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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尖

2023-05-30何贵同

西部 2023年3期
关键词:婆娘矿长调查组

何贵同

我师父常说,人生有三苦,挖煤、修车、卖屁股。我刚调到瓦检班的时候,不愿做他的徒弟。师父好像看穿了我肚里的小九九,也不介意,说,不叫师父,那就叫老周,叫周秋生也行。按照我们红旗煤矿的规矩,班长就是师父,师父要给徒弟分派工作、打考勤,还要教徒弟如何拿瓦斯。

上班第一天,老周说,看你这个屌样,不要说拿瓦斯,整不好会被瓦斯拿走。说着,递给我一台瓦检仪。按正常人的想法,从采煤工作面的黑腿子到挎上这长得像“驳壳枪”一样的玩意儿,相当于从“区大队”变成了正式的“八路军”。

我提着沾满煤灰的小盒子,像块木头一样呆立着,机器上的小皮球像个卵蛋,在昏暗的灯光里一晃一晃。

老周慢悠悠递过一句话,整得懂吗?我凑近观察孔装模作样地看了看,举起瓦检仪,对着黑黢黢的天花板,捏了捏机器上的小皮球,就好像瓦斯已经被拿进了四四方方的小机器里。我们在采掘工作面的时候,见瓦检员这样操作过。

所以,不就拿个瓦斯吗?这还用得着教?

老周吹出一口烟,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熄,嘴里哼哼,你懂个啥!

他慢腾腾提出一只水鞋,倒过来抖了抖,煤灰在昏暗的灯光下翻腾着。之后他又提出另外一只,还是抖了抖,磨磨蹭蹭穿上。良久,老周才戴上安全帽,站起身,提上背灯带。我和陈小军整整齐齐站在老周身后,准备跟他下井。这时,老周从门后取下一面镜子,准确地说,是一个货车的后视镜。老周摘下安全帽,凑着昏昏沉沉的灯光,像个老娘儿们一样,抹了抹头发。他的头发黑得发亮,一根根齐刷刷往后靠,整个人像极了电影《赌神》里的周润发。

灯房的马婆娘见是老周,爱答不理,把灯扔在窗口,对我阴阳怪气地说,这不是老何的公子吗?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你福气好,投了个好师父。

老周说,瞧得着,干脆让他喊你师娘好了!

马婆娘说,滚。

老周灰溜溜地滚到井口,说,别看马婆娘胖,年轻时可是个大美人,我在矿上开班车,她是售票员。老周说着话,自顾自嘿嘿笑了起来,虽然声音很小,我和陈小军都听见了。他好像是为了掩饰尴尬,一跺脚,井口回荡起哐啷一声。猴车就来了。

按我的想法,我们应该先到掘进点,到采煤工作面,用我们洋气的铁盒子拿了瓦斯后,工人们才开始干活。昏暗的灯光爬在黏糊糊的井壁上。在工作面干了半年,终于弄得一个轻松的活计,我嘴上没说,心里还是有些期待。

老周中途就跳下了猴车,钻进了一条黑咕隆咚的巷道。老周身形高大,水鞋踩得噗通噗通响。他领着我们拐了几个弯,过了两道风门,到了一条黑黢黢的斜井旁,浑浊的回风吹得巷道怪响。老周对着井筒甩甩灯,又朝我晃了晃。我反应过来,这是让我去露一手呢。我踉踉跄跄走到斜井中央,左手努力举起瓦检仪,右手去捏卵蛋似的小皮球。

还没捏到,身体就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差点一头栽下去。我灰溜溜爬回来。老周一句话也没讲,掏出粉笔,在一块小黑板上修改了日期,写上班次,工工整整写上了瓦斯数值。

神了,老周用鼻子都能闻出瓦斯浓度。

老周填完牌板,脸拉得老长,慢悠悠地说,拿瓦斯?下井前校对过机器没有?我这才想起来,下井前瓦检仪要在新鲜空气里调零。老周用灯朝斜井上方晃了晃,说,小陈,带他上去调机器。

老周转身折回去了,风门被重重关上。我一肚子疑惑,跟随陈小军顺着回风井爬出了地面。风机轰鸣着,在夜色的掩护下,我第一天当瓦检员,就被师父派到地面给瓦检仪调零,这事儿说给谁听,也不会相信。

我觉得这是老周故意整我,要给我一个下马威。陈小军比我早来一个月,听说老周以前还有一个徒弟,不知道什么原因,走了。我说,老东西不是个好人。陈小军说,知足吧,多少人排着队想给老周当徒弟呢。我相信陈小军说的,他能调到安全科当瓦检员,是他爹给人送了两条火腿才办到的。这事儿我怎么知道?我当然知道,因为我爹也送了礼。

出了井口,两盏灯很快就被矿山巨大的黑色给吞没了,倒是星星很亮。那一刻,我突然想,最好能把我调到小车班,开切诺基,就算把老吉普分给我,我也乐意。不信你瞧天上的星星,是不是和远处的车灯一样亮?

我一路骂骂咧咧,但两条腿像长在老周身上一样,忠实地跟着陈小军。我们钻进一片林子,这里空气新鲜,绝对没有一丁点的瓦斯。

陈小军在一棵造型奇特的小树前坐下来,卸掉肩上的瓦检仪。我一看留在树下的篮子和锄头,用脚指头都能想明白,老周是要我们来把这棵树挖走。

我爹真是老糊涂了,想方设法把我送来给老周当徒弟。你想,人家教徒弟,第一件事就是干私活。这事如果捅出去,老周怕是不想干了。

后半夜,我们终于调校好了机器,干得大汗淋漓,漫天的星星就那么看着我们偷偷摸摸、连背带扛,将小树送到了老周的院子里。

第二天中午,陈小军来叫我,说师父让我们去他家一趟。老周住在生产区旁边的一个汽车修理厂里,厂房周围堆满了各种废旧的电机、被割掉一半的矿车和矿井里淘汰的电缆,还有一个锈迹斑斑的班车空架子。废旧品中间长出了很高的茅草,昨晚我们刚刚来过,感觉有点像《倩女幽魂》中的兰若寺……

那是我第一次走进老周家的院子里,院子里的气息明显和屋外不同,干净整洁,像是地主老财的后花园。一排俊秀挺拔的兰花站在架子上,上面铺着一张遮阴网。空地上摆着奇奇怪怪的盆景,大大小小的有几十盆。老周正套着那身洗得发白的劳保服,在葡萄架下下象棋。

老周左手捏着两个棋子,身体僵直,丝毫没有发现我们进了小院。我们也不敢说话,立在老周身后。我爹也喜欢下棋,曾教过我几手。他算得上是我们煤矿的象棋高手,有一回代表矿上去参加煤炭系统的运动会,还获得了象棋组个人三等奖。据我爹说,他和老周下过三盘,一输一赢一和。后来我爹不服气,专门去找老周下棋,老周说,他不会下棋,赢了是瞎猫碰到死耗子。我爹经常在残棋前发呆,通过复盘,他断定,老周不是瞎貓,自己也不是死耗子。

和老周下棋的是一个胖子,他像是很热,脖颈上堆着黑得发亮的肥肉,肉缝中间全是汗水。两人势均力敌,老周的黑色小卒在老车的护佑下,过了河界,红帅蜷缩在单士后。胖子的马炮兵攻势汹汹,马卧了槽,炮占了勒,眼见着小兵横一步,老周就要丢子认输。但想不到老周的黑车一个顿挫,盯住了红炮。胖子见势,擦了一把黑黝黝的脖子,又不忍让出那条线,干脆把炮挪到兵旁,红得有些发黑的兵,像是经历了风吹日晒而变得忠心耿耿的警卫员。

