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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河甜心

2023-04-06

福建文学 2023年2期
关键词:龙哥赵明诚新娘

王 文

赵明诚喜欢在一切结束后来到宴会杯盘狼藉的主桌上,回看刚才自己身处的舞台中央。四周的灯都关了,只剩一束追光灯照着皱巴巴的地毯,热烈的光束好像失去了暖意,喷洒的彩条软塌塌贴在地面上,不成形状,颜色可疑的污渍可能是哪位伴郎的呕吐物或老人的痰,连香水的气息都变得污浊。不管多么隆重深情的婚礼,到此时都有些颓唐,就像桌上酒杯里残存的佳酿,所有激情已如泡沫般破裂,只剩下尚未挥发殆尽的酒气。

好在每个新人都无需面对这些,他们一生只需经历一次这样宛如演出的时刻——也许有人会再婚,但大概不会再办一场婚礼了。赵明诚很多时候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称职的爱神,每天见证有情人终成正果,假装非常激动,实际上内心无动于衷。他以为自己从事的是一项精致的手工艺活,他不喜欢一成不变的行话,入行时从师傅那里继承了一本厚达300 多页的司仪宝典,又将其发扬光大,创造了几十套完全不同的文案模板。所有的婚姻,一见钟情也好,青梅竹马也好,半路夫妻也好,霸道总裁爱上我的戏码也好,赵明诚总有一款契合的说辞。在登场时他又往往会临场发挥,很多顾客都觉得他的口才好得像央视主持人,把自己的亲戚好友推荐到这里。

但爱神平日亦为生计所累。作为一名独立司仪,赵明诚养着一个小团队,分别是一名助手、一个音控师,以前是到处游击,好处是不用跟别人分账,但客源得自己拉,非常不稳定。从去年起赵明诚和本市最大的婚庆公司挚爱一生签了约,只为该公司提供服务,等于是给自己找了个老板。老板龙哥经营婚纱摄影、婚车租赁、婚礼布置一条龙服务,司仪是套餐服务里面微不足道的一项,提成给得不高,简直跟雁过拔毛差不多,结账期也拖得很晚,还老是提议用公司项目的干股来抵账,赵明诚拗不过,被龙哥推销了几个投资组合。

今年过了十月旺季,婚庆生意直线下降,赵明诚感觉已经快要开不出手下的基本工资了,决定去找龙哥商议一下。先是跟龙哥的秘书约会见时间,对方一五一十记下请求约见的事由,然后告诉他等排队结果,然而一排就是一个月毫无音信。隆冬将至,赵明诚决定去龙哥公司堵他。

那是在市中心一栋商住楼的次高一层,单边一溜河景办公室,赵明诚趁前台小姐去卫生间时闯进了公司。龙哥刚好开完会从会议室出来,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在走廊上撞上了赵明诚。两人面面相觑了一阵,龙哥先开了口,“你是来要钱的吗?”赵明诚点头道:“想跟龙哥商量一下分成的事。”龙哥没有请赵明诚去办公室详谈的意思,他示意赵明诚坐在会客大厅沙发上。没寒暄几句龙哥就莫名其妙地问他:“你做这一行多久了?”赵明诚道:“6 年了,从大专毕业就开始干。”暗自有些自矜,六年在别的行业可能不算什么,但对于婚礼司仪来说已经堪称资深了,在有些地方甚至可以自称“老师傅”。龙哥有些皮笑肉不笑地说:“六年说短也不短了,我从老家出来打工到第六年时就靠代理游戏卡发了笔财,买了人生第一辆奔驰车,你知道你为什么不能像我这样成功吗?”赵明诚有点敷衍地附和道,“每个人财运不一样,龙哥一看就是赚大钱的人。”龙哥摇摇头说:“命好是一方面,爱拼才会赢,你的问题就是太急功近利,不知道线放长远,从长计议。”

