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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社区

2023-04-15

文学港 2023年4期
关键词:观星诺诺儿子

毕 亮

书桌台面摆了三只鼠灰色胶质沙漏,也是三枚计时器,代表十分钟、十五分钟、三十分钟。我盯着中段时间沙漏,直到沙粒落尽,眼珠子没眨一下。出发前一小时,我仍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出门,参加 “暗夜社区”建群八周年纪念活动。

我想喝点酒,再做决定,酒柜里其他酒瓶已被我喝空了,独剩一支启开的威士忌,目测残存酒液300毫升。前夜喝过的酒尚未醒,我感到头重脚轻,走路似脚踩浮云,腿软。手握酒瓶,我没给自己倒酒,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将酒瓶放回原处。

两个月前,群主就发了活动通知,原本我没打算参加。近两年,我一直潜水,没在微信群冒头讲过一句话。时间迫近,我又改变主意,觉得去一趟也无妨,参加个活动身上不会少半块肉。

挣扎半晌,我决定去。

仿佛是为了追求某种仪式感,我仔细洗了个澡,拿飞利浦电动剃须刀剃了胡须,穿了件白色圆领T恤。考虑两秒,又脱了,换了件白衬衣。衬衣领子皱巴巴的,但也比T恤穿着正式。出门前,我给客厅两盆绿萝浇了水,给水族箱里四条蝶尾金鱼投了食,又站阳台点燃一支香烟,抽到一半掐灭了。楼上胖女人在阳台唱歌,听歌不要钱,却要人命。楼下小区甬道有个四十出头的男人在遛狗,牵了一条体形硕大的杜宾犬,那条狗蹬腿冲在主人前面,看上去倒像是狗遛人,不是人遛狗。

活动地点在壹方城银河咖啡馆,时间是下午三点。

我提前十分钟赶到活动现场,咖啡馆已聚满深圳天文爱好者,他们三五人围一圈,一看就是老熟人,聊着月亮环形山、土星、木星、仙女座星云。我似局外人,独自端杯柠檬水,孤坐角落沙发榻。

咖啡馆正中位置,搁了块巨幅展板,背景是浩瀚的星空图,左下角黑体字注明纪念活动流程:一、观看纪录片 《宇宙时空之旅》;二、天文专家主题讲座 《领略宇宙之美》;三、群友自由交流分享。盯看玻璃水杯内悬浮的柠檬片,新鲜柠檬快泡散了,我忆起八月中旬去南澳海滩观星,拍了张美到炸裂的银河流浪星球群图,那张照片我至今未跟任何人分享。我想,浩渺的银河系,数千亿颗流浪星球,这些自由飘荡的星球与地球不同,它们没有一个类似太阳的恒星绕之旋转,我就像那些流浪星球,在深圳近一千八百万常住人口中,我是一个流浪的人、孤独的人,那张群星闪耀的绝美星空图,还未遇到有缘欣赏它的人。当时在浓稠的夜色里,面对星辰大海,听着浊浪拍打礁石的声音,我眼窝潮湿,流下泪水。那一刻,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流泪。

穿宝蓝色连衣裙的女人三十出头,化了精致的妆容,可能是落了单,站立展板前左顾右盼,稍后她端起柠檬水杯,朝僻静角落走来,坐我对面,一株半人高的阔叶植物旁。像是怕其他人发现她,女人刻意藏身那株植物背后。尽管有妆容当掩体,我还是看出女人眉宇间那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我朝女人扬起手中的水杯,算是打招呼。我说,你来参加活动?

女人嘴唇苍白,她说,算是吧!

我说,那你应该站舞台中央,到人堆里去。我的意思是,你不该躲这里。

扬起眉毛,女人冲我笑,她说,你不也是?我是新人,看了梵高的画作 《星空》,点燃我的观星兴趣,最近我才加入暗夜社区。

我说,现在光污染严重,想看到璀璨银河,需要运气。若可以选择,我希望回到20亿年前的地球,活在汪洋大海中。

女人说,那时可没有人类。

我说,做人太难了,特别是在深圳做人。我宁愿当一粒微尘。

女人说,很多时候,人没法自己做选择,也没有退路,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我叫林佳琪,咱俩加个微信吧!