老周和胖子就这么僵持住了,各人摸了一根烟,呼呼吸着,嘴唇熏得焦青。

过了好一会儿,啪一声,老周动手了。他果断地杀了胖子的炮,像胖子会和他抢似的,将吃掉的棋子紧紧攥在手里。红炮的警卫员果断枪毙了黑车,紧张的局势瞬间就被化解了。

老周却自信满满,说,老王,你单马单兵,我士相全,这棋和了。

胖子捏着刚吃掉的车,显然不甘心,说,老周,别狂躁,没有炮,这棋我照样赢。棋局就进入了垃圾时间,看得我眼睛发涩。反正我是没看懂老周是怎么输掉的。最后,他有些气恼,把棋子往棋盘上一扔,说,愿赌服输,树,拉走。

胖子笑嘻嘻站起来,心满意足,说,老周,赢你一盘不容易呀!他活动了下筋骨,从兜里摸出电话,对着电话说,把车开到老周这里来。

没过几分钟,一辆拖着灰尘的三菱越野车顺着矿区灰扑扑的路开来了。我和陈小军费力地将昨晚才挖来的小树搬出来,小心翼翼地将它装进越野车的后备厢。小树威风凛凛地站在一个旧花盆里,就像栽种了很多年一样,俨然一盆漂亮的盆景,拉到城里,肯定很值钱。

三菱车消失在一股灰尘中,师父这才对我们挥挥手,说,回去吧,洗把脸,五点钟准时来开会,第一天开会,别把自己整得灰头土脸的。

转眼就到了开会时间。科长铁青着脸,其他班的瓦检员低着头。我虽然第一次参加安全科的会,但我知道,安全会俗称“日卷大会”,什么叫“日卷”,就是被日得翻卷。这种会,首先被煤炭局日卷的是矿领导,矿领导被日卷了,管安全管技术的怎么可能避免,然后,瓦检员是最后被日卷的那一层。月月安全检查,都要被日卷,被日卷十二回,一年就过去了。

难怪老周说,洗把脸,别灰头土脸的。

至于什么安全隐患一大堆,要么停产,要么罚款,这些话我都不说了。只记住了科长说的几句:第一天上班,脱岗!瓦斯会拿了?风会测了?老周你这师父咋当的?干得动就干,干不动滚蛋!

我偷偷瞄了老周一眼,他气定神闲,抽着烟,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陈小军镇定得像棋盘里老王的那个小卒。

当了一天瓦检员,一次瓦斯都没拿,我们的事情就暴露了,这有点丢人。科长要我们每人写一份检讨。陈小军犯难了,找我商量。我说,就照实写,班长让我们干什么,我就写什么。陈小军说,那不是得罪了师父,以后还想不想当瓦检员?我说,谁爱当谁当,反正我要照实写。

第二天上班时间,见了罪魁祸首,我很尴尬。老周倒像没事人一样,和昨晚一样磨磨蹭蹭,带着我们下井了。又到了回风井差点摔跤的老地方,老周用灯晃了晃陈小军,他认认真真测了数据,规规矩矩擦了黑板,歪歪斜斜写上了测量出的数据,这数据,居然和老周昨晚用鼻子闻出来的一样。

老周眉头紧皱,说,蚯蚓爬出来的弯弯都比你写得好看,出去后,别说你当过周秋生的徒弟。

老周用灯朝着回风井的出口晃了晃,又看看我们。难不成,今天晚上的工作任务和昨天一样?检讨还没写呢,我才不干那个傻事儿。

陈小军说,师父,今晚还去调零?

老周说,脑壳被猪蹬了?昨天晚上要应付检查,所有工作面和掘进头都在维修,你们可以出去调零,今晚检查组的走了,他们还不得抢着时间干?盯紧了,只要瓦斯浓度一超限,就必须撤出来!

一夜无眠。

刚从澡堂出来,陈小军就赶忙撵上师父,说话有点结巴,师父,检查要咋写?

老周说,照实写。见陈小军为难,老周说,你怕个毛线,这点胆子还敢拿瓦斯?就照实写,挖树的算正常上班,抬树的算加班。

老周把我们叫到值班室,当着我们的面,在我们的考勤上记了个加班。

下午两点,我去交检讨的时候,科长办公桌上放着陈小军的检讨,洋洋洒洒两页信笺纸,看起来比我的深刻多了。我的呢,很简单,就照实写了。就说班长让我们去挖树,第二天去加班,抬树。科长看完,瞪了我一眼,说,这脾气,像老周的徒弟。

我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做好了被撵出瓦检班的准备。没想到科长说,这个事可以算加班。这事就算完了?太草率了吧。

我刚走出科长办公室,电话就响了,老周让我去他家集合。我问,又去加班?老周说,哪能天天有那种好事,反正不会吃亏,去不去由你。老周这人,浑身透着邪乎劲儿,就像看他下棋一样,你压根儿不知道他下一步会怎么下。

陈小军气喘吁吁跑来了。老周指挥着我们,把锄头、锯子、背包带上。我们就出发了。初夏的风吹拂着老周浓密的头发,看得出来,老周心情很好。

老周领着我们顺着公路走出矿区,又翻了几道山梁。说到就到了,群山环绕,风景自然没的说,就是乱挖乱采留下的痕迹点缀在一片绿色中,有些扎眼。

老周选了个空旷地,从包里取出一块生牛肉,往地上一扔,席地而坐,开始抽烟。我有点恍惚,眼前这个在传言中半人半鬼的老者,竟然被阳光镀上了一层光环。风就那么吹拂着老周发白的劳保服,他硬朗的身体、浓密的头发,仿佛都在证明老周年轻的时候是个美男子。

老周说,人生有三苦,挖煤、修车、卖屁股。这是我第一次听老周说出这句话。他看着这两个刚从煤炭技校毕业的年轻人,眼神淡定,没有不屑,也没有欣赏,像是周围站的全是松树,他只是在自言自语。突然,他扭过头问,咋会想起来到煤矿上班?

明知故问嘛!难道我要说我爹是澡堂烧锅炉的,没有本事,我又没考上高中,读不了大學,除了挖煤,我能干什么?

陈小军说,人家说行行出状元,挖煤也有状元,昨天和你下棋的王副局长也当过你的徒弟嘛。说完,陈小军一脸得意,这马屁拍得刚刚好。

这事儿我是不知道的。我压根儿就不想到煤矿当工人,所以像这样的事情,我一点也不感兴趣。老周瞥了陈小军一眼,没说什么。

陈小军仿佛得了鼓励,开始和我普及这其中的道道。说是,局里来检查,查出风量不足,要求矿上立马停产整改,还要罚款五万。你猜怎么着?是师父让咱俩挖的那棵小树立了大功。

老周本来荡漾开的脸色沉了下去,说,你认得个毛线。

陈小军一下子就蔫了。

终于,飞来了一只花腰蜂,围着我们绕了两圈,嗡嗡嗡,让人头皮发麻。这种蜂毒性大,小时候我爬门前的苹果树,肩膀被树上的花腰蜂叮了一口,肉腐烂了一块,好几个月才长好。

花腰蜂绕了两圈,好像没发现什么危险,落在牛肉上,用锋利的牙齿切肉。老周慢腾腾从兜里掏出个塑料袋,撕开,扯成条,又慢慢坐过去,用食指摸了摸花腰蜂黑得发亮的大脑袋,像是在抚摸一条听话的小狗。花腰蜂只是躲避了一下,又弓着背,卖力地切着食物,丝毫没有注意老周将塑料条围在了它的腰间。老周轻轻一系,塑料条稳稳扎在了花腰蜂的腰上,像给它披了一件红袍子。

花腰蜂终于切好了肉,转动着身体,抱起那块美味,努力腾空而去,像一辆装满了煤的卡车,挂上了一档,巨大的轰鸣声响彻山谷。老周盯着花腰蜂,它越飞越远,跨过了一条河,朝着对岸的山梁而去。老周还眯缝着眼睛,看起来像棵老松树。

太阳就要落山了。老周说,走。看着近,其实很远,我们在林子找了几个小时,终于在松树上找到了花腰蜂的老巢。老周从包里取出防护服,噌噌噌爬上树,密密麻麻的蜂顺着树干爬出来,蜂巢上立马布满了一层黑乎乎的东西,扇动翅膀,声音像个大号风机。

老周麻利地套住蜂巢,接过锯子,呼哧呼哧锯断树干,又小心翼翼下了树。他将蜂巢递给我提着,嘱咐我小心点,别弄掉了。树干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让我汗毛倒立。忙活了一晚,老周收获了两个花腰蜂巢和一个土里的黄金蜂巢。

第二天,老周的院子就多了些忙碌的小生命。葡萄架下,两个花腰蜂巢门当户对,一个蜂箱里装着喜欢在土里生活的黄金蜂。蜂儿们忙忙碌碌,好不快活。

一个月后,雨季就来了。老周还没教会我拿瓦斯,我甚至怀疑老周就不会拿瓦斯。因为我从来没看见他肩膀上挂过瓦检仪,倒是寻蜂、捉石蹦我都学会了,甚至连抽烟我也学会了。

那天是早班,我们照例换衣服下井。气氛一下就紧张起来,科长亲自跑到值班室,对老周说,赶快去通知井下撤人,水位上来了。老周慢腾腾,还不忘照下镜子。科长急得像蜂巢上的花腰蜂。老周还是不急,说,尿急了才来挖厕所,早干吗去了!

