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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蓝更深,室鲣之骨

2023-04-11

文学港 2023年5期

杜 梨

遇见我的丈夫鲣之前, 别人都说他是汉白玉雕成的, 宽阔的额, 大而漂亮的眼睛, 坚挺的鼻子和玫瑰色的唇。 我的丈夫无疑是个美人。 我常闭着眼睛, 贴着他的脸蛋儿, 将他的温度融进我的知觉里。 想象我生出了翅膀, 挥动的风掠过他果冻般温润的肌肤, 播种春日的夜晚。

去年结婚, 我们交换了彼此胸腔里的旋转木马, 从此, 我们的启动器变成了对方的旋转木马。 每天, 旋转木马都在肋骨下稳定地跑着。 我们的旋转木马不导电, 无论是小兴安岭的红松落满霜雪, 还是西沙的台风拍碎大厦玻璃窗, 外界的任何响动都无法破坏它们的节奏, 它们依旧坚定而缓慢地在内腔转着。

我的小马是蟠桃木的, 爸爸求来给我辟邪的, 潭柘寺的僧人说是孙悟空当年从天宫上扔下来的桃核种的, 适合我这只小猴子。 而丈夫的小马是杜梨木做的, 杜梨木是梨的原始品种, 高大茂美, 耐干旱和光晒, 像极了他。 我们交换了彼此的旋转木马后, 我的大脑总能酿出甜梨香的黄油啤酒。

早在大学, 鲣已在组织的要求下, 将全身的骨骼浇筑上了混凝土, 这是为了将信条打桩在身体内部, 与他的骨血融合在一起。 过程无疑是痛苦的, 在每一个深夜, 他都要忍受耳骨膜内传来的、 打混凝土的声音, 噪声在骨骼内扎根, 钻上头顶和颅骨共振。 他们签下协议,将自己原生的骨血插上加固钢筋, 用混凝土重新浇灌一遍。

上个世纪末, 黄金浪潮奔涌的年代, 有许多人因为无法忍受疼痛和噪声, 花钱贿赂执行员, 在自己的脚踝灌了浅浅的水泥, 灌装了基础的水泥打底, 多扎在珠三角浅湾。 自行车报废, 桑塔纳狂飙。 货轮、 走私、 贪污、 毒品、批发与暴利。 浪潮来临时, 很多人被冲倒了,有的被拍碎在沙滩里, 有的流进大海, 不知去了何方。

海啸退去后, 沙滩上到处是未经加固的肉体和散落的水泥碎块, 严重地影响了大航海时代的出航远征。 人们瞠目结舌, 上峰大发雷霆。 之后首长下令, 今后每一个入驻沿海的指挥官和战斗员, 都要严格执行钢混结构, 以钢代碳, 完成从颅顶到脚趾的彻骨改革。

鲣被浇灌混凝土后的第一年, 上峰便派他去西沙群岛的最南端值守。 他们需要通过风力测试, 在风浪中驾驶来测验混凝土的坚实程度。 通过为期一年的实习测试, 再进行调派。

他奉命从上海飞往海南, 再从洋浦港坐船去小岛金沙。 起初看见海, 鲣拍着栏杆啧啧称快, 眯起眼睛, 看不同层次的蓝, 分辨海水的远近, 舌头甜得发腥。 直到夜晚风浪渐起, 他勉强撑起身子, 吐出了晕船药。

小橄榄兵告诉他, 有时老鼠跟船久了, 见船久久不到岸, 实在晕得难受, 会跳船自杀。

有时他要坐船去巡查, 休渔期开始后, 许多外来渔民罔顾禁令频频往来, 鲣和下属的定检便周而复始。

西沙的海如同湛蓝的柔纱, 海风的咸微蚀着他的唇, 鲣还未开始眩晕, 他把腿插在船哨边上, 混凝土的打桩足够稳定。 他盯着更远的蓝色波纹线。 出海不远, 会有海鸥跟着轮船飞。 柴油的油烟味很大, 他觉得海鸥闻了也不喜欢。 风和海浪的作用并未使得这股气味逐渐碎片或不规则化, 而是像把从海里旋出来的三叉戟, 瞬间叉透了他。

海鸥跟着船, 寻找着被螺旋桨打晕的小鱼。 藤壶也扒着船体, 紧紧贴着船走, 吃水里的浮游生物。 有时海鸥不小心跟到远海, 再也回不去, 只能靠在船的桅杆上休息。

小橄榄兵过去抓它, 海鸥一动不动。 海鸥歪着头, 冷静地看着他, 小小的心脏在人的手中狂跳。 待船返回近海, 海鸥才能再次起飞。

夜晚, 船滑到深海去, 风浪逐渐大起来。鲣只能和甲板融为一体, 动也不敢动。 渔民出深海捕鱿鱼, 打开探照灯, 鱿鱼趋光向上, 被一网打尽。 聪明的头足纲的触手在他的大脑中吮吸、 挤压和揉捏, 想象中的触角在搅动着他的胃。

小橄榄兵进来报告前方情况时, 看见他嵌在甲板上。

灯光大亮, 他皱起眉, 强打起精神, 从地上撑起来。

他的手指早转化成了纳米不锈钢, 指甲划过地板, 地上溅起火星, 咻地灭了。 他冲向指挥室, 小橄榄兵正冲对方喊话, “这里是中国XX 舰, 正在执行海上例行巡逻检查任务, 请你船予以配合, 请立即接受指引驶离航道, 停船接受检查。”

对方的小船并没有停下来, 听到声音, 反倒加快了速度, 继续向前冲。 这艘船下午曾被驱逐, 不料傍晚打了个圈儿, 又转回来了。

他们迅速穿好救生衣, 带好枪支, 跳下小艇, 向12 点钟方向冲去。 夜晚的海很黑, 只是看上去平静, 实际波涛汹涌, 颠簸厉害。 他紧抓着快艇, 冲海里干呕几下, 酸水反上来,吐了几口唾沫。

满天的星和皓月, 冷冷地挂在天穹, 好像天宫里, 谁失手打破的琼玉。

海风刮着脸, 如吹着一张帆, 狂扑着他薄而软的皮。 平日温顺的海风, 此刻携着粗糙的盐, 擦得他脸疼。 他凝神远眺, 还有4 海里,快了。

小船慌慌张张, 他们持续喊话, 小船向他们加速撞过来。 开小艇的小橄榄兵猛一打方向, 躲过了这次撞击。 另一个小橄榄兵摇摇晃晃站起来, “艇长, 我跳上去看看吧!”

