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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情永在(散文)

2023-05-30艾贝保·热合曼

西部 2023年3期
关键词:妻子老师

艾贝保·热合曼

自从我懂事起,哈萨克族大个子牧羊人哈比道拉就已经开始和父亲来往了。据母亲讲,那一年刚开春,哈比道拉一家就把羊群赶到了村上大涝坝一带的春草场。意想不到的是,不等他们把毡房完全扎好,将铺盖和生活家当收拾利索,风云突变,天降鹅毛大雪,让哈比道拉一家遭遇了一场猝不及防的倒春寒。白茫茫的积雪一时间覆盖了漫山遍野不说,也让春羔生产面临着极大的困难。因为没有圈舍,冰天雪地,寒风刺骨,小羊羔一落地,稍有不慎,就会因奇寒天气而夭折。而母羊产羔,导致身体极度虚弱,一时也面临着不可预测的风险。毡房本来空间就小,接二连三把刚刚产下的小羊羔抱到毡房,就愈发显得拥挤不堪,无处下脚了。情急之下,哈比道拉别无办法,赶紧给家人交代了几句,骑上马一路小跑着来到我家,可怜巴巴地向我父亲求助。父亲二话不说,立马带着牧羊人找队长商量,最终答应危难之际助哈比道拉一臂之力,腾出队里的一处圈舍,让牧羊人把羊群赶过来过渡,羊吃的草料也适当接济一部分,确保羊群渡过难关。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牲畜是牧民的全部财产。哈比道拉说父亲是他们家的贵人,没有父亲和队上的救急,不知要遭受多大的损失,想想都感到后怕。就在牧羊人父子来回照顾羊群的同时,隔三岔五到我家吃饭、借宿。而父母宁肯自己一家人勒紧裤腰带,也要把煤块、面粉、土豆和白菜等生活物资送给牧羊人父子带回家,多少改善一下生活。就这样,每年的春秋两个季节,哈比道拉父子,还有他家的女主人,带着一个小女儿,轮流到我家做客,像走亲戚一样,高高兴兴来,快快乐乐回。

而我们真正对哈比道拉的认识和了解,却是到了1970年前后。一个突出的印象,牧羊人父子俩一个比一个高,一个比一个饭量大,来到我们家,如同回到了自己家一样,无拘无束,该吃的吃,该喝的喝,从不把自己当外人。而我们兄妹五个人,正是长身体、能吃饭的时候,无奈母亲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精粉少,便粗粮凑,一日三餐粗茶淡饭,清汤寡水,生活少了应有的滋味。

为了不让自己的孩子饿肚子,母亲经常打发我们兄弟三人背着白面袋子,翻过一座山梁,到一分厂国有煤矿家属区,用一公斤白面换成两公斤玉米面,以此暂时缓解一下粮食紧张的窘迫,于是我们就同乌麻什与苞谷馕结下了不解之缘。所谓乌麻什,就是玉米面糊糊,不过不是那种照得见人影的稀面糊,而是掺杂有土豆和恰玛古的稠面糊。见母亲先将一坨羊脂油放入锅里,随后用葱炝锅,再倒进半锅清水,最后把搅好的生面糊均匀倒入锅中,一餐家常便饭就做好了。一家七口人围着餐桌布,低着头日复一日吸溜着乌麻什,没心情说话。如果有一盘咸菜,上面还浇了滚烫的熟清油,情况就会发生奇妙的变化,一家所有人的筷头子,都像离弦的箭一样,争先恐后一起伸向咸菜盘子,三下五除二,片刻工夫咸菜就被一扫而光,而一个个人的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久违的一丝笑容。