我们骑着猴车慢悠悠地下井。井底,水大得像条小河,花花流向水仓。等我们分头赶到工作面和掘进头时,没看见一个人,大家都不是傻子,这么大的水,谁还敢在井下待着。老周带我们进了水泵房,刚进门,泵房里机器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就阻住了我们的去路。抽水工见老周进来,说,老周,水漫出来了,不能进去,全是高压电。

老周说,怕个毛线,我这人天生绝缘。老周慢腾腾朝泵房深处走去。看得出来他还是有点紧张,立在抽水口看了看,又瞧了瞧电机的仪表。然后,他踩着仿佛每滴都蕴藏了高压电的水,慢慢挪到一个躲洞,折腾了好一会儿,怀里抱着个塑料袋挪回来了。

升了井,进了值班室,老周才把塑料口袋打开,里面居然是几本小说杂志。

矿区的雨一直没有停,我们躲在值班室,老周气定神闲地翻着杂志。我找了块风筒布,学着老周的样子,将安全帽翻过来当枕头,裹紧黑乎乎的工作服,打起了盹。陈小军却坐立不安。

老周看不下去了,说,天塌了有个子高的顶着,你急个毛线。

这时,礦长和科长进来了。老周翻个身,坐起来。

要说这矿长,平时我们也不常见,听说经常在外面开会。矿长看起来也不急,眯缝着眼睛,笑道,老周,大水都要冲龙王庙了,你还有这闲心读书。

老周没有说话。矿长也不尴尬,也不管煤灰铺了一层,一屁股坐到老周的简易床上。矿长说,老周,我刚工作时就是你当班长,我是你带出来的兵,这么多届矿长都没淹过井,到我这里,井淹了,你说人家骂我两句也没什么,万一骂说老周带了这么个笨徒弟,你脸上也挂不住啊。

老周坐起来,说,这回知道我是师父了。

矿长尴尬笑笑,过去的事情,我知道你有委屈,就不提了。

老周说,委屈,我委屈个毛线!

说完,老周扔掉书,扣上安全帽,冒着雨跟着矿长到了修理厂。

场面上的话,矿长还是讲了一通。最后,老周也不客气地说,水这么大,光靠抽是抽不过来的,肯定是河水从哪个小煤窑灌进来了,我以前当修理厂厂长时就说过,要治理河道,治理河道,可是哪个领导听进去了?

大家开始打哈哈,说,每年都去看的,只是今年水太大了,找不到渗水点。

矿长还是和颜悦色地说,老周,那么,你看咋整?

老周说,咋整,这么多工程师、副矿长、技术员都不知道咋整,我一个拿瓦斯的咋知道咋整?停了停,老周说,都坐在这里打毛线?换衣服去!去堵水。

大家慌忙去澡堂更衣室换衣服,只剩下矿长。

老周说,矿长,我和你说的那个事儿……你看我都要退休了。

矿长说,先堵水,别的事以后再说。

我们又回到了老周带我们寻蜂的那条山沟里。矿上所有车辆出动,顺着暴涨的洪水逆流而上。这条水路,曾经是附近小煤窑的运煤专线。我跟着师父坐上了心心念念的大切诺基,汽车发出悦耳的轰鸣声,平稳地在河里行进,水花不时地溅在挡风玻璃上。

很快,老周就让车停下了。他下了车,河水灌满了水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个巨大旋涡在河流的拐角处打着转,不仔细看,压根儿看不出来。水就是从这个地方渗透到井下的。众人都舒了一口气,剩下的事情就简单了,大家忙活起来,扔石头的扔石头,填沙袋的填沙袋。

老周又恢复了拿瓦斯的那个老周,说,你们干活,我给你们讲个牛大巴子的故事。故事刚讲完,装载机就到了,河流改了道,窟窿很快就被填平。

透水事件过去了,矿上很快就忘记了老周的存在,他带着我们继续值班,但是还没有教会我拿瓦斯。倒是陈小军自学成才,连测风都学会了。陈小军告诉我说,别看师父只会吹牛,但他带过的徒弟,没有一个混得差的。陈小军和我盘点起了当副局长的下棋的胖子、牛矿长、朱总工程师,就连咱们科长都是他带过的徒弟。

陈小军说,反正,师父这人,是我最佩服的。

我什么也没说。

转眼就到了秋天。那天下了早班,升了井,刚洗完澡,老周套着那件发白的劳保服,对我和陈小军说,今晚到我那里去喝两盅,秋天是收获的季节。老周平时嘴脏霸道,日爹骂娘,突然文绉绉地说这么一句,险些给我整蒙了。

陈小军答得倒快,说,师父,我去提瓶好酒。老周还是那副表情,但隐约中可以感觉出他和以往有些不一样。

进了小院,老周哼起了小曲,像刚发了一笔小财一样。他背着手,凑近蜂巢,很享受地眯缝着眼睛,欣赏着两颗巨大的果实。蜂巢像两枚巨大的葡萄,在秋风里摇摇欲坠,从黑乎乎的小孔里钻出一只黑脑袋的花腰蜂,也不理会人类的窥视,扇动翅膀,呼呼飞出去觅食。老周说,哟,天都要黑了,还出去。

见天色黑定,老周转身进屋,摸索了半天后,提着一根火索出来准备烧蜂。

蜂刚烧好,还没摘蜂蛹呢,第一个客人就来了。居然是灯房的马婆娘。马婆娘还没进门,就扯着嗓子喊,老周,整快点,我一会儿还要值夜班。老周说,别废话,赶快来帮忙。

马婆娘朗声笑着,接下了老周手里的活计。

第二个客人也应声而来,是我们科长。科长一进门,就说,老周,在办公室就听见你的锅铲响了,蜂炸好了没有?我今晚有备而来,不喝完这两瓶酒,谁都不准走。老周笑盈盈接了酒,他居然也会说客套话:科长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这多不好意思。

这倒让科长不好意思起来。他也不往客厅去,偏来和我们一起摘蜂。科长看了看蜂盘,说,七月蜂,八月空。今年是大丰收啊,这花腰和黄蜂要分开摘。他居然和老周交代的一样。

科长说,你们平时干的那些加班活计,老周以前当班长的时候也带着我干过,只不过,老周炸蜂的手艺只能被模仿,没人能超越。

我们尴尬地笑笑,低头摘着蜂蛹。

既然请客吃饭,牛肉肯定是要有的,牛是土黄牛,肉是腰窝肉,老周前两天就让牛肉馆留下的。素菜当然也得有,野生的折耳根,鱼腥味重得很,酱油一腌,胡椒面一撒,也是盘下酒的好菜。还有什么菌子、土豆、火腿,红旗煤矿餐桌上应该有的,好像都有了。

客人陆续到了。副矿长、总工程师,矿上的头头脑脑几乎都来了,连我们最不待见的后勤科科长也来了。这相当于是红旗煤矿的豪门盛宴啊。见了这么多头头脑脑,陈小军端茶递水,小心翼翼,连我也跟着紧张起来。