龙哥接下来介绍了他正在推动的元宇宙婚庆项目,他说实体经济已经没什么搞头了,做得那么辛苦还赚不到钱,元宇宙才是人类的未来。以后人们生老病死都会逐步转移到线上,结婚也不需要租场地和豪车,在元宇宙里怎么气派怎么来,比如司仪就可以请AI 版的央视主持人或是什么大牌明星。赵明诚插话说,他念中学时就已经在网游里和好几个女网友成过亲了,当时在里头办古风婚礼也都很气派。龙哥生气地打断说,那能一样吗?你玩的那破电脑还是在现实宇宙里啊。最后龙哥得出结论,他和互联网圈朋友合作的这个元宇宙婚庆项目,是目前业界第一家,算是填补市场空白。他们这个项目已经初步上线了10 个婚礼场景,包括英国的威斯敏斯特宫、唐顿庄园、法国巴黎圣母院、普罗旺斯乡村别墅、美国帝国大厦楼顶天台、纽约联合国总部会议厅和我们中国的故宫太和殿,内部陈设和活动流程还在打磨中,但肯定会迅速推出。机会难得,希望赵明诚投钱参加,没有现金流也可以拿未来的分成来抵。

这次赵明诚断然拒绝了,一方面是因为听得云里雾里,另一方面他手上的现金流也快枯竭了,总要留点钱交下个月房租。龙哥非常失望地转动了一下拇指上的时轮戒指说:“明诚,你真是没有发大财的命,不过现在倒还有一个机会让你发笔小财。”

龙哥说的小财是他刚拉过来一个大额生意,是本地地产富豪余家和第一大连锁超市控股股东徐家之间的联姻,这场婚礼当然要办得奢华大气、不计成本,充分彰显两家的实力,整体预算毫无意外达到了7 位数。赵明诚算了一下,哪怕只能拿5 个点,这一场收入也抵得上旺季一个月了。

在回去路上,赵明诚感觉半边脸发烫,像喝了小酒一样血管里搅动起潮汐,不安分地冲撞心房,倒不是因为这笔突如其来的生意。他忽然想起了那些曾与他发誓生生世世长相守的女网友,在另一个世界里他们曾结为夫妇,处江湖之远,结茅屋而居,其中大部分名字他都已经彻底想不起来了,她们现在在做什么呢?会时不时想起年少时极尽肉麻的情话吗?也是,大家当年用的都是网名,即使记住又有什么用呢,难道能在现实中查到慕容雪、何仙姑的下落吗?

很快开始全身心筹备豪门婚宴。根据赵明诚的经验,越是有钱人越是难搞,果不其然,在对接男方代表,似乎是新郎的叔叔时,对方明确表示这场宴席高朋满座,不容疏忽,要按照央视春晚标准前后进行3 次彩排,前两次是婚礼司仪走流程,两家派代表观摩并提意见,最后一次是新人和部分亲属来到现场进行全要素彩排,和真实的婚礼没有区别,连饭菜都要上全。赵明诚改了5 版流程方案,都被不留情面地打回来,反馈说设计太大路货了,差点新意,没什么特色。第六版之所以能顺利通过,一方面因为加了在新人交换戒指时放飞气球的环节,另一方面大概也是因为没有修改时间了。

最后一次彩排是在正式婚礼前一天,那是当地最豪华酒店的宴会厅,舞台比平常习惯的要大一倍以上。站在舞台中间往下看是如镜面反射般依次排开的白布圆桌,绝大部分都没有人,仿佛幽灵矗立在半空中。新人紧随着追光灯挽手往台上走,虽然只是彩排,但依然显得郑重其事。从赵明诚的角度可以观察到空气里出现了一道光亮的通路,继而分割成一条条细小的光束,让人联想到西洋教堂圣母像轮廓外一圈光晕,赵明诚知道那是中学化学课本里学到过的丁达尔效应,因其神圣壮观,摄影界也叫它“耶稣光”。但出现在这里只有一种可能性,就是空气污染太严重了,尼古丁香烟、消毒液、臭汗和不同型号的香水像热带绞杀植物一般相互缠绕,交织成一片繁盛的雨林。

“美酒飘香迎来良辰吉日,莺歌燕舞共贺花好月圆,今天的现场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我首先代表一对新人和他们的父母对各位嘉宾好友的到来表示最热烈的欢迎和最衷心的感谢!”

