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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重对照 互为映衬
——《木兰诗》的审美解读

2023-04-05杨安平

中学语文 2023年4期
关键词:木兰诗木兰诗歌

■ 杨安平

经典常读常新。被誉为“乐府双璧”之一的《木兰诗》,以其丰富的思想意蕴和超凡的艺术魅力成为古代诗歌经典。若教学中忽视《木兰诗》作为长篇叙事诗的“篇性”特征,缺乏对文本的审美化解读,简单地为木兰贴上“英雄”的标签,生硬植入历史背景,甚至借文本对学生进行道义说教,就会丧失诗歌艺术本身的美学价值和文化价值。

格非认为,阅读归根到底是读者与文本的对话,像剥笋一样一层层解锁言语深处潜藏的“文化语码”,最终建立起某种美学上的认同。[1]文本解读的实质是一种美的发现与阐释,在细腻、多角度的审美中领会文本独特的“秘妙”,挖掘作品的文化育人价值。

一、人物形象的对照映衬:刚柔并济之美

1.两次重大抉择,彰显人格独立

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

愿驰千里足,送儿还故乡。

此为木兰的两次抉择:前者为替父从军,后者为辞官还乡。

“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看似作者平淡冷静的叙事,实则更像木兰的内心独白:“从此”意味着自此告别宁静的耕织生活,走向无法预测未来的人生,这或许也是与家人的生离死别。这里的“愿”字,暗含着许多不为人知的无奈与愁苦,也彰显了木兰的毅然决然,良知与责任让她义无反顾地做出了抉择——“替爷征”。接下来木兰的出征准备毫不拖泥带水,虽忙却不乱,沙场奋战无惧无畏,英勇果敢,皆因这一个“愿”字的笃定。

十年征战,木兰凯旋,君王“策勋”“赏赐”当在情理之中。据《旧唐书·职官志》载:“勋官者,出于周、齐交战之际,本以酬战士,渐及朝流。”“勋”是战功等级的专用术语,自北朝至隋都只具有战功才能获得勋级的赏赐。木兰若非出生入死、战功卓著,怎能赢得“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让人意外的是,面对如此礼遇,木兰竟然一口回绝:“木兰不用尚书郎,愿驰千里足,送儿还故乡。”一个“不用”,一个“愿”,不犹豫,不粘连,无遗憾,无叹惋,干脆利落,真诚洒脱,此时此刻,木兰唯一心心念念的就是:“我——要——回——家”!木兰为何要做出如此抉择?研究者或认为她淡泊名利、襟怀高洁者,或认为她囿于时代局限、迫于无奈者,众说纷纭。其实,我们无需为其涂饰太多的道德色彩和政治色彩,出身平民的木兰“辞归”实为本性使然,“故乡”才是她心中的精神家园,只有在家乡的山水人情中,才能安放这颗璞玉般明净润泽的灵魂。

由此可见,一个有良知、明大义的农家女子,木兰的两次抉择,实为人性本然——她的“从军”不为功名富贵,而为本性;她的“辞归”不为道德标榜,亦即本真。这去留、进退、取舍之间,是木兰自由身心、自我性情、自觉生命的映射,木兰以其完美的形象和独立的人格卓然超然地“活”在经典中,千百年来散发着独特的人情美、人性美、人格美,并作为一个文化符号走向世界。

2.两处心理刻画,还原人情本色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惟闻女叹息。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

诗歌开篇展现出一幅宁静的农家生活图景,勤劳的木兰正对门织布,单调重复的“机杼声”与“叹息”声,在“不闻”与“唯闻”之间低回延绵。木兰平静的外表下是一颗难宁的心,这哪里是在织布,分明是在编织一层又一层剪不断理还乱的愁绪!“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更像母女促膝谈心,温婉的话语满含关切。“无所思”“无所忆”的木兰为何夙夜忧叹?原来,姑娘的心事并非儿女情长,而是心系家国,“阿爷”年迈却无人分担责任,忧国、忧家、忧己,愁肠郁结,彻夜难眠,一个真实、善良、情思细腻的平民少女形象跃然纸上,一反概念化的“铁血英雄”形象。