现在,就等老周亲手炸的蜂蛹上场了。

我和陈小军在厨房打下手。老周不紧不慢,立在锅边,半锅油平静得像个深渊,慢慢地,有一丝烟雾飘起,渊中偶尔传来让人听而生畏的声响,那声音就从像采空区岩石里蹦出来的一样,咯噔,咯噔……老周还在等,那锅油越看越恐怖,像随时要着火,声音却消失了。老周端起蜂蛹,念念有词,说杀猪一世,不抵烧蜂一窝,罪过,罪过。话音刚落,就听唰一声,白嫩的花腰蜂蛹被倒入油中。

几分钟后,老周又倒入了黄蜂蛹,说,要先炸花腰蜂,黄蜂嫩,一起入锅容易枯,两种蜂混合在一起炸,刚好调和口感。老周将火力调小,蜂蛹随着锅铲的晃动,慢慢变成金黄色。

菜齐,最后一个客人也来了。

矿长一坐,就开席。

矿长先品尝了蜂蛹,说,老周这十八般武艺中,要我说,这炸蜂的技术绝对可以排上前三。在大家的哄笑声中,老周脸色红润起来,他又变成了一个憨憨的老者,只顾着说,吃吃。矿长不乐意了,说,老周,我听说你要表演炸蜂,刚散会就从城里赶回来了,你多少也讲几句吧。

老周这才端起酒杯,一点都不像他平时吊儿郎当的样子,就像是当瓦检员当憨了一样。他说,感谢的话就不说了,大家都忙,请大家一起来喝杯酒,尝尝野味……我在煤矿干了三十五年,全靠各位领导和兄弟姐妹照顾……

你猜怎么着?老周腼腆得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眼圈一红,说不下去了。

这好好的,冷不丁就要掉眼泪,大家愣了愣。

矿长哈哈一笑,端起酒杯站起来,说,你们瞧这老周,吃他一顿,还心疼上啦。

这样一说,老周倒不好意思了。矿长说,来,我们都端起杯子,今天老周双喜临门,我们一起干一杯。

在大家期待的眼神中,礦长说,这第一喜,当然是老周今年喜获丰收。矿长故意卖了个关子,这第二喜嘛,老周的退休申请批下来了!

我们这才恍然大悟,难怪老周今天瞧着和往天有点不一样。

矿长领着大家喝了一杯,都见了底,这才说,你这老周,当初这也不当,那也不干,非要当瓦检员,我今天才想明白,原来是为了提前退休啊。

老周说,我能有什么办法,政策摆在那儿嘛,不足十年井下工龄,我就要干到六十岁啊。

矿长也不介意,说,虽然批了,但还要站好最后这几个月的岗。虽说你那吹拉弹唱扑克麻将的手艺我们学不会,但这炸蜂的手艺,一定要传下来,这个绝对不能失传。

大家哄笑一回,又举杯为老周庆贺了一番。

老周酒量真是不错,面色越喝越滋润,头发越喝越亮。每一次敬酒,都像是在开追悼会似的,说的都是老周以前的风采。在他们口里,老周文武双全,无所不能,什么文采书法、象棋武功,连打乒乓球都是第一名。老周也不介意,酒是来者不拒,赞誉也不否认。

我算是听出来了,老周几乎在煤矿的每个部门都待过,待得最长的,竟然是瓦检班。

科长说,刚才矿长总结老周十八般武艺,炸蜂只能排第三,我觉得总结得太好了,这第二是什么,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大家,是拿瓦斯。

等大家都笑够了,科长才说出了老周能排第一的武艺,那就是带徒弟。

由矿长带头,所有当过老周徒弟的人,给师父敬酒了。半桌的人都站起来,我混迹其中,脸有点发烫。我平时都叫他老周,从来没喊过一声师父。这酒喝了,我以后也得改口了。

我憋足了劲儿,等着要单独给师父敬酒,祝酒词我都想好了,就说,一定要学会师父炸蜂的手艺。但是我一直没逮到机会,见师父喝得说话都大舌头了,也就都散了。

你说怪不怪,以前老周怼天怼地,天王老子都不怕,现在准备退休了,竟然变得谦虚谨慎、和蔼亲切了。我和陈小军有点不认识现在的老周了。

当然,拿瓦斯这事儿呢,老周也一直没有教过我。陈小军不要说测风,就连通风系统图都会画了。我不喜欢鼓捣那玩意儿,没事就和老周在值班室窝着,老周偶尔会扔一本杂志给我,说,看看,说不定哪天能当办公室主任呢。我抓耳挠腮,半个字都看不进去。

老周看我不为所动,说,也好,你看我什么都会,结果呢,还不是窝在这井底下拿瓦斯。人生路长得很,不会拿瓦斯也没关系,下了班,我带你去捡菌子。

这样的好日子没过几天,我听陈小军说,师父摊上事儿了。也不知哪个无聊的人见不得穷人过年,或者是师父吃蜂的时候没有喊他,怀恨在心,把老周给举报了。举报信铺天盖地,每个科室都收到了一封,清一色的复印件。

举报的内容又阴险又恶毒,几乎列举了师父从参加工作以来的种种劣迹,归结起来无非三条:一是经济问题,二是井下工龄问题,三是生活作风问题,要求矿上对周秋生进行退休审计,取消其退休资格和待遇。

突然有一天,矿上调查组就来了,回避了老周,要找陈小军和我谈话。我被单独叫到安全科的会议室,调查组一本正经,老同志负责问问题,年轻同志负责记录。我哪见过这种阵仗,像是我犯了错误似的。

老同志开门见山,问,你和周秋生是什么关系?

关系?我脑筋就像井下的巷道,突然会转弯了,说,他是班长。

没有师徒关系?我平常都叫周秋生为老周,没叫过师父,算不得师徒关系吧。

老同志想了想,说,希望你能如实回答问题,这关系到周秋生同志的名誉问题。

我说,我知道,这种时候我一定如实回答,不会乱说的。

老同志问,你们平时的工作任务是什么?

工作任务就是拿瓦斯,拿瓦斯就是检查瓦斯。怕两个人听不懂,我还特意做了解释,瓦斯就是井下有毒有害气体的总称,主要含量是CH4,俗称甲烷。除了拿瓦斯,我们还要悬挂风筒,挂风筒不能距离迎头太近,近了就要被炸烂,远了又不符合规程要求。风筒挂了,还要拆,有回拆风筒,老周一人就抱了两筒,比我们年轻人厉害。对了,还要测风,风表只有老周和陈小军会用,我刚来,还没学会,主要是断面我计算不来,要用公式……

年轻人盯着我,没有记录,显然对我东拉西扯的回答不感兴趣。

老同志直接问,周秋生平时工作纪律怎么样?

我挠了挠下巴,说,老周这个人,脾气不好,有一回让我填牌板,我写的字不好看,他非要擦掉,让我重新写,我重新写了,他还是不满意,最后他自己写了,写了就写了,还骂我。

老同志问,怎么骂的?

老周说,小狗日的,苍蝇爬出来的都比我写得好看。

老同志忍着没笑,又问,他平时上下班准时不准时?

我说,我们不到工作面,他们哪个敢干,瓦斯高了,老周说撤,也没有谁敢鼓起不撤。但老周有一点不好,明明八点上班,老周七点就会到值班室,你们猜,他来那么早干什么?

老同志问,来干什么?旁边那人也赶快拿起笔,准备记录。

我说,照镜子,他有把小木梳,每回下井前都要好好梳一回。

年轻人又把笔扔掉,摇了摇头。

老同志问,下班后,你们是不是经常在一起?

我说,下班后我就回家了,老周也回家了,有时候我们也一起去找蜂。说起找蜂,老周是我见过最厉害的……

老同志立马打断我:不说找蜂,说下班后都和谁有接触?

我说,没谁呀,除了我和陈小军,老周没和谁接触。

老同志问:你有没有见过,或者听说周秋生和其他女性有过接触?