我说,我是马嘉明,一个格格不入的人,幸会。

喝完半杯白兰地,我拧开瓶盖,又给自己倒了小半杯,加了个冰球。

窗外天黑透了,远处闪烁着磷火般的车灯。抿了口酒,我拿起书桌上的侦探小说,纸面的印刷字似黑色蚁群,整齐地排列在一起。小说已读近半年,似部天书永远也读不完,书中连环杀人案凶手总是选择雨夜行凶,以利刃割喉残杀受害者,仿佛屠宰家禽般轻松。面对凶徒挑衅,警察却束手无策,找不到丝毫线索。

我对凶手的作案动机和警方侦破案情没半点好奇心。作为一名失眠症患者,我只想深夜小酌,借助酒精麻醉后进入梦的深渊。装酒的圆筒形玻璃杯布满菱纹,淘宝卖家说杯身菱纹设计跟巴黎圣母院穹顶窗花同款,每次端起酒杯,吞下白兰地,我感觉自己喝下了一段沉郁、绵长的历史。

冰球化了,我端起玻璃杯晃了晃,将杯中酒饮尽。

对面十一楼客厅亮了灯,住户是位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她经常黄昏时分呆坐在阳台藤椅上,手握双筒望远镜,探查小区动静。楼下传来流浪猫的叫声,似婴儿啼哭。手伸出阳台护栏,弹指,烟蒂在黑暗中划了道弧线,往下坠落,陨石般撞向地面。老太太正手握望远镜,把我当成靶心,我猜老太太退休前的职业是警察,而现在,她多半跟我一样,也是个失眠症患者。

划开微信,好几段未读语音,微信名为何小兔的女孩说话夹带压抑的哭声:

天宇,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跟他早就没联系了,不存在藕断丝连,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今晚你回来么天宇?你快点回来吧,我等你,现在我瘫床上好累,像走了一天一夜的路,没有休息。都十二点了,我眼睛快睁不开了,我想睡觉,明天、明天还得上班。上班真无聊,我想辞职,离开这鬼地方。

做人流都是两年前的事了,天宇,那时我们还不认识,你老揪着过去的事不放,到底几个意思?你是不是跟我在一起,腻了,想分手。我知道,你肯定是腻了。你根本就不爱我,只是一个人在深圳孤独,想找个人消遣取暖。

天宇,你听到了么?我在磨刀,这是磨刀的声音。你再不回来,我就死给你看。妈的,你就等着给我收尸吧……

琢磨半天,我想起来,女孩是奔驰4S店销售经理,重庆开县人。女孩讲话时,讲两三句就会无意识地咬下嘴唇。她上颌突出,从侧面看有点像山顶洞人。三年前买车,是她接待的我,当时她的牙齿箍了矫正器。

我跟女孩并没有熟到倾诉隐私的程度,瞟了眼信息发送时间,已近午夜。女孩肯定喝多了。我又听了一遍语音,磨刀声异常古怪,这一场恋爱,女孩大概爱得很卑微。

女孩真会割腕自杀么?

我不确定,但我可以确定,她喝醉了,且醉得不轻。

沙漏计时器是儿子多多留给我的。

每个礼拜,我会跟儿子见一面。偶尔在商场、在小区遇到跟儿子一般高的幼童,我也会想起他,以及曾经在一起生活的画面。儿子可能基因随我,数学一塌糊涂。

过去多多做数学作业,经常做到夜里十一点尚未完成。盯看儿子稚嫩的、疲惫的脸,我说,多多,要不先去睡觉,爸爸跟数学老师打个招呼,作业明天再做。儿子头也不抬,他说,作业写不完,老师会在课堂点名,我必须写完再睡。妻子在旁边帮腔,马嘉明,你不加油就算了,莫拖后腿,这么佛系,到时候孩子会输在起跑线上。又说,家里有你仰望星空够了,我们得脚踏实地,孩子学习的事,你少管。现在倒好,你班也不上了,就不能务实一点,给孩子做个好榜样。

在妻子眼里,我不像一个深圳人,属于精神上罹患癌症无药可救的那种人。

两年前,我跟妻子协议离婚。

我的失眠症也越来越严重,要么夜里难以入睡,要么半夜醒来睡意全无,打了鸡血般精神抖擞。有时候,我会做一些奇怪的梦,梦到自己变成一条成年肿头龙,用那颗巨瘤似的头顶不停撞击黑色铁墙。或者梦到自己化身海马,孤独地在寂静的深海遨游,时常被一条凶猛的虎鲸鲨追逐,待快追到时,我就从梦中醒了,脊背浸出凉滑的汗液,仿佛刚跑完十公里长跑,无以名状的累。

我以为喝点酒,能对睡眠有帮助。起初,我只是喝小半杯威士忌、白兰地,随着失眠症持续加重,我喝酒的量也成倍增加,成了一名嗜酒者。我觉得,酒精真是个好东西,处于似醉非醉的临界点,我会忘掉肉身,把自己当成一粒微尘,穿越到20亿年前的蓝色地球。