眩晕仍在持续, 他紧紧抓着艇身, 声音嘶哑, “你别动! 我去!”

“船上的人请注意, 你船已进入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管辖海域。 请你遵守相关的国际公约和我国的有关法律法规。 如果再不离开, 我们就要开炮了!” 他用英语、 中文和交子语交替重复了三遍, “停船! 停船! 停船!”

三次警告过后, 深蓝红条的小木船没有停, 反而开得更快了, 船尾翻起的泡沫如乌海的云朵。

他命令驱逐舰向那艘船发射水炮, 船发出爆缸的声音, 渐渐停航, 里面迅速钻出两个又瘦又小的男人, 操着交子语对他们开骂, 骂声在海浪上起起伏伏, 像南方村民的家乡话, 被风吹得在耳边飘荡。 他们的皮肤用水母肉织成, 深夜里亮得透明, 入水即化。 这船已经熄火, 但交子的渔民们不敢往水里跳, 因为这是他们为数不多的财产, 他们吃住都在船上。

他用交子语向对方喊话, 希望对方配合登检, 对方裸露的眼白和泛黄的牙齿在深沉的海暮中上下翻腾。 他的意识变得清醒, 热汗如油滚在后背, 汗味蒸到鼻前。 其中一个人拿出了手机, 准备摄像。 驱逐舰正在赶过来, 他们的小艇靠近对方的小船。 他盯紧距离, 纵身一跃, 抓着栏杆, 跳到了对方的船上, 两个干瘦的男人直往后退, 赤裸的脚趾抠着甲板, 嘴里还在骂, 一边闪躲着, 用畏惧和痛恨的眼光看他。

对方挥舞着双臂, 像两棵狂舞的珊瑚树。他摇摇头, 咯吱咯吱地走到鱼堆边, 叹了口气。 船舱里的鱼如同雪花银泄了一地, 浓烈的腥味扑鼻, 有些还在弹跳。 他蹲下身, 捞了两条还在蹦的大石斑鱼, 扔进了海里。

小橄榄兵跟上来, 把少部分还在蹦的银鲳鱼和乌鲳鱼抓了几捧扔进了大海。 他们的身后, 大船正在驶来。 渔民愤愤地往甲板上吐了口唾沫。 鲣的大船抛来了牵引绳, 他们拴住失灵的交子小船, 缓缓把船拉回金沙的港口, 待审判遣返。

海鸥起飞前, 吃了两条鲣喂的小鱼。 在那个周期里, 他们赶走了九百多条小木船。

鲣常讲这些岛上的故事给我听。 起初他异常兴奋, 接着再往下讲, 就像喝到了泡沫下的黑啤, 只有伏低的苦味。 工作一忙, 海马体里的景色便真的像海马般入海, 咻的一下, 不见踪影。

他忙起来顾不上我, 我们常常争吵。 我们修理对方, 叫嚣着打开彼此, 拿出藏在内腔的武器, 互相射击。 暴怒时, 我甚至打算把木马扔进永定河里, 跳河而死。 他不服气地反诘,我死了, 你记得把我的骨灰撒到南海里。 说完这些, 我们又抱头痛哭。

这个夏天, 我和鲣坐在茶几边吃饭, 电视里播着奥运跳水, 蝉鸣让人头昏欲裂。 他的金属手指叩击着陶瓷碗, 那声音有些刺耳。 我在想他和我的同步率什么时候才能上升到100%,我们两个的设计大体相同, 只不过在个别齿轮的磨合上出现了问题。

我说我又做噩梦了。 鲣扣了扣胸口的旋转木马, 天真地发问, “苹苹, 是不是因为你的蟠桃木马在我这里, 所以你没法辟邪啊。”

“我不知道。”

“那怎么办? 木马的大小是不是不适配?我们要不再去咨询一下大夫?”

“别胡说了! 你的马已经打磨过了, 刚好嵌入我的左心房, 血流正常, 心跳也正常, 甚至连窦性心律都没有了。 我就想知道, 你今晚几点能回家?”

“……不知道啊苹苹。”

“夏夜的晚风很好闻, 等你回来, 风都变冷了。”

眼见我脸色又垮下来, 鲣摸了摸我的头,“好啦。 有空带你去岛上, 岛上的风不会冷。”

在台风和恶劣天气的影响下, 无数想靠岛的探亲船靠岸无望, 而驻地的军官想要回洋浦港探亲, 也始终未能成行。

一次午后风浪, 椰子树和棕榈树在岛上欢呼雀跃, 甩着头跳迪斯科。 从洋浦港来的探亲船只绕岛环行了几圈, 也不能靠岸。 鲣和同事都躲在办公楼里往外看。 窗外, 码头20 米开外, 站着一个笔直的小白人。 小白人摁了一下自己的帽子, 紧了紧系带, 将它牢牢固定在头顶。 他让小浪花兵把自己的身子绑在石柱旁,用三角地基支撑着腰部, 抗拒迎面的巨风, 像一条垂直抓着峭壁的蚕, 很快就要被捕猎的风浪吞噬。 他在等他的妻儿靠岸。

他们凝神看着那个小白人, 等了大概几小时, 不断有小浪花兵冒着风过去劝回, 送水送能量棒, 小白人始终没有松绑的意思。

最后, 鲣看见他举起了望远镜, 不停地向海上挥手, 最后立定敬礼。 几个同事拿过军事单筒, 说对方妻子在甲板上抱着孩子, 哭成一团。 他从双筒望远镜里看见, 小白人浑身湿淋淋的, 脸也被打得透湿。 小白人的胳膊发生了变形, 他仿佛听到了钢骨磨肉的声音, 滋滋滋。

