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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盖房

2023-04-06卢运锋

山西文学 2023年1期
关键词:工头永福饭店

卢运锋

永福回来盖房子了。

一大早,喊开邻家的门,骑了电动车就去找工头了。说好了下午工头自己过来的。

“慢点,看把你心胜地!小心把你小身板颠下来。”邻家跟出来叮咛着。

“急得死呀!说风就是雨,不知道哪根筋抽了。” 还没顾上拾掇拾掇自己的拉弟,一边摔打着手里的扫帚,一边愤愤地嘟囔着。

的确,急急地需要盖了。几年前,村里传染病似的,一家撵着几家地拆建旧院子。一麻溜四米多高的院墙,一圈贴到顶,红门楼,八间房,水磨石的院子,财源滚滚的内墙,长颈鹿逛公园一样。现在,村里闲谝的主题是谁谁谁在永济运城买房了,新闻是谁谁在北京广东给娃买了房,副侃评论才是谁下棋不走卒子,各种议论、猜测、调侃的都有,进而各种秘籍验方就传开了。

永福的房还是五十年代父亲手上搭的,风雨里,飘飘摇摇。

过年回家,前脚踏进门,后脚村干部就跟了进来,像能闻着味一样。就一件事,看房子,怕塌了压着人。

拉弟是一心想先把房盖了,借了再慢慢还。前几年,手里有了几个,闹过一次,没闹成,掰不过那犟怂。气得回娘家吧,那头没了人。喝药吓唬吓唬吧,自己没有那个胆,万一了,不值当。后几年提过几回,每次你说一百句,人家就一句,“家你来当!”四个字就把拉弟噎地熄了火。

“永福,再不拆大队就要把你房收了,作标本呀!”

“永福,钱攒着等七老八十了才浪呀!”

“永福,还不赶紧把房子一盖,给女瞅个好的。”

……

日子过滋润了的村民,见了永福就没二话。

谁不想在村里脸上光鲜?可光鲜是要拿票子说话的,这个理,永福心里自然亮堂。永福家几代光荣,风光的那几年,日子照样是立在太阳底下,身子暖了肚子饥,几代都是一苗根。拉弟家底子薄,十亩地连一苗根都没有,就她一苗小梢梢,门当户对,谁也不嫌谁。

永福心里其实早计划好了,趁自己刚闪过四十,精神头正旺,再闯上个十数八年。家里就这么一个女,三七才二十一,师范毕业刚在城里打了工,自己能糊住自己的嘴了,不急。多攒些钱,回来把院子美美一收拾,招个好娃,把饭店交给他们,带上个一半年,就和拉弟回来享福。高兴了到地里活动活动筋骨,有孙子了,屁颠屁颠地接来送去。这个场景,永福在脑子里可没少描绘。

更大的想法,永福压在心底底里,喝了酒,自己会独自在嘴里嚼嚼,从没蹦出来过。就是狠狠多挣些,直接在城里落脚,自己和拉弟住个小的,女他们住宽敞点,往后娃娃受教育也方便。有剩的了,再把家里一整。

“拉弟,咱把摊子撤了,回!”忙地屁股刚粘住地,拉弟脑子就又回到了饭店,心里一万个不舍。

一向恨不得干到年根根的永福,那天突然冒出来的这么一句,着实把拉弟惊了一下。手里洗着的碗猛地一抖,多亏来吃饭的都是些卖力气的,能吃,置的碗宽有分量,要不早簸地上了。

“怎么啦?好好的就不着调了,这离过年还三四个月呢!”

“撤,你想啥就是啥?”