在新娘身后尾随着伴娘,不知是否有意为之,身形大都非常高大,统一着浆过的白绸婚纱,无袖,宽肩带,只有队尾那个伴娘个子不相称,即使穿着恨天高,迈着踉踉跄跄的步子也才够到前面女生的眉眼处。赵明诚觉得这个女生的侧脸有些似曾相识,化了很浓的妆也无法遮盖那凸出的颧骨,韩式半永久文眉下货真价实的长睫毛,以及薄如饺子皮的嘴唇,好像当年很流行的偶像剧《放羊的星星》里的夏之星,不过是没长开的版本。他分明记得曾经认识的一个女生也是这般模样,她叫什么呢?

接下来赵明诚一边想一边在回忆,不仅毫无线索,还影响了他的台风,多年来头一次差点紧张得忘词了。赵明诚索性就不再想了。在介绍新人相遇相知的经历时,他念了一首自己刚做的情诗:“三月的云被高耸的金融中心大楼犁过/天上的一格格田垄储存丰盈的雨水/脑海中关于你的影像/与风月无关/与怀念无关/过曝在内心的暗室中/在不见面的时光里缓慢成形/又在围绕日坛散步的轨迹中清晰如/指针在电脑硬盘里/汲取数据……”然后他就想不起来后面的句子了,愣在原地十几秒,下面的观众一阵哄笑。赵明诚故作镇静地说这首诗还没写完,等明天正式婚礼再念给大家听。

散场时,新郎截住往后台走的赵明诚,面无表情地说:“看来你做了不少功课啊,连我和小蝶在北京金融中心上班时认识的经历都门清,还知道我们经常下班后绕日坛公园散步,谁告诉你的啊?”赵明诚说:“这是应该做的,我没问谁,就是看了你们在微信群里发的电子纪念册,那些照片都是按照时间顺序排列的,拍摄地点我都上网搜索了一下,大致复盘了你们的恋爱史,全都放进诗里面了。不过我明天不会念这首诗了,你叔叔刚跟我说不要读诗,怕观众无聊。”新郎不以为然地拍了拍赵明诚的肩膀说:“我觉得很好啊,比很多司仪跟鹦鹉学舌似的念古诗好多了,你就放心念吧,叔叔那边我对付。”这时,矮个子伴娘突然出现在新郎身后,朝着大厅外走去。赵明诚没有再和新郎纠缠,匆匆加了微信好友之后就朝着那白色背影追了过去。

“宫若梅。”赵明诚忽然想起来那个伴娘的名字,这3 个字像是甲骨文里的象形字,带来一股上古龟甲从地底刨出时的旧日风尘。女生微微侧身环视四周,又若无其事地往前走,赵明诚不知道该不该追上去,毕竟他不敢肯定是不是她,这么多年就凭一个被敷以浓妆的侧面,认错的概率太大了。但女生向前走了几步就停住了,回头茫然四顾地问,你是叫我吗?

宫若梅当然不是真名,赵明诚隐约记得这个女孩的本名很朴素,类似于“淑珍”“胜男”之类。十多年前赵明诚在那座寄宿制中学没日没夜地玩《仙剑奇侠传》,认识了几位女网友,其中与之“成亲”的只有“宫若梅”一人。两人上线时间几乎完全重合,配合非常默契,后来才知道宫若梅就在隔壁班上,他们连逃课打网游的频率都惊人一致。宫若梅对少年赵明诚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影响,毕竟她是唯一一位从世纪初分辨率极低的劣质液晶屏上走入他生活的女孩。他已经不记得他们当时有没有接过吻,但不记得说明可能就是没有,如果有过一定是他的初吻,不可能不记得。