鲣通过了那一年历练, 得命令北上。 直到他走, 小白人还是没能回家。 天气变幻莫测,小白人或许还要等很久很久, 才能坐上那艘回大陆的船。

临走前, 鲣借了望远镜, 去白避霜花树下看红脚鲣鸟, 蓝色的眼睑, 红色的颊, 散发着金属光泽的、 蓝绿的喙, 雪白的身体和抓在树枝上的、 有些笨拙的鲜红色脚蹼。 正是红脚鲣鸟归巢的时候, 它们正在相互致意, 展开翅膀, 歌声嘶哑。

来到岛上以后, 他特意查了有关鲣鸟的资料, 在英格兰北部的本普顿崖边, 一只雌鸟失踪了, 只留下雄鸟独自照顾年幼的雏鸟。 雄鸟克服重重困难, 还是坚持了下来。 五周后, 雌鸟终于回归了, 两只鸟挺胸对立, 展开翅膀,互相碰着喙, 兴奋地大叫, 交替地把头垂到配偶的脖子后面, 整个过程大约持续了17 分钟。鲣鸟的重逢仪式之漫长令科学家感到震惊。

红脚鲣鸟逐渐眠去, 暮色西沉。 鲣返回时, 看见有个人站在码头, 穿着海魂衫和藏青的短裤, 做着俯卧撑和开合跳, 脚上的体能鞋破破烂烂, 身体浸成了蜂蜜色。 鲣老远就看见那双体能鞋在地上蹦跳, 他甚至无法将视线移开, 双脚垫了混凝土后, 普通胶鞋很容易烂,男人还是穿着前年发的款。 他认出了那人的姿态, 是那天的小白人。

如果你在台风天见过他的样子, 这一生都很难忘记。 鲣说。

小白人看了他一眼, 满头大汗, 面若冰湖, 像是从未被这潮湿酷热融化。 他转过头,盯着海面, 继续做着开合跳, 像伺机冲锋的军舰鸟, 要从归巢的鲣鸟嘴里, 抢走一条鱼。

鲣吓了一跳, 再一想, 小白人应该不知道他明天回海南。 他从男人身边走过, 嘴里又酸又苦。

奥运会的赛场上响起 《云宫迅音》, 我们听了都放下筷子, 郑重地盯着屏幕。 每一次成功都响起不同的乐曲, 这首竟是 《西游记》 的主题曲, 我俩都笑了。

中国女孩的脚踝、 手腕和膝盖上都缠满了胶布贴, 她们稳定地翻腾, 在空中向内三周半后, 垂直入水。 短暂悬浮的修长肉体, 漂亮的线性运动, 长臂精准地贴合身体, 干脆地打开, 肌肉伸展成量子密码, 在空中安静地纠缠, 同步率惊人的高。 痛苦在紧绷的表皮下,滋滋作响。

我指着屏幕对鲣说, “宝贝, practice makes perfect. 她们之所以这么完美一致,都是经历了长久的训练。 ”

他点点头, 吹了吹玻璃杯中橙红色的茶,“是啊, 要想达到完美, 就是要日复一日地训练。 罗马不是一天就建成的。”

“我觉得爱情和婚姻也是如此。”

他忽地转过头, 用力地搂住我的肩膀,“最重要的, 不要轻易放弃。”

我摸了摸他的手, 那双秀气的, 泛着汉白玉光泽的手。 他的脸色泛黄, 说话有气无力。他说是吃南瓜和橘子造成的, 让我不要担心。我说, 你是得多吃点维生素B。

最后一口饭刚咽下去, 鲣就倒在沙发上睡着了。 常年的战备生活, 让他的睡眠变得极浅。 如果不好好善待丈夫胸腔里那只蟠桃小马, 他很有可能突然动力不足, 瞬间猝死。 有一天, 鲣只睡了一个小时, 工作了二十三个小时。 我怀疑他们在浇筑混凝土时, 将丈夫的末梢神经也裹上了防电涂层, 导致他的忍受力五倍超出于常人。

他一进入睡眠, 就仿佛跳入深海, 浑身阶段性地发抖, 一有响动会立刻惊醒。

在机关楼的办公室里, 鲣有一张巨形的动态海错图, 里面画了头顶有座火山口的鲸鱼,有如利剑般闪亮的带鱼, 有凌晨出海的渔船和时刻巡游的舰队。 他定了定神, 用小推杆把潜艇推下了海, 屏幕上泛起小小的浪花。 他的同事边咳嗽边抽烟, 睁着发红的眼眶, 哑着嗓子推小船。 烟头的光亮, 宛如海雾中的灯塔, 鲣的鼻甲正在起义。 他有时怀念枯燥的岛, 那里的人会在海风中瑟瑟地抽烟。

海上的情况并不好, 他们连续多天接到了瀛岛派出渔船的消息, 渔船上装满了先进的捕鱼工具。 瀛人捕鱼的装备比交子的好, 早在上个世纪就往猫头鹰岛上送了许多只鸡和鸭, 种了很多种源自瀛岛的植物和蔬菜, 在那边开辟了自己的菜地, 几个月去轮值一次, 直到一次大战之后, 他们彻底被赶回了老家。 然而瀛人并不死心, 隔三差五地以各种借口, 划船跨海而来。

鲣的大部分精力都耗在了与他们的斗争里, 他对他们的心理比对自己妻子了解得多。

而视线转移, 黄海又发生了一起故意杀人案, 两家人因养殖捕捞产生了矛盾, 其中一家人将另一家撞进了水里。 鲣看着案情, 敲着桌上的玻璃板, 争抢网地资源, 全世界渔民的问题。 电话响了, 有几艘船被扣了, 通过交换几艘船的物资, 一头小抹香鲸、 十几条三文鱼、两条蓝鳍金枪鱼或是一船梭子蟹, 再把渔民们送回公海。

他把沙盘挪了又移, 不知该怎样面对这大涨的欲望和逐渐稀少的鱼类。

“我一点也不了解这世界, 我对海洋和岛屿已经尽心尽力, 我再也写不出什么漂亮的句子了, 我甚至不知鲸鱼是怎样乘着洋流唱歌。我每天都面对着海洋的数据, 但我从未见过海洋。 说来奇怪, 在岛上的时候, 我们拼命地想回大陆。 到了陆地上, 又怀念岛上的风。”

鲣睁开眼睛, 折起略宽的双眼皮, 满眼红血丝。 想起妻子对他念苏轼的词, 说他是困酣妖眼, 欲开还闭。 长叹一口气, 他还没有告诉妻子又要回岛的消息。 台风将至, 他们要做好长期的准备。

