鲶鱼胡桃木

这是周水清第48次将手里的信纸揉捏成团扔在垃圾篓里，她长叹了一口气趴在桌子上。透过玻璃窗明晃晃的斑驳倒影，她似乎又看到了那个少年。那是班上新来的转校生，他第一次走进教室时，周水清正趴在桌子上皱着眉头背诵《赤壁赋》。

“大家好，我叫吴悠。很高兴认识大家。”

听见这声问候，周水清才慢悠悠地抬起头来。那时外面阳光明媚，好的天气总是这样，为一些平平无奇的场景增添了一道滤镜。她又看向吴悠，一个穿着黑色T恤和牛仔裤的干净少年，似乎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却让周水清莫名感到心乱。

她立刻低下头继续假装背诵课文，眼神却不停在讲台上流转。老师指着最后一排空位，让吴悠暂时坐在那。周水清看着吴悠走下讲台，带着淡淡洗衣粉味道的风从她身边经过，她的头脑陷入一种迷离状态。直到同桌阿靓用胳膊肘撞她，她才回过神来。

她看到吴悠正在座位上发呆，四周乱哄哄的。人群中，他像一只认生的小动物，看起来不太适应。犹豫了片刻，周水清最终还是决定迈出那一步。走到吴悠面前时，她拿着笔记本的手已经微微出汗了。

为了掩饰心中的慌乱，周水清刻意地清了清嗓子。“吴悠，你好，我叫周水清。”说着，她赶紧把手中的笔记本递给他，“如果你不太熟悉课本的话，这是我的笔记本，借给你！”

吴悠听完愣了一会儿，而后满脸笑意地接过本子，开朗地回复道：“谢谢你，周水清，很高兴认识你。”

看见对方接受了自己的好意，周水清感到很开心的同时，脸颊变得通红。她在心底暗暗责备自己，明明是帮助同学给个笔记本，却弄得好像给情书似的。

过了几周，周水清在课桌抽屉里看到了自己的笔记本，回头时又刚好对上吴悠笑如弯月的眉眼。那一瞬，她内心仿佛全是蜜糖。

回家后，周水清小心翼翼地拿出笔记本，刚一翻开，就落下一张纸条。

“周水清同学：你好！谢谢你的笔记本，给予我非常大的帮助，希望我们一起努力，考上理想大学。另外，笔记中有几处书写错误，已圈出。”

周水清不断摩挲着纸条上的字迹，仿佛能从中感受到书者指尖的余温，也就是在这一刻，周水清萌生了想要回信的念头。

只是这一写，就写了一个月。

……

“妈！进来要敲门！”周水清对母亲突如其来的闯入感到恼怒，可她置若罔闻，径直走到书桌前清理垃圾桶里的垃圾。

周水清语气有些不耐烦，让母亲不要随便闯进来。而母亲似乎有更多的怨言，一会儿数落她不爱收拾，一会儿又让她要有女孩儿样。

周水清听到这些话更加烦躁了，母亲还在喋喋不休，她索性以回学校拿东西为借口跑了出去。

等到了学校，周水清看着贴在教室后面的成绩单，不禁想到吴悠转来的这一个月，每次考试都在年级前列，老师们表扬他，同学们下课了都围着他请教。明明自己才是当初离他最近的人，现在距离却好像越来越远。

这种青春悸动的情绪，也慢慢从她的成绩上显现出来。

班主任与她谈话，反而让周水清更加焦虑。她想跟父母说，但从高中开始，自己与父母的关系就变得很微妙，一言不合便大吵一架。父母一味的指责让她越来越孤单，以至于现在她一回家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在家里，周水清感觉自己和父母之间存在一道有隔阂的门。可不跟父母说，又能跟谁说呢？

事情变得不同是在一次放学后。

周水清打开自己的笔记本，又落下了一张纸条：“周水清同学：你好！你最近状态似乎不是特别好，也不清楚什么原因。但我们不是约定好了要考上理想大学吗？希望你尽快调整状态，等你回归！”

那一瞬間的熟悉感，让周水清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心里的喜悦，那种膨胀、想要喷薄而出的，是她的少女情怀。周水清心想，这肯定是吴悠写给她的，暗自窃喜他将她当作了亲密的朋友。

她从未感觉过自己能在某一时刻拥有那么多的力量。第二天，她不再惆怅低沉，好像整个人都散发着光芒。课堂上回答问题后，老师久违地不停表扬她，她低着头笑意渐浓。

回过头时，她好像又从吴悠眼神里看到了温柔的肯定。

周水清一直以来的成绩都还不错，但离吴悠还是有些距离。于是，在无数个挑灯夜战的日子里，她都会看一看吴悠写给她的纸条，从里面汲取充足的力量。

在学校里，他们好像只是普通同学，但在文字里，他们却似并肩同行的战友。周水清一直很想给吴悠写一封回信，可每每想要送出去时，总被他座位边上请教的人群“劝退”。

高考前，班主任组织了一次“心愿”班会，让大家将自己理想的大学写在卡片上，装进漂流瓶里。

周水清前一天晚上在家里思考了很久，对着桌子前的中国地图看了又看。她想去北京，可是之前听吴悠跟同学们闲聊时说他是想去福建那边的大学。所有人都将心愿放入了漂流瓶，只有周水清放的是一张空白纸条。

当晚，她又收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周水清同学：我在北京等你。”

周水清微微愣住，隐约感觉到一丝不对劲，但最后内心的喜悦还是占了上风，她期待在北京和对方相见。

高考结束，毕业班会上，每个人都哭了，大家一遍遍唱着校歌不愿散去。周水清校服上签了好多人的名字，可是最重要的位置，她一直没有让别人签。她鼓起勇气，拨开吴悠座位旁的人群，用一种从未有过的自信问他能不能出来一下。吴悠愣了一会儿，还是笑着答应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并肩走在一起，穿过学校的层层林荫。

她踩着地下的光影，小声地问吴悠打算去哪里的大学。吴悠不假思索地告诉她——“福建”，语气正如这些日子里他为了心仪学府所做出的努力那样坚定。

答案在周水清的意料之外，但她强压住了自己的好奇心，没有把诧异写在脸上。不过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的脑袋有些晕晕忽忽，明明是同一个人，为什么会有不同的答复呢？事情好像没有那么简单……

周水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她看着自己手里后几次署名“吴悠”的纸条，再看看第一次的纸条，再想到母亲经常出入自己的房间，好像明白了什么。

她跑进父母的房间里几番寻找，终于在书桌抽屉的深处看见了堆积的纸条，那是“吴悠”写给她的鼓励的纸条，同样的话在不同的纸上被描绘了好几遍。

高中这三年，周水清一直将自己封闭在自己的空间里，常常觉得谁都不理解她，还主动和父母拉开了距离。她不知道，自己其实一直都被包裹在深沉的爱意里，被父母默默地关注和包容。

“咔嗒”，那扇门，被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