赵明诚问宫若梅跟新娘是什么关系,那位超市千金一路上的本地最好的幼儿园、小学、中学国际部,去美国读完金融学本科回国工作,怎么也不像是和他们有交集的人。宫若梅含糊不清地说,工作时认识的。赵明诚问,在北京做金融行业吗?没想到你现在这么有出息。宫若梅说,瞎混了几年,京城房价太高,生活不易,现在已经回来工作了。

两人边走边聊,到了过道尽头,宫若梅突然停在一个仿青花瓷落地花瓶后面,伸手搭在赵明诚肩上说,借我用一下肩,没等赵明诚反应过来,就飞快踢掉了脚上的高跟鞋,换上了从手提袋里取出的一双运动鞋。宫若梅解释说待会还要陪新娘出去活动,下次见面再细聊,然后就飞快消失在酒店电梯间了。

回家路上,赵明诚握着宫若梅临走前递给他的名片,仔细看了正面的头衔,新娘家族企业的市场部经理助理,缺乏职场经验的他看不出究竟是什么样的地位,但肯定没高到可以和集团千金小姐做朋友的程度。

在家门口的桂林米粉店嗦粉时,也许是因为粉汤温度过高难以下咽,也许是因为故人挑动心事,赵明诚坐立难安,对着名片上印的手机号发了一条信息:真的好巧今天碰到你,有空出来走走吗?对于究竟是用“你”还是“您”抑或那个代号“宫若梅”,赵明诚纠结了一阵,最后选择了最平常无奇的那个。过了会手机“咚”一声震动起来,他讶异于宫若梅手速如此敏捷,滑开屏保一看却是新郎加他微信。飞快通过申请后,对方发来一串文字:赵老师,你下午念的那首诗写得不错,发给我呗。赵明诚有点受宠若惊,从来没人夸他写的歪诗,他一边自谦道无他,长短句而已,一边发去了全诗。过了会对方又发来消息,是一个竖大拇指的表情,后面跟着文字:“写得真好!题目叫什么啊,别告诉我是叫无题,哈哈哈”。赵明诚从没想过给自己的诗起个名字,那样的话就太正式了,在内心深处他仍把这些文字当作消遣,而非正经事。仔细思考了一会,他回复了4 个字,“银河甜心”,这是诗里用过的意象,贴切诗的内核,而且很吸引眼球。谁是他的“银河甜心”?赵明诚曾经好几次以为自己遇到了,但最后每一个女孩都远离了他,就像他有天在网上偶然听到一个知识博主讲天文学中的“哈勃红移”现象,宇宙无时无刻不在膨胀,银河系的中心也在离我们越来越远,“银河甜心”当然也不例外。

新郎官没有再聒噪了,婚前一晚想必百感交集,无暇顾及其他。

赵明诚每隔一小会就会掏出手机来看,但始终没有收到宫若梅的回复。

晚上赵明诚思考再三决定回酒店检查舞台现场效果,因拖欠工资,自觉惭愧,他没有喊助手和音控师,一个人在舞台上过流程。偌大的宴会厅聚光灯全部打开,倾泻出一片白色的光雾,浮尘在光柱中盘旋上升,如同浩瀚无际的银河。赵明诚独自念着婚礼的台词,如果从台下望过去,他表情夸张,声音亢奋,在背景板上投出张牙舞爪的身影,像在出演一部独角话剧。不知道什么时候大厅尽头那扇复古对拉门被推开了,一个女人走了进来,高跟鞋金属跟嗒嗒地响。

“你回来干什么?”赵明诚喊住低头在圆桌间逡巡的宫若梅问。“我丢了一对银耳坠。”宫若梅解释说下午婚礼彩排时,新郎叔叔截住刚上场的她说她那对耳坠太显眼了,有点喧宾夺主的意思,所以她就赶紧摘掉放进手提袋里,等回到酒店房间才发现找不到了,她笃定是下午丢在人荒马乱的宴会厅里了。赵明诚帮宫若梅打手电筒搜寻了大厅里每个隐秘的角落,却一无所获。

