的,这么多年我们只是保持着一种相对理性的男女关系,即使在她潸然泪下,我给她一个拥抱时,她也只是小猫一样地依偎在我的臂膀里,从来没有和我紧紧地拥抱过。这种若即若离的关系,使我感到享受又感到失落。我几次发誓要结束这种过于理性又有所依赖的往来,可在她再一次有所需求时,我又会毫不犹豫前去赴约,去她定好的某一个茶室或咖啡馆,我们在一张桌案的两端相互一望,常常在一杯茶或一杯咖啡之后,开始她的倾诉。在夜色里或许午后的阳光下,我们分手,从来没有过对下一次的相约,那一刻在她的身影后我会更加孤独,对下一次没有任何的期望。然而,我们还一直有着下一次的见面或者倾吐。

这一次就是这样。

很多年前,我就知道她住在一个小区一幢楼的十八层。那一年,我刚在旗城准备买房,我跟着中介到处去看房子,看得眼花缭乱,我推掉了一个可以优惠很多的十八层房子,我对那个数字从小在脑子里有一种扎根的抵触。可我的十八层和费丽的十八层不同,我放弃的是一个楼的顶层,费丽不是,费丽那幢楼的顶层是二十七层,她的十八楼和顶层有一定距离。那天她说,她连续几天站到二十七层的楼顶,我想象着她瘦小的身子在二十七层的楼顶一定更加渺小,像一只小鸟或者一只虫子,她如果真往下跳,最初看到的不过是一只小鸟或蝴蝶的飞翔,从那么高的楼顶往下飞,当有人看到时,她已经是落地的羽毛。

我闭着眼,陷在想象中,你要干吗?

她回答了两个字,想跳。然后说,一切都结束了。

一切是什么?

一切……她沉吟着,她的手握着一只茶盅,茶盅在她的小手里像一只蘑菇,冒着水汽,她不抬头,只是瞥了我一眼,说,一切就是一切,是空,是结束,是无所顾忌。

我仰着头,又俯下身,摸住了她的两只手。她两只手小小的,软软的,冰凉,但不失光滑。我说,真傻!

我想象着,一只小鸟一样的人凌空而下究竟会是怎样的状况,那种飞翔或者轻生有什么意义,有谁在乎,一个人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去结束自己,为什么要如此决绝,到底对自己的生活该有多么的绝望,要与自己生活的这个世界诀别。我说,费丽,一只麻雀落下来,会有几个人关注,有几个人悲伤,你想过没有?从那么高的地方落下,你不过是天空落下的羽毛或者树叶,如果是在深夜,连这些都不会有人看到。你要这个世界同情吗?要一幢楼留下关于你的记忆吗?可是,这个世界上没有几个人会永远记得住你。我没有想过,我不想这样想,没有意义。她久久地摸着面前的茶盅,不,那次她握着的是她每次都带在身边的像她的身子一样细长的茶杯,我记得那只茶杯是浅粉色的,没有图案,茶杯和她的瘦弱非常的搭配,她的指头像她的茶杯一样细长,她开始说话时总是两手滚动着茶杯,她往沙发背上倚了倚,你说,就像一只死亡的麻雀,甚至像一片鸟儿的羽毛。

我说,古代有人说过两个字,鸿毛。而且芸芸众生十几亿中的一只。她说,鸿毛是什么?我说,意思是很轻,没有分量。

她握杯的手停下来,说,的确渺小,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多大分量。我在楼顶看到了整个旗城,走在路上的人那么渺小,就像天上的小鸟或一只虫子。她说,我看到了那个快递公司,隐隐约约看见院子里的送货车,根本不可能看到具体的身影,那个时候你知道我的心更加荒凉,我们这些人算什么,其实不过是一只虫子。

她盯着我,停下来,手握着茶杯。我往她的杯子里加了水,茶坊里此时很静,听得见水注入杯子里的响声,低微的,隐隐约约,像一个雨天窗外细雨的声音,像落在花叶上的低微声响。我没有用语言,不想打乱她的叙述,一个叙述者需要的是对方的聆听,让她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如果孩子要不回来我就跳楼。

终于说到了主题,她的话语带着狠劲儿,虽然说话的声音是平静的,但我能看到她内心情绪的波动。费丽的两只手握住了茶壶,说,我就在那几天里等待着结果,我有一种万念俱灰的感觉,脑子里像有一条河一样,浑浑荡荡,我做好了跳楼的准备。她又说到了二十七楼,她好像和二十七层较上劲儿了,她说,我好像上瘾了,每到晚上,当整栋楼都静下来时,我就去那个上楼的梯口,从十八层上到二十七层,没有人注意我,我很轻捷地就攀了上去。

我不用想后边的故事,因为她正活生生地坐在我的面前。

她说,那一段时间我一直在研究那个上楼的通道,到二十七层有把手,铁质的,往上有一扇门,我看见过从门缝钻出来的阳光。她说楼上的风真大,可以把我这瘦弱的身子刮下去,第一次上到这么高的楼顶,一马平川,楼顶上除了太阳能什么也没有,不,有鸽子的羽毛,我感觉我就是在天上了,二十七层,多少米?你知道整个旗城都在视线之内,但你又看不到什么,不是站得高就看得远,可能是夜晚的原因。可白天我不敢上,上去了也不會有人注意吧,如果我纵身一跳,今天就不会和你坐在这里喝茶。

当然!你还是想活着!

她往我的杯子里续了茶水。

我也许还是被发现了,还是有人看见过我,跟踪过我,有人把我的事给保安、物业说了,那个上楼的通道锁上了。可能就是因为我,锁上了。我甚至去问了保安,保安说,他们要保障小区的人身安全,谁要是从楼上跳下去怎么办?谁承担得起!我走出小区,找了个观察角度比较好的地段,往楼顶上看,寻找着我曾经站过的地方,回想着我没有完成的愿望,有些沮丧。

现在过了?

不过,能和你在这儿喝茶聊天吗?不然你可能都给我送过花圈了。

不一定送。

不会吧!她手里的水抖落出来。

我说,我给你送,我是谁?不伦不类的,你家里人知道我们是什么关系吗?朋友,情人,还是……

她再一次沉默了,闭了会儿眼又睁开。她说,人是危险的,其实人心里的结就那么几天。

我努力回忆着我们的关系,我们算什么关系,我们是怎样开始认识的。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好像是一个雪天,雪在天空里飘着,一片一片地落下来,极目之处都是白色,世界裹在了白色之中,要把一个世界暂时封冻在白色里,以白色的帷幕把世界覆盖,一切不美观的东西被雪美化了,雪是一个世界的装饰师,是伪装者,公园里更是少人。我想到两个字:白城——白色之城。一个城市永远都是这样也是美好的。那一年我刚来到旗城,在一家文化公司临时任职,有时候很忙,有时候又无所事事。可我是喜欢雪天的,好像骨子里与雪有一种缘分。我就这样和费丽在雪天里见了第一次,我从大楼上下来,走过了公园里的那座桥,我往湖边走,远远地我已经看到正被雪弥漫的湖,桥栏上落满了雪。我慢慢地靠近公園中的湖,那个湖不记得有什么具体的名字,我通过湖边接近湖中的廊桥,湖中的亭子里空寂无人,雪还没有飘满亭子。我小心地上了廊桥,用戴着手套的手抚着栏杆,挪动着向亭子靠拢。雪落满了湖面,像冻在湖面上的冰凌,如果仔细看,可见雪在湖面上轻微地蠕动,如一块巨大的白布。我终于走进了湖心亭,站在亭子里观察着雪,雪还在下着,弥漫在整个湖面上,我俯下身看雪在湖中蠕动,往湖岸看,树枝从白色中透出些许隐藏的颜色。我从湖中走出来,沿着公园的甬道散步,我就是在莲池边看见了费丽,莲花早已经不存在了,只露出莲的残梗,让人想起莫奈的莲花、莲池。她站在莲池边,身后有一个连椅,连椅上有她坐过的痕迹,我能想象她坐在连椅上不断扒拉着手边的雪。我在连椅上发现了两个字,快被雪蒙住了,那两个字隐隐约约地透出来是:生活!我看着莲湖边的她,穿着加长的大衣,戴一顶带檐的帽子,帽子上落着一层薄雪。

我们就是在这样一个雪天认识的,我回到她坐过的连椅上描绘她写下的那两个字,生活。不然真的就被雪覆盖,看不清了。那个雪天我们很自然地站在雪地里,走在公园落满雪的草坪上,分手前,她在雪地上写下了她的手机号,我记下来,打给她。就这样,我们建立了联系,我们的相识竟是从雪天的搭讪开始的。