我说,女性?别搞笑了,老周家挂着两窝马蜂,除了蜂王,其他都是公的。

两人就沉默了好一会儿,好像是不问完不成任务,要问又不知道问什么,最后干脆说,周秋生平时都和你们讲些什么?

这可就多了,我一下打开了话匣子。

有一回,井下水抽不过来,老周带我们去堵水。堵水的時候,老周说,这下面是一口小煤窑,窑主姓牛,叫牛大巴子。这个牛大巴子是个农民,有天来种地,不小心挖出了煤,就顺着煤层一直挖,挖出了一口小煤窑。他听说井下有瓦斯,但又不知道瓦斯是什么。他们村有个姓朱的村民,自告奋勇,说他会拿瓦斯。牛大巴子就请了朱姓村民来,他往煤窑扔了一根火柴,砰一声,冒出了火焰,朱姓村民说,瓦斯拿掉了。没过多久,煤窑里又闷昏了几个人,牛大巴子又请了朱姓村民来,他又往井口扔了一根火柴,瓦斯爆炸了,当场就把朱姓村民拿了去。

老同志问,就说这些?

不止这些,老周还说,他以前在技术科当科长的时候,遇到个断层,他就去看。你猜怎么着?他听见煤层上有响动,就蹲在原地,突然砰一声,巷道被炸了个缺口。原来是牛大巴子的小煤窑穿到我们的工作面来了。老周一把揪住他,说,牛大巴子,你立功了,帮我们找着了断层。

两人实在听不下去了,把本子一合,走了。

调查组的存在,让原本灰突突的矿区突然多了一抹色彩。老周呢,好像也突然想通了,就不装了。什么谦虚啊、谨慎啊、和蔼啊、亲切啊,都烟消云散了,没事儿人一样,该梳头发梳头发,该骂人还是一样的骂。

那天下了中班,天气冷得很,风像鞭子,将矿区抽得啪啪作响。我们和往常一样,从值班室出来,把身体紧缩在脏兮兮的衣服里。老周丢掉烟头,说,我还有一样本事你们没学会呢,去不去?陈小军当然是要去的,但凡老周安排的事情,他从来都是不折不扣地执行。我呢,有点犹豫,天气太冷了。

老周说,瓦斯不会拿,风也不会测,再没有点日混打猎的本事,你以后怎么在矿上混下去。我听老周说话难听,咬咬牙,就跟着去了。

老周从家里找出了网,折好,装进竹篮里,让我背着。往常,这些工具都是陈小军背的,自从陈小军学会了画通风系统图,这些苦力活计就全是我一人的了。老周说,小何,你也别觉得委屈,天底下最大的本事,不是拿瓦斯,不是画图,是把自己哄高兴,哄得心安理得,那才叫本事。

老周就拿陈小军举例子,本来,拿个瓦斯、测个风,那也算不得什么技术,但陈小军喜欢做这些,这些事儿和烧蜂网兔一样,只要喜欢,两天就学会了。

说着,我们就到了。暗夜里,风刮得更紧。微弱的灯光照射出几丛枯萎的杂草,再一扫,是一片绿油油的萝卜。老周沿着萝卜地走了一圈,从冰冷的土坷垃里捡起兔粪捏了捏,又凑近闻了闻,说,就是这里啦。

我学着老周的样子,很快就布置好了兔网,老周又巡视了一遍,加固,给兔子留了进口。老周信心满满地说,明天到我家来吃兔肉。

第二天,我和陈小军准时去老周家吃兔肉,老周家的院门开着,人却没在家。墙上倒是挂着两张灰扑扑的兔皮,想是兔子逮到了,刚剥下皮,人就出去了。我们正犹豫着,马婆娘来了。她眼圈红红的,坐下来就要哭。

她说,这调查组,有什么好调查的,大清早就把我喊起来,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也翻出来问。马婆娘个子矮,人又胖,身体紧紧裹在浅棕色的羽绒服里,眼睛气得红通通的,像只肥嘟嘟的灰母兔。

陈小军提来凳子,让马婆娘坐在火炉边。马婆娘也顾不得烤火,说,你们说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哪个还记得?是,我承认,我是当过售票员,问题是我才当了半年,班车着火烧掉了,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和陈小军只是听老周偶尔提过那么一句,说他开班车的时候,马婆娘是售票员,至于怎么回事儿,我们也不知道。

马婆娘哭得很伤心,擦把眼泪,继续说,哪个丧尽天良的,周秋生当了一辈子好人,这矿上哪个认不得,好不容易要退休了,非要举报他,这以后哪个还敢退休,哪个敢说自己屁股上没有点屎?

正骂着,老周就进来了,手里提着佐料。

马婆娘更伤心了,就像井下透水了一样,眼泪稀里哗啦就下来了。

老周說,你这个马婆娘,大白天跑人家家里来哭一通,不忌讳啊。别哭了,来得正好,昨晚网住两只兔子,整顿麻辣的尝一尝。

马婆娘说,就算是龙肉我也不吃。马婆娘突然想起什么,说,周秋生,你这辈子日混打猎,不长志气,老了就被人欺负,活该!你年轻时候多大本事啊,派你出去学习,你不去,你非要承包什么汽修厂,如果你去了,今天在煤炭局当副局长的会是他王志强啊!你一个要退休的老者,会让人家这么欺负啊!

老周一笑,都过去的事情了,还提它干吗。

马婆娘说,我不提,人家要提啊,人家今早来审问我了,问我班车是咋个烧掉的。

老周愣怔了一下,说,有什么好问的,当时派出所来调查过了,自燃嘛,班车壳子还在外面放着,谁要不服气,再来检测一次嘛。

老周手起刀落,砍下了兔头。马婆娘气呼呼地走掉了。

不得不说,老周做的兔肉,非常香。

吃完饭,陈小军给师父洗了碗,我们一起出了门。陈小军说,师父也够背的,我听说他年轻时承包了矿上的班车,非常赚钱,也不知是谁眼红,半夜里,一把火就把矿上的班车烧掉了。派出所来破案,案子一直没破掉,就成了悬案。

陈小军努努嘴,果然,那锈迹斑斑的班车壳子,堆在废铁的最里面。

到了中班时间,我们都窝在值班室,等着下井。这时,机运队的老蒋来了。和马婆娘一样,老蒋一进门就开骂。骂谁,当然是骂调查组。调查组,其实永远就那两个人,一老一少,一高一矮,一胖一瘦,板着脸,像极了金庸笔下的“赏善罚恶”二使。我也不知道老蒋的话是说给谁听。

老蒋说,老周,管管你那张嘴啊,什么挖煤修车卖屁股,你什么时候卖过屁股?挖过煤、修过车,这个我们都知道,可以给你作证,你什么时候卖过屁股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老蒋真的去你的卡拉OK嫖娼了。

老周表情很不自然,说,谁说的?

老蒋说,调查组啊,说你有个口头禅,问我是什么意思?我哪知道什么意思?

老周眼睛一愣,笑着说,这能怪我啊,还不是你们编的,我记得那个时候,你念得最凶。

老蒋说,你知道怎么回事儿,我也知道怎么回事儿,可是,外面传的不是这么回事儿。外面说的是,矿上的男人,都去你那儿嫖过娼。还说你有个账本,上面全记着呢。

老周跳起来,说,哪个渣崽敢胡说,老子是开过卡拉OK厅,为的是丰富娱乐生活。

老蒋说,都过去二十多年了,就算我们现在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老周,我可被你害惨了。

老周说,做过的,我认;没做过的,打死我也不认!