赵明诚问宫若梅,你和新娘亲友不是熟识吗?在微信里发消息问大家谁拿了你的耳坠不就行了吗?应该没人想占为己有吧。宫若梅尴尬地解释说,我不认识她们,今天是第一次见面,也没有留任何联系方式。赵明诚才逐渐知道,宫若梅跟新娘毫无关系,甚至直到昨天都还不知道这次婚礼,她是今早刚收到公司上层通知,代替新娘一位临时有事来不了的朋友来当伴娘,薪水照常发,还另外付一笔酬劳。宫若梅当然欣然前往。

宫若梅努力回忆,想起来可能是当时错投到别的伴娘的手提袋里了,因为袋子都放在飘窗上,颜色样式都差不多。他们又找到酒店监控室,请值班的保安调出了下午彩排时的录像,分辨率很低,人来人往都像午夜鬼影,确实拍到了宫若梅在某个时刻来到飘窗前放东西,但她的身影正好挡住了镜头,无法确定究竟放入了哪个手提袋中。

赵明诚仍穿着笔挺的西服,忙碌了一阵后已大汗淋漓,衬衫前襟濡湿一片。他摊手道:“现在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你去找新娘,她的朋友她肯定都认识,只要她周知一声宴会厅里丢了耳坠,请大家看看自己有没有误拿,那么一定会送还回来的。”

宫若梅说:“这个袋子是新娘家赠给宾客的,装了点喜糖、折扇等小礼物,就怕她们可能不当回事,没有仔细看就扔掉了。”

赵明诚说:“那总要试一试吧,而且现在说可能还来得及,大家肯定不好意思在婚礼前就随便把礼物丢掉。”

宫若梅执意不肯,大概是觉得和新娘不熟,又是人家家族公司的普通员工,地位差距太大,不好为这点小事烦扰即将转换人生角色的集团大小姐。

纠结了一阵后,宫若梅说要请赵明诚去吃晚饭,赵明诚惊讶道:“我看那些参加彩排的亲友都拿着券去酒店顶层餐厅吃自助餐了。”但旋即后悔说出口,因为答案再明显不过了。宫若梅说:“不知道我们老板是抠门还是粗心大意,那餐券是在拉亲友团过来的大巴车上就发了的,没有人提起给我留一张。再说这里的自助餐又贵又难吃,平时白送我都还要考虑下去不去呢。”赵明诚想起和龙哥首次谈合作时对方请他来这里吃过一顿,便说:“波士顿龙虾伊面还不错,光那一个虾就值两三百吧,不过要排很长的队才能领到。”宫若梅反驳道:“龙虾哪要那么贵,而且本市饭店买的都是冷冻的死虾,人家大城市人都不吃的,批发价很便宜。”

两人一边争论当下婺城海鲜的市价一边往外走,穿过马路来到酒店斜对面的小吃街。五颜六色的招牌像是浸过蜜汁的抹布在夜色中舒展开来,不断向路人投射贪嗔痴慢疑。犹豫一番后,宫若梅指了指门口那家连锁麻辣烫店说,去那怎么样,有点饿,可以点些辣的下饭。赵明诚说你还跟以前一样重口味。话说出口就觉得有些暧昧,毕竟他们见面以来还未涉足“过去”这一领域。

是的,他们学生时代所流连的校门口小吃街大概就是这副样子,也许更显脏乱差一些,但身处其中亦不觉得。那时麻辣烫刚刚开始兴起,还没有一统江湖的连锁品牌。下午逃学打完游戏,随便找一家装潢简陋的小店坐下,灯光惨白,映衬女孩短裙下的大腿如拔出淤泥的莲藕。精心挑出一篮子冷串,逐一放入暗红色黏稠汤底的槽子,翻滚的牛油反复舔舐荤素串串,从头到脚,完全湿身。女孩矜持地护住T 恤领口低头去啃鸡胗,不一会脸色绯红,像向晚时一朵天上的云。渐渐有些微醺的感觉,于是放开了手脚,左右手各持一竹签,如金刚护法弹开结界,再抿一口炖至稀烂的猪脑,更如入化境。

