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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仔(短篇小说)

2023-02-21孙鹏飞

当代小说 2023年1期
关键词:倾城玩偶妈妈

孙鹏飞

平  直

颜蕾站在九十年代的农村街头,除了小卖部一毛钱一包的辣椒丝,唐僧肉食用后留下的油渍麻花的塑料袋,果农下村贩的西瓜、苹果吃过后招了蚂蚁、苍蝇的果核,以及惨遭碾死的眼睛外突渗着血丝的老鼠,街道还算得上干净。颜蕾用小刀切开大个的金锣火腿肠,招揽邻近的小朋友。胆大的小孩敢把长虫盘在脖子上,胆小的也敢踩一脚死老鼠。这些冒着青茬的脑袋最后聚拢在我家门口,两手各掐着厚薄不均的火腿片。颜蕾是我妈,她挨个摸孩子的脑勺问:“吃好了吗?不够吃我这里还有。”

他们便齐声喊:“没有,还吃。”

妈妈用欣赏、慈爱或者别的什么眼光,看着这些孩子,她总是回家再拿一根胳膊粗的火腿肠,咣咣咣切片。孩子们跳着脚喊着:“切快些,切快些!”除了博得些微慈悲名声,我妈妈一世好像也没什么正经事。

她端着火腿切盘走出低矮的被用作厨房的东屋,太阳已经没了,漫天正是青绿色,滚动的云堆仿若万千被抛到岸上的鱼,从云彩中分明看得见死鱼眼。她带着疑惑,或许还有丝丝的心神不宁,跨出门槛时,同猛兽出笼一样赶来的婶婶撞了个激烈的满怀。盘子应声而碎,火腿肠撒了一地。

婶婶三十来岁的年纪,看上去却比妈妈老了十岁。我妈妈看着她,她大鱼脱水般喘气,喘匀了才说:“不好啦!”妈妈等着她说第二句,她四下看看卖起了关子。一拥而上的小朋友早就把地上的火腿抢了个精光,他们