我努力回忆着我们的关系,我们之后的交往,断断续续地交流,转眼十年、十几年了。她原来就在我们公司附近的一个茶馆里,那时候她是一个服务员,穿着那种中式的缀着一朵朵茶花的带襟的服装。我是偶然去那个茶馆和她邂逅的,我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果然是她。后来我去那个叫“春来”的茶馆里多起来,我们的接触有一段时间比较频繁。我们又去过公园,去找过她写字的连椅,在那条连椅上坐着,我们说话,但话不多。或许是情绪和内心的气质些许相投,我们可以有偶尔的相约,一起吃饭,在又一个雪天里走过。后来,我离开了那家公司,去另一个单位编一本杂志,她也几乎同时离开了茶馆。我知道,她迟早会离开的,她不适合去做一个泡茶端茶的服侍,她有一个不安的内心,她在旗城的不甘,对生活的不甘我能看出来,听出来。再之后,我们失联,大约在失联两年多后又重新联系上,我收到了她一条短信,显示的另一个手机号,幸亏我的手机号码一直没变,我们又续上了联系。我回忆不起来我们重新恢复联系后,是在哪儿见的面,只记得是一个雨天,她让我去文化路上等她,我站在一个报刊亭旁边,在树下避雨。雨是在我到达文化路时下的,迷迷蒙蒙的雨打在树叶上,树叶在雨里翘动,时而有树叶从雨水里落下,落叶上的雨珠在慢慢移动。她来了,手里多拿着一把伞,之后去了什么地方想不起来了,我不是那种太有记忆的人,如果有什么刻骨铭心的举动或许我会记住。我们好像没有失联过一样平静,聊到了各自的生活,两年多不见我们似乎放开了,放下了原来有过的戒备。其实人和人之间有什么值得戒备的,有时候交流和倾诉比戒备更加重要,人内心的东西排泄和发泄,如生理上的排泄和发泄是不可梗阻的。她聊到她的家庭,她父母的离异,她从小在一个怎样的环境里生活。当父亲和另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后,她和母亲住在小区的楼上,母亲最开始几乎是要抑郁了,她天天守着母亲,她像一个母亲一样做饭,把饭端给母亲,逼母亲勉强地吃饭。母亲慢慢地从情绪的阴影里挣脱,从抑郁到半抑郁又怎样从半抑郁里一点点地走出来。几十年,母亲就这样一直自己过着。她诉说着她这两年去了省城,在省城的一家公司里工作,自己在都市村庄租赁了一个小房子,那个和她断断续续的男朋友也去了省城,他们有时挤在一起,抱团取暖。她向我描绘着冬天的寒冷,那个房子处于等待拆迁赔偿的状态,没有暖气,冬冷夏热,她在最冷的时候买了一个电暖器,夜里吹得时间长了干燥。母亲去看过她,和她住在那个小房子里,帮她打理着房间,把她攒成堆的衣服洗净,把被褥被罩都洗一遍。父亲也看过她,每次去给她留下些钱,她不要,她说她可以自给,父亲还是给她留下了。

我们那一次就那样聊着,两年之后,我们的聊天在重逢之后竟然变得坦然和坦白,卸下了顾忌。或许,这就是成长,这就是岁月带给人的变化,或许是时间潜移默化了我们。人,永远处于成长的状态,和年龄无关。我和她聊到我的状态,我从公司跳槽去了一家单位,这次可能要相对地固定下来,虽然我还不知道固定对一个人是不是好事。我们分手时天上的雨还在密密麻麻地下着,雨打落的树叶更多,树叶上滚动着雨珠,我能看见雨珠的明亮,在落叶的雨珠上我看到了落叶的悲伤。她带给我的那把小红伞,我说再次见面时还你吧。她摇摇头,我会想着追回我的一把伞吗?她的声音在雨天里变得低沉,送你了,留个纪念吧。我还记得的是,那条路上的音像店里正在播放著名的萨克斯《回家》。

我们的相处就是这样的,有时候会长期不见,正常的可能是一年只见三到五次,差不多一个季度一次,包括她每年的生日前后我们会见的一次。而她会在我生日的前夜给我发一条“生日快乐”的短信。

又是一年,她结婚了,我们还见,只是见面的次数更少。好像结婚后的第二年她怀孕了,那两年我们的联系基本上是保持着短信的来往,我和她的状况,都是通过简短的信息了解的,很少通电话,虽然我很喜欢她标准的普通话,珠圆玉润。可能处于那个时期的女人情绪是不穩定的,她有时候会接连地向我发送着信息,我尽力地保持着及时地回复,解释她质疑的东西,对她的某些疑惑回以我个人的理解。即使没有见面,也挺温馨。一个男人,在一个流浪的城市,一个陌生的女人从一个雪天成为一个朋友,无话不谈(也许有所隐蔽),对于我也是填补了生活的空虚。现在回想,那几年我都在干什么呢?我在她结婚怀孕的那年进了那一家《幸福女人》的杂志社,本来还要出一本关于男人的杂志,但一直没有实现。我负责编《幸福女人》的两个栏目——“夜语扉扉”和“放飞心灵”;一个是女人对情绪、对生活的表达,一个是女人或男人对灵魂或精神释放的感悟,包括游记,固定的旅行。我并没有从我的工作中得到多大的乐趣,一个漂泊流浪的男人有时会觉得特别无聊,我个人生活处于半胶着的状态,我的那个妻子在两年前已经成为我的前妻,我们经过了三年胶着、冷战,到最后的结束。这可能也是我出来的原因,庆幸的是我们没有留下扯来扯去的孩子,不然我们一辈子会揪扯不清。我的生活中也出现过新的女人,有一个女人和我处于不即不离的状态,我能感觉到她在观察我的发展,期待我的发迹,或者出现什么奇迹我会飞黄腾达。可我一直平淡无奇,我的新剧本还在修改浮沉,至于收益,要等到接收方对剧本满意之后。这中间我卖出去的一个戏曲的剧本,是被另一个城市的同行公司收购的,我参加了剧本的首演,在演出前剧本的稿酬也终于结清,我给了介绍人感谢费。然后,对于新的剧本我还要等待,也许等待会很漫长,会遥遥无期。我每天要参与杂志的编务,除了我负责的两个栏目,杂志社的活动也要张罗,我有时候精疲力竭。在这种情形下,我根本无法去约费丽,而且那是她的特殊时期,我们虽然相见甚欢,聊过很多话题,却还是止于平面。我们萍水相逢的友谊也只是处于一种平常的异性的接触,况且我比她大得多,我在她的面前保持着一个男人的矜持。我承认她很漂亮,最少是我眼中的漂亮,她的鬓角很美,有几绺细发在那里飘逸,在她右鬓角后有一颗圆圆的黑痣,我看到过她的锁骨,锁骨那儿的肌肤丰腴而又白皙。对,我那时候就是这样,平淡又有些狼狈,至于我和费丽在正常的情况下一年会见几次,否则,或许像她那几年忽然去了省城,结婚,生子,也就处于少见或不见的状态。

她的孩子一岁了。

她再约我出来,告诉我,她不能天天守在家里,她成了一个网店的店主,也就是说她开了网店,网店里专门经营的是婴儿产品,兼营一些廉价的首饰等。她的身材没有变,还是那样子,瘦瘦的,苗苗条条的身架。我能从她的声音里听出来,她的生意还是可以的,那一年好像网店才刚开始风生水起的时候,她不断在扩大她的经营。那一次我们见过面后,后来再见面次数很少,她的确紧张,孩子需要照顾,还要经营她的网店,她买了车,要到物流仓库取货,拉回她的货和购买的小纸盒等,每天下午她要发货打包,等快递把货接走。她告诉我,她消停的时间是从太阳西坠开始的。这时候微信诞生了,有了朋友圈,我每天可以在她的朋友圈里看到她忙碌的图片:堆满房间的货物,粘贴好地址的快递,封好的盒子,忙碌的时候母亲过去帮助她照顾孩子。

我们的关系一直僵持着。

有一天,她忽然对我说。

是的,好长时间里,她已经没有谈到过她生活中的那个男人了,如果回想,是有意味的,生活或人生中常常有很多的潜伏,有很多的埋伏,那些回避或被回避的东西恰恰是危险的,会引爆,会泄流,会引发正常中的非正常,意外的生活就是从隐藏或回避中产生的。

大约一年前,我和费丽坐在园北路咖啡店的二楼,对面的大超市里人头攒动。靠近窗口的那个卡座可以看见窗外的马路、马路对面的大楼、路上的人流,不远处是旗城的人民公园,树影簇拥,公园那边的一座主城建筑隐隐约约地投进视线。据说旗城的人民公园是仿苏州园林建的,曲径通幽,小桥流水,一条绕公园盘旋的长湖,湖里行驶着幽雅的小船,我上班的地方就在公园东北的一座大楼上,可以俯瞰到一条湖水和湖水里的小船,船上的人像小鸟一样。这家咖啡店我们以前来过,那天中午前后的几个小时,我们都是在咖啡店里度过的,或者说,我们基本上都坐在那里。阳光透过来,桌案上一层银黄。我记得那天她染了红唇,红唇在光线中像熟透的桑椹,我看着她放在身前的手,白皙、柔弱,细细的筋管由肌肉内绷出。她倚着靠背,闭着眼,睫毛从她的眼皮下蹿出来,像画纸上的一行小树。她似有些累,网店每天都有太多的工作,晚上有时还要加班。她睁开眼,一只手在脸前挥挥,从提包里摸出一包烟,那种细细的女人烟,其实这种烟早已经不分男女。她点着了,我听见火机咔嗒一声,烟雾轻薄地在桌面上浮动,驮着一个女人的情绪。她吸了几口,手捏着烟,说,我们结束了!