此刻,牛油的香气咕咕从槽中冒出。两人又分坐在了桌子两端,恍惚间以为十多年光阴也就是起身去挑串串的功夫。但他们已无需像过去那样节俭,直接叫老板开了几瓶啤酒,而非出去找家价廉物美的路边小超市。赵明诚本来就已吃过晚饭,没怎么动筷子,一直往喉咙里灌酒。

经过几个推杯换盏的回合,宫若梅倾吐了这些年在外闯荡的经历。高考成绩揭晓,她不出意外地跟赵明诚一样落榜,并调剂到了北京一家民办专科学校读会计专业。毕业即失业,找不到正式工作,在海淀学区一家个体房产中介商帮忙代账,后来发现这是家黑中介,每天上班都有被骗的客户来店里破口大骂,她虽据理力争,但自知无理可争,不自觉地站在了受害者一侧,结果两头不讨好,差点被双方人员拳打脚踢,实在待不下去就回老家了。进入这家房地产公司是因为有父母的熟人推荐,而且她美化了在北京念书、工作的经历,在面试时加分不少。

酒酣耳热,赵明诚揭开了衬衫上面两颗纽扣,露出里面的痣。宫若梅说:“你待会去我那边坐坐吧,五星级酒店的观景房哦,别看史河白天飘满垃圾又脏又臭,到了晚上岸边楼房华灯初上,灯红酒绿全都投映在河道上,倒是挺好看的。”

赵明诚点头,随宫若梅去了酒店。那是一个豪华标间,落地窗对着史河,视线开阔,好像能俯视芸芸众生,有钱挥霍的感觉真好。宫若梅让赵明诚先去洗个热水澡,他犹豫了一下,进了那间半透明的浴室,虽然隔着一层毛玻璃,只能映出朦胧的轮廓,但他还是努力背对着室内。热气在狭小的隔间里弥漫,他感觉身体像是吸了水的棉花,毛孔疏松,所有器官都在膨胀,有股强烈的欲望顺着花洒流出来,越洗越黏,越洗越燥热。赵明诚匆忙擦净,披着衣服出来,看到宫若梅正躺在床上看电视,衣服依旧整洁,窗外电视塔的灯光倒映在她脸上,好像盖了一个鲜红的邮戳,要寄到哪呢?未来世界吗?

也许人家仅仅是想表达一下感激之情。赵明诚开始把话题往过去引,还有一些未解之谜。“高考完我们一起参加同学聚会,我约你去庐山玩,你当时答应了,但转天就发短信过来说要分手,然后就失去了音信,到现在我还没想明白。”

宫若梅走到窗边,对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说:“那时我知道自己考砸了,虽然本来就不抱希望,但真到了这节点还是有点愧对父母的感觉,他们一直说不管我能考上什么学校都要送我去上学,然而我妈连发高烧都舍不得去卫生院开药。那些天我一直在反思是什么让我这么堕落的,不上进,自制力弱,沉迷游戏,当然,还有早恋,所以我就自然恨上了你。其实我更恨我自己,但我能拿自己什么办法呢?割腕吗?我也试过,太疼了,流了点血就赶紧包扎起来。”

赵明诚说:“真的,我也反思过,一直到现在我还时常想为什么会过得这么窝囊,好想现实中也能和以前在游戏里面一样,浪迹江湖、快意恩仇。龙哥最近老是跟我讲投资元宇宙的事,也许未来真的可以实现吧,大家都可以去另一个世界里按照自己的想法过完一生。可惜我们这一代生不逢时。”

宫若梅不屑地说:“你看人家小蝶,从小就锦衣玉食,你知道这场婚礼花了多少钱吗,500万,我算了一下够在我们这买一套带花园的别墅了,但她还是不满意,老是说婚礼没有什么亮眼的东西。”

赵明诚道:“龙哥跟我说预算是300 万,你刚才说是多少,500 万是吗?看来这个王八蛋又骗人了。”

“你知道吗,现在办婚礼不是流行设置抽奖环节吗,新郎他们家不知道从哪获得了创意,定制了12 个氦气球,里面装了几张支票,数额大小不一,听说最大面值是5 万,小的也有上千,计划等它们升到半空时开气枪击落,到时候钱就像放烟花一样掉下来,让大家跟叫花子一样去捡。”

成功获得10条HPV18型E7基因序列(318 bp,nt590~nt907),变异分析发现,和参照序列(NC001357)比对,均未发生基因变异。

“谁来打枪啊?”