即使整天和羊群打交道的牧羊人哈比道拉一家,吃肉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和父亲盘腿坐在哈比道拉家的花毡上,看父亲和牧羊人父子聊得眉飞色舞,茶喝得津津有味,我觉得多少有点不适应。嚼几口包尔萨克,硬邦邦的,咬一口酸奶疙瘩,酸得人皱眉头。奶茶喝一碗,就不想再喝第二碗了,所以就学着大人的样子,伸手捂住茶碗,女主人劝两句,就不再续茶了。说话间到了中午,父亲起身要告辞,哈比道拉一家却一再挽留,说父亲就这样走了,一家人会伤心。尤其是一家之主的哈比道拉,硬是用双手将父亲按在原位上。这时候羊都瘦得皮包骨头,实在下不去刀子。新鲜羊肉吃不上,冬天的熏肉尝一口,也算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你和孩子就这样走了,让我这张老脸如何见人。哈比道拉的脸有些扭曲,眼圈似乎都红了。实际上那一块冒着热气,有点发黑,也似乎有点像变了味的熏肉,是哈比道拉特意留给父亲的。他将一把小刀郑重地递到父亲手上,父亲削一块肉自己先吃了,再削一块给了哈比道拉。当父亲随后又要将削好的肉递给女主人时,哈比道拉立马伸出大手挡住了,说给你们爷俩煮的熏肉,还给我们自己吃,事情就弄反了,那咋行呢,赶快给孩子尝一口吧。这才轮到我吃熏肉,不过我咬了一口,却怎么也咽不下去,最后趁他们不注意,将嘴里的熏肉吐在手上,装进裤兜了。

我们一家很少去哈比道拉家,而牧羊人一家老小来我家的时候却很多。或借一些家用的东西,或专门来做客,只要人一来,父母亲就忙得团团转,我们也跟着沾光,借机改善一下生活,吃个拌面和包子。但我很快发现,母亲辛辛苦苦做一顿好吃的,先要紧着哈比道拉家,等到我们再吃时,好饭好菜就所剩无几,只能垫巴垫巴肚子。一次哈比道拉来我家,正好赶上母亲做了一锅抓饭,我们三个人一大盘子抓饭,哈比道拉却是独自一人一大盘抓饭,抓饭上还有两块肉。我们用饭勺一勺一勺吃,哈比道拉一撮一撮用手抓着吃,冒着汗水一碗一碗喝着热茶。我们三个人的一大盘子抓饭吃剩下了,哈比道拉一大盘子抓饭和肉却吃得精光。他把嘴一抹,汗一擦,一遍又一遍心满意足地说谢谢!发展到后来,好像形成了一种规律,只要母亲做好吃的,哈比道拉父子就会踏着饭点来,正好应了家里的食物一半是留给客人的那句话。尤其是包饺子,特别费工费力,母亲一个人忙得脚不沾地,不怕辛苦和麻烦,我们兄妹五个人等得急不可耐,然而饺子刚一出锅,牧羊人父子就神奇地出现了。好长时间才能吃上一顿的饺子本不富余,如此一来,客人吃去一大半,我们的肚子就吃不饱。于是弟弟就埋怨,发牢骚,一再说下次再吃饺子,先把院门关了,不然又没我们吃的了。说归说,怨归怨,母亲再做什么好吃的,院门依旧敞开着。来的都是尊贵客,有啥好吃的尽管端上来,哪怕大个子哈比道拉一家,哪怕其他左鄰右舍,亲朋好友,能到你家吃上一顿可口的饭食,那才是你家的福气,父母亲总是这样对我们说。

到了我上高中,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的时候,乡下人的生活依旧好不到哪里去,尤其是在吃的方面,还是吃了上顿愁下顿。人多的家庭,吃饱肚子就谢天谢地了,而让肚子充满油水,也只能是想想罢了。如果说餐桌上离不开馕,稻米就更是不可或缺了,因为红白喜事和逢年过节,没有一锅香喷喷的抓饭,是非常说不过去的一件事情。而稻米又十分精贵,去附近的米泉用白面换一袋子米,势必要精打细算,严严实实储存起来,不到紧要时候,是不会轻易打开米袋子的。

这就引出来父亲两个过去在煤矿时结识的同事和朋友,一个是大个子老吕,汉族,一说话就带着浓浓的甘肃口音;一个是矮个子伊斯玛尔,青海过来的回族。两个人曾经和父亲一起下过煤窑,整天在提心吊胆中互帮互助,关系一直很好。后来父亲到了芦草沟村,老吕和伊斯玛尔则去了米泉县,一个在三道坝,一个在羊毛工,三个人从此没有了联系。一天父亲去米泉县医院看病,与正在那里住院的老吕不期而遇,两个人仿佛见到了久违的亲人,喜出望外,热泪涟涟,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久久不愿分开。

出院后的老吕四处打听,总算又找到了伊斯玛尔,三个人中断多年的关系重新接续。从此以后,不管是老吕来我家,还是伊斯玛尔过来,都不会空手,各自肩扛一袋白花花、亮晶晶的米泉产的大米,让我家的生活有了一种期盼已久的温馨和快乐。