结束?

我吃了一惊。

我们办了手续!这一次她说的更清。

什么手续?

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结束一起生活的手续。

我有些惊异。

这不骗你。

我知道她不会骗我,这事她不会说谎。她对我说着他们漫长的离婚经历,这几年他们实际上一直都处于僵持的状态,基本上处于冷战,或许是距离的问题,甚至失去了谈判聊天的兴趣。僵持,那也是我体会过的,我在僵持里曾经痛苦纠结。离婚在半年前就开始了,她说,我们去了民政局三次,不容易,每一次民政局的人都会找出我们协议上的毛病,让我们回去修改,修改后再说。我看出他们的用意,他们的意图是让我们在拖的过程中会发生变化,或许我们就妥协了,继续忍受下去。我们谁也没有反悔,好像都死心了,哀莫大于心死。这半年多的时间里每当有一次接触中的小摩擦,都会想到没有走完的旅程,都会禁不住提出来再去一次民政局,迫不及待。最后一次去是彻底绝望了,死心了。她说她们的证换了,她们的关系不一样了,她们以后就没有什么亲情了。

不,你们有孩子在。

她把烟燃着的一端朝上举,像在烧香,眼朝着天花板,我看见她圆圆的小小的下巴颌翘着,看见她脖子里细细的筋骨,锁骨被牵动着,她的胸部在朝上翘,在颤动。头低下来,她说,是,只有这一层关系了,孩子,孩子以后就生活在单亲家庭了,或者重组家庭。

孩子呢,归你吗?

没有,在他的名下,只不过还在这里上幼儿园,要每天接送。

我不说话,听着她说,她却也沉默了。窗外的阳光越来越高,越发亮堂地照着,马路上车辆驶过,鸣叫着。我能看见对面超市里电梯上的人流。我想起在这之前,我们有几次谈起过這样的话题,他们的冷战,他们的僵持、较劲。一次她累倒了,那个男人,她现在的前夫都没有及时过来陪护,她自己在医院里住了几天。一次我们在一家名叫“星期八”的咖啡店,坐在那个按小时收费的小包间里,她在诉说时胸脯突然起伏,情绪暴发,嘴唇都变了颜色。我赶快抓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冰凉,她的指甲尖尖的,带着锋利,我走过去,抱住她,让她偎在我的胸前,她是那样柔弱,那样娇小,那样单薄,她依偎在我的怀里像一只猫,一动不动。有一刻我以为她睡着了,让她静静偎着我,我只是俯下目光看见她依偎的头发,额头的一角。她动了,她的胸部在我的胸前蠕动了几下,像一只猫,她咬着我的袖子,而后咬住我的手脖,我忍着痛让她咬着,我的手脖上有了咬出的痕迹。慢慢地她起来了,眼圈红红的,鼻子尖也是红的,她推开我,安静地坐好。我又回到我的座位上,看着她,但她始终没有在我拥抱她时和我拥抱。这样的倾诉在她离异前还有过几次,她每次都对我诉说着,我都诚实地做她的听众,平静地和她对话,劝她冷静,好好地想一想。有一次我约她去看另一个城市的湿地公园,我们那一天玩得很快乐,我们绕着那个湿地公园的湖转,在银杏树下捡树叶,在秋天的芦苇边照相,那些正在挥发的苇缨波动在我们的身后。

现在,她告诉我,她离了,他们终于结束了。

午后的阳光偏斜了,咖啡店的顾客本来就少,最后差不多就剩下我们俩了,我是说楼上,楼下的一层我看不到。她歪着头,眯了一会儿眼,说,走吧,我得回去工作了。她说的工作是她每天下午要为订单打包,然后会由快递到她所在十八楼上取货,每天会有一个大包,她的利润都从那里来的。

我无法描述她那一段的心情,她的神态,她的性格,因为,我们见面的次数并不多,她似乎对和我见面的频率也有所克制,我们还是保持着一年见几次,也会偶尔周期短些。

那次咖啡店见面后,再一次见面我们是在“花非花”饭馆,我看见她的神态似乎好些,脸上泛上了一种光,她先声夺人,说她请我。我猜测着她的心情,会有什么好事,发财了?她网店的生意一直不错,也许她接了一个大单,我听她说过大单的事,每年淘宝网都会有一批大单,你如果敢接,有能力完成,就是一笔不菲的收入。可是,她说的还是感情问题,说的是她的老公、她的前夫。她说他后悔了。后悔了?他说他现在才觉得还是在一起好,对孩子,对自己都好,这样孩子要来回地折腾,而且他们还要瞒着孩子心里挺憋屈的。

这都是他说的?我问。

是的,他每天都在发着类似的信息。他说他想重新回到以前,过安定的生活,让孩子有一个安定的家庭。

你怎么想呢?

她却停顿下来了,停滞着没有及时回答我的问题。停了大约有三分钟,她端起酒杯,朝我举,我和她碰杯,我们的杯发出闷闷的碰撞声,杯里的啤酒泛着白沫,碰撞后白沫向杯外溢。

你们,你们还有性生活吗?还……

她把一杯啤酒喝了。

有!她说,他比以前还要疯狂,我们以前吵了架,打冷战,如果我那天情绪不好不理他,拒绝他,他也和我冷战。可现在,他有点儿穷凶极恶,她竟然用了这样一个词——穷凶极恶!她说,我想拒绝,既然我们的关系都不存在了,可我们又不敢大声争辩,家里有孩子,我们还得伪装,他对我说,我们不还是这样的关系吗?不是不让孩子这么快知道吗?我说这和孩子有什么关系?他说,你如果拒绝,我们为什么还要在一个房间?我对她说,你可以去另一个房间,那里有一张床。他拒绝!她说,他穷他极恶的时候你阻挡不了。

我想起自己,我和前妻最后同床异梦的时候也做过,有些夜晚也可以用这个词形容。我闭着眼能想象她那个老公——前夫的样子,欲望是需要爆发的。同床异梦、兽欲、胁迫……或许也可以用这些类似的词表达。