于最南端的小岛出发, 上峰决定在海底砌一条坚固的防线, 海防线常年处在环太平洋的火山地震带上, 潜没的海底火山时常活跃, 几个小岛也常年处在争端的前列。 局势风云变幻, 需要常年监管, 只要南海有些许风吹草动, 北方就不太平。 反潜拖曳声纳, 反潜鱼雷装备和日夜巡航或许只解眼前之渴, 大海的防线还是要靠海洋自身的力量。

上峰还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那就是去往神秘的南海龙宫, 探寻那里的沉木化石, 拜见久未出山的龙王。 自从工业化以来, 战争、 导弹、 迫击炮、 核污水、 商业活动等各式搅扰海洋的动荡, 四海的龙宫以及各地江湖的龙王都隐没了行踪, 逐渐变成了神话的一部分。

守岛的人们得到了声波测绘的图纸, 派去探测的蛙人归来, 也说仿佛是看见了影影绰绰的琼宫玉宇。 但砌隧道是个浩大的工程, 沿途可能会触发多国暗插的海豚、 鲸、 鲨、 乌贼、带鱼、 章鱼等警报器, 蓝水的波纹、 白色的波浪和暗涌的漩涡。 不知到时谁会御风而行, 乘骑于海浪之上, 像孙悟空那样拿到定海神针。

或许这只是一场空追梦。 但他宁可相信南海龙宫的存在。

午夜十二点, 我在床上迷迷糊糊听见门响。 鲣终于回家了, 他裹着夏末的水汽进门,一阵湿冷的凉气凑到鼻尖。 这些夜晚, 雨大得惊人, 我们住的老房子, 墙塌下去了两扇。 半夜里听到墙轰然倒塌, 我们鲤鱼打挺, 都以为地震了。

鲣摸索着钻进被窝, 我哼哼两声表示欢迎。 他凑到我耳边, 声音低沉, “今天和岛上的人拉家常, 我才知道小白人回不来了。”

我心头一惊, 半睁开眼睛。 他的双眼在黑夜中闪烁着亮光, 我问怎么了。

他说, 有一次潜水艇深海作业, 有人操作失误, 氧气瞬间被排空了。 名单上有他。

我俩对着看了两分钟。 我用力攥了攥他的手, 冰凉。

我问, “他走的时候还穿着那双破鞋吗?”

“不知道, 他们打捞上来, 可能会换上体面的礼服和皮鞋。”

我亲了一下他的脸蛋, “看来, 组织的改装还不够彻底, 什么时候我们能把用肺呼吸改成用鳃呼吸, 那才是真的进步。”

“交子的蛙人部队目前用水母肉织皮肤,他们很快就会长出蹼, 用额外的鳃进行呼吸。”

“那你会变成大果冻儿吗?” 我咬了一口他的脸蛋, “那你会不会和水母一样解体, 我小时候从北戴河带回来的水母全化了。”

“不知道哟。” 他眨了眨大眼睛, “我可能变成宠物小精灵中的快泳蛙, 会长出青蛙的大腿和脚掌, 可以快速地在海里游泳。”

“放屁, 你现在全身沉的要死。 海豚部队会发现你的。” 我掂了掂他的钢筋混凝土胳膊。

“这是为了防止我们像水母那样随意游走,即使沉下去了, 人也会是一座碑, 直直的立在海底, 十万混凝土小人, 这样领土怎么守也能守住了。”

“我不要你去!” 我在被窝里嚷嚷起来, 负气甩开了被子。

“怎么可能不去呢? 哎, 苹苹, 我有选择吗?” 他苦笑, “台风一来, 我们没有选择。”

隔天醒来, 鲣已经收拾好了家里所有的东西, 带好了破旧的刮胡刀, 很少用的擦脸油和那件我给他买的冬衣, 冬天总要来的, 海底还是冷的。 他一直舍不得穿, 这次终于有理由了。

“海水有液压, 如果压力太大, 蟠桃小马跑不动的话, 吃点深海鱼油吗?” 我躺在床上,不愿起身面对。

“那里的深海鱼一定不会令人失望。 很多年以前, 人们去公海上钓大鱼, 随便钓都能卖出很好的价钱。” 他用手敲了敲胸口的蟠桃马,“再来听一次好吗? 苹苹。”

我对他伸出双臂。 他走过来抱住我。 我们的木马吸在了一起, 转圈奔跑着。 我们一起唱起蒙古族的民歌, 希格希日。 蹄音嗒嗒, 我们两人的木马在胸腔内紧紧地跑了起来。

鲣坐上去往机场的小黑车, 妻子的苹果脸在窗外贴得扁扁的, 小橄榄兵站在一边, 略带尴尬地笑着。 他鼻子有点酸, 摇下车窗, 摸着她红肿的眼眶和噘起的嘴, “我很快就回来了, 你不要担心。 首长看着呢, 我们该走了。”

妻子冰凉的手像一个叹息符, 如初秋的第一片叶子, 从那一整面墙的橘红色招牌上滑了下来。 家里的墙不知怎么修, 妻要睡在薄薄的雨林中了, 他笑了笑, 又想哭。 车启动了, 她在后面跟着小跑, 车逐渐加速, 苹果脸逐渐跟不上了。 最后她就像一枚果子, 在街上翻了几个滚, 停止了。 苹果被马路切开两半, 两颗黑亮的小苹果核点儿, 盯着他。

刚下飞机就上轮船, 久在陆地上的他重新将自己打在甲板上。 他什么都没敢吃, 怕吐出来。 在有信号的近海, 他告诉妻, 马上进入无人区。 妻子眉头一皱, 眼睛一翻, 刚要张嘴,唇形就卡住了, 看样子准备叫他名字。 他喂喂了半天, 晃了晃手机, 信号断了。 他截了图,准备回头发给她, 笑话笑话。

在船的底层, 小橄榄兵们挤挤挨挨睡了厚厚一层, 船舱里发出令人窒息的肉味和汗味,有几个人在打扑克。 他只能躲到甲板上去, 跟同来的陈参谋聊起天来。

“我们这一次去多久?”

