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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拾光失败者之歌

2023-03-23文|童

读者·原创版 2023年2期
关键词:块钱人生

文|童 铃

咖啡馆里的百味人生。

我们将每月第一天定为本店特价日,所有饮品打五折。玉芬姐每次都在特价日来光顾。有一天听我们聊关于“失败”的话题,她突然说道:“并非只有成功者才配好好活下去啊。”

我出生在农村。那会儿村里人给女孩儿起名时,“芬”“芳”“玉”是常用字。我父母识字不多,说名字越简单越好,就这样,我成了村里的五个“玉芬”之一。年轻时我特别讨厌自己的名字,太平凡了,可现在觉得它刚好和我不过尔尔的人生相匹配。

现在的年轻人爱看网络小说,我们那个年代是读琼瑶、岑凯伦、席绢……她们写的畅销书学校图书馆可找不到,只能去地摊上租,我有限的零花钱都花在这上面了。那时候我情窦初开,对小说里那些温润儒雅的男性特别着迷,他们有着高学历,说话文绉绉的,和我们村里的男的不一样。

我暗恋过班上的学习委员,他有点儿驼背,长得也算不上帅,但特别聪明,英语成绩可好了,听说他都能和外国人交流。我不止一次地幻想和他谈恋爱的情形,却终究没有表白。有一次做化学实验和他分在同一组,那是我此生离他最近的时候。

这种对男性的审美偏好影响了我的人生。

我上初中那会儿,农村户口和城镇户口差别很大,若能考上中专,就能成为城里人,就叫“鲤鱼跃龙门”。但我坚决报考高中,谈不上有什么人生规划,就是认定只有踏进大学的门槛,才配得上心中的白马王子。我父母没干涉,他们的关注点在儿子身上。当时我哥已经中专毕业,在一家装修公司上班,一年挣四五万元。父母觉得很长脸,儿子有能耐就行了,女儿随便吧。

1997年,我大专毕业后来到了北京。我的想法很单纯:北京离我家只有一小时的车程,我随时能回去看望家人,更重要的是,北京高校多、人才多,我想找文化人,可不得去文化人扎堆儿的地方?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小微企业当秘书,干得并不顺,单位的同事年龄普遍偏大,我不知道和他们聊什么;我见了老板也发怵,老板问一句,我答一句,更不敢主动找他汇报工作。一来二去,大家就不太喜欢我,说我像木头,一点儿都不机灵,还没过试用期我就被刷下来了。

有些人经历失败后会努力提升自己,专业不行就研究专业,沟通不行就加强沟通。但我属于退缩型,既不精进业务,也不探索新的跑道。我换了个文员的工作,还是打杂,不过这次进入了一个年轻团队,也不必和老板大眼瞪小眼,工资还涨了100块钱—我住群租房,房租一个月200块钱,这多挣的100块钱相当于半个月房租,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我哥开始创业了,拉了个装修队到处揽活儿。他说我得往10年后考虑,总不能一辈子打杂吧。说实话,我只明确地知道自己想找个知识分子男朋友,其他一概没想过,10个月以后的事我都懒得想,别说10年了。我哥说实在不行就让我上他那儿打工。我心说,你看不起谁呢?

当时北京五环附近的房子每平方米四五千元,花20万元能拿下一小套。我有点儿心动,找我哥借钱。我哥没答应,他倒不是小气,而是思想太传统,他认为买房是男人的事,女人结婚后负责买家具和装修。他说等我结婚,他给我们装修,一定给装得跟皇宫似的,再送一辆好车,绝不让我在婆家面前丢脸。我笑了笑,也就同意了,谁能想到后来的房价跟坐了火箭似的往上蹿呢?

一晃我就二十七八岁了,家人很着急,我哥的孩子都上小学了,我还是一个人。他们托了各种朋友帮我张罗,我的要求一直没变:对方可以没有钱,但一定要有文化。我哥交际圈里的人都是五金店老板、建材城摊主、家具店店长……这些人很能干,经济条件也不错,但我对他们不来电。

有一次同事给我介绍了一个记者,比我大5岁,黑黑瘦瘦的,眼睛特别亮,笑起来嘴角有两个梨涡。他读书不少,分析起国内外时事来头头是道。对他的学问我蛮佩服的,但他这人有点儿抠,约会地点专挑免费的郊野公园,唯一一次花钱是去龙潭湖公园,门票两元。他告诉我,自己能不花钱就不花钱,他想争取早日把父母接来北京生活。

我把他的情况跟家里说了下,我哥不干了,说他父母没社保,他还有个不成器的弟弟,要结婚了,将来全家都指着我俩。我收入微薄,记者也不是什么高薪职业,等我再生个孩子,日子还过不过了?他那些学问要不能变成现金,根本没啥用,顶多图个乐。