旦辞爷娘去,暮宿黄河边,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旦辞黄河去,暮至黑山头,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燕山胡骑鸣啾啾。

木兰的女儿情思在踏上征途时表现得更为细腻。我们不妨采用还原法,想象此时的情景:苍茫的夜色里,严整的军营外,木兰独自徘徊的身影,在流水与马鸣的映衬下更显得孤独凄清,我们仿佛听到她心底的声声呼喊:远方的爹娘啊,你们是否安好?万里征途漫漫,历经千辛万苦,从“旦”至“暮”历经斗转星移,由家乡到黄河、黑山跨越千山万水,“溅溅”奔涌的黄河流水,“啾啾”嘶鸣的燕山胡骑,共同构成一种回环往复的声韵效果,进一步烘托出木兰的孤寂惆怅。

“再高大的英雄形象,也少不了最朴实的人物本色;最伟大的爱国情怀,也离不开最朴素的家园之爱”。[2]纵观《木兰诗》全篇,诗歌自生活场景始,至生活场景终,木兰由“织女——女英雄——女神”的嬗变与回归,英雄气概和女儿情怀交相辉映,既符合“生活的真实”又符合“艺术的真实”,是人格之“真”的再现,“善”的圆满,“美”的升华。

二、叙事结构的对照映衬:繁简相宜之美

1.英雄征战:惜字如金,笔力简劲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作者以电影“长镜头”纵览征战生活,画风粗犷雄浑,集中凸显出木兰的英雄气概。本节诗“对仗工美熨帖,用词精警整饬”,[3]言约意丰,张力十足,行军之速,征途之遥,战地之苦,戒防之严,战事之久,战况之惨,皆在轻描淡写的30 字之中。

诗中有动有静:一“赴”一“度”,尽显征途遥迢,跋山涉水,豪情飞扬;一“传”一“照”,化无形为有形,化静为动,以声衬静,更显边地之苦、天气之寒、战事之紧;一“战”一“归”,战场上金戈铁马、壮怀激烈,凯旋时放马南山、渐趋平静,动静之间有乾坤。

诗中有虚有实:“万里”“百战”“十年”概言数量之多,串联起木兰征战的时空流转,“朔气”“金柝”“寒光”“铁衣”等意象极具北方地域特点,勾勒出特有的战争生活图景。“万里度关山,苍茫非一状,”累月经年而战,马革裹尸而还,诗人“即实寓虚,遗貌写神,以少总多,以虚涵实,神彩飞扬”,[4]给读者留下广阔的想象空间:“黯兮惨悴,风悲日曛。蓬断草枯,凛若霜晨(李华《吊古战场文》)”,木兰与战友们是怎样风餐露宿、同生共死,用锐利的弓刀、奔腾的马蹄丈量着通往和平的路,无数个漫漫长夜里,她又是怎样与孤影为伴,与长空对视,一心谋胜局,一念系家园,用坚韧不拔、机智勇敢书写如火青春?

李渔在《笠翁文集·答同席诸子》里说:“大约即不如离,近不如远,和盘托出,不若使人想象于无穷也。”[5]诗画同理,着墨贵在精当、典雅,极简即极丰,至刚亦至柔。六句诗歌含意蕴藉,意在言外:短短的诗行,长长的时空,漫漫的征途,深深的思念,累累的战果……个人情思与国家使命相交融,个体生命与天地自然相呼应,木兰用非同寻常的存在方式,不自觉地完成了自我精神超越和价值重构。

2.女儿还家:泼墨如水,极尽铺排

爷娘闻女来,出郭相扶将;阿姊闻妹来,当户理红妆;小弟闻姊来,磨刀霍霍向猪羊。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脱我战时袍,著我旧时裳。当窗理云鬓,对镜帖花黄。出门看火伴,火伴皆惊忙: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