那段时间,老周成了我们矿上的热门人物。比如到了井口,马婆娘给我们取的灯几乎是扔过来的。又比如,我们到检身的地方,值班人员见老周的眼神似笑非笑。还比如,我们下井出来,赤裸裸站在澡堂里,所有人都盯着老周屁股看。群众贼亮的眼睛把我们师徒三人戳得像三个蜂巢。

那天,我们照常去上班,按照以前的规矩,老周负责在水泵房看小说,我负责去工作面,陈小军负责去掘进点。老周破天荒地要和我一起去,我就跟在他高大的身躯后面。哐啷,哐啷,水鞋声发泄着老周的愤懑。我们先到的回风巷,按照省力的原则,我们将从工作面回风口顺着工作面往下,再从小眼口离开工作面。

也不知老周哪根筋搭错了,刚到工作面,他就顺着采空区去了。刚掏空的煤,露出白森森的岩石,在大地的挤压下,采空区的岩石在自然掉落,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我靠着煤壁,扶着柱子,每走一步都提心吊胆。我以前在采煤班的时候,亲眼见过冒顶事故,岩石压下来,人弱小得就像只蚂蚁。老周却不怕,硕大的身躯在采空区穿行着。说来也怪,随时要人命的巨石像和老周很熟一样,老周拍拍这个,又摸摸那个,岩石规规矩矩待在原地,像怕了老周一样。

到了工作面中段,老周干脆躺下了,把安全帽摘下来,当枕头靠着,摆明了要在阎王的门槛上睡一觉。我吓得不轻,对老周说,石头要下来了!

老周说,鬼我都不怕,还怕几个石头,你隔远一点,如果石头下来,你不要说是我故意钻过来的就行。

那一刻,我才明白,世界上最恐怖的事情不是看见人被压扁了,而是人等着被石头压扁的过程。我奋力从柱子间穿行过去,一把逮住老周的衣服,使劲拽。

老周说,你拽个毛线,要死早死了,我就不信它真就倒过来。

说来也怪,我就缩在煤壁旁两根柱子间,紧张地盯着随时要脱落的石头,可石头也真够义气,只顾着咯噔咯噔闷响,却纹丝不动地趴在顶板上。过了三十分钟,老周好像休息够了,这才扣上安全帽爬了过来。刚过来没几秒,轰隆一声,那块石头砸了下来。老周说,这贼日的,还想点我的炮。

我眼里,老周就是个疯子。可老周轻描淡写地说,当了一辈子煤矿工人,哪回靠的不是运气?我年轻时候不懂事,第一天上班就差点出事故,是你爹老何把我从鬼门关拽过来的。

说着,老周在我肩膀上拍了拍,说,你爹是个好人。

我们终于离开工作面,到了进风巷。老周低着头,迎着风,呼着白气,就遇到了电工。电工正把一个大肚子开关打开。以往我们遇到电工,也就是说几句话,顶多帮他测量一下瓦斯浓度。那天老周真是神经错乱,一屁股坐下来,要帮电工修开关。电工见是老周,井下资历最老的工人,也不敢多嘴,再说老周什么岗位没干过,还当过机修厂的厂长,这种活计,简直是手到擒来。

老周接过扳手就开始操作,那活计,做得又麻利又漂亮。电工愣在一边,说,老周,你也不问问断电了没有。老周说,怕个毛线,别说这才几百伏,上万伏我都干过,要什么保护?你没听人家说,老周天生绝缘。

我承认,那是我毕生度过的最煎熬的一个班。我见证了老周作死的全部过程。但老周还是毫发无损地带着我出了井口,直到热乎乎的洗澡水把我全身泡得酥淋淋的时候,我才打了一个寒战,老周是不想活了。

老周那天所有奇怪的举动,我和谁都没有说。我也不敢说,再熬半個月老周正式退休,就什么都结束了。

几天后,我们安全科门口就聚集了一群人,吵吵嚷嚷要见老周,说要给他主持公道。那些被调查组问急了的人,又自发组织起来,要给老周证明,证明他是个好人。如果不结束对老周的调查,他们就罢工。

老周呢,居然早就下井去了,原本四点钟才下井,他两点钟就下去了。那帮人见不到老周,骂骂咧咧,骂完调查组,又骂哪个狗日的没事找事,非要盯着老周不放。

我下井的时候,顺着老线路找了一遍,没找到老周,但所有的牌板都被老周填过了。我去了井底车场,设想老周在躲洞里睡觉,但躲洞里的风筒布是湿的,讲究的老周肯定不会躺在这里。又去了泵房,心想老周也许在昏暗的灯光下读小说,但也不见老周的踪影。

我又去了陈小军负责的掘进点,看牌板上的数据,也是老周的手笔,可我还是找不到老周。不祥的预感在我心头缠绕,难不成,老周真的躺进了采空区?

我又折回工作面,仔细检查了一遍采空区,还是不见老周。如果老周被压在采空区的石头底下,是能看出不同来的。

老周下趟井,竟然不翼而飞了?

接下来好几天,我们都没遇见老周,井下就巴掌大的地方,老周下了井,按说早晚都要碰上。但那几天很奇怪,老周干完了两个徒弟的活计,就是见不到人。

我就跟着陈小军下井。陈小军说,不就几封举报信嘛,老周这辈子被举报多少次只有他知道,只不过几十年的旧账翻出来重新查一遍,又查出了很多问题。

我问,老周查出问题来了?陈小军说,老周没查出问题,把别人的问题牵扯出来了。瞧这事儿给闹的。陈小军说,班车自燃事件,汽修厂亏损事件,还有老周以前开的卡拉OK厅,都被翻出来了。

我说,又没有犯法,怕啥。陈小军紧了紧背灯带,挪了挪帽子,说,这些事在矿上传了几十年了,也好,调查一回,堵住大家的嘴,老周也就安安心心退休了。

陈小军分析得很对,我觉得他将来一定能当上总工程师,最差也能干个副矿长。

第二天,红旗煤矿的生产突然就瘫痪了,因为机运队罢工了。

其实也不叫罢工,是老蒋给机运队放假了。机运队是负责运输的,就是将空车放到井下,将重车从井下提上来。问题是,空车放不下去,井下堵满了装满煤炭和矸石的矿车。这一堵,工作面的煤出不来,掘进头的矸石也出不来,井下下去再多的人,也只能干瞪眼。

每个人都在找老周,科长找,矿长找,我和陈小军也找,都知道老周在井下,但不知道他到底在什么地方。我们都想,肯定是调查组问这问那伤了老周的心,说不定,老周已经在井下光荣了。

我突然灵光一现,猜到老周躲在哪儿了。

我呼哧呼哧爬出回风井,从风机的侧门溜出了矿井。我第一天下井,就被老周派出地面给瓦检仪调零。那可是个风景优美的好地方,林子铺满了山梁。

果然,老周枕着安全帽,悠闲地躺在林子里。老周见我过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线,说,还不算傻,拿瓦斯屈才了。

我尴尬地笑笑,什么也没有说。我能说什么呢?

站得高看得远,矿区尽收眼底,没法下井在矿区晃荡的工人,像一只只被掐了头的黑蚂蚁。矿区的公路上,几辆卡车拼命冒着黑烟。老周指着那条黑黢黢的路说,我就是从那条路来的,听说可以当工人,挤着一辆解放车就来了,下了车,一看,山沟沟,心都凉了半截。

这句话我也听我爹讲过,从老周嘴里讲出来,居然充满了画面感。

老周说,走,我带你挖松露去。我说,老周,井下停产了,所有人都在找你呢。老周说,想不到事情会整成这样,可关我屁事。

松露很罕见,也很贵,我只是听说过,没吃过。但我可以肯定,红旗煤矿附近是有黑松露的,但松露的菌窝很少有人知道。听说去挖松露,我精神一振,老周是要把他所有日混打猎的本钱都传给我了。

我紧紧跟著老周在密林里转圈,身上的瓦检仪忘记卸掉了,一身下井的装备,有些滑稽。

挖松露回来,太阳西下,工业广场已经空空荡荡。看来,停产的事情还是没有解决。

老周带着我,在丛林的掩护下,从回风井溜回井下,又从进风井爬出了地面,偷偷溜进澡堂,舒舒服服洗了个澡。

我们值班室的门关得很紧,用纸板封住窗户,白天开着灯,就像我们都下井了一样。老周表情也很平静,就像停产与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似的。

陈小军在报纸上练字,老周给了他一本字帖,让他照着练。

见我没事干,他从风筒布下摸出一个象棋盘,又摸出一本黑乎乎的书扔给我,说,照着这个下,下个半年,矿上就谁也不是你的对手了。

我努力地想看清封面的字,还是陈小军眼尖,说,《自出洞来无敌手》。好嘛,我就照着棋谱开始摆象棋。老周说,下棋不看棋谱,就入不了门,就是野路子,拿瓦斯也一样,看一遍说明书也就会了,只要想学,没什么是学不会的。

还没摆到一半呢,科长就来敲门了,说开会。

老周没吭声,我们也不敢吭声。老周说,你们俩去,我都要退休的人了,不凑那个热闹,如果问到我,就说我下井去了。

停产事件让矿长大发雷霆,在井口召开会议。会议还没开始呢,十多个人就围住了矿长讨要说法。矿长不愧当过老周的徒弟,说起话来也粗暴得很:围着我搓球?围着我井下就能出煤了!围着我就能还你们清白了?