当时我们家住在芦草沟杨家庄子,离芦草沟公安厅煤矿还有三四公里的距离,而这一段路只能步行,二十多公斤的大米扛在肩上,夏天热得汗流浃背,冬日冷得耳朵通红,父母实在过意不去。其实无论从老吕所在的三道坝,还是伊斯玛尔所在的羊毛工,赶往米泉县城,同样还有七八公里路程,如果没有便车,扛着一袋大米,那是要受很多的苦和累。而且再从米泉县城到公安厅煤矿,又是七八公里路程,如果搭不上拉煤的卡车,就只能步行了。老吕和伊斯玛尔一次次往返于米泉和芦草沟之间,没有一种特殊的关系,没有一种深厚的情谊,是不会三番五次受这种苦和累的。

为了回报两个有情有义的好心人,母亲就得从面袋子里一碗一碗挖着日渐见底的白面,施展她的拿手绝活,做一顿美味的拉条子。这也成了老吕和伊斯玛尔两人到来的一个惯例。就像我们吃惯了面食,想来一顿期盼了很久的可口米饭,而来自米泉三道坝的老吕和住在羊毛工的伊斯玛尔,一日三餐都是大米,用新疆人的话说,最渴望实实在在吃两盘拉条子,那才叫过瘾。我们发现,老吕偏爱鸡蛋韭菜和土豆丝拉条子,而且面要“然窝子”——不过凉水,他总是眯着眼笑着说,这样吃才养胃。伊斯玛尔则迷醉于大杂烩,萝卜西红柿和莲花白一起炒,就是汤汤水水的那种拌面菜,也叫家常拌面。

实际上,在与老吕和伊斯玛尔的不断接触中,我们或多或少了解到了父亲鲜为人知的一些往事,其中就有让老吕和伊斯玛尔珍藏于心的特殊记忆。一次老吕给我们几个孩子讲故事的过程中,穿插着给我们讲了这样一件事情——说是当年下煤窑挖煤的时候,有一天他干完活准备收工,在煤窑下走到一半时,隐隐约约听到头顶一阵奇怪的响动,起初没在意,继续向前走,突然闪过一个身影,猛地拉着他就向前跑,还没跑出去几步,就听见轰的一声响,身后一大堆石头一样的黑煤块,稀里哗啦从巷道顶上砸下来,他这才猛然从迷蒙中清醒过来,吓得头发都立了起来,两条腿甚至不听使唤地不停抖动,几乎连话也说不出来了。煤窑最怕三件事:瓦斯、起火和塌方,弄不好就有生命危险。而当时那一刹那,如果不是有人拉着他跑开,他就告别这个世界了。说完老吕再一次卖起了关子,问我们这个救命恩人是谁?我们自然一头雾水,一个个眨着眼睛说不知道。老吕最后才告诉我们,这个人不是别人,是你们的父亲,我的热合曼哥哥!老吕激动地说着,眼圈也跟着红了。

而从伊斯玛尔那里听到的,则是另外一件事情。有一次伊斯玛尔对我们说,因为青海老家遭受灾害,他一个人闯荡新疆,四处流浪,最后听说下煤窑能挣钱,就从昌吉硫磺沟开始下煤窑,熬过一个冬天,觉得冒着生命危险流血流汗,到头来却不能按时拿到工钱,就又辗转到了乌鲁木齐一带。这个窑上打几个月工,那个矿上干几个月活,听说这些地方煤窑瓦斯大,就又跟着别人来到了东山的煤窑,从此与父亲和老吕成了工友。因为个子小,有人见他就喊小个子伊斯玛尔,而且在喊他的时候,声音特别大,不仅如此,还要附加鄙视的表情,一时间让伊斯玛尔感到非常羞辱和压抑。一次那个喊叫最凶的家伙,一边叫着,一边把他头上的帽子打到了地上。伊斯玛尔终于忍无可忍,和那个家伙发生了肢体冲突。可他哪里是人家的对手,三两下就被对方撂翻在地,并且拳脚相加,伊斯玛尔吃了亏。就在这个时候父亲出现了,把伊斯玛尔从地上拉了起来,并对打人的那个家伙进行了严厉的呵斥。如此一来,那家伙反过来冲着父亲要动手,父亲早就对他这个所谓的“地头蛇”心存不满,正好借此机会,三下五除二就把对手制服了,而且对着围观的所有人说,伊斯玛尔和我是结拜兄弟,谁再欺负他,我就收拾谁!其实我和热合曼大哥根本就没有拜过兄弟,是大哥为了保护我,才突然冒出那么一句话来。伊斯玛尔说,打那以后,再没有人喊他小个子了。后来在他成亲和落户方面,也是父亲出力才促成的,所以他一辈子也忘不掉父亲的恩情。