此节十六句,铺写木兰还乡团聚。诗中有全景,有特写,从室外到室内,从客体(他人)到主体(木兰),一帧帧展现出喜庆、热烈、轻快、其乐融融的动人场景。

“爷娘闻女来,出郭相扶将;阿姊闻妹来,当户理红妆;小弟闻姊来,磨刀霍霍向猪羊。”作者采用铺排手法,生动呈现全家忙碌而热闹的情景,画风跳跃、明快、温暖。骨肉亲情,血浓于水,得知女儿归来,“爷娘”早已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去远远相迎了。作为一员“老兵”,父亲深知战争的残酷,数千个日夜,女儿经受了无数生死考验和辛酸委屈,他怎会不疼惜!四季轮回,母亲不知多少次坐在织布机前,睹物思人,空留无尽的牵念!而今,双亲虽已年老,但女儿平安归来,自然百感交集,禁不住热泪盈眶。木兰归来,姐弟同样切盼:“阿姊闻妹来,当户理红妆”,细腻温情的“阿姊”一边在门口打理衣服,一边不停地向外张望;率性热情的“小弟”听闻姐姐回来,急不可耐地亲自置办宴席,“霍霍”的磨刀声里,流动着道不尽的欢悦。

镜头转向室内:“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脱我战时袍,著我旧时裳。当窗理云鬓,对镜帖花黄。”这里“开”“坐”“脱”“著”“理”“帖”一气呵成,节奏跳脱明快、轻松自如。木兰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中,兴奋得像只归巢的鸟儿,轻轻推开这间房,打开那扇窗,找寻旧时记忆,然后脱下战袍,对镜精心梳妆。原来,木兰内心所爱的不是征战杀伐,而是寻常生活的恬静美,句中连续四个“我”字,是木兰身份的自我认同,是自信与自适、自重与自矜的体现。当一身“红妆”、鬓发如云的木兰婷婷袅袅地出现在战友面前时,大家无不惊呆了:怎么也没想到,同生共死多年的大英雄,竟是千娇百媚、温婉似水的俏女郎!

着眼全诗,写木兰“英雄气概”着墨简省,语势沉郁顿挫;写木兰“女儿情思”多用铺陈,语气平和舒缓。一简一繁之中,“小女子”的大勇与大智,大忠与大孝,让木兰这一艺术形象“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作者借此隐约透露出作品的思想倾向:伦理亲情,故土之恋,追求向往和平,归于平凡,是永恒的追求。

三、创作手法的对照映衬: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融汇之美

1.写实化与理想化的交融

乐府诗,“缘事而起”。诗歌中的木兰本是一个“当户织”的农家女子,却“召之即战,战之能胜”,成为了功勋卓著的大英雄。这样的叙事符合情理吗?

诗歌作品与时代密不可分。对于《木兰诗》产生的时代,研究者仁者见仁,为学界较多认同的是:诗歌源自北朝民间,传至南朝,经南朝、隋唐文人润色而成为经典。北朝时期,北方游牧民族入主中原,逐渐融入中原传统的农耕文明,农桑稼蔷,男耕女织,形成了“兵农合一”“寓兵于农”的治理格局,“和”时耕种,“战”时出征,女子多善骑射。由此而观,“木兰当户织”实有可能,木兰替父从军并非一时冲动,而是深思熟虑的抉择。此外,诗中还有一些反映时代特征的信息点,例如,木兰出征要自备战马鞍鞯,这符合北朝后期的府兵制;木兰从军所经过的黄河、燕山、黑山等地,大致可反映出当时的地域概貌;诗中对最高统治者前后称“可汗”“天子”,是北方文明与中原文明交融的体现……从整体看,《木兰诗》叙事自然、平和,寓情于事,感情基调轻快、喜悦、向上,兼具细腻之美、跌宕之美、热烈之美、冲淡之美。我们透过“喜剧性”的故事结局,却能隐约触摸到潜藏在诗歌语言深处的历史现实:“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战火纷飞之下,生灵涂炭,民不聊生,这是北朝社会动荡的真实写照,也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历史缩影。