“得五六年。”

“那中途总得让我探亲吧。”

“唉, 鲣主任, 上船容易下船难。 不过有了地方、 尤其是偏远地方的主官经历, 回去好提, 待遇也会好很多。”

“我不想提以后, 我们那栋破楼的墙都塌了, 物业也不管。”

红隼在头顶徘徊, 张开双翅拥抱着浪花的气流, 看上去很幸福。 鲣想, 大海和岛上生态好, 妻子肯定会喜欢。 “那能申请带家属吗?咱们这一去就几年。”

“现在属于严格保密期间, 我觉得两年内没戏。”

他大声叹了口气, 把关节掰得咔咔响, 想挥拳冲栏杆上打去, 又轻轻地落在了银杆上。改造后的胳膊沉, 要是拍坏了, 还要通报批评, 写检查。

又回到了岛上, 深蓝的海边镶着一圈儿浓艳欲滴的翡翠, 棕榈树的叶子还是能一巴掌拍倒一个小橄榄兵。 平坦的岛屿, 一百多年的石碑, 四方的办公楼, 激情澎湃的音乐和练操的小白人们。 仿佛一切都没有失去。 台风来的时候, 鲣鸟都躲得很远。

他走进小白楼, 会议从早晨8 点开到了下午2 点。 首长说这次将从大陆调来一个团做先遣保障, 隧道工程师带着 “超宽、 深埋、 变宽” 的使命前来。 这次海底隧道, 为了避免南海水深、 风大、 浪高、 流急、 流场条件复杂、海洋灾害较多等问题, 他们采取了机动管道变化, 并希望有大型海洋生物来做导游与保障。

鲣看着隧道工程师将蓝图在屏幕上展开,海洋模型不断在屏幕上变换。 他看见几头鲸鱼在隧道基地的旗帜边睡觉, 心中讶异, 觉得妻子一定喜欢。

“鲸, 俗称海翁。 重万斤, 舟小不能捕。时有随流而毙于海澨者, 渔人仅取其油。 这是我们古人的说法, 在工业革命期间, 西方也有漫长的捕鲸史和抹香鲸渔业, 可以说, 当时的鲸油就是工业革命的润滑剂。 随着石油的出现, 他们终于放过了商业捕鲸, 现在只有瀛岛人和因纽特人等对鲸进行传统性屠杀。 而在不久之前, 我们发现了和鲸鱼合作的更好方式。”首长读着稿子, 深海所的研究员点头微笑。

去年六月, 小白人例行巡洋, 警报发现有异样, 他们加足马力循着怪声去。 很快, 小橄榄兵就从望远镜里瞥见了瀛人的杀海豚节。 瀛岛的渔民驾船围追堵截, 利用先进的声呐和穿刺技术, 将一片公海的海域染得血红, 他们正用力地拖拽雌鲸和幼鲸的尸体。 当天刚好刮起大风, 鲸血的腥味和油脂味隔了很远都能闻到, 鲸的嚎叫被风揉碎, 播撒了十几海里。 缠着红腰布的人吱哇乱叫, 甚至用明火燃放了烟花来庆祝。 天上燃起爆裂的烟花, 船上升起绚丽的旗帜, 海里的鲸负刀长啸, 被监测的声呐探测到, 滴滴作响。

小橄榄兵站在船头, 看见远处的海水渐渐变得粉红, 握着栏杆, 明显感觉到了边缘的震颤。 他再仔细观察, 忽然发现, 他们进行的公海捕鲸, 已经触及了我方领海的边缘, 并有舰队相伴。 他急忙报告舰长。

舰长观察了二十分钟, 发现对方是借助捕鲸驱鲸, 来猫头鹰岛附近捣乱, 穿过警戒线扇他们一巴掌。 请示岛上后, 他们立刻决定加速前进, 前去驱赶。 之前, 瀛人一次就捕获了400 头鲸, 其中300 多头小须鲸中超过半数是怀孕雌鲸和幼鲸。

小白人的巡洋舰到达指定位置, 对其进行喊话驱逐, 和对方的自卫舰纠缠了几个来回,甚至搬出了鱼雷。 三十分钟后, 自卫舰败下阵去, 他们带着渔民骂骂咧咧地拖着一百多头须鲸驶离。

手边的震动更加强烈, 甚至连内脏都跟着轰鸣。 小橄榄兵低头一看, 一些抹香鲸和座头鲸正向他们快速冲来, 经过巡洋舰的时候, 他们都捏了一把汗, 以为尚在恐惧和害怕中的鲸鱼把他们当成了瀛人。 没想到鲸群侧身一跃,连藤壶都未曾刮伤舰体, 就从旁边游了过去。有的鲸还插着数刀, 鲜血汩汩冒出来。 舰长下令鸣笛致意, 汽笛长鸣三声, 表示最哀婉的悼念和致歉。 他们没想到远处的深海中, 也传来了鲸的回应。 逃逸的鲸群, 缓缓喷出了水柱。

事情并没有结束。 首长特意强调, 就在前段时间的潜艇失事中, 我方派出了金银号勘探船和海棠号打捞船前去侦查, 声呐和海底网格均显示, 潜艇内已无任何生命迹象。 这时, 蛙人367 站了出来, 他肤色黝黑, 脸的上下部分像一个分层的巧克力蛋糕, 肤色不匀。 他嘴唇干燥发白, 缓缓地讲起那天的奇遇。

当蛙人367 深潜下去查看究竟时, 大脑的痛苦与心肺的压力持平。 久经训练的蛙人甚至感觉到了一丝恐慌, 他怕打开舱门后, 必将会看到的那一幕。 他不愿意看见那些涨紫的脸和直挺的身体。 这时, 远处一股浪推至他的右侧身体, 他下意识地掏出枪, 贴在潜艇门上躲避。

一头大约十五米长的座头鲸拂浪而来, 宽而扁的头推波而至。 蛙人戴着面罩, 清晰地看到它下颌那些深而阔的纵沟, 甚至唇边的节瘤, 他还看见那些熟悉的藤壶, 密密麻麻地吸附在了它的下巴沟里, 那一定很疼。 以往船体吸附藤壶, 他们要把船开回淡水区域, 藤壶才会脱落死亡。 可鲸鱼那样就搁浅了吧, 藤壶永生永世地吸附着它。 短短10 秒内, 蛙人想了很多很多。 直到鲸忽然减速, 温柔地贴近他,用头托着他上潜, 顺便用修长的胸鳍夹起潜水艇, 浮出海面。 正面是黑色的, 反面是白色的, 这是一头典型的太平洋座头鲸, 目测长5.5 米。 他的脑海里只剩下了这些数据。