我和妻子从小学到高中,一直是同班同学,而且家都在一个队上。后来我们家从杨家庄子搬上来,就和妻子家成了前后院邻居。我们家五个孩子,妻子家就更多了,她父母一共生下四男四女共八个孩子。大小十口人要吃饭,日子就更加拮据了。但是劳动人民的特有朴素情感和吃苦耐劳的高尚品格,让原本艰苦的生活就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坚强地支撑了下来。岳父扛一把铁锹,从早到晚在田地辛勤劳作,练就了一身超人的农活本领,而且从来都是指到哪干到哪,一点不知道偷懒耍奸磨洋工,是出了名的实心汉。岳母相夫教子,八个孩子衣服的缝缝补补,全靠一台老掉牙的缝纫机。不仅如此,队上谁家上门让岳母裁个布料,缝件衣裳,岳母从来都是笑脸相迎,来者不拒,丢下自家的活,忙着去干别人家的活,而且分文不取,赢得了很好的口碑。

岳父不仅农活干得非常出色,而且在紧要关头,挺身而出,救人于危难之中。其中最让我们敬佩的一件事,就是当一家素不相识的河南人大雨之夜突然上门求救时,岳父毅然冒着很大的风险,及时解救了危难中的母子三人。

那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的事情。当时,附近一所国有煤矿派系斗争,连累到一个矿工的家庭,在一个漆黑的夜晚,矿工的妻子带着孩子急忙仓皇冒雨逃离家中。考虑到我们村上有幾户老乡,女人危难关头就去投奔。不承想,老乡都怕遭受株连,犹豫再三,还是婉言谢绝。万般无奈之下,她只能四处求救,于是就意外遇到浇地归来的岳丈大人。看到拖儿带女的一家三口,大雨中孤立无助的凄惨景象,岳父心一软,不由分说便带回家中,一住就是一个多月。不难想象,原本就吃了上顿愁下顿的岳父一家,突然间又多了几张嘴,吃饭就成了最头疼的一个大问题。而且不但吃饭是一个问题,住宿也是一道绕不过去的坎,十几个人挤在低矮狭小的空间,带来多少难以想象的困难。最为关键的是,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因为藏匿了被矿上追逃的一家三口,还要整天经受提心吊胆的痛苦和煎熬。回过头来一想,当时岳父一家实实在在是自己给自己找了一个天大的麻烦。

就这样,岳父一家后来就多了一个河南人家的汉族亲戚,逢年过节,亲戚一家大小提着大包小包,从城里到乡下,一次次来探望岳父和岳母,言语中充满了无限的感激和敬慕。不但河南人家大人从内心深处认定了岳父岳母这门回族亲戚,而且他们的儿女,从小也把自己当作岳父岳母家孩子们的一员。那个被母亲抱在怀里小名叫钢蛋的小伙子,长大成人后去了日本留学,有一天深夜突然打来国际长途,回忆起当年岳父岳母家那些刻骨铭心的往事,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他说永远忘不了大妈做的揪片子,那种从口香到胃的味道,现在想起来还流哈喇子。还有煮熟的苞米棒子,又嫩又甜,一口气能吃三四个呢!当他听说我们的儿子也已经上了大学,就一再表示要给儿子送一部日本产的照相机,留作纪念。妻子急忙一再婉言谢绝,钢蛋却一口咬定,不容分辩。而且没过几天,钢蛋就把照相机跨洋过海寄了过来,儿子爱不释手,喜欢得不得了,直到现在还时常挂在嘴上。

我和妻子结婚成家以后,生活条件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再为温饱问题发愁了。走过的地方多,见识的面也广,交集的人亦不少。但是自始至终不会忘记两家长辈的谆谆教诲,以及从他们身上所受到的潜移默化的影响。乐善好施,以人为本,心中时时刻刻装着他人,想他人所想,急他人所急,只要是能办到的事情,竭尽全力,绝不推诿。就像母亲经常对我们讲得那样,让别人高兴,就是让自己高兴,替他人分忧,就是替自己解愁。