拉弟的手闷在了水里,头有些懵。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啦,话没有变,说出来的口气却比往日软和了不少,可能是感觉到了永福语气里的刚劲。一起过了这么多年,永福的脾气她摸得透透的,平日里不拿主意,拿了的,她连个商量都没有。

出来开饭店快二十年了,拉弟已有些分不清哪是家了,每天是几月几号都马虎着,其实,弄清了也啥都不顶。天亮开门,脚手眼窝嘴,一天不停,外头黑了,路上没人影了才关门。两张桌子一拼,纸箱子一翻,倒出铺盖一扑拉,倒头就睡,屁都懒得放。

刚出来时,拉弟受不了,累得哭、苦得哭、想得哭,慢慢地就服了。不服不行,屋里两头四个老人,一天花花绿绿一大把,实在是在地里刨不来,没法子了。出来时在老乡的店里帮了半年,随后踅摸着在这小县城的一角盘了这个小店,开始有人喊叫起了老板娘,哎!我的那个娘呀。刚开始,顾客多是女女地吆唤,一晃,来吃饭的孩子,有眼神不好的都叫上奶奶了。我的妈呀,第一次听到时,嘴都张开了,话生生地卡住了,后半天都没吃下饭。晚上关了门,找了半天也不见小镜子塞哪去了。静下来,想想也不怨孩子,哪有阿姨半月都不照镜子的。算了,照了又要咋。

那天,拉弟也特意地多瞅了几眼永福,永福还直瞪眼。来时精精干干的白净小伙,现在烟熏火燎地没法看了。拉弟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从今起,要多关心关心永福,尤其是不敢再让他一忙起来,顾不上吃,老是空肚子灌几口塑料壶壶里的白酒,日子还长着呢!

“愣什么呢!快点收拾了睡。”永福的话像鞭打一样。

晚上睡觉,拉弟时常会偷偷地笑。两个人睡在桌子上,怕掉下去,总是紧紧地抱在一起,尤其是冬天里,永福的身上热乎乎。闹别扭了,睡着睡着,又迷迷糊糊地粘在了一起,挺能治小两口闹别扭。一想起这,拉弟就想笑。再笑,笑着笑着就哭了,想起女儿,没断奶就放在了老家,四个老人帮着招呼。回去亲地一抱,哭着蹬着要下去,生分的几天都不往跟前靠,刚处热了,就又要走了。也没有能陪陪四个老人,早些时候,走时给保健站放点钱,有病了他们自己去看,以后就在手机上转。知道在外不容易,几个老人能扛住就不吭气,吭气了,赶回来就没气吭了。回来一回少一个,回来一回恓惶一两年。永福和拉弟平日里不敢提这些事,对他们来说,有能力让四位老人活着时吃好喝好,不在了,风光地入了土,没让村里人小看就满足了。

“你怎么想的,怎么突然要把摊子撤了?再说了,现在是旺季,要撤,也等过年回去了撒个合适家。”

“哪莫多话!累了,你也歇歇,回去先把房盖了,女找对象也好看。”

“不要舍不得,房子盖了,不想出来都得出来。”

本来还想坚持,一说到女,拉弟的心忽地就软了。女娃这个点,在村里正是找婆家的时候,甚至都有一点拖了,村里,早的这个年龄娃都吃上奶了。两个人想好了给女招个上门的,女也乐意,是该早些盘算了。

想到这,拉弟也就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回去就回去吧,歇歇再出来。念这么一闪,身子好像也突然地展了些,闭住眼睛就进了梦乡。

笑啦,唱啦……一晚上,拉弟都在做梦,梦见了父母,梦到了结婚,过上了永福和他说的田园日子……

“推开那扇新窗远远地望……”一大早,永福接了几个电话,妥了。现在通信真方便,信息在老乡群里一发,不用多啰唆,都是开饭店的,门清。打电话过来的,提前都打听估摸得八九不离十了,一对上话,案板上砍骨头,干干脆脆,仨核桃俩枣的就搞定了。

拐角小园里的花,艳得跟电视里的一样,隔壁店门口的花开了一树溜,以前咋就没有注意过。歇了一天,看了看几家这么多年相处好的,告了个别。平时不觉得啥,真要走了,知道是再难碰到一起了,女人们还是湿了眼眶,手拉着半天舍不得丢。