她给我讲起她离异后的第一个春节,回前夫的老家。前夫的老家在省城的南边,以前的春节他们都是要回去的,那个老家有他的母亲,他的弟弟,他的弟弟也已经结婚,在县城的一个单位上班。这一次,她有点儿别扭,前夫提前在做她的工作,在接近春节前不断地放下姿态,和她商量。她说她实在是不想去,为什么还要去呢?那个地方在领到证那一天,她在心里已经变得生疏,在慢慢拒绝了。她承认自己不是那种一点儿也不计较的人,自己是一个小女人,没有那么宽广,那么宽阔,那么大气。再说,那个每年见面三次两次,甚至一次的婆婆,在心里没有建起多深的感情,好像婆婆从开始也没有特别地喜欢她。那个婆婆,怎么说呢,看起来有点儿傲气,婆婆和公公早已经离婚,那个公公在省城,她和前夫见公公的频率倒算频繁,而这个婆婆几乎每次对她都带着一种敷衍、一种冷漠,让她感觉他们永远都会是陌生人,都不会同路。她因此也无法热情起来,每次她都还要竭力地迎合,甚至逢迎,她不想把每次见面都当成一种负担。所以她对前夫提出的回家是拒绝的。可不回去孩子会怎么想呢?前夫是一定要带孩子回去的,因为之前的每年都是,作为奶奶对自己的孙子倒是无可厚非的。斗争的结果还是回去了,还是一家三口坐着一辆车,前夫在前边开车,几个小时后到达了县城。一切都还是熟悉的,还是那个小院子,那个县城的老街道。门开了,孩子从惺忪中醒来,奶奶走过来,一把抱起的是孙子。然后见到的是前夫的弟弟和弟媳,他们也有了一个孩子,县城也充满了春节的气氛,街道里挂起了红红火火的灯笼,市场里热闹起来。然而,她的感受不一样了,内心里觉得尴尬。这个也算熟悉的县城、院子,在目光里变得陌生、疏远了,包括那个婆婆在感觉上的距离又在加大,好像他们对她是抵触的,排挤的,目光里含着一种质疑、鄙弃。她感到了不自在,变得木讷,却还是一如既往地应付着,在心里感受着,表面还要做得一样。尴尬的是夜晚,他们还是住在了一起,孩子被奶奶拉过去,和奶奶住了,她极不情愿地看着孩子,在孩子扭过身时悄悄地向孩子摆手,孩子看着她,有点儿愣,迟疑,不情愿。奶奶的手却紧紧地抓着孙子,被抓过去了。还是他们每次回来的房子,还是就一张床,他们当然要睡在一起,她裹着,合衣躺着,他们只是每次暂时回来住的房间里连电视也没有,只得各自在床上看着手机,在手里扒拉,寻找着可看的内容:电影、电视……他的脸转过来,你就这样睡吗?她不说话,颔了一下下巴。这样睡舒服吗?别装了,谁不知道谁的身体。她还是不动地看着手机。他的手伸过来了,他来帮她解衣服,摸着她的扣子。她往外挪,推开身上的一双手。他说,别啊,自然些,我们办过手续后不是没有干过。她的眼泪竟然被一句话激出来了,一颗一颗地往下流,在眼窝里,脸颊上淌,在几百里之外的县城里,她的眼泪哗哗地流淌着。他看着她,你,你怎么了?她还是自顾地流泪,好像憋了许久的泪要在这县城的夜晚表达出来,倾泻出来。自己竟然这样地又来了这个县城,她觉得自己永远都不会来这里、来这个县城了,可阴差阳错,鬼迷心窍地来了。所以,她委屈,她别扭,她拒绝,她在这个夜晚尤其想拒绝一切……你怎么了?怎么这样,是你同意过来的呀?费丽,我们,我们不是还有可能再复合吗?我不是给你说过我后悔分开了吗?她一直都不回答都不说话,对前夫的话她觉得非常虚假!在县城之夜尤其有这样的感觉。她仔细分辨着这几句话里到底有多大的诚意,多少真实的成分,县城的夜越来越静了,她突然感觉到有一种恐惧,有一种威慑和惶惑,她的身子有些颤抖,她把手机扔到了床边,侧过身,用头抵着男人,抵抗着男人,前夫却顺势压住了她的身体。那个男人——前夫,搬动着她的身体,她努力地护着,许久,许久,她有些疲倦了。她在县城,在前夫老家的那个夜晚浑身颤抖,压抑着呜呜呜在被窝里哭。

转眼就是初三,大年初四他们就要回去了,忍耐就会结束。她走出胡同,看着这个县城的街道,县城其实自有县城的优势,它是丰富的,又不太过于喧嚣。前几年每一次回到县城,她和前夫都会去县城的几个街道里转转,去尝尝县城的小吃,去一条民间工艺的街上走一走,捎回几件工艺品。还有,这个县也是全国有名产玉的地方,她每次来都要为她的同学、同事、亲戚捎回去几块适中的玉件。可这次回来没有了兴致。她一个人走出来的,前夫和他的弟弟在聊天,孩子在和那个小弟弟逗着玩,她走出胡同,感到一股凉气,她把衣服往紧处裹了裹,想着是不是回去,但走出胡同后她决定要走下去。大年初三的大街是冷清的,可能都躲在家里看电视,男人们在一起喝酒、聊天、打牌……她朝着一条河的方向走,远远地看见了一座桥,桥上是冷清的。她跨上桥,河畔干燥的芦苇有些单调,靠近岸边停着一条船,船里落满了黄叶,一群麻雀站在船上唧唧喳喳地叫。她忽地感到一股伤感,在这座桥上那个男人是紧紧地揽过自己的腰的。那是第一年回县城,回到县城的春节前,她和前夫在街道转,转到这座桥上时,他们停下来,那是一个午后,冬天的阳光照在河面上,水波里有一个圆圆的巨大的蛋黄,前夫揽着她,他们一起朝水面看,直至那个圆圆大大的太阳被一只小船搅走……现在,往事变成了她回忆里的伤痛,想抹去而又很难。她扶着冰凉的桥栏,久久地站着,看着冬天的河水。

回去的准备提前做好了。

也没有什么可准备,就是把带来的行李带回去。这一次她整理的格外细心,这个地方也许很少来,不会来了,往常即使丟下什么也就丢下了,这次她不想丢下任何的东西,仿佛要把自己过往的痕迹也都带走。初四中午他们一家又在一起聚餐,前夫说,下午要开车不敢喝。她忍不住说,你喝吧,我开!前夫还是忍住了没喝,饭吃到一半她出来了,她不想在酒桌上一直坐下去,和这个家没有更多共同语言了,往常她也不是话多的人。她走出来,站到了门口,看见胡同里走着三三两两的人,灯笼在微风里晃动,她折过身,看见婆婆站在她的身后,那目光里有内容的,有一种看透的笑,有责备、敌意。婆婆在她即将离开前终于说话了,费丽,婆婆叫了她的名字,说,我知道了!她吃了一惊,原来那个男人早泄密了,把自己卖了,还让自己装得若无其事。她的脸上一阵热,带着疼痛。婆婆站在过道里,过道里放着一辆电动车,婆婆的一只手抓在电动车把上。婆婆说,不要装了,装着不难受吗?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和我儿子离婚?孩子都快上学了,你们都没有为孩子想想?婆婆的话一句逼着一句,像刀子一样,她不知该回答什么?怎么回敬,在这个即将告别的县城,前婆婆家。我——她想反驳几句,婆婆又在说了,从最开始我就没有看好你,可我……没有想到你们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你还会这样装,装得很像!她说,不是,不是我,这不是我自愿的。我不是装,是你,你儿子……她终于说了,那边桌上的说笑声还在继续。没有想到在即将离开县城——这个前夫的县城时,会被婆婆揭穿,让她狼狈。他们午后就要回去了,她在想着到底是不是还和前夫一块儿回去,是不是还一起去母亲那儿,还去不去看他的父亲。如果不装,那就把幕布全部揭开。

我听见她胸腔的伏动,她闭着眼,那儿酝酿着一河的泪水,只是她的眼睑,她的睫毛暂时地阻挡着,不让它们汹涌而出。她倚在靠背上显得有气无力,像我曾经过去抱住她的那次,她显得苍白孱弱,好像在渴望一棵救命的芦苇。在我约她出来时,她说,我不能走远,我身体无力。所以我们就约在了附近,又一次去了“星期八”,那个咖啡馆不大,两个相对封闭的小房间,大厅里隔离出几个卡座,往里一个比较大的房间,有时会传出麻将声。有音乐在响,我点过音乐,咖啡馆的那个女孩找出来,欣赏地看着我,说出她对那个音乐的喜爱。

我们坐在相对封闭的一个小房间里,茶上来后,她把房门轻轻地拉上,吐出一口气。我担心她会吐出血丝,她从靠背上起来时,我听见几滴眼泪落在茶几上的声音,她手抚着额头,眼泪还在穿过她的指缝挤出来,她纤细、白皙的手指间,挂着露水一样的泪珠。我沉默着,这时候的沉默应该是得体的,我把纸巾无声地朝她递过去。好久,她向我伸过来一只手,听见她说,拉住我,像在梦呓。我拉住她的一只手,那只手绵软,带着潮湿,失去了骨感。她抬起头,朝我看看,朝后倚过去,我走过去坐在她的旁边,她靠过来,身子无力和弱小。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我轻轻地在她的耳边问。

她渐渐地恢复了,她说,他是个伪君子!她说,实际上他一直都在相亲,一直都在和另外的女人同居,她的家,她在省城的父亲,他从县城找过来的母亲,都在催他快一点儿再找一个对象。他在省城有工作,有房子,房子是我们离婚后他父亲给他交了首付买下的。他却还在哄我,他还想一边稳住我,在他的空窗期,甚至过来甜言蜜语地哄我,强暴我,满足他,和我同居。她说,我都看透了。

我说,你不要埋怨,你们离了,他找对象,相亲,是允许的。你们现在都是自由身,你们都可以去相亲,去找自己的情人,找新的人,谁也没有理由干涉对方,你也不用太约束自己。

她摇摇头。

孩子呢?