我是在农村长大和上学的,当时学校条件差,辅助教材少,尤其任课老师稀缺,导致课程开不全。不仅小学初中如此,即便到了高中,学校依旧是这样的面貌。教我们数学的吴老师,既是任课老师,也是班主任,一直从初中把我们带到高中。因为吴老师是天津大城市来的,科班出身,课讲得很棒,人也非常负责,一到上课时间,就完全进入角色,声情并茂,虽口干舌燥,身上落满粉笔灰,依然全身心扑在教学上,生怕哪儿漏讲了,错过了,给我们造成不必要的损失。一心让自己的学生多学一点,学深学透一点,希望我们快一点成才,跳出“农门”。从他动辄就忘了下课时间,即使下课铃响了好几遍,仍旧不为所动。

吴老师有两句口头禅,一个是“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另一个是“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当时我们不解其意,这个耳朵听,那个耳朵出,不当一回事。现在想起来,觉得吴老师用心良苦,实实在在是站得高,看得远,一直从内心在替我们着想。这一点我深有体会,有一段时间我曾迷恋打乒乓球,后腰上总是别一个球拍,下课铃一响,就急匆匆跑向水泥乒乓球台子,见缝插针打一阵球。即使放学了,也不愿赶紧回家,而是继续留在学校,着魔了一样,总是一刻不离,围着乒乓球台子转。那种痴迷劲,想起来都可笑。就这样,一来二去成绩开始急速下滑,作业本上不免留下一个个红“XX”。吴老师多次提醒,我权当耳旁风,一次拿到作业本一看,吴老师留下了这样一句批语,你光打球,能考上大学吗?一连三个大大的问号,再加三个大大的惊叹号,笔墨红得刺眼,口气恨铁不成钢,像鞭子抽,似棍子敲,让我一时间无地自容,耷拉着脑袋,如霜打的茄子,一下子蔫了。应该说,正是吴老师这种激将法式的严肃批语,才及时雨一般,让我这个班里的学习委员,所谓的尖子生,并且自尊心非常要强的农家子弟,赶紧来了一个急刹车,又重新回归学习的正道。专心致志、孜孜以求,把所有精力都用在学习上,心无旁骛,发奋努力,以优异成绩完成了高中学业。

三年的高中学习转眼就结束了,到了1977年年底,突然传来一个特大喜讯,国家恢复了高考。这个时候吳老师越发显得着急,及时托人通知我们几个离他家近的同学,到他家给我们几个交代考大学的注意事项。一见面吴老师就问我们准备得如何,尤其谆谆告诫我说,不能再贪玩了,要多多练习写几篇作文,并一再提醒我,你看看人家那个谁谁,光作文就写了十几篇,一天足不出户,全身心都用在了复习上,你也要有这种劲头才行呢。好在我没有辜负吴老师的殷切希望,最终金榜题名,破天荒成了全班唯一的一名大学生。十八岁第一次出远门,千里迢迢来到孔子故里,山东曲阜师范学院学习深造。而后来当我成家立业,走上工作岗位,吴老师已经辗转回到了天津,一时间失去了联系。但我对吴老师的教诲和思念却与日俱增。多年之后突然听说吴老师来到乌鲁木齐,我们几个同学喜出望外,相约和吴老师见面,聚餐。见面那天,我们彼此有说不完的话,诉不尽的情,就像见到了久违的亲人,一个个喜泪涟涟,感慨万千。本打算吴老师返回天津时,一定要到火车站给他送行,可是我突然公务缠身,一时无法离开,心中留下了太多的遗憾。