后一个10 秒, 蛙人的眼睛就被阳光灼得睁不开, 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再一次睁眼, 他看见那鲸用锯齿状的鳍托着潜水艇, 将它推向金银号和海棠号。 海棠号的钢爪惊呆了, 那是他们打捞速度最快的一次。

座头鲸的报恩。 所有的小白人这样认为,他们照旧鸣了汽笛, 但这次是三短一长。 它们究竟是如何认出我们的呢? 还是仅仅是出于善良的天性和好心? 他们给深海所打了电话。 那边说, 每艘船有独特的声呐系统, 而我们有独特的声线密码, 它一定是听见了, 才不远万里赶过来的。

局里正愁隧道的建设, 决定尝试用鸣笛或是主动声呐来与巨兽进行交流。 座头鲸的发声频率从20hz 到1 万hz, 雄性座头鲸每年都会推出一首新的歌曲, 他们与深海所合作, 打算用歌声来吸引座头鲸。 而抹香鲸声音频率有1000~2 万赫兹, 声音足有230 分贝, 能蔓延几百公里, 在潜游的时候会发出断断续续的咔哒声。

橄榄兵们在海上巡游, 有时会发现船边睡着庞大的抹香鲸。 它们竖在海里, 如深海的木桩, 睡眠很沉, 有时撞上巡洋舰, 去往远方。启明星升起, 有什么东西在敲击船底, 是抹香鲸的起床歌, 如同小锤敲着金属。 如此看来,抹香鲸更适合引航与威慑。

为此, 局里收集和购买了太平洋雄鲸的歌声和雌鲸的回应进行研究, 终于采集到了它们在长达6 个月时间里, 问候、 欢乐、 哀伤、 争执、 帮助和吟唱的种种波长, 并依据此做出了一首问候的鲸歌。

我听得如痴如醉, 可接下来的信息鲣还不方便透露。 我笑嘻嘻地问他, “那这些鲸有名字吗? 它们就算收编了吗?”

“有啊, 每条鲸的尾巴都不一样, 我们依照花纹的不同, 给它们起了各种名字。 救了蛙人的那位叫麒麟, 他的妻子叫狻猊。 瀛岛人给他们起了食品编号, 彼岸的人又给它们起了数字编号, 它们叫自己又是不同的名字。” 鲣在视频那头笑笑, “也不知道它们给我们起了什么名字, 或许把我们收编了也说不定哟。”

“那我能看到大鲸鱼吗? 我什么时候能看到?”

“苹苹……” 他在那头苦笑, “除非你考个岛上的公务员。”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脸色转愠, “过年也不回家?”

“没准你能在驻岛的拜年视频上能看见我呢, 哈哈哈哈。” 他在那头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

这一点也不好笑。 我大发了一通脾气, 丈夫的脸变青了。

末了, 他说, “算了。 苹苹, 我又想跳海了。”

与鲸的交流初步达成, 可怎么才能让鲸群心甘情愿地撑起我们的隧道航线呢?

鲣突发奇想, 能不能像对岸训练海豚部队那样训练座头鲸? 历史上有太多人吃过了海豚部队的苦。 他想起蛙人说的鲸身上的藤壶, 如果我们能在海中削掉鲸身上的藤壶, 那么一定能吸引很多巨兽前来帮忙。

你是无法用绳索拴住鲸的, 除非你的目的是杀了它们。 我们的目的是合作, 能驾驭鲸的只有海浪。 普遍来说, 座头鲸比抹香鲸聪明,雄性大多成群活动, 偶尔一对情侣腻歪在一起跳舞, 或是妈妈带着孩子游玩。 它们足够聪明, 不需要人类做任何事, 偶尔经过, 救几个落水的人, 似乎出于好心, 似乎也是为了观察和游戏。 除非是藤壶。 鲣连夜赶出材料, 进行上报。

首长又开了几次会, 经过慎重考虑, 逐级上报, 最终采纳了鲣的意见。 上峰从广核调集了人马, 搭上琼州海峡的轮渡, 将材料分批运来开工。 金银号和银屿号在船上放置了扩音声呐, 日夜在海域上追寻鲸群。 终于寻到了之前标记的狻猊和麒麟, 蛙人下水, 很快与麒麟建立了联系。 他们伴游鲸群, 开了很远很远, 一边走一边记录, 利用新编辑的鲸歌, 终于将这群座头鲸诱导至隧道基地处。

基地的浅海面上, 座头鲸闻歌赴约。 在移动核岛和深海打钻器的运作下, 深海研究员通过激荡海水产生可控的流速漩涡, 操纵无人机射出热激光, 吸引鲸群前来打掉身上的藤壶。座头鲸们翻身跃出水面, 又重重落下。 热激光冲击着它们伤痕累累的、 被藤壶牢牢囚覆的身体, 飞散的藤壶旋进海底, 鲸鱼呼出参天的水柱。

深海所的研究员在船里, 用激光给鲸的身上打上光敏定位磁码。

鲸群浸泡在基地的温热激流里, 浑身沾染上了无色的液体建筑材料, 随着它们有规律的跳跃和歌唱, 变成浅浅的地基。 首长和舰长都相信, 座头鲸去深潜的地方, 一定有龙宫的细微痕迹, 被鲸拍掉的液体材料一路掉落与凝结, 会在海中散出发光的航线, 向深蓝更深的地方出发。

岛上响起嘹亮的南海鲸歌, 誓将守卫这片海域的海洋生物和南海龙宫。 鸭公号和银砾号潜入水下, 潜水员出舱, 对材料进行拼接、 粘合和加固, 在海水中打下蜿蜒的浅基。 在更深的地方, 有深海声呐和追踪器, 可以对这些散落的建筑材料进行追踪和整合。 隧道的下方基柱是些做成浮游礁石的沉睡的抹香鲸群, 抹香鲸群可以用来干扰敌方的声呐和卫星, 靠脑油的液态和固态调整隧道的浮沉。