她说,孩子被他接走了,幼儿园结束了,接下来是上小学,他在省城给孩子找好了学校,是他的父亲帮助找的。现在她见一面孩子也不容易了。她说起她去省城,去见孩子,给孩子带去的食品和衣物,婆婆的态度。她说那天是和他说好的,周末过去看孩子,在那里住下来,两个人和孩子一起,他支吾着她也就去了。她却看见孩子被奶奶接回家,她找过去,前婆婆不让她进房间,他们吃饭时也没有人理她,把她晾在外边。她隔着窗户看见了儿子,儿子沉默地在餐桌上坐着,门打开了,婆婆用一个小盆子给她盛了饭菜,让她在门口吃。她没有接,她感觉自己像一个乞丐,她忍气吞声地把带来的东西留下来返身离开。连续几个周末他们都是这样,孩子似乎也被他们说服了,即使偶尔通话也很短暂,孩子当然是已经知道了父母的情况。又一个周末,费丽提前开车去了省城的学校,在校门口等着。然而,她看到了前夫和前婆婆,孩子已经被他们接上。她开车在后边追,跟踪到楼下,婆婆从车上下来,很严厉地看着她,说,费丽,你识趣点儿,现在已经井水不犯河水,你这样会影响孩子的学习。孩子拉在前夫的手里,悄悄地向她挥手,她看见了孩子眼里的无奈,忍受和痛苦。

二十七楼的事就发生在这个时候。

费丽说,你知道吗?孩子就是我的一切,那时候我万念俱灰。我把我站在楼顶的照片发给前夫,对他说,也许我真的会从楼顶上跳下去,你既然不让一个母亲看到孩子,这个母亲干脆从这世界上消失。我俯瞰着整幢楼,夜晚的霓虹五彩缤纷,可在高层根本看不到一个城市多么美好,我想了很多,有时候也很空白,后来就发生了保安把楼门锁上的事。

费丽说,我不服气,我一次次地去学校门口,我对他们说,不行,我就直接去学校找老师,找校长,再不行我去找律师,去法院,我说我已经准备好了一切争取权利的方式,我们的协议上有约定的。我去找孩子的爷爷,他在省城的一家单位里上班,他见了我,答应我做他儿子和他前妻的工作。孩子的爷爷的话起了作用,我终于又可以见到孩子,也可以把孩子接过来,在我这里偶尔过一个周末。

不知不觉天暗了下来,那一天我们是下午见的面,她把当天的工作已经做了,她说,那个快递员每天准时去她家带货,也会提前过去帮她,给他带吃的东西。是个男的?她点点头,男的。我说,你小心一点儿。她说,你是吃醋了吗?我说,还不至于,反正,你一个人要多加小心。她说,放心,我心里知道,快递员是个好人,就是业务关系。我说,关系是会变化和发展的。她哈哈笑笑,在我身上拍打了一下,你是不是想去做我的保镖?我说,你如果需要,可以。

我们走出咖啡厅,去了对面的步行街,步行街的夜市已经开摊了,街市上摆着各种民间工艺品,灯光映照着那些小物件,显示出它们的玲珑。走到小吃街,我们找了一家馄饨店,从馄饨店出来我陪她去地下车场里开车,灯光朦胧,那是一个车的世界。在车上,在她握住方向盘去打车时,我在暗淡的灯影里,抓住了她的手,她没有缩,任我紧紧地抓着,我们此时没有说话,她把头斜靠过来,我抚摸着她的长发,把她揽在怀里。我越来越喜欢她的倾吐,越来越喜欢做一个聆听者,这个世界如此的静,我想对她说,费丽,谢谢你,让我聆听,你也许也想听我的故事吧。

车子开出车库,在夜色里行驶,走过一个十字路口,我下了车,我对她挥手,她和车淹没在城市的霓虹之中。临下车时,她说,朱骆,真不用我送你吗?我不让她送,我要在这个城市的夜色里走走,好好回顾她对我的叙述,好好想想我们在一个城市的生活,我在这个城市的生活。

那个夜晚,看着费丽驾车远去,只是在一瞬间再也找不到她在哪里。世界太嘈杂,太不顾及你的情绪了,你在这个世界上是渺小的,如一介尘埃。有时候你找一个人就是大海捞针,每一个人无非就是大海里的一根针而已,或者就是海水里一叶浮萍,没有必要把自己看得多么伟大,这个世界多么需要你。芸芸众生,每天都有离开这个世界的人,包括所谓的大人物小人物,对离开的人,悲痛和怀恋都是暂时的,影响不了世界的秩序,虽然我们也不用过于的妄自菲薄。看着费丽的远去我又盲目地走在旗城的大街上,我不想急于回家,即使回到那个小屋里边,还是我一个人,像虫窝里一只独虫。我在旗城的大街上走着,竟然又回到了十字路口那边,又走到了地下车库的门口,没有车辆进出,门口的收费员在打着瞌睡,他倚在那张变形的椅子上,手里捏着一根烟头,烟头在我走过时落在了地上,烟头的火光还在挣扎。我看着地下车库的通道,那个长长的坡道,通过幽深的坡道是一个巨大的停车场,像车辆的墓地,我想起西安巨大的坑道里巨多的兵马俑,车库像古代的老房子,我朝车库久久地看着,直到一辆车从我的身旁擦过,缓缓地开进坡道。

我说过,我最初来这个城市是来寻找我的墓地的,我抱着这种想法好像有些悲壮,我当初就是怀着一颗悲壮的心来的,我在几年前就是带着这样的心情来到旗城。很多年前我就对人说过,在某一个城市应该有我的墓地。我说这句话,让很多人诧异地看着我。那时候我还老实地守在一个叫霓镇的小镇上,霓镇很偏僻,我在那里有一份工作,勉强地养活自己。镇上有几家小酒店,那是我喜欢的地方,我的酒量就是从那些小酒店里练出来的。很多夜晚我醉眼朦胧地走在小镇的大街上,小镇的街道在我酒后会产生不一样的感觉,扑朔迷离,一个理发店的门开着,门前站着一个娇艳的女人,她迷蒙地看着我,想象着我会向她走去。小镇上往往会突然有娇艳的女人来,又神秘地离开。那个女子的挑衅,让我一时间心慌意乱,可在我越来越走近时,门关上了,可能我仄趔的身子让她害怕,怕一个酒鬼在夜晚的纠缠。我知道我其实是不能喝酒的,我只是需要借酒麻醉自己,我时常处于痛苦和纠结之中,我是一个脆弱和敏感的人,脆弱和敏感恰恰与痛苦有关。我在小镇工作了很多年,我在那几年突然对小镇抵触,生活变得彷徨、迷乱,抵触一日日加深,到最后延伸为反感。我想到外边去,特别地想要离开我生活工作多年的小镇,就是那时候我想到了墓地,忽然感觉我应该在某一个城市寻找到我的墓地,或许是一个装着我灵魂的匣子。我的意思是我应该在某个城市终老,而不是到自己的生命结束都守在霓镇,人生应该有很多的可能性。我那段时间喝酒大致是因为我的心情,我内心的纠结。我想起我在一个夜晚,去找在镇里值班的我的直接上司,她是一个女性,我们在镇里的关系保持得还算可以,我壮着胆,说出了我的想法。她愣愣地看着我,说,你真想好了?我说差不多,只是还在纠结。那个夜晚她一直在做我的工作,苦口婆心,甚至说出对我有诱惑的话,也许我在以后会有几个台阶,她快把我说动摇了。但当我站在镇政府的院子里时,一股厌倦和抵触翻卷上来,我最后下定决心,在一个月后离开了霓镇。

离开霓镇的那天我路过我们的县城,我想在县城里走走,我曾经梦想在县城里立足,住在县城的某一条街道或一条老胡同里,度过一生。这可能受那个民俗学家的影响,自从在县城一条老胡同里拜访过那个民俗学家,我就崇拜起民俗学家的生活,包括那种老胡同里的民居,那种老房子,老院子,院子里种着海棠树,石榴树,香樟树。有砖砌的甬道,瓦楞上的苔藓,房顶上飞翔着白色的鸽子。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经常出入民俗学家的院子里,和民俗学家成为了忘年交,在他家长满花树的院子里散步,听他讲述对民俗的研究。他带我走过临河的老街,讲着老街的民居,民居里的人物,小城的风土人情。我曾流露想住在县城民居里的愿望,他答应帮助我留意民居买卖的信息。可民俗学家竟在我们交往的第三年突然离世,那是秋天,我在院子里看见满地的落叶,他的亲人把一批书交给了我,说是民俗學家临终前的托付。那些书让我更加悲痛,从此我没有再走进那个院子。这次要离开霓镇,我本来打算去一次民俗学家的故居,临行前得到消息,他的后人把那个院子卖掉了。我去了县城的马市街,马市街还很热闹,只是成了纯商业街,我去过很多次的书店已经拆除,另一家个体书店也变成了水果店,几处报刊亭撤了。我站在老邮政局的对面,邮政局的老院子还在,营业厅还在,只是变得冷清了。我背着包裹走过马市街,站在城门桥上,一湾河水静静地流淌,在远处的电视塔下,一大片的芦苇在风中摇曳。我没有朝那个方向走,我沿着河堤朝南,看到了通向县一中的路,通向医院的路,通向图书馆的路……我继续往前走,下河堤往西,走到了汽车站,汽车站门口停着很多的私家车,他们对我招揽,就在那一刻我决定徒步走到旗城。