直到2019年8月,我有机会去北戴河参加中国作协会员疗养,疗养结束回到北京之后和妻子一商量,决定改道天津,专程去探望吴老师夫妇。当吴老师听说我们去看他,很是高兴和喜悦,一再嘱咐我们到了天津如何才能找到他们家。说得很详细,交代得很清楚,并一再重复着几十年了,还没忘记我们,难得,难得!就这样,我们第二天中午赶到了天津吴老师家,那种师生几十年再重逢的感人场面,让驱车送我们的北京朋友深受感染,连连称赞。尤其让我们无比欣慰的是,当妻子把我们携带的新疆馕和奶茶粉送到师母手中的时候,师母喜出望外,非常激动,一下子把馕和奶茶粉拥入怀中,高兴地连声说,太喜欢了,太喜欢了。似乎有一种重归第二故乡的亲切感觉,一种思念和向往的真挚情怀,溢于言表。实际上这个时候,不仅吴老师伉俪年逾古稀,我们也是双鬓斑白,成了有孙子的老人了。千言万语,皆为一次久别之后难得的重逢。拉家常,问长短,从班上一个个他教过的那些学生,曾经一起教学的那些老师,到新疆所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一一仔细向我们打听和了解。只感觉时间过得太快,人生太短暂,而那过去的一切,都是一种难以忘怀的美好回忆。

言谈中吴老师夫妇引领我们参观他们家,从客厅、卧室、厨房、书房,尤其那间宽大舒适的书房,一进门就给人一种书香之家的温馨感觉。一本本书籍,一摞摞报刊,一份份资料,摆放整齐、散发着墨香,无不显示着吴老师活到老,学到老的精神,一如当年,让人肃然起敬。因为我们还要急着赶乘当天下午的航班,只能来去匆匆,短暂停留,临行前再和吴老师夫妇吃了一顿饭。不承想吴老师夫妇已经头一天在附近一条美食街打过前站,为我们选定了一家新疆风味餐厅。在享用新疆特色美食的过程中,我先起身发表了感言,随后吴老师说了几句话,因为激动,吴老师一时哽咽着说不出话,就由师母代替。过了一会,吴老师的心绪有所平复,就满怀激情地有感而发,说了很多我们最想听的话,言语中饱含着难以释怀的深情。尤其是我的妻子和随行的马女士,曾经都是他的得意门生,一边听,一边止不住擦眼泪。几十年后远道而来,再一次聆听老师的真切感言,能不激动,能不感慨万千吗?

如果说早年岳父一家结交了一门汉族亲戚,并引出一段感人至深的民族团结一家亲的故事。到了我们这里,同样也和一对年轻的汉族夫妻结下了深厚的情谊。从他们的母亲老陈,也就是我妻子早年的同事、朋友和闺蜜开始,延续至他们的女儿已经到了上大学的年纪,几十年下来,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像一种不离不弃的至亲一样彼此牵挂,相互照应,已经远远超越了民族界限,年龄差别。

老陈,一个有着强烈事业心的江南女子,先后从事过多种行业,最终在一家乡办儿童服装厂打拼。从厂房建设到购置缝纫机,从招收员工到布料选择,直至生产经营和打开销路,跑细了两条腿,说干了一张嘴,不知流了多少汗,流了多少泪,最终总算让产品打开了一点销路。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一个冬天的夜晚,我们都熄灯睡下了,听见“咚咚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原来是老陈,为了谈一笔生意,错过了最后一趟公交车,她又舍不得打的,就步行往回赶。不承想还没到家,她的低血糖病犯了,正好此時路过我们家,就顾不得别的,急匆匆敲我家门了。老陈平常到我家,即便正好赶上饭点,都很少动筷子,最多喝一杯水。这一次则不同,一进门就喊着妻子要吃的,头上冒虚汗,浑身有点颤。妻子三下五除二赶紧把一饭盆汤饭热了,端到老陈面前,随后又将一盘子馕块放在茶几上,劝老陈快吃了。我第一次见老陈如此旁若无人,狼吞虎咽般大口吃饭,不一阵工夫把一饭盆汤饭吃得精光,就着一杯一杯热茶,把一盘子馕块也吃得所剩无几。她这才抬起头,望着妻子,咧一咧嘴笑着说,多亏了小马妹子这及时雨般的一顿晚饭,不然很可能我就躺在马路边上了!