房主那儿,拉弟特意和永福提了两样过去坐了坐,房东一家人挺好,从没为难过。这次突然要把饭店撤人,还担心房东那出岔子,人家啥也没说,倒把两个人弄得像自己做错了事一样。

永福本来还要入大病保险的,是房东的女儿跑什么险,一天老在跟前叨叨。永福耳根子软,答应办个。前几天,两个人去医院说走个过场盖个章,盖了回来就填单子交钱。永福回来没吭气,拉弟也就没有问,本来她就不凭信这个,人家不缠,自己偷着乐。

有些疙瘩的是,房东女那天看她的眼神怪怪的,看得她心里说不出是个啥。揣摩着是怨她挡永福入保险了?没有呀!

永福回来了,人来了,永福又出去了……

工匠来了,料进巷了,基础出地面了……

盖房不用椽,种麦不用耧。时代不同了,你得服,三四十天的工夫,猫就爬到了树梢。天气也给面子,本来是沥沥拉拉的时节,几次都只是洒湿了地皮,雨就回去了,没耽搁一个点。

现在村里鸟多了,叽叽喳喳,灰喜鹊更是一天地伙着来群着去。工头见人就埋怨嫌永福催得紧,一会又嘟囔着老院子尺寸不够,干起来不顺当。永福摸得清工头的弯弯肠,只管多散烟,加钱的事根本就不接茬,不打那个马虎眼。

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面。房子立起来了,上门窗、按水电、贴瓷砖、刮仿瓷、装大门、看家具……永福和拉弟腿都快跑断了。

钱花到哪里哪里美。一群喜鹊喳喳喳地刚热闹了一阵子,鞭炮声四起。尘烟散开,一座漂亮敞快的院子开门纳喜,像永福和拉弟笑开了花的嘴一样。永福一改往常,买了几箱说是多少年的酒,一窝一年难聚一回的发小们,又喝又唱、又哭又闹地折腾到天快亮。门一直敞开着,红彤彤的福字灯笼映着喜滋滋的大红对联:新屋落成四时吉庆;阳光普照福寿绵长。

永福和拉弟蹬展展地歇了几天。身上难受了,起来把大账一拉,拿回来的数,还落下十几个。关上门,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和拉弟刚进门时一样。

新衣新裤,走家串户。年前年后,一家三口兵分几路连轴转。永福到村老年协会看了看婶子大爷,一下留了几年的孝顺钱,给队里闹红火的募捐箱塞了几张,东跑西去地家家户户都坐了坐。喜宴虽一家没吃,礼数都走到了。

池泊的水活泛起来了,喝酒的吆喝声远了。过了十五,要出门开饭店的,呼啦一下就跑完了。

不见永福动静,问起,永福说身乏,得缓缓,没多的话。再出去时,永福是去了医院。去了就住下了,住了十数八天,又回来了。躺床上,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来串门的乡亲。

拉弟瘦了,空空的眼睛里满是泪水。来人就哭诉:“永福死活不看了,拗着非要回,谁也拦不住,你们给好好说说。”

不去医院了,总不能硬等吧。拉弟四处打听民间的方子,说是吃“地皮子”能治,四处寻人逮来炕干了吃,不见一点起色,疼地喊叫声,隔着巷都能听见,一天是一个样。

黑老鸦刚飞到巷头的树上,叫声还没有落地,土疙瘩就飞了上去。

一个月后,老坟地里,起了一座新坟。

一年后,女办了喜事。娃是个退伍的志愿兵,拉弟看着哪儿都好,越看越好。

忌日里,烧完纸,女哭得半天不起来。拉弟让两个人先一步往回走,说要和永福说说话。

“福!你这个死鬼,早知道了病不好,捂得真紧!”

“哎!说你主意真,你也就真能狠下心。”

“娃你刚才看了吧,和咱俩想的一个样,放心吧!”

远处,几只春燕在空中翻飞,路旁的迎春花,挺起的枝条上,努出了新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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