我在走过汽车站时没有犹豫,我顺着国道走,那一天傍晚我走到了唐镇。站在唐镇的街道边,我仰起头看见夕阳正在慢慢地下落,夕阳的那边是山,我想起一句“白日依山尽”的诗,街道边的店铺掩映在桔色的光线里,汽车、马车不断地辗过路面。如果要从唐镇到达旗城,需要搭乘一辆客车或者一辆出租,客车已经不可能了,找一辆出租车不但难,且价格不菲。我看着唐镇的街道,在夕阳中闻见了花香,正是桃花、杏花开放的季节,唐镇有大片的桃花园,我在路上已经看到过路边的桃花,据说在山边还有更美的桃花。我在路边站住,决定在唐镇住下来。我在路边找着旅馆,镇上的旅馆的确不多,外地来的客人一般不会在镇上住,他们最后会住到县城。我在路边打听,一个老人指给我一个方向,那个方向是一条胡同,在我走近时看到旅馆门前的灯笼,几个字在灯笼上闪烁“唐镇酒店”。我走到酒店,吧台里是一个皮肤细腻的小姑娘,她抬头看看我,要我的身份证,拿着身份证又抬头看我一眼。我说不会错,就是本人。她说,你想住三楼还是二楼?我问有什么区别?她说,一个高一层一个低一层。我说,这个道理我懂,一点儿也不深奥。我选择了住在三楼,那天半夜旅馆里有人打起来,把我惊醒,是从外地来的两个男人,他们打架是因为和他们一同出来的那个女人,他们喝了酒,其中一个男人冒犯了和他们出来的女人,两人在半夜里大打出手,那个女人在深夜发出呜呜的哭声,像夜鸟在叫。我不清楚那个女人为什么会哭,她究竟在埋怨哪一个男人?我一时睡不下去,在床上想我去的旗城,我在旗城的落脚点,我提前联系的那家文化公司到底如何。

第二天早晨起来,疲惫基本上消除,我在路边吃了早餐,步行着去看了西山边的桃园。看了桃园不敢逗留,我在这一天一定要走到旗城。我是在又一个黄昏来临时走到旗城的,在到达旗城后,我又犹豫着该在哪里住下来,旗城是不缺宾馆的,我想着我第二天要去找的文化公司,住到了步行街附近的一家酒店。我没有随时沉入睡眠,顶着一路的疲惫在步行街走,各种的门店敞开着,站在门口的女孩比霓镇更加妖艳,灯光眼花缭乱。在步行街的中间喷水的地方,有一只小号在吹,一个女孩站在台阶上拉小提琴。我回到宾馆时,看见楼道的后边有一个通向大楼顶层的步梯,钢管焊接的,应该是大楼的安全通道。我走到步梯下,抓住栏杆,一步一步地朝楼上走,气喘吁吁,最后看到比麦场还要宽阔的楼顶。我坐下来,喘着气,楼下的灯光朦朦胧胧地反上来,我在楼上像一只孤独的小鸟,看见很多影影绰绰的大楼,楼层上的灯光像驶在海上的船灯,感觉身下的大楼在浮动着。我在楼顶上坐了很久,看着一个城市的夜幕,充满了彷徨。

我在旗城就这样开始了,后来认识了费丽。不来旗城,和费丽是没有缘分的。

费丽在那段时间充满了诉说的欲望,当她听完我这段叙述后,静静地看着我,说,还愿意听我说吗?我说,当然。那几年,尤其在她离异后,我们的状态就是这样,我们似乎打破了一年见几次的惯例,因为诉说和聆听,我们见面的频率多了起来。为此我们把旗城的咖啡馆和茶庄都快走遍了,我们不想一直去那个“星期八”,到最后我们去了“海狸鼠”咖啡馆。我是先发现了那个“土拨鼠”的小书店,同时发现相邻咖啡店的,他们是一体的。我很喜欢这样的环境,而且每次我都会在小书店里淘到我喜欢的书,比如《伤心咖啡馆之歌》,我之前有一本她的作品集,但我更喜欢小说的单行本。对,那天我竟然滔滔不绝地对费丽讲起了卡森·麦卡勒斯,讲起《伤心咖啡馆之歌》里女主人公和男主人公的愛情,那个佝偻的男人,女主人公的表哥怎样在一个黄昏来到了一个临近沼泽的小镇,最后女主人公的前夫从监狱出来,两个男人的较量。我给她讲另一部小说《心是孤独的猎手》,小说中两个孤独的哑巴……她竟奇异地听着,起了身走向书店,案几上的茶还在冒着热气,她去小书店里寻找《心是孤独的猎手》。遗憾的是没有找到,我答应把我的书拿给她看。她说,一听书名就喜欢上了这本书,孤独还有猎手?我说,每个人都是猎手,包括我们的心,人不会轻易就范,所以会有那句话:人可以被毁灭,但不会被打败。她愣愣地听着,我说,其实我也是孤独的,我说我来一个城市寻找我的墓地,也是视死如归,当我背着行李徒步走在通往旗城的路上时,我是迷茫的,我不知道我的前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前方,一个猎手总是要有目标的。我徒步走,是我不想那么快就接近一个城市,走到一个谋生的城里,我要在路上好好想想,我为什么要离开那个霓镇,这么多年我在镇里已经建立了很多的优势,可我在想离开时满身的固执,脑子里长满“离开”两字。我要想想为什么要背弃县城,也许我在那个县城里可以找到一番天地,有我的另一片疆域,我遇到过很多诱惑,几个地方都向我发出过橄榄枝,找一个工资比较高的单位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也许我可以住在如民俗学家那样的民居里,甚至成为民俗学的后继者……

我在镇上干了十几年,你知道我经历了什么?你最初会有身份的痛苦,当你融入,不,是进入一个单位时,你才会知道你是多么单薄,每个人都是有身份、有背景的,哪怕一个通讯员都是。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人是要靠自己去争取身份的。我最初是木讷的、寡言的,我只有拼命地干,才能达到他们的认可。可是,十年,当我基本上拥有了他们身上的东西,我却不再喜欢那个小镇,到最后我喜欢的只是小镇的夜色,和夜色里单调的饭馆。我在那里独饮,不想让任何人和我一起喝,我很简单地弄两个小菜,坐在二楼的一个小房间里,透过窗口看着小镇的夜色,黑色河流一样小镇的街道,路灯微弱,像河流上的荧火虫。我回想着我经过的领导,回想着我在小镇建立的友谊,其实能和你说话的人很少。你知道吗?当我决定离开时没有几个人理解和同情你的感受,人很自私,你知道给我送行的人吗?是一个女人,我工作了十几年的那个小镇,最后给我送行的是一个女人。我停了停,面前浮现出当时的情景,我说,她比我小,在我行将离开的一天中午前她给我打电话,我往桌面上举了举手机,仿佛在找那个女人的电话。我说,她在电话里对我说,你过来吧,我给你送行!我差不多快哽咽了,我问她在哪里,她说,你来我家。我骑着摩托,去了她家的小区,当我把摩托放在楼下时,我看见在四楼窗口探出的女人的身体,她在向我招手。我上楼,门已经打开了,我看见了小饭桌上摆好的菜和一瓶红酒,甚至听见了音乐,低低的优美的,告别似的音乐,窗帘半拉着,在微风中翕动。我们喝下几杯酒,她对我说着祝福的话。她说,今天就我们两个,我爱人出去上班了,中午不回家来,你不用不自在。我说孩子呢?你们不是有孩子了吗?孩子,孩子今天中午在她姥姥家。我感激地看着她,我说,谢谢,我会永远记住今天的午餐……

你们,你们就在一顿午餐后告别了?费丽很认真地看着我,她点燃了一支烟,那种细细的女人烟,眼睛大大地盯着我。我说,对,那就是一顿告别的午餐,不,我告诉你,那天中午我们拥抱,久久地拥抱,就站在她家的客厅里,音乐还在响着,我们很自然地拥抱了,不拥抱对不起那样的气氛,我们相处了十年,在我将离开小镇时,和一个女人拥抱了,我觉得值了,那是霓镇对我的馈赠。走下楼梯,我的眼睛一阵湿润。

现在呢?费丽瞅着我。

我们还保持着联系。

你们没有可能吗?