忘了是哪一年,我迷恋上探究宇宙,观星看银河,可能是儿子出生后,也可能是妻子怀孕期间。忙完广告公司一天的活,到家已是九点、十点,甚至更晚。尽管身心疲惫,但我会抱一瓶或两瓶青岛啤酒,打开电脑看纪录片,看得最多的是福斯广播公司和国家地理频道联合打造的科幻巨制 《宇宙时空之旅》,面对浩瀚无边的宇宙、璀璨的星空,我体悟到生命的渺小,微不足道。喝完啤酒,盯看浩渺的夜空,我时常陷入虚无,在庞大宇宙的阴影下,每天上班下班到广告公司撰写文案,有何意义?父亲在龙塘新村留了两栋房子给我,每月收取不菲租金,那些累积叠加的财富于我有何意义?很多问题令我感到困惑,我辞了职,告诉老板 “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从此没再去工作。

每年八月中旬,我会在深圳选择一个观星点,带上天文望远镜看银河。深圳的观星点,梧桐山、七娘山、马峦山、西涌天文台、杨梅坑、海柴角等高山、海滩,那些光污染小的位置,我跟暗夜社区的群友基本跑遍了。

2018年夏天和冬天,我背起行囊上路,抵达西藏纳木措圣象天门附近的观星点,在晴朗天气的夜晚,肉眼可见壮美的银河,欣赏由成千上万颗星体组成的夜空。运气好时,还能捕捉到划过天际的流星。我曾在暗夜社区微信群,分享拍摄的图片,告诉他们夏季时,银河浓郁、热烈。冬季时,银河清冷、寡淡;不论哪个季节,银河都有其道不尽的美。

离婚后,我习惯了独来独往,不再跟群友一起观星,也在南澳海边意外找到一片乱石荒滩,一个无人光顾的观星点,此处成了我观星的秘密基地。

半夜,我又梦到自己变成肿头龙,不知疲倦冲刺飞跃,试图撞塌那堵黑色铁墙。似重拳击打棉花,无论我怎么努力,始终无济于事。醒来时,后背流的冷汗,浸湿床单,我的手臂和腿脚仿佛被卸下,脱离身体,瘫床榻,不再听大脑使唤。

九月末的一天,天气好得无可挑剔。下午我便开始整理装备,打算天黑后前往南澳观星点。因为开车,整个下午我没沾一滴酒,拿来不锈钢酒壶,往里装了200毫升威士忌。紧握酒壶,我启开壶盖,翕动鼻翼,闻了闻酒香,忍住没喝,又将壶盖合上,拧牢。我似条饿狗,盯着藏毒的骨头吐舌头,滴着涎液,却始终不敢下嘴。

天擦黑,我开车出发。

车到盐田,我便闻到空气中腥咸的海水味。远处灯光下,一堆堆集装箱似乐高积木,组装搭配成一道奇异风景。更远的地方,有一团浓重黑影,是行驶海上的巨轮。车驶入盐坝高速,像闯入了赛道,我打开车窗,猛踩油门。

我想更快一点抵达秘密基地。

从停车场出来,绕过公共海滩,我朝乱石荒滩方向走,遇到零星返程的游客。他们望着我,跟我擦肩而过。海风吹身上,我感到冷,闻到了更加浓重海水的腥味。加快脚步,远远地,我看到属于自己的领地。若拍电影,这片区域是极佳的凶案现场。但我一点也不害怕,每次来这里,摆好天文望远镜装备,撑开简易折叠椅,我坐椅子上,点燃一支香烟,微闭双眼,独自享受宁静的时刻。有时候,一支香烟抽完,我会再点一支,想着世界上另一个地方,戈壁荒漠、草木葳蕤的森林,也会有跟我一样孤独的人,在无边无际的星空下独坐冥想。

再往前走约两米,就是悬空三四米高的海崖。站立崖边,我曾经产生跳下去的冲动,眼望汹涌的波涛,我忍住了。静坐乱石堆,我仿佛化作一股海风,融入黑夜。透过天文望远镜,夜空像点亮了无数盏明灯。

林佳琪发来微信,她说,马嘉明,你真想当一粒微尘?

我说,不是当,我就是一粒微尘。

林佳琪说,能做微尘的人,是幸福的人。

我说,不一定幸福,可能我比较容易满足,看一眼银河,就饱了。

林佳琪说,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是可以自己做选择的人,一种是自己做不了选择的人。你大概属于前者,是被命运眷顾的人。

我说,林佳琪,你呢?你属于哪一种?