秋日既来, 我去夏宫里遛弯儿。 走到西堤六桥, 新翠翠的荷叶已经蔫了, 但好在宫里留了残枝败叶, 我站在西湖边, 用望远镜看着冬日的小鷿鷈, 年初生的宝宝, 现在已经变成大姑娘了。 南湖岛上有个龙王庙, 昆明湖里的龙王也不知去了哪儿。 听说前不久, 这儿又捞起来一个轻生的年轻人。 我忽然想起了那个小白人儿, 他们的消亡应该是瞬间的, 但也一定很痛苦。 江河湖海每年都会吞噬许多人, 假如是龙王邀请他们去龙宫呢? 如果死亡是通往龙宫的方式呢? 这种想法未免太残酷, 却可以慰藉生者。

我现在很少想起鲣了。 他们在稍浅的海床上, 插下钢筋混凝土的钢桶, 造了个人工小岛。 他们上了岛, 每日坐海底电梯去查看工程进度。 那边天线没架好, 信号时有时无。 我逐渐习惯了独身的日子。

我想, 鲣应该是很喜欢他的工作的, 台风的肆虐和海洋的沉静, 一定会让他忘记大陆的公文。 他在岛上用深水镜窥视, 看着隧道渐渐在抹香鲸头顶隆起, 有力的钢爪在拼插着海防, 新型材料蜿蜒向前, 看着隧道一点点地垒起。 偶尔外部质检, 他们坐潜艇下海, 和工程师一起看沉睡的抹香鲸。 它们庞大丰润的身躯, 或许能让他想到女性皮肤的触感。 鲣站在潜水艇的小窗前, 也许会想起小白人的54 次深潜。

隧道时而上浮, 时而下潜, 鲣像走在鲸的食道中, 脚下的隧道绵而软, 间有安静的地道和沟壑。 窗外是深黑的海, 通过高抗压的深海玻璃往外看, 偶尔能撞见惊惶的小鱼和自由自在的水母。 他可以坐在海底的礁岛边, 记录若干次的震动波痕。 一有风吹草动, 鲸群会早早预警, 带着隧道游向远方。 人对自己不了解的事, 很容易感到浪漫。

我上了一艘小船, 驶向湖中心。 想起家里还剩两个土豆, 回去一个做土豆丝, 一个炸薯条好了, 还能吃两天。 鲣在南海, 不用考虑家里还剩多少菜, 要不要收拾屋子, 洗衣粉和消毒液快用完了。 他生活在一座封闭的、 自给自足的岛里, 而我在这座岛外, 默默地垒起一摞圆白菜、 茄子、 土豆和西红柿, 上班、 做饭、刷碗、 拖地、 睡觉。 他过着座头鲸的生活, 而我过着章鱼的生活。

我拿着耳机听了听杜梨小马在我胸口滴滴答答声音, 它最近的脚步有些绵长优柔, 像维尔瓦第的 《秋》。 也许哪一天我一睁眼, 就能收到鲣回家的消息了呢。

这时, 朋友突然发来一个爆炸性的声明,说热搜都在讨论我国多了一支座头鲸部队, 各种可爱的衍生创作应运而生, 公共媒体和自媒体都炸开了。

严正声明

近日, 座头鲸423 群与我方达成了友好协定。 经过双方确认, 特将其编为座头鲸423 部队, 为我国海防事业贡献力量。 目前, 北半球即将进入冬季, 我座头鲸423 编队将向南巡游, 在赤道附近海域繁衍生息。 如我423 部队遭到他国屠杀, 则将视为对我国在公海行驶的舰队进行攻击。 我们将予以强烈反击, 并诉诸国际法庭, 依法对其制裁, 追究捕猎方的责任。

我默默读了一遍这个声明, 耳边萦绕的是丈夫那一字一句的南方口音, 认真而执着。 有时我会为他的小题大做而发笑, 不过以军方力量来保护鲸类资源, 又何尝不是文明的一种进步呢。 鲸鱼总会游走的, 我们该如何维持这一份真诚紧密的友谊, 彼此交换木马, 在漫长的海域里保持忠诚呢?

有人上传了鲸歌的MV 和海洋舰队混剪,说鲸的智商足够高, 也一定能理解这份互利合作的意义。 只不过为了守护他们, 我们要去获得更多情报。 向深蓝更深前进吧, 座头鲸舰长!

瀛岛人喜欢去世界各处捕鱼和捕鲸, 公告一出, 国际国内舆论反应不一, 各团体和组织因立场不同发出赞叹或是抗议。 有人笑称, 西方或许应该培养一支虎鲸和白鲨舰队, 快将那些可怜的虎鲸从海洋馆里解放出来吧。

推出这份声明的鲣和同事已无暇顾及发生了什么, 新岛上的电线架还在抢修, 他们所有的信息源只有一部红色电话。 他们这时推的材料不再像在北方时那样干巴, 而是珠粒圆润、盐分充足, 充满了海水的腥气。 就连座头鲸下颌到下腹那宽阔的褶皱, 鲣都看成了文件夹。

受台风影响, 补给的船只迟迟未能靠岸。他们所在的人造小岛, 淡水资源短缺, 只能靠接雨水净化。 等待净化的过程中, 他们钻开椰子, 喝椰子汁补充水分。 混凝土的隔热层做的不好, 常捂得每个人接近濒死感。 实在热得焦干, 便下海去泡一圈儿。 他只能抓着军用浮标, 不然一身钢筋铁骨, 很快就会沉入海底,变成抹香鲸柱。

一上来, 鲣感觉自己变成了挂在风中的咸鱼, 被剖开腹, 火辣辣地晒着, 肉疼得渍出盐分来。 他的头发油着, 用海水加沐浴露冲了,还是被台风吹得像鲣鸟巢。 还好妻子没有跟过来, 她那么爱喝水, 到了岛上, 岂不是要像搁浅的海豚一样爆炸。

深夜两点多, 加完班, 他在岛边躺下来,旁边是深深的南海, 像是整个地球都被汪洋吞没。 那只蟠桃木马, 在胸腔里长嘶着。 深夜的岛边, 吹来了一些北方的霾, 像极了妻子哀怨的眼。