“新娘的哥哥,还有新郎家里的一个长辈,都在部队里当过兵,枪法很准。我是偷听到的,可别去找人家打听啊,那就把我给卖了。”

赵明诚心想放飞气球环节明明是他设计的,却被秘密改成这样的形式,也从未告知他相关细节,应该是担心他从中做手脚。在人家心里,他就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奸商,必须得像防贼一样防他。

这时,宫若梅的手机闹铃响了,她紧张兮兮地说,“小蝶妈妈召集我们几个伴娘去她房间开会,大概是要讲明天婚礼的注意事项。小蝶妈迷信得要死,新娘从门口到台上要走多少步都是请大师算好的,还逼她跟参加阅兵式一样练了很多天。希望今晚不要折腾我们。”

赵明诚本来还想再挣扎一下,他说自己酒还没醒,是否可以在房间等她回来。但宫若梅直接下了逐客令,“不可以,如果小蝶妈或哪个亲友看到了可就坏了,这一层全被他们包下来了,事先说好不得带外人进来住的,抓到了一定会被扣钱。”

于是赵明诚像担心被抓奸的情夫一样,小心翼翼地开门溜出去。他还按照宫若梅的嘱咐,走消防楼梯到下面一层改乘电梯,这样才不容易被人发现。

晚上回家后赵明诚辗转反侧,他梦到他在婚礼现场滔滔不绝地念着稿子,突然卡壳了,看手上的提示纸条竟空无一字。正当他急得冒汗时,升到半空的十多个氦气球突然爆炸了,许许多多张百元面额钞票从天而降,纷纷扬扬落下来,有些还沾着火。他一上手就打哆嗦,但管不了那么多了。他伸手去抓所有的钞票,渐渐装满了自己的口袋、双肩包甚至是车后备箱。

然后他就笑醒了。

终于要进入到实战环节。赵明诚远远看到宫若梅和一群伴娘在台下练习走位,大概是那位迷信岳母设计的路线,有一瞬间她的目光曾滑过他。他朝她挥手,但对方只是愣住一下,没有任何反应,也许是故意装作不认识。

去走廊里的茶水间打水时,赵明诚看到宫若梅在冲泡速溶咖啡,发觉四下的路人都离得很远,便上前一步问:“找到你的耳坠了吗?”宫若梅说:“应该是被新娘的一个朋友拿走了。见面时我故意说我的耳坠被人偷走了,要查监控抓小偷,那个女的明显脸色变了,跟我说这些人都是新娘请过来的贵客,不可能有谁当小偷,也许是误拿了说不定。但我又没证据指认她是小偷,她肯定不会承认的。真是倒霉,为了拿这笔伴娘补贴,我自己先贴进去一对价值3000 多元的耳坠。”

“不是银的吗,这么贵?”

“是银的,但人家是大牌子,奥多拉,听过吗?只在北上广有直营店。”宫若梅突然走近附在赵明诚耳边低声说:“你知道那些神马气球放哪吗?”赵明诚在她眼神中看出了渴望,还有一丝贪婪,是的,就像首饰反射的弧光一样耀眼。赵明诚明知故问道:“你问这个干吗?人家想放哪就放哪呗。”宫若梅说:“我刚才一直在想,如果有人替换其中一个、两个气球应该不会被发现吧,现场打光那么暗,谁会发现哪一个里面没有掉出支票来呢,就像我那对耳坠无声无息就消失掉了。”

