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玥

去给水坪村的老人们拍遗照——我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我是报社新入职的记者，事情要从半个月前说起：刚刚报到的我平时就处理一些的民生稿件，仿佛忘记了年少时的愿望。五月的一个下午，我被安排去采访一个在路上被车刮到的老人。老爷子是水坪村的人，来看望城里工作的儿子。我到医院的时候，撞人的车主嘴里正在骂骂咧咧：“走道不知道瞅车奥，真是的。”职业素养驱使我越过车主，蹲在病床前，直接和老人交流，询问一些家常的问题。攀谈中，老人对我说：“姑娘你这是把我都录下来了么？我这次来城里，就是想和我儿子好好拍张合照，弄张照片当成是我的遗像也好啊。”

“合照做遗像啊，您没有什么其他合适的照片的么？”

采访结束后，我将报道整理得当并发给负责领导，他接收后发来了信息：“你是新闻专业下来的大学生么？这离题都多远了？内容也不积极。”他要求我将询问照片的部分删掉。于是我重新整理报道，却有些心不在焉。怎么了呢？哦，是因为“遗照”吧，我总是一次又一次想起那个大爷的话：

“我们水坪村的老骨头们，连遗照都不一定有呢……”

水坪村离城市太远，间隔着好几道山。村里的青壮年大多离乡打工，只留年迈的父母在山村中。老人们很少用智能电话，他们唯一的照片很大可能就在身份证上，又哪里有正式的遗照呢？——一个为他们拍摄遗照的想法在我心中扎了根。

就这样，我请了假，开着辆破烂的小车翻山越岭来到水坪村。此刻，我就站在村办公小屋的门前。

办公室中，村长为我倒了茶，与我热情地聊着天，我说我是采访那个大爷的记者后，他表示说我辛苦了，又告诉我那位大爷这些天在城里，被儿子照料着呢。可当我说明来意后，他却皱了眉，说：“这可能不好办啊。”不过，他还是用广播通知了每户人家：“村里来了年轻的女记者，要义务为老人们照遗照。”

我把机器架在大队的院子里，和村长一起等着人来，不长时间，陆陆续续，老人竟然都过来了。“照吧照吧，姑娘，老了以后还能给孩子留个念想。”“我老太太老来俏，年轻时就有排场，死了遗照都得好看。”他们脸上毫不悲伤，只带着岁月的从容，还有人给我带来了自家的青杏。遗像的照片中他们略带笑容的脸，美过了土路两旁的太阳花。

日头渐渐西沉，场院中少了很多人。我问村长老人们是否都来照相了，他回答我说：“还差一个霍老太太，早年没了老头，儿子在外头打工，好些年没有信了。她为人刻薄得很呢，想必不会来了。”但不知一向听劝的我碰到了哪根固执的筋，“再等等。”我望着天边的晚霞说。

当村里人家屋顶的炊烟升起又消散，渐暗的天色中，我终于看到了一位老人。她用一只手拽着另一只手的袖子，一边慢悠悠地走来，一边斜视着我，像看一个妄想索取她灵魂的小鬼。

村长喊她：“霍大姐，你走快点，这丫头拍完你再回市区，天都得黑得透透的。”

“我来照这不吉利的玩意儿都是给她脸了。”她咬牙说着话，还拿起了一颗村里人送我的青杏，在手里搓着。

我有点想对她笑下，却只得低头调试镜头、补光，没来得及理会她。她偷偷地看着我镜框中的画面，带着好奇，看那里的人是个什么样子。我抬头看向她后，她又立刻把头扭开，不情愿地坐到凳子上。其实，她的“给脸面”之于我，是如同一个不想吃饭的孩子最终拗过了母亲的胜利的。她这样想法的老人能前来，我的水坪村之行就没有白费。

我想起了北岛的《回答》。因为我来这人间，我带着镜头——我探视世界的眼睛。有的人距离卢浮宫千里之外，看见蒙娜丽莎艺术浪漫的图片都可至感动流泪；有的人身边日日上演温情大义，却难改其本性的冷漠凉薄。如果我沾染上水坪村尘土的衣角，所流露出的“小爱”，可以打动离家多年的子女，让他们在片刻的时间中能够回想起父母衰老的面容；如果我拍摄遗照时的镜头，闪光灯亮起的瞬间，所散射的“小爱”，可以吸引我的同行注意世界微有阳光的边角，不再偏行早已宽敞但不坚实的大道，那我坚信，这些点点“小爱”一定会唤起些东西，那些仍未暗淡的，那些还会光亮的……

一个月后，我又联系了村长。电话中，我告诉他明天下午我会再去水坪村，给老人们送照片。第二天，当我再次开着那辆不起眼的小车越过重重山峦来到水坪村时，我透过车前窗，看见了一个站在路边的身影。

灰紫色薄衫，麻料阔腿裤，简单但是精神——是霍老太。这才十一点多，她能这么早就等着？霍老太抿着嘴向我点了下头，我急忙下车，从后备箱中小心地挑拣出属于她的那张遗照。照片中的小老太太梳着光溜的圆髻，故作庄重的眉眼中显着一丝俏皮和挑剔。是她，没错了。我将这个金框红底的照片递给了她。

霍老太双手接过遗照，却保持着捧立的姿勢久久未动，弓背也俞陷俞低。眼前的情形，令我惊讶无言，只得缄默。当一滴泪砸到遗像上覆盖的塑料膜时，她终于抬起了头，用她那双潮湿的眼睛看着我，她的脸上不见了尖酸刻薄，只剩下慈祥和蔼：

“姑娘，谢谢，这遗照我只留着自己看的，我老伴走的时候都没有这种相片，谢谢你，这是我，最好的照片。”

我的眼泪几近落下，这时节乡村路口的尘土也太大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