不,不可能!不要往那方面猜,那是亵渎。我说,他们夫妻的感情很好,有一个女孩儿,我们只是彼此在心里珍藏着友谊、情谊。

费丽沉默了。

感动!费丽后来说。

我说,我最后离开小镇是毅然决然的。

我说,我想告别的还有一个女人的哭声。

那个春天到那个夏天,整个小镇都混荡着一个女人的哭声。先是在春天的夜晚,几只母猫在小镇的后院里哭泣般的叫春,几乎每个值夜班的人都被猫叫声唤醒,壮着胆起来赶猫。可猫的叫声在暂时的停歇后又此起彼伏地响起,院子里的地皮都被猫的叫声翘了起来,自来水管在半夜哗哗地流淌,没有人起来去关,结果在第二天清晨看见整个后院里涨满了水,水里漂浮着碎纸和干草。猫的叫声在半夜依然响起,镇里的领导不得不重新调整了值班的阵容,人员增加了一倍,在又一个夜晚,前后院的人在一阵哨子声中都起来撵猫,十几把手电筒照射着猫,值班人员挥舞着扫帚和竹竿追猫。猫的叫声在院子里安静了几个夜晚,在第三天或第四天的夜晚,那群野猫出现在前院的水塔上,在水塔上嘶叫,和猫的叫声混在一起的还有猫头鹰的叫声,连续几夜后安静下来。接下来是水塔出了毛病,抽水泵连续拨出来几回,水泵修好了,水塔上经常哗哗地往外溢水。水塔在春天拆除了,换了一种新型的水罐,有人说是镇长找了风水仙儿,说水塔风水有了问题。那年春天接二连三地出事,計划生育小分队抓来的一个女人在小屋里吞了农药,没有抢救过来,各种意外让镇里充满了恐怖的气氛。那年“五一”前后,女镇长的家人在旅途中出了事故,猫的叫声平息后,镇政府里会突然爆发一个女人的哭声。那个女镇长变得嗜酒,以酒麻醉却又在酒后呜哇呜哇地大哭,她搂着院里的树,哭声不止。我在那年夏天跟着女镇长回她的老家采访,可能是出于安慰,县里要树她的典型。那年夏天后,女镇长调离了霓镇。

你也是那年离开的吗?

我点点头,我在那年特别地想离开霓镇,我不想再压抑下去,我在霓镇大街上频繁喝酒的日子是我还在纠结。我对费丽说,我徒步走了两天,在唐镇也曾经在一个驾校犹豫,我想考一个驾照,这或许对我在旗城混日子有用,我坐在驾校旁边一个土岗反复想了将近两个小时,否定了这个念头,我要先到旗城。

费丽沉默了,在她沉默的时候我搜索出卡森·麦卡勒斯的照片,照片上的麦卡勒斯夹着烟,托着下颌。我说费丽,你看到了吗?你简直就是我面前的麦卡勒斯。费丽的长相的确和麦卡勒斯有些像,而且费丽也偶尔吸烟,夹烟的动作和麦卡勒斯一样优雅。她仔细看手机中的女主人,她说,这个女人比我伟大,她写出了好书,而我只是一个混生活的人。

我说,一样,都是讨生活者。

她起身去找卫生间,卫生间离我们的座位很近,可能憋得久了,我听见卫生间哗哗的响声,接着是哗拉冲水的声音。

我们去了“斑布”。

“斑布”在一个胡同里,所谓“斑布”是一家私人的小影院。那一天我在旗城的公园南路漫无目的地游走,当我走进一条胡同时,我被“斑布”两个字抓住了,也就是那天发现了它原来是一家小影院,我上楼观察了一下,第一次在那里看了一个人的包场,我复习了一遍《七月与安生》,因为我喜欢安妮宝贝同时喜欢演七月的周冬雨。

我和费丽坐在一间小影厅里。

我带上饮料,小瓶的啤酒,还有一袋脱皮的花生,我们打开遥控器搜索着,先看的是费丽喜欢的一个电影,国内的,带有幻想、决斗,模仿型的惊悚片。几瓶啤酒很快喝光了,费丽点的电影,她却在后半部昏昏欲睡,慢慢地睡着了。她的身体朝我斜过来,我扶着她,想把她放好在软座上,她在半昏半睡中有些拒绝,我就任她倚着我。电影的声音几乎关掉了,我听见她小小的鼾声,听见她微弱的鼻息,嫩白的嘴唇翕动着,不时发出一句听不出内容的呓语。是啤酒的作用,也是她太累了,她每天要早早地开始工作,一直到下午的五六点才算结束,午饭有时是外卖有时很简单地做一点儿。我们出来要看她的工作量,有时要在她一天的工作结束后,即使我们在聊天时也会时而被客户的咨询打断,不断收到催货的信息。

小影院的确是安静的,在电影结束后,她也醒了过来。她满脸惺松,脸上的疲倦感在渐渐舒展,她倚着靠背,抓着我的手,说,朱骆,你把我灌醉了,你没有办坏事吧?她摸着她的臀部,她的大腿。我笑了,我摸着她的脸,用我的脸在她的脸上蹭,她的皮肤是柔嫩的,细细的,光滑的,我有一种享受的感觉。我娓娓地说,费丽,我想过要办坏事,可我想让你好好睡一觉,看你在我身边竟然安然地入睡我好满足。费丽欠了欠身,站起来,仄过身看着我,说,朱骆,你以为我真要让你办坏事吗?你就在这办我?我突然伤感起来,我想了想,房间的灯光被我调成了微亮,我的忧伤在于我在旗城还不能算真正的立足,我的剧本这几年也没有出现大的起色,我新写的一个现代剧正在制片人和文化公司间徘徊。费丽说得对,即使我们产生火花,我有冲动,会被一种犹豫和心结打乱,虽然我们都是过来人了,但有经历的人往往会更慎重。我看见她刚睡醒的眼里带着疑问,或许带着期待,带着挑衅。我说,费丽,我没有,你可以检查一下你的身体,如果我想动心思,一定会给你一个安静的环境。她的头发有些凌乱,额前的头发垂下来,她叨住了其中的几根,她伸出双臂我们拥抱了。她说,你不够坏。

走出影院,一天的太阳沉没了。

从“斑布”出来,我们去了公园,我说过“斑布”离公园很近,穿过一个胡同就是公园的北门。我们在黄昏里走向公园,那已经是一年的深秋,公园到处飘满了落叶。我们走着走着,走到了莲花池边,莲花的残叶淹没在暮色里。公园的灯光还没有亮,整个公园沉浸在模糊之中,我找到了湖边的连椅,我拉着费丽,站在连椅边,说,还记得那个雪天你写在连椅上的字吗?她点点头。如果现在你再写几个字呢?她失望地没有看到雪,说,如果写,还是那两个字:生活!

离开莲花湖走过一片竹林,我们看见了公园的西门,公园门外的霓虹灯亮了。她忽然对我说,朱骆,愿意和我去看一个地方吗?

我们打车过去,离旗城大约有七八公里,我们面前是一个小工艺厂,看见大门上的字:儿童娱乐工艺厂。费丽站着,往工艺厂的园子里瞅,院子里绿化得很好,有两座低层的小楼。费丽说服了门岗,我们进去了。费丽说,门岗认识她,她以前来过。费丽带我在院子里走着,踩着石板小径,在玉兰树和紫薇树中间的甬道上,我们走到了院子的后边,停在一座小三层的楼前,找了个地方坐下来。费丽说,朱骆,这里原来是一家幼儿园,这座楼前有一座小院子,她比画着,在她的比画里我能想象出她说的幼儿园的样子。费丽说,她曾经是这家幼儿园的老师,那一年她刚从幼儿师范学校毕业,幼儿园是她父亲办的,在她毕业前办起来。她来之前这里已有四个老师,父亲那时候还办另外的企业。

费丽对我述说着,我们就坐在工艺厂的院子里,那把不锈钢的连椅搁在一棵玉兰树下,玉兰树上荡着干巴巴的树叶。草坪在脚下铺展着,很少有人打扰,只有偶尔从楼上下来的人,轻步走过小径,回过头瞥我们一眼,这个工艺厂估计只有在白天生产。费丽说着,我在这个幼儿园工作了三年,那时候我十八九岁,我和那些为数不多的孩子们朝夕相处,傍晚下班后其他的老师都走了,我还守在园里。班里有一个叫林川儿的孩子,有一天一直守在教室里,没人接,他期待地看着我。就是那一天我把孩子留在了幼儿园,我照顾他,给他做饭,照顾他休息。他家的情况我了解了,他父亲得了一种怪病,长期住在省城的一家医院,刚开始可以自理,不需要天天有人陪護,那段时间孩子父亲的病情加重了,离不开人,林川儿的母亲去了医院,那一天托付的人忘了来接。费丽说,我第二天知道那个托付人家里突然出了点儿事,她在大清早跑过来,看见孩子惭愧地掉下眼泪,说着林川儿和她自己家的情况。那一刻我告诉她,这一段可以让林川儿就住在幼儿园里,你们放心。孩子的母亲几天后回来过一次,抱着孩子只是大颗大颗地掉眼泪,对我说着感谢的话,接着是长达半个月都没再见孩子的母亲来。一个周末我带着孩子挤上火车去省城的医院,看见了孩子的父亲,一个其实蛮帅的男人。他躺在病床上,液体在往他的身上流,我带林川儿在医院待了一天,晚上带他回来。那几个月,我在每个周末都带林川儿去省城,去医院,也是第一次,我在回家的途中,把手表挤丢了。几个月后,比这个时候晚一点儿,林川儿的父亲还是走了,他还那么年轻,三十多岁的年纪,林川儿好可怜,他在幼儿园继续上下去,他父亲不在后林川儿的母亲每天都来接他,但林川儿有时不想走,我就把他留下来。

后来呢?