赵明诚依旧没有松口,他说他一无所知。

婚礼开始时几乎没有多少人注意到,大人们都在互相交谈,孩子们在嬉戏吵闹,他们仿佛各有各的结界,互不侵犯。赵明诚心想也许太多次的彩排和预演已经消磨了大家的新鲜感。

“我不是诗人,但也情不自禁要赋诗一首歌颂这伟大的爱,三月的云被高耸的金融中心大楼犁过/天上的一格格田垄储存丰盈的雨水/脑海中关于你的影像/与风月无关/与怀念无关/过曝在内心的暗室中……不用担心今晚的月光会让你黯然失色/你就是群星环绕的银河甜心。”

舞台上的电子背景板滚动播放新人一路走来的照片,那么俊美的脸庞,充沛的胶原蛋白快要溢出屏幕来。仔细想想新郎其实比赵明诚还要大一岁,但精神面貌却要年轻很多。他们于夕阳下的草坪奔跑,在旋转的摩天轮上相拥,在日本北海道温泉里边泡浴边看烟火,他们一起去过那么多地方,每时每刻都好像自带滤镜。赵明诚不禁想到一个不太合适的比喻,走地鸡总比一辈子待在笼子里的鸡肉质更嫩。

“祝福你们,新郎新娘,祝你们新婚快乐,祝你们快乐到永远。从相识、相知、相恋到喜结良缘,你们经历了人生最美好的时光。你们的爱情是纯洁的,真挚的。”

新娘在父亲的搀扶下缓步走上红地毯,向舞台进发。新郎也在幕布后方走出来,静静守候着。赵明诚转身对助手说要下去喝口水休息会,接下来舞台就交给这对新人互诉衷肠。赵明诚在转角处解下一枚绑在展板上的气球,来到幕布的背后,那是无人在意的月之暗面,新人的身影投映其上,不过都是颠倒的。他低下头,发现移动舞台板下面藏着许多气球,用绳子拴着,他数了一下一共有12 个,里面隐约有不明物体的黑影,和宫若梅说得分毫不差。

赵明诚几乎是以魔术的手法,用手中气球飞快替换掉其中一枚气球,两个看起来差不多,应该不可能有人识破。他暗自祈祷自己能拿到面额为5 万元的那张支票,这样虽抵不了龙哥的拖欠款,但至少能应付手下员工淡季的基本工资,以及他下一季度的房租。他不觉得这是“偷”,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来描述,那就是“换”,毕竟其中的东西对某些人来说就等同于普通气球于他的意义。

往返舞台只花了一分钟时间,没有人意识到赵明诚刚才消失的一分钟去做了什么,而他已经把那个内有乾坤的气球拴在了过道展板上。

“请问先生,你愿意娶你身边这位小姐为你的妻子吗?”

“无论贫贱与富贵都会相伴到永远吗?”

“说出你此刻最想对新娘说的话。”

后台有人放飞气球,12 枚一模一样的气球晃悠悠地升空,它们是真的气定神闲。在快要到达天花板时,随着一阵密集的爆炸声,从各个角落射出的气枪子弹准确击中了气球,旋即如烟花绽放般洒落许多许多张硬壳纸片。席间爆发出惊叹声,人们离席争抢那纸片,几乎要大打出手。

赵明诚在台上岿然不动,握着话筒的手在颤抖。他看见近在咫尺的新郎突然转向他,浮现出如同共犯般的笑容,也许只有几秒钟,随即转向沉浸在幸福中的新娘。

“这是一个新人自己设计的神秘环节,连作为主持人的我也被蒙在鼓里,不知详情,请让我们拿到纸片的幸运观众给大家展示一下,究竟是什么珍贵的礼物?上面是不是写了一串数字?”

一个兴奋地原地转圈圈的小孩接过助手递过去的麦克风,一字一顿地念出纸片上面的字:“不用担心今晚的月光会让你黯然失色/你就是群星环绕的银河甜心。”翻到背面,还有烫金的题词:献给我的新娘。赵明诚一脸茫然地望向另一个幸运观众,但他很快意识到,今晚所有从天而降的纸片上都印着这句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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