老陈心很强,命却很薄,没过几年就离开了人世。那天黄昏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我和妻子第一时间从乌鲁木齐赶到地窝堡,含泪去送了老陈最后一程。

不要说我和妻子心里不好受,事后当儿子和女儿听到老陈去世的消息,同样也是眼泪汪汪。平时老陈舍不得多花一分钱,可是对我们的一对儿女却喜欢得不得了,经常给儿女花钱买衣服,尤其是到了逢年过节,早早就把新衣服送到家了。老陈知道儿子爱吃鸡,动辄请老婆孩子下馆子,一盘辣子炒鸡,就成了儿子的保留菜,百吃不厌。最让妻子感动的,是老陈生前一直为儿子和女儿的就业问题操心着想,照她的意思,银行系统工资高、福利好,儿女大学毕业之后,要争取考进银行工作,这样就衣食无忧,生活有保障了,难得她一片好心啊。

老陈和妻子情同姐妹,儿子和女儿见到老陈,一直大妈长大妈短亲切地叫着。到了老陈的女儿翠玲这里,反过来就尊称妻子为姨姨,而我自然成了她和爱人小薛的姨父了。翠玲和小薛一个热情贤惠,一个忠厚周到,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继承了上一辈老人的美德,懂得知冷知热,体贴人、关心人、帮助人。母亲不在了,就将妻子和我视作亲人,如果十天半月听不到我们的声音,就要打电话过来嘘寒问暖,日子稍微一长见不到人,就要上门来看望我们。特别是遇上逢年过节,要么翠玲过来,要么小薛过来,要么一家三口一起过来,真的像走亲戚一样,有一种割舍不断的亲情,让我们家充满温馨。最让人感慨的是,即便是到了春节这样最为隆重的节日,他们依旧像给自己的长辈拜年一样,早早就来登门拜访了。妻子实在过意不去,说肉孜节、古尔邦节,你们来我家拜节,就已经情到意也到了。春节就应该在自己家里过,如此再反过来登门给我们拜年,就实在于心不忍了。翠玲说,母亲临终前就已经交代过,说她不在了,姨姨一家就是我们在新疆关系最密切的亲人。更何况当初母亲办厂身处困境,姨姨和姨父给了那么多无私帮助和热情鼓励,这份金钱也买不到情分,我们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实际上凡事都是相互的,你对我有情,我对你有意,尤其是当一个人遇到一道难以逾越的沟坎,处于十分无助的境地之时,有人及时伸出援助之手,就是一种最大的心灵慰藉和精神寄托,永生永世铭刻于心,难以忘怀。比方说翠玲和小薛唯一的女儿,因为要去北京做一次手术,举目无亲,人生地不熟,妻子一个电话,正在北京读研究生的女儿就提前预订好了住宿的地方,联系了医院,省去了他们一家许许多多不可预测的麻烦,最终顺利给孩子做完了手术。比如我前几年术后刀口感染,导致一阵一阵间歇性昏迷,开门诊的小薛闻讯后,第一时间赶到我家,观察我的病情,不停地掐我的人中,一次次让我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直到后来儿子开车赶回,将我送往医院,小薛这才如释重负,长出了一口气。再比如小薛远在宁夏的父亲也是因为生病,要南下到上海做手术,他们一家由于人生地不熟,联系不到医院,着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吃不好饭,睡不好觉。尤其是赶回宁夏老家的小薛,给妻子打来长途电话的时候,着急得嗓子都哑了,而且带着一个男子汉少有的哭腔。一听是这种紧急情况,妻子二话不说,就直接把电话打到了上海,妻子的一个远侄女婿,是上海一家著名医院的科室主任。于是,就在这个很少联系的侄女婿的积极努力和热情帮助下,很快联系到了一家最适合小薛父亲做手术的医院,并按时顺利做完了手术,总算让小薛全家人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如今我们夫妻都上了年纪,有了自己的孙子。翠玲和小薛也人到中年,眼看着女儿考上大学。因为翠玲又下沉到社区,工作太繁忙,很少回家,却依旧不停地和我们通过手机微信联系,每出现疫情时,总是及时提醒我们老两口少出门,多保重。而小薛因为坐门诊,看病人多,同样忙得团团转。因为两家间隔距离不算远,妻子时不时做一点好吃的饭菜送过去。而我早晨徒步经过小薛的小门诊,总要习惯性看看门开了没有。尤其是身处封闭性学校的他们的女儿杉杉,成了我和妻子最为牵挂的孩子,只要和他们夫妻通话或者见面,总要先打听杉杉的学习情况,打算要报考哪一所大学。只要赶上杉杉正好回家,就一起好好吃顿饭,这样我们心里才欣慰和舒坦一些。但愿今年六月高考季,杉杉能心想事成,金榜题名,给她的父母小薛和翠玲,以及我们两个长辈一个意外的惊喜。

责任编辑:曹正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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