我也想着再观察一段时间。刚好他母亲来北京,就约他们一起吃个饭,也顺便了解一下他的家人。结果那顿饭把我俩的感情给吃没了。

他请我吃饭,金额从没超过50元,一般是一人一碗面条,再加一份凉菜;可他请他妈吃饭,直接带去海鲜店,一顿吃掉300多块钱。回家路上,他说前天带他妈吃了涮羊肉,昨天吃烤鸭,他妈这辈子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我心里很不舒服:他用最高标准供着他妈我没意见,但能不能别用最低标准和我交往?你差别对待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特意说给我听呢?

我对这段感情心生犹豫。你说他没看上我吧,好像不至于,他这人喜欢在阳台上种蔬菜,知道我爱吃西红柿,就把种的西红柿全给了我,自己一个没留;可要说爱我吧,和他家人相比,我就是个外人。

他这人敏感得很,和我聊天时看我总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就知道我退缩了。他自尊心也强,慢慢地就不怎么和我联系了。

之后我相过很多回亲。媒人介绍的对象如同一面镜子,我能从中看出自己在他人眼中的价值。刚开始时,我还接触得到几个高学历的单身青年;渐渐地,来的人以二婚未育的男性为主;再后来,几乎都是单亲爸爸。我35岁那一年,我哥烦了,有一次喝多了对我说:“舒玉芬,整整8年了,你还没嫁出去哪!”我听了有点儿尴尬,想着不如降低要求,学历啊气质啥的都不计较了,赶紧结婚生孩子,别让我父母和哥嫂在村里抬不起头来。

于是,我有了人生中最后一次相亲。

那次的相亲对象是一个水果摊老板,特别热情,知道我喜欢吃草莓,给我拿了一大袋,一见面就夸我父母会教育孩子,夸我哥能干,夸我聪明爱读书。我想也行吧,人家在尽力营造融洽的气氛,至少是有诚意的,总比那些明着暗着讽刺我是老姑娘不值钱的强。吃完饭,我同意一起去看电影。他连连说好,又说特别喜欢杨明,最近正上映她主演的片子,他早想去看了。我没听明白“杨明”是谁,到了电影院才知道,他说的是杨幂,他以为那字读“冥”。我一下子觉得索然无味。

我不就想找个有文化的对象吗,这要求高吗?我做不到和不爱的人过一辈子。怎么都做不到。

光阴荏苒,这最后一次相亲也是10多年前的事了。

到现在,我的工作单位没有变,工作内容没有变,工资涨了,但仍然买不起房,家人早就不再催婚了,亲戚也不会当着我的面说什么,但我知道,我这样的人在村里肯定是个笑话。我哥有时后悔当年没让我买套房子,导致现在我还在跟人合租。我说怨不得别人,一切都是我自己做的决定。其实我很庆幸有这么一个能干的哥哥—我根本无力赡养父母,亏得有他在,父母也不至于无依无靠。因为他,我心中的愧疚感才能稍轻一些。

我越来越宅,很少和以前的同学来往。他们有的拥有几套房,有的当上了大领导,有的结婚早,都当爷爷了,所有人的人生都在往前推进,只有我一直在原地踏步,一无所有,一事无成,既没挣到钱,也没组建家庭。你说,见了面,我和他们聊什么,投资理财还是育儿心得?

我变得节俭了,只要想起老了以后的生活,就狠不下心来花钱。我哥哥那对双胞胎儿子和我虽亲,但都去了上海,我指望不上他们来照顾我,所以只能为自己多留些钱。我上网购物货比三家,衣服能不买就不买,每月来你们这里喝一杯特价的咖啡,就是我生活中最大的奢侈。

我属龙,今年虚岁48岁,这一生应该不会再有机会逆风翻盘了吧?我很后悔年轻时没有学一项专业技能,财会啊,人力资源啊,或者客户服务啊,都行,否则20多年下来早成行家了,哪至于一辈子打杂呀。但是怎么办呢?后悔也没用,人生回不去了。

可我也常常在想,世界上并不只有成功者,也有很多像我这样的“失败者”。我们注定只是整个世界运转中一颗可有可无的小小螺丝钉。可是,如果缺了这颗似乎可有可无的螺丝钉,世界说不定也会运转不畅。所以啊,我如此平庸,但这个世界终究也有需要我的地方,这就是我的价值。人不仅要接纳自己,更要尝试着去喜欢自己。“失败者”并不可耻,我们的人生也值得高歌,因为一生很长也很难,能走完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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