林佳琪说,我跟你不一样,我是想做微尘而不得。

我说,今天,我找到了有缘人。

林佳琪发来挠头带问号的卡通图,一脸懵的表情。

我告诉她,等一等。从图库寻出银河流浪星球照片,发给林佳琪,我说,这幅图,我第一次跟人分享。

大约过了两分钟,收到林佳琪回复——美得无法用言语形容,真好。

我说,照片是上个月拍的,现在我就在拍摄地,南澳观星点。

林佳琪说,有机会,也请带上我。

我没有立马答应她,考虑三十秒,才说,好吧!

海风刮得凶猛,海崖底端传来类似野兽的嚎叫,我突然想喝点酒,又担心返程路上遇到交警查酒驾,摸出酒壶,我拧开壶盖,小抿一口,将威士忌含嘴里,漱口,再吐出。夜空下,我想起微信里的奔驰车销售经理何小兔,那个忧伤的夜晚,她是否等到她的爱人。

拼了条信息,那天你发了一堆语音,喝多了吧!

信息发过去,五分钟、十分钟、半小时,从侧面看像山顶洞人的重庆女孩,没一点消息,似石头沉入深海。

每次见儿子,总是很匆忙,前妻给他安排各类培训班,英语、数学、绘画、网球,近期还练起了马术。儿子课余行程排满了,我见儿子,得提前预约,找他培训课结束后插空的时间。

基本上,我和儿子都是在培训机构楼下的麦当劳见面。

儿子喜欢吃麦当劳的芋泥派、炸薯条、炸鸡翅,吃完一份,儿子伸出舌头添了一圈嘴唇,吮吸手指。我要再给他点一份炸鸡翅,儿子说,妈妈说了,吃垃圾食品可以,但不能多吃。妈妈说了,很多事情大小道理是一样的,喜欢可以,但必须节制,沉迷其中,就会玩物丧志。我不清楚,前妻借儿子的嘴,讲的这些道理,是不是针对我。我说,你妈妈是一个对待生活很严肃的人,她是她,你是你,你可以有自己的想法。儿子盯着我看,欲言又止。

我发现儿子越来越像我,脸上的线条、轮廓,眉宇间的神情,还有总是把事情闷心里,经历一番风暴,从不轻易告诉任何人。凝视儿子的脸,我忆起去世的父亲,大概在他眼里,我属于闷葫芦一类的憨宝,混入人群中,就是个省略号。

跟林佳琪见面前,我跑了趟书店,买了一本 《国家地理终极观星指南》,对观星小白来说,它是实用的指导手册。

我和林佳琪约在银河咖啡馆见面。

我早到一步,发信息问她喝什么,她说跟你一样,我就点了两杯原味拿铁。作为第二次见面的人,我们都有点不自在,谈了好一阵天气,我将书递给林佳琪,告诉她,若是仰望星空,你会发现一个神秘的世界,每一颗星星都有自己的故事,等待你去发现与聆听。

林佳琪说,每一颗星星都有自己的故事,说得真好!

我说,林佳琪,你说想做微尘而不得,为什么?

林佳琪默语不言,喝了一口咖啡。像是深思后给出的答案,她说,因为我是一个孩子的母亲,没得选择。

我说,所有的母亲都喜欢拿孩子当借口。

林佳琪说,你不懂的,有些事。

我说,你是个有故事的人。

林佳琪转移了话题,她说,上次分享的星空图,我儿子看了,很喜欢。我儿子今年六岁,他喜欢的东西,不多。

我说,我家也是儿子,叫多多,长你儿子一岁。他现在跟我前妻一起生活。你儿子叫什么?

林佳琪说,林一诺,小名诺诺,诺言的诺。端起咖啡杯,她晃了晃,喝了一海口,把杯子放回原处,双手搁桌面,十根手指头搅一起。又说,马嘉明,能像你这样,简简单单的,多好啊!

我说,有个从小玩到大的伙伴也这么说,世界已经变得面目全非,我还是跟三十五年前一样老,一点没变。我三十五年前就跟现在一样老了。我是老深圳人,这些年深圳确实变化巨大,沧海桑田,做什么都是深圳速度。有时失眠,夜深人静我会想,若是银河系存在另一种文明,他们观测地球,用一架巨型望远镜看深圳,三十年前的深圳,二十年前的深圳,十年前的深圳,会是什么样子?大概像乐高积木搭建的世界,从荒芜到繁盛、从单一到丰富。但是人心,他们看得到吗?