隔天醒来, 是个久违的大晴天, 听说台风已经进了大陆, 船只今天晚上7 点可以运补给过来, 他也许能收到妻子的信了。 船上有信号, 他或许能联系妻子了。

“鲣主任! 准备出发了! 今天下去再查一次, 晚上就可以胜利会餐了!” 工程师在那头叫他, 他抓起帽子跟了上去。 掠过拐角处, 看到了他和大陆失联的时间, 小橄榄兵在墙上用马克笔画着, 竟然快两个月了。

沿着潜海电梯下去, 因隧道全线未贯通,照明还未供应上。 走在崭新的钢板上, 磨得歪歪的作战靴底仍能感到海底的凉意, 走起来还是有些腿软。 妻子知道了, 还是会像孩子那样笑他, 鲣走在鲸的肚子里。 他的作战靴穿了好久, 新的一直压在柜子里, 懒得换新。 他又想起了那个台风天的小白人, 三年过去, 他们的靴子变得同样破了。 他望向漆黑一片的海底,仍如第一次走进来那样激动, 略带着心悸。

突然脚底一阵晃动, 他们连忙扶着钢壁站稳, 隧道上方响起了轻重不一的撞击声和刮擦声, 声音在水中传播比空气中快4 倍。 这声音愈来愈大, 工程师皱了皱眉头, 地震了吗? 他们贴着窗户一看, 座头鲸小群正惊惶地向这边赶来。 周围的海水糊成一片, 透过钢管, 他们听见隆隆的海浪声穿心而过, 似乎哪里掀起了一场海洋风暴。

“快! 往回撤!” 工程师嚷了一嗓子, 他们瞬间开始往回跑。 平日因文书耽误的体能训练, 此时重新爆发活力。 身体内的每一颗糖都在燃烧, 他的蟠桃木马在用力地奔腾, 一定是妻子让他跑得快一点, 再快一点。 钢筋铁骨的肉身愈发沉重, 起先发软的腿, 越来越沉。 距离接口处不到200 米时, 一阵剧烈的撞击, 钢管接口处被拦腰斩断, 海水猛地灌进来, 他们翻滚着, 被冲到了隧道里面。

“起来! 起来! 保持清醒……” 工程师的话还没说完, 鲣就听见了咕咽声。

在隧道里被冲了不知多久, 鲣的气管呛了水, 紧紧闭着眼睛, 屏住呼吸, 头越来越疼。我怕是过不去这关了, 不知道苹苹会怎么生气呢。 他用尽全力抱紧了头, 一生所有光影在眼前轮回。 最后悔的事是没能在和苹苹一起闻闻夏天的风。

他的肺要爆炸了, 那匹蟠桃木马要上天宫搬救兵了。

身下传来一连串闷钝的巨响, 鲣被撞得往上翻了几翻, 原来抹香鲸被地震惊醒, 集体往上游去。 它们撞开取氧的装置, 将隧道用力往海面顶去。 鲣用尽全力睁开眼睛, 眼前漆黑浑浊, 眼睛被盐杀得生疼。 岛上燃起的警报, 撞击着肿胀的耳膜, 小马儿在叮叮当当地转圈。他用腿蹬着海水, 像蹬着柔软的海绵, 用力扒住一块舷窗。 他跟着钢筒又滚了好几转, 头顶一声巨响, 接缝处的钢筒脱轨, 他用力地向上划去。

逃脱了钢筒, 他拼了命地抓住眼前正在移动的东西, 它粗糙锋利, 手掌瞬间被划出了伤口, 疼得几乎不能抓握。 他抓紧了几只可蹬物, 就像在深海攀岩, 他紧紧贴着眼前这散发出剧烈腥气的褶皱, 海水的压力让他紧紧地贴在那冰凉的皮上。 一瞬间, 他感觉蹬上了一座鲸山。 他又闭上了眼睛, 听天命。

鲸一跃而出, 全身的水压竭然而去。 头顶是高悬的日光, 他强迫自己睁开双眼, 和鲸一样, 进行大口呼吸。 广播里奏响了鲸歌, 他的腿在全然发抖, 他发现自己用尽全力抓攀的,竟是一些遗留在它胸口的藤壶。 真是妙啊, 鲣不顾半沉的肺, 咳咳地笑了起来。 座头鲸似乎感知到了他的存在, 将身体决然扭转, 轻巧地下落。 那样宽的兽, 那样轻的坠。 他数着数,在鲸入水的瞬间跳入海中, 蜷起身体, 躲过了它的摆尾。

搜救的小船呼啸而至, 几个蛙人跳了下来, 远处的潜艇正在入水。

当鲣俯在床边大口大口地吐血时, 他做好了掏出木马的准备。

妻子正在赶来的路上, 她怎么都能看到这只木马了, 不至于让它落入海中, 变成某只小海豚的玩物。 从大陆紧急调来的专家说, 还好当时执行了灌装钢混结构, 不至于脏器全裂,保住了一条命。

据传, 这次海底地震让智水礁所在的水下露出了一些奇异的端倪, 我国的潜水艇编队和座头鲸编队正在向其进发。 有好事者传, 那是南海龙宫的入口。 菲菲国的海警船, 也闻风向此处赶来。

他们压低声音告诉我, 救鲣一命的那头鲸叫狻猊, 是麒麟的夫人, 现在它们已经去南边度假了; 工程师和陈参谋, 被冲到了隧道的最底端, 还有几个小橄榄兵下落不明, 金银号和银砾号仍在搜寻。

我看见丈夫时, 他已晒黑许多, 视网膜遇压力脱落, 做了两次大手术才勉强保住, 如今蒙着一层厚纱布, 只有下半张脸可见。 那双漂亮的手也缠着纱布, 全身的钢骨打了支撑, 半吊在床上。 他的肺部抽了些水, 木马被掏出来晾在阳台上, 桃木染着发亮的血迹。 他依然会在睡梦中震颤、 发抖, 我由此确认他是我的丈夫。

他听到电视里的消息, 哑着嗓子问我,“苹苹, 菲菲到哪儿了?”

“还有几百海里, 明天早晨7 点多才能到,别紧张。” 我削着苹果, 呜呜地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