大家都说,狗日的没良心,当了矿长,六亲不认了!

我们乖乖挤进会议室。机运队老蒋也来了,眼睛红得像头牛,他和老周一样,也是火暴脾气。我听陈小军说,调查组找蒋队长调查老周的事情,还没说三句话,就把老蒋惹毛了,老蒋扬长而去。日怪归日怪,也不能随便宣布放假啊。

参会的人稀稀拉拉,好不容易才聚齐,会议开始了。矿长当着大家的面,狠狠教训了那两个趾高气扬的调查人员,说,让你们了解情况,你们怎么了解情况的,拿着鸡毛当令箭,没有屎都要被你们抠出屎来。什么叫了解情况,要尊重客观实际,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调查组长低着头,快速记录着矿长的指示。

矿长又把蒋队长劈头盖脸批了一通,你长本事了,你宣布放假就放假,你知道矿上停产一天,要损失多少钱,你赔?井下的排水通风也跟着你机运队停掉?

蒋队长固执地仰起头,说,调查组一天到晚啥事不干,问这问那,机运队还咋个上班?矿长气得重重拍了桌子,说,还是因为调查组,调查组是神?周秋生是你爹?今天组织不起工人来,我就撤你的职!

蒋队长悠悠地说,我早就不想干了,谁愿意干谁干!说完,站起来就要走。

矿长更来气了,眼睛圆鼓鼓的,说,还有哪个不愿意干,滚!

这不说不要紧,一说竟然有一半的人站起来离开了会议室。我也站起来想走,被陈小军拉了一把,只好老老实实坐下。

矿长对科长说,去把周秋生找来,只要一天没退休,他就要服从矿上的管理!科长看看我和陈小军,我说,班长下井去了。不料陈小军站起来,说,我去喊他。

老周全副武装,装备一件没落,连矿灯都好像才关掉一样。他磨磨蹭蹭进了会议室,像一头绵羊闯进了屠宰场。他找了个偏僻的座位,战战兢兢地坐下,不明所以地四处打量。

矿长说,老周,别装了,事情呢,你也知道了,不就退个休嘛,还要整得全矿停产,要为你送行啊?话我也不多说,老蒋也当过你徒弟,师父的话,他还是听的。井下动不起来,几千号人就要喝西北风。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

老周努力张张嘴巴,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矿长说,完成这个任务,你就可以提前退休。

十一

煤矿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该挖煤的挖煤,该拿瓦斯的拿瓦斯。也不知老周是咋劝蒋队长的,就那么几个小时,矿上就恢复生产了。

调查组的人再没有出现在生产区。老周说,说不来就不来,还没还老子清白呢。老周不干了,交代陈小军带着我去拿瓦斯,他要去找调查组理论理论。

我听陈小军说,老周整天坐在调查组的办公室,说不给出结论,他就不走。调查组没有办法,就去请示矿长。矿长说,不给人家个结论,这事怎么收场。

对老周的调查了解结束了。老周拿着红头文件,气呼呼地回了井口办公室。

那天是个早班,距离老周退休没有几天了。老周没有提前退休,而是换好了衣服,照例照了照镜子,领着我们往汽车修理厂去。修理厂外围了一大群人,有老蒋、马婆娘,还有一些被调查组调查过的人,他们就像是约好的一样。大家见老周来,纷纷让开了路。调查组的人也在,拿着本子。

锁已经锈坏了,老周开了几次,钥匙都没能插进去。老周找来一把锤,朝着锁就敲。巨大的声音在矿区回荡着,像是委屈了几十年的废铁发出了呐喊。锁敲掉后,大门已经打不开了,泥巴淤积太久,铁门好像长进了土里。

老周环顾四周,让机修厂的人取来工具。很快,大门就被割开了。这个尘封了二十多年的仓库,传说中让周秋生发了大财又债台高筑的汽车修理厂,即将揭开神秘的面纱。厂房因为破败,房顶已经腐朽,阳光顺着空隙洒了进来。

老周说,按照矿上的要求,今天我正式将汽修厂还给矿上。

说是汽修厂,其实就是一个空荡荡的仓库,仓库中央,停放着一辆锈迹斑斑的货车。货车的车头因为发生过事故,已经面目全非。我突然想起来,这就是传说中的那辆卡车。老周赚了钱,就用所有积蓄买了辆当时最好的货车,从矿上拉煤到处去卖。但好景不长,老周的儿子开着这辆货车,发生了交通事故,老婆当场就死了。

所有人都张大了嘴巴,谁都不敢提老周的货车,因为老婆死了,儿子走了,老周就成了孤家寡人,这也许才是老周这辈子最不愿提的伤心往事。

看完了空荡荡的仓库,老周又带着大家穿过灰扑扑的矿区,来到了以前的工人食堂。同样是一栋腐朽的建筑,瓦片碎了一地。陈小军说,这就是当年老周开卡拉OK厅的地方。

同样,老周废了些周折才打开了门。陈旧的明星画片、一台老式的电视机还摆在原来的位置。大家好奇地打量著这个地方,也勾起了好多人美好或伤心的往事。据说,当年这里被派出所查封了,有人举报说老周的老婆除了组织人在这里打麻将,还在这里组织卖淫嫖娼。

难怪老周说人生有三苦,挖煤、修车、卖屁股。

老周说,这地方也是给矿上租的,一直没有还掉,今天,就正式还给矿上了。

老周在柜台里找到一个笔记本,说,这就是当年的账本。

当着大家的面,老周把账本烧掉了。

之后,老周带着我们折返回井口,领了灯下井。

十二

那是老周的最后一个班,我和陈小军都让老周别下井了,那么点工作,我们俩就可以完成。老周气呼呼地说,翅膀硬了,嫌我老了?矿长都说了,要站好最后一班岗嘛。

老周气呼呼地从墙上提下瓦检仪,往肩膀上一套,带着我们就下井。

那天也巧,是马婆娘值夜班。马婆娘递出来三盏灯,笑眯眯地说,老周,以前看着你老觉得戳眼睛,今天看着,咋还是一样戳眼睛。老周说,戳眼睛就别看,以后想看都看不见了。马婆娘说,不看就不看,你还以为你是年轻时候的周秋生啊!

老周麻利地背灯,我朝灯房一瞥,马婆娘的眼睛真像是被老周戳了一样,她悄悄摸了把眼睛。

老周慢腾腾地在登记本上签字,吃力地打开风门,站在平台上等猴车。猴车终于来了,老周让我们先上。陈小军第一个跨上了猴车,我在中间,老周也上了猴车。和老周带我们下井的路线一样,陈小军把我们带到了总回风的记录点。

陈小军狗日的能了,他竟然用灯晃了晃巷道,又晃了晃老周。没想到老周也不骂人,麻利地站到了巷道中央,高举瓦检仪,熟练地捏了捏卵蛋似的小皮球,又折回来,凑近观察孔,读出数据,擦掉黑板,规整地填上数值,写上他的大名。

我们带着老周,享受了一把当师父的待遇,把井下完整地巡查了一遍,活计都让老周干了。到了后半夜,所有的工作都完成了,我们三人站在井底车场,不知道要往哪里去。陈小军说,师父,我们去哪里?