又说,我们凝视星空时,星空也在凝视我们。

林佳琪的目光注视着我,我在她暗淡的眼眸里,发现了一道闪过的流星。她说,下次去南澳,务必告诉我。

从4S店给车做完保养回来的那天夜里,我耳旁总是响起何小兔压抑的哭声。我知道那是幻听。白天她的同事告诉我,何小兔离职有段时间,具体去了哪里,属于个人隐私,他们也不清楚。何小兔语音里的磨刀声,令我想起一部惊悚电影,但电影名字再怎么苦想,我也没想起来。一只蚊子在我眼前盘旋两圈,叮我左手背,它伸出刺吸式口器,插入皮肤吸血。飞蚊大概饿坏了,丝毫不顾及危险,我看着它吸血,没去拍打它。吸饱血,蚊子收起吸管,心满意足地飞走了。一阵快意的痒袭过身体,我想起 《圣经》里说: “有求你的,就给他。有向你借贷的,不可推辞。”

又一个晴朗的日子。

我计划去南澳观星点,约林佳琪,她说,我带上儿子,方便么?

我说,从小培养壮大观星队伍,求之不得。又说,要一起出发么?

林佳琪说,自驾,地址给我就行。

我将南澳停车场定位发给林佳琪,碰头后一起前往观星点。看到林佳琪时,她身后跟一个小男孩,我发现她的脸红了。成年后,我很少看到三十多岁的女人脸红。她说,诺诺,叫叔叔。小男孩望着我,眼珠子仿佛泥丸捏的,目光空洞。他当我是空气,无动于衷。林佳琪说,诺诺两岁半时,我就发现他跟普通孩子不一样,去医院做检查,医生说绘画对病情有帮助,就开始画画了。马嘉明,现在你应该知道了,我为什么做不了微尘,因为我是一个母亲,必须铆足劲生活,像战场上的战士那样去战斗、向前冲。后来我尝试过各种办法,那次看了你拍的星空图,诺诺笑得很开心,好长时间我没见他那样笑过,眼睛里能看到整个春天。伸手,我试图摸孩子脑壳,他似受惊的幼鸽,躲开了。我说,诺诺你好,我是马嘉明叔叔。

迎着海风,我们一起前往观星点,我的秘密基地。路上偶遇游客,他们不停拿眼睛打量我们。我估计他们误会了,把我和林佳琪、诺诺当成一家三口。

夜幕遮蔽天空。

抵达观星点,我整理好装备,看林佳琪和她的儿子诺诺,他们的视线戳向被黑夜挟裹的瀚海。远处传来巨轮鸣笛的声音。林佳琪说,马嘉明,这里真好,谢谢你!

我说,都是暗夜社区观星人,不客气。

海浪撞击礁石,发出尖利的声响。我们三人似身处孤岛,站立乱石堆,彼此能看清脸部模糊的轮廓。我说,诺诺,你害怕么?有叔叔在,不怕。一会叔叔教你看银河,认识月球、北斗七星、木星、火星、人马座。

设置好天文望远镜,透过目镜,我找到月球球体,手把手教诺诺观看。我想起儿子多多,那个坐书桌前眉头紧锁的少年、那个暗藏心思沉默寡言的少年。像小时候给多多讲故事那样,我讲了嫦娥与月兔的故事,告诉诺诺那是远古时代人类对未知世界的美好想象。我再告诉他看到的月球环形山、陨石坑、月溪、月海,告诉他月球是地球唯一的天然卫星、月球本身并不发光只反射太阳光,告诉他第一条登上月球的狗叫莱卡、第一个登上月球的人是美国宇航员阿姆斯特朗。诺诺放下警惕和戒备,试探着把手伸向我,在黑暗中紧紧握住我的手。

我想从背袋取出酒壶,喝两口威士忌。我站着没动,那一刻,我渴望生活发生某种改变。划开手机屏幕,调出朴树的歌 《平凡之路》,在海风声、海浪声的和鸣中,音乐响起:

……

我曾经跨过山和大海

也穿过人山人海

我曾经问遍整个世界

从来没得到答案

我不过像你像他

像那野草野花

冥冥中这是我

唯一要走的路啊

……

夜色渐浓,海风刮在身上变得越来越硬。我感到冷,紧握诺诺柔软的小手,想叫林佳琪一起离开,但我没开口。或许他们跟我一样,希望站立暗处温暖对方,等待遥远的海平面升起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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