现实生活是文学创作的源头活水,理想色彩是浪漫主义的基本特征。高尔基说:“最深刻、最鲜明、在艺术上达到完美的英雄典型乃是民谣、劳动人民口头创作所创造的。”木兰身上集中了我国古代劳动人民的优秀品质:勤劳善良,天真纯朴,机敏活泼,热爱生活,爱国爱家,坚毅勇敢……在现实中可以找到这样的影子,但木兰的形象又超越了现实生活,充满了传奇色彩。她的经历波澜起伏,每一次抉择都“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她的真与善、爱与恨、忠与孝、智与勇完全符合中国传统道德文化、英雄主义精神,反映了广大劳动人民向往和平、远离纷争的朴素而美好的愿望;她的取与舍、出走与回归、隐忍与张扬,敢于“做自己”的鲜明个性,追求女性独立的觉醒意识,在封建礼教的晦暗天空划出一道闪亮的弧线,无疑突破了时代局限,闪耀着理想主义光芒。

2.叙事性与抒情性的结合

胡应麟《诗薮》对汉乐府这样评述:“采摭闾阎,非由润色,然质而不俚,浅而能深,近而能远,天下至文,靡以过之。后世言诗,继自两汉,宜也。”[6]汉乐府语言自然质朴而不低俗,对后世诗歌影响深远。《木兰诗》语言质朴自然,通俗明快,骈散结合,恣意奔放,在叙事中饱含深情,具有浓郁的“民歌味”。

《木兰诗》叙事手法娴熟,语言明白晓畅,较少雕饰,常以真率动人,以写实感人。开篇如话家常,亲切细腻;“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的口语化表达,如同木兰喃喃自语;诗写初踏征途、触景思亲,句式长短交错,女儿之心真切动人;摹写英勇征战,用语典雅,再现北地环境;而“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如史传笔法,简洁明快,再现君王临朝、百官齐聚的图景;木兰与“可汗”的朝堂对答,气氛和谐、民主;木兰回乡团聚的铺叙,没有华丽的辞藻,却画面感十足。

诗歌运用了大量的铺排、反复、对偶、夸张和新奇的比喻等修辞手法,充满了浓浓的抒情味。写木兰准备出征,本可一语概之,然“若一言了问答,一市买鞍马,则简而无味,殆非乐府家数”,[7]故作“冗语”,铺设出忙而不乱的气氛;家人迎接木兰的场景更加传神,“爷娘”“阿姊”“小弟”依次出场,若非铺陈排比,不足以渲染其情切切、乐融融的氛围。写木兰梳妆打扮,互文见义,对句呼应,含蓄凝练,具有均衡对应、跳脱鲜活的美感。诗中还多处运用夸张手法,强调军情之紧急,突出路远行速,渲染战况之悲壮、军功之卓著。诗歌结尾的比拟新奇诙谐,洋溢着一种天真、质朴、赞赏的情趣……诸如此类,诗人的情感真挚自然,缓缓流淌,增强了诗歌的可读性和感染力。

真正伟大的诗人,都在用生命创作诗篇,用生活实践诗篇,每一首杰出的诗歌都蓄积了诗人的心灵、智慧、品格、襟抱和修养,凝聚为不朽的艺术品[8]。《木兰诗》风格质朴刚健、生动活泼,兼具“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的雅俗共赏之美,作者通过对平民和英雄元素的提炼与重构,完成了木兰由“本我”到“超我”的艺术创造,成就了独一无二的“具有高度审美价值的人物形象”。我们只有读出潜藏于文本内容和言语形式中的矛盾与统一、对照与映衬,读出读者与诗人、与世界、与自我的生命自觉,才能真正品出《木兰诗》的经典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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