后来,林川儿上了小学,他的母亲再婚,把他也带走了。

你再见过他吗?后来?

见过,他现在已经上大学了,一个很帅气的小伙子,去年他从学校回来找到我,他在我面前还像当年的那个孩子,我们在一个小饭馆见的面,特意找了个小雅间,那一天是他的生日,他说费老师,我特意选了今天来见你,我想让你和我一起过一个生日,这么多年我一直记得你把我留在幼儿园,陪我坐火车、坐汽车去省城看我的父亲……他说着弯下腰,在我的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费丽要流泪了,她把身侧过去,有些哽咽,转过身,望着那座楼,说,林川儿那天还送给我一件礼物,她举起手腕,朝空口举了举,我看见她手腕上亮亮的一块手表……林川儿说,十几年了,我一直藏在心里,我一定要送给老师一块表。

我们站起来,往外走,天已经有些晚了,凉气越来越重,快走出大门时,她转过身,可你知道吗,我差一点儿把这儿烧了。我惊异地看着她,她说,也是这儿,我爸和我妈的婚姻出了问题,这个幼儿园的园长,是爸爸找的,我一直叫她姑姑,我的弟弟也喊她姑姑,她以后成了我的后妈。我再也不想在幼儿园待下去,不想再见那个女人。我紧紧地抓着她的手。她抽泣起来,肩膀在夜风中抖动,我一直不想自己的婚姻出问题,步他们的后尘,命运却是挡不住的。

我打的车过来了。

她说,一切都是劫数。

夜深了,我们回到旗城,找到一家面馆,吃着热面,喝了一小瓶的白酒。

我被派出采访一个山区的学校,创作一部关于留守儿童的剧本。我住在了山里,心完全静下来,那个我要采访的学校我连续去了几天,学校唯一的老教师打开教室之外的另一间房子,里边一张小床,他说你可以生炉子,也可以开电暖器。但校园太安静了,学校在半山腰,山腰下就是一道峡谷,凉风从峡谷里蹿出来,发出一种哨子样的声音。学校的外边是一大片野山坡,野山坡上长满了各种各样的野草,白天的时候山坡上跑着几只羊,慢腾腾地在那里吃草。我拒绝了老师,住在一家刚开的民宿里,民宿的院子里晒着刚收打的小米,黄澄澄的,另一侧晒着花生,花生壳散发着潮气……我在那里住了下来,我需要好好地体验和采访,去学生家走访。我知道这对我是一个考验,我在旗城的生活这几年波澜不惊,需要有一点儿声响,而且那个学校的老师和学生的确让我感动。

可三天后,我开始想念旗城,包括想念费丽,想念费丽的倾吐,这一年来,我们打破了原来的规律,见面的机会频繁起来。住在民宿的那个夜晚我给费丽发了信息,你愿意来山上看看吗?

她竟然来了,第二天中午后赶到了山里,上山的路她不敢开车,在山下租了一个山民的摩托,下车时我看见她有些瑟缩的身体,我想裹住她,在老师面前我忍住了。她给我带来了食品,给几个孩子带了零食。我说,你可以住下来吗?她说最多可以住一个晚上。那天下午我停下来采访,陪她在山上转,我们坐在阳光好的地方聊天,那天晚上她和我住在同一家的民宿,坐在一片山坡看山上的月亮,那些星星那样的干净,月亮澄澈,在这样的地方聊天好像多了一种情趣。

我们的话题却在聊天中逐渐沉重,她又给我讲起了幼儿园,幼儿园里原来有一条狗,每天都在幼儿园里守着,她离开幼儿园时想把狗带走,那个女人就是后来的后妈没有同意,她说她离开那天去和狗告别,狗可怜地看着她,吐着舌头喘气,她流着泪,走几步又回头看狗。她说,你知道吗,那一段日子,我晚上留守在幼儿园时,狗是我最好的伴儿,包括我和那个林川儿住在幼儿园的晚上。她说那条狗两年后死了。为什么?她说幼儿园停办了,父亲和那个女人没有把狗带回去,他们只是委托了继续看门的老人,老人把狗喂得越来越瘦,有一天那个老人突然得病,住进了医院,狗就孤独地守在院子里。我听说后去看狗,那是一天的傍晚,我看到的狗奄奄一息,它好像在等我最后过去,我抱住它,它的身体慢慢地变凉,变得僵硬……

我听着。

好久我说,费丽,我也有好多的故事给你说,比如这个学校,这里的几个孩子,其中那个残疾的孩子,他们每天面对大山,从山上山下过来,听这个学校里唯一的老师讲课,而且几个孩子分别是几个年级,叫复式班。如果不是我来采风,体验生活,要写东西,我是不可能了解这些的。我对她说着,费丽,我背着行李离开那个小镇,徒步往旗城来时,我内心其实很纠结,五味杂陈,我也是赌气离开的,等我走到旗城,我爬上了步行街酒店的楼顶时,我想在旗城插上自己的一杆旗,让那杆旗上写上朱骆的名字。可容易吗?谈何容易!我来旗城,我说在某个角落应该有我的一片墓地,其实是一个人的栖身之地,生存之地,立锥之地,是活下去的地方。我要破釜沉舟,先破而立。我离开霓镇,是我不想再待在那个小镇里,我夜晚走在小镇的大街,大街上弥漫着挥之不去的雾气,那种雾气里有一种晦气。镇里的人员精简,我竟然被写在精简的名单上,我不该出现在那个名单上的,同时不该出现在名单上的还有几个人,这时候我们几个人中间,出现了领头的,我们去为自己伸张正义,有些事你不反映上级部门弄不清楚,很多问题都是暴露出来才亡羊补牢,得到解决。我们反映的情况得到了澄清,背后的问题露出水面,镇里的领导趁改革之际,把我们列入精简的名单,却把他们的亲戚写进了名单内,包括一个领导家的保姆,我们的反映带出了一桩弄虚作假的大案……我不想再在那个镇待下去,提出了辞呈,也拒绝了镇里派我去一个公司任职……费丽,人,实际上都在和自己赌,和自己赌气。

费丽倚着我,说,我越来越懂了,越来越想放下,不然太累。她说,我的那个前夫现在同居的女人,不止一次地给我打电话,问我和前夫离异的原因,问前夫的习俗,甚至曾经夜生活的频率,太累太无聊了,这个女人我不得不把她拉黑。天冷了,山上的氣温尤其低,我们从山坡上下来,往民宿走。

接下来,我进入剧本的写作。

因为时间的要求,我得闭关,将近两个月,我和费丽没有见面,她好像知道我在赶进度,没有和我联系,又好像有一种感应,在我完成初稿的那天,我收到了她的信息:我要出去一趟。她的微信又接连地发过来,我要去一趟上海去看我们经常聊天的同行,那个上海女人,也许我们会有一次合作……我要去一趟常州,去见一面那个男人,我忘了给你说了,或者是我故意不想给说你,那个男人是我在省城公司时的同行,我离开那个公司时,他去了北京,两年前他又从北京回了常州,我们一直都保持着联系……他和你同龄,他现在有一个公司,我会从上海再去常州……

我手握着刚完成的书稿,这一次我是手写,我在手写中找到了感觉,我在后期写得很顺,我考虑着该给她说什么,怎样回复?我最后回了一句,祝你一路顺风!我刚完成了初稿,本来很兴奋,却颓丧地躺在沙发上,又从沙发上坐起来,我燃起了一支烟,那支烟几口就被我吸完了,剩下了可怜的过滤嘴。我的手机沉默着,我续上了一根烟,又一次喷云吐雾,雾气让我想起霓镇的雾气,我等待着手机的弹跳声,它还沉默着,在我第二根烟即将吸完时,手机终于弹跳了一声,像一条岸上的鱼在做挣扎,我看到了她的微信:可以来送我进站吗?我想有一个人送我!

我疯狂地下楼,拦了一辆出租,我在候车大厅门口找到了她,她孤独地坐在朦胧的灯光里,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我把她拉起来,抱住了她,很紧地抱着。原来她在等待我的拥抱,在等我过来。她的手握着车票,朝空中举,说,车已经过去了,那张车票落在了地上。

雪是在我们拥抱中下来的,我拉着她走在旗城的一场雪中。

作者简介:安庆,本名司玉亮。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文学院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22届高研班学员。中短篇小说多次在《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等选刊转载,入选多种年度选本,获第三届河南省文学奖、第二届杜甫文学奖、第八届万松浦文学奖、河南省第十二届“五个一工程”奖等。出版长篇小说《镇》,中短篇小说集《遍地青麻》《扎民出门》《父亲的迷藏》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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