老周说,二位是爷,你们俩说了算。

陈小军想了想说,工作干完了就撤,人在井下,那才是最大的隐患。

我们就升了井,回到了黑黢黢的值班室。

三人坐定,老周懵懵懂懂地说,天亮我就退休了?我点点头,老周,你的苦日子熬到头了。老周有点不相信,又问陈小军,这是真的?陈小军一脸严肃,说,那还有假?谁也管不了你了。

老周说,这狗日的山沟沟,老子终于不用待了。说完,痴痴坐着。

老周突然像个孩子,说,我想请两位帮个忙,我老觉得调查组对我的调查太敷衍了,一点都不过瘾,我老感觉这件事还没有完成,这样,你们俩现在当是调查组,你们好好调查我一回。

我和陈小军愣住了,哪有这样玩的?

老周猛地站起来,说,老子不和你们开玩笑,老子说的是真的。

既然是真的,那么,我们就要表演得真实些,陈小军就当调查组的老同志,我当小同志,负责记录。老周规规矩矩坐在风筒布上,一身黑黢黢的劳保服,像个等待审判的犯罪嫌疑人。

那么就开始了,陈小军用眼神示意我,我装模作样地找了一个笔记本,坐在平日填瓦斯记录的办公桌前。

陈小军说,周秋生同志,请你认真交代自己的问题。

老周不干了,说,瞎问,老子又不是犯罪嫌疑人。

那该怎么问?

老周说,你应该问,姓名,参加工作时间,还有我都干了些什么,咋这么笨呢?

好好,那重新问,姓名?

周秋生。

参加工作时间?

1983年12月。

性别?

我忍不住笑了,老周又愤愤站起来,说,严肃点,调查组问我不一定说真的,今晚的调查,我一定说真的,如果说假话,天打五雷轰!

陈小军重新端正了态度,说,请你交代一下,举报信里面说的经济问题,尤其是你承包的汽车修理厂和班车着火事件。

老周从风筒布下摸出一根烟,又摸出打火机,点着,深深吸了一口,慢慢抬头,说,当时我年轻,满脑子想着在井下挖煤没有前途,就和马婆娘的男人承包了汽车修理厂。那些年,交通不是特别发达,跑运输能挣钱。我负责开班车,马婆娘男人负责经营汽修厂。有一天,马婆娘男人找到我,和我干了一架。原因是我和马婆娘出去跑班车,矿上的人就传我和她乱搞男女关系。那天,马婆娘男人喝了酒,威胁我说,信不信他一把火烧了班车。当天晚上,班车就着火了。

仿佛有一股黑色的煤灰围绕住了老周,他缓缓抬起头,眼里充满了歉意: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没有亲眼看见班车是怎么着火的,派出所来调查,我也不能冤枉人家,这事就成了悬案。都过去那么多年了,我无数次梦见救火的场景,梦着梦着,就惊醒了。

陈小军问,那你年轻时有没有和马婆娘有一腿呢?

老周一下蹦起来,说,小狗日的,你也跟着瞎相信,我对天发誓,即便后来马婆娘男人死了,我也敢说,我们是清清白白的。

这个问题就算过了。陈小军盯着老周,又抛出了个问题,你经常说挖煤修车卖屁股,卖屁股是怎么回事?

这回,老周没有蹦起来,点了根烟,想了想,说,班车烧掉后,我又做了很多事情,可一件都没做成,还欠了很多钱。老婆怂恿我承包煤矿的食堂,那么一大片地儿,这么多工人下班却没地方吃饭,食堂生意不错,挣了一点钱。可是老婆不满足啊,就又开了个卡拉OK厅。刚开始,也就是唱唱歌,但后来就有了麻将室,很多家属不愿意了,天天来找我的麻烦。再后来,你们都知道了,就被派出所查封了。

陈小军问,那后来你又干什么了?

老周说,能干什么,从那以后,我老老实实上班,拼命钻研技术,在煤矿,有技术是最受人尊敬的,我那时三十出头,立志要在煤矿干出点名堂来。但是,我想得太简单了,每当我刚刚干出点样子来,就会被举报一次,没办法,矿上就给我换个部门。到了五十岁我才弄明白,不是我做错了什么,是你做得好,就显得别人无能。

我们沉默了好一会儿,老周说,还没完呢,你们继续。

深夜的矿区愈发宁静,风机、翻矸石的声音,像是演奏着单调的乐曲。

陈小军问,后来你又做了一次生意,买了一辆货车?

老周说,还是贪心不足啊,我没想要买货车,一辈子都不想再做生意,那时我已经四十多岁了,只想安安稳稳在煤矿干到退休。老婆不愿意啊,她见跑运输赚钱,刚好家里有点积蓄,就从银行贷了款,买了辆货车。我那儿子读书不成,游手好闲,我也想着不能让他再来煤矿吃苦了,也就同意了。可没想到……

這时的老周像是犯了错的孩子,低头掐着手指。

他说,追尾了,我赶到现场,可来不及了。

老周说不下去了。

老周抹了把眼泪,说,那小狗日的,活活把他妈给弄没了,我就把他赶出了矿区,断绝了父子关系。报应啊!我经常想,假如我不来煤矿,会有什么样的人生?可是回不去了。为了挣钱,命都丢了,值得吗?你们说值得吗?

我恨啊,恨这个耽误了我一生的煤矿,恨每一个举报我的人,我就故意说,老子有个账本,其实,哪儿有账本,我周秋生虽然恨这世道人心,但那些事也不是我做得出来的。死了老婆,欠了一屁股债,矿上可怜我,要给我安排清闲的工作,我想一走了之,因为实在待不下去了。可是,我能去哪里呢,我就选择了来瓦检班拿瓦斯。

拿了那么多年瓦斯,心境慢慢调整好了,也许我这辈子,最适合的不是当官发财,就是拿瓦斯。

陈小军打断了老周,问,上次透水的时候,你请矿长办的事情是什么?

老周还沉浸在自我反省中,这一问,打乱了他的节奏。老周瞅了他一眼,说,这不在调查范围内!

陈小军倒入戏了一般,说,周秋生同志,请严肃回答问题!

老周一下就蔫了:还能是什么事儿?我以前盼着退休,白天盼,晚上盼,为了能早点退休,凑够井下工龄,我就到了瓦检班。没想到真就要退休了,退休了我能去哪儿?我突然发现,世界这么大,竟然没有我的容身之地。我就请求矿长,还去找了老王,希望能留在矿上多干几年,干到死也愿意。可他们都说,退休了就好好休息。

陈小军对我说,这段不用记。

陈小军盯着老周,说,是你自己举报的自己吧?

老周一下愣住了,站起来踢了陈小军一脚,小狗日的,你咋认得的?这个不要乱说!陈小军说,老周,谁能想得到,我师父这么厉害,自己将自己的军。

老周说,可惜啊,人算不如天算,我是真希望调查组调查点什么问题来啊,我就可以拖着,不用退休了。可到最后,什么问题也没查出来,倒让矿上停产了那么多天,惹出那么大的乱子,我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现在我才明白,我周秋生是什么,是钟表里的一粒沙子,是牛肉汤里的一颗老鼠屎。在矿上干了一辈子,以为对煤矿有感情,其实,每个人都希望我早点滚蛋。

我合上笔记本,心里说不出的难过,突然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自以为是的傻子。

天快亮了,我们对老周的调查也结束了。既然是调查组,我们也给出了最后的结论,经调查,举报内容与真实情况不符。老周显然对这个调查结论很不满意,愤怒地想和我们说点什么。我傻乎乎地问了老周一个问题,老周,这回是真退休了,你准备去哪儿?

老周愣了愣,喃喃地说,我真退休了?我能去哪儿?又呆呆地坐回风筒布上,一言不发。

我和陈小军收拾东西,准备下班,去澡堂洗澡。

我们回来,老周已经不见了踪影。

我从门后取下那面镜子,凑着灯光,认真地照了照。昏暗的灯光里,好像浮现出了周秋生那漂亮的美人尖,和刚刚冒出来的那几根突兀的白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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