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鲸航

从少年时代读屠格涅夫的散文诗到现在，我依然记得里面的一个片段：“忽然，从附近一棵树上扑下一只黑胸脯的老麻雀，像一颗石子似的落在狗的面前。它全身倒竖着羽毛，惊惶万状，发出绝望、凄惨的叽叽喳喳的叫声，两次向露出牙齿、大张着嘴的狗跳扑过去。”

接着，就想起父母一次次带我逃出生活旋涡的场景。庆幸他们的臂膀足够有力，撑住了贫穷的屋檐，庇护着我和哥哥，让我们得以顺利成长。

上小学时，父亲在福州的几次创业都以失败告终，赔上了家中所有积蓄。他回到长乐乡下，上山当了石匠。为了偿还债务，我们原本便不宽裕的生活变得雪上加霜。记忆中饭桌上永远只有几个小碟子，盛着虾米、咸菜、鱼露、酱油，没有一道荤菜，一家人三餐都如此。

因为营养不够，我跟哥哥比同龄男孩子瘦小。父亲和母亲商量过后，决定从他挣得的钱里拿出一部分，给我们兄弟俩订牛奶。他又从山上砍了些木头回来，在门前的水泥地上搭了个简易的篮球架，还抱回一个篮球，扔到我哥怀里，笑着说 ：“以后我带着你们哥俩打球，你们要长得高高的。”

后来，家门前的篮球场上总是充满了笑声，三十多岁的父亲在自己造出的球场上就跟个孩子似的，逗我们俩玩。

夕阳的余晖照在他刚毅的面颊上，这个充满力量的男人像是永远不会被打败。虽然后来我跟我哥也没长到多高，但因为有父亲的爱，我们内心早已锻造得比同龄人要强大。

十九岁，我告别父母，去了很远的地方。

在车站，父亲把行李搬到我的座位上方后，笑着看了我一眼就下车了。火车很快开动，隔着厚厚的车窗，我望见父亲在站台上目送我，他把自己站成了一尊雕像。想到这些年他在风雨中往来的身影，我的眼泪瞬间就落下来了，我掩着脸，不让车厢里的人看见我眼中奔腾的水流。

我像一个被脱掉铠甲、被夺走武器的人，在此后的岁月中，必须要靠自己去铸造新的，这种感觉无比细微。

直到几年后，我才理解那天从家里出来，自己为什么那么难过，有一部分是基于情感本身，有一部分是来自安全感的喪失。

那一天，我不知道火车究竟会带我去一个怎样的未来。一路穿过了多少个山洞，越过了多少座大桥，我都没有留意，我只是反复问自己：要一个人与这世界相见了，做好准备了吗？

我小时候其实很怯弱，直到十二岁的一天，我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也可以变得勇敢。

我被老师叫进龙舟队，要跟同村的另外一个学校竞渡。因为我当时是少先队大队长，校领导便让我担任龙舟队队长，可我根本不会划龙舟。比赛在端午节那天进行，我有两个星期的时间练习，其实主要是用来克服心中深深的恐惧，我怕水。

一放学，我便来到河边，上船，学身边的大人摆弄船桨。大家听着鼓声一边应和，一边有节奏地用力划开水，水花四溅，涟漪荡漾。因河道较窄，入夜时视线并不清晰，偶有几艘龙舟相撞。

我经历过一回，众人无力将船划开，任由舟子相碰，人间顿时在眼前摇摇晃晃。我一失衡就落入水中，幸好脚还能触地，但也被呛得流出泪来。现在想来，自己的勇气大概来源于年少时的自尊心，不愿在众人面前丢脸。

这些年，在南来北往中，少不更事的自己勉强算是成长起来了，虽然这种经验性的东西无法让人像在便利店看到价格牌一样确切，但当事者能清楚感受到便已足够。如同爱的感觉，局外者怎么会清楚呢？

久居山城，我深深明白，在这座终年被雨雾困住的城市，如果不是有爱跟理想做支撑，凭那一年四季的微光怕是不好抵挡四处蔓延的潮湿。

我曾经跟同事D去找过世界的尽头，我们在山城少有的晴天里，沿着一条大路奔跑，时间如过路车流哗然远逝。大路到了尽头，再往前迈出数十步就是涪江。江水并不湍急，在阴翳天色下呈现出忧郁的样子，采砂船像老去的水蜘蛛一样贴着水面平缓而行。

我们站在岸边，撑着膝盖气喘吁吁，整个人被汗水浇灌却很快乐。有一段时间，我们躺在大路尾处，笑得像傻子一样。D说：“毕业后，被这现实欺负够了。潘，你知道吗，其实我就想过这种别人看来觉得无意义的生活。”

D从复旦毕业后，到三所私立院校教过书，喜欢随遇而安的他却整日被上级布置的事务压得喘不过气来，过了几年狼狈的生活。

有天他跟我说：“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我要考博，离开这里。”我笑着问他：“你怎么突然想清楚了？”他苦笑一番，回道：“没办法，为了未来‘无意义’的生活，此刻自己必须‘有意义’地去活，我总是这样后知后觉。”

要从一个舒适圈逃离出来，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很多人都被现实的糖浆黏住，脱身乏术。若无对自己前途的希冀，我们也愿意被这样的生活绑住手脚，毕竟安稳。但在工作的这三年中，我也感觉到了“安稳”这个词几乎与“毁灭”同义。

身旁太多有条件有能力的人被安稳裹挟，成家立业，安身立命，在一个狭小的世界里过完可以预见的一生。我不愿如此垂垂老去，D也不想。所以在某个春天的部门会议之后，我们不约而同递交了辞职信，从领导办公室走出来的那一刻，两个人会心一笑。

后来，我申请读博士，D说自己再花一年的时间好好准备。临行前，他送我几张明信片，有一张印着电影《叫我第一名》里的台词 ：“跟随你的内心，做最真实的自己，与众不同。”

半年之后的某天，我站在海峡边上，看着黄昏里快速移动的云团，它们一片片相连。涛声和风声混在一起，构筑出一片更辽阔的海，给人无比苍凉的感觉。往昔不堪的遭遇跟俗世里的细碎声影都呼啸而过，不再令人惊悸与烦恼。

我慢慢感到，现在望见的风景都是自己一步步跨过山丘，涉过险滩走出来的。

因为爱，因为期待，我有了勇气，才能在理想与现实的对峙中，让站在薄弱一方的自己克服一切，骑着岁月的风去捉一只温柔的蜻蜓。

在生命的大地上，勇敢的人始终靠近着世界，拥抱着未来，也始终保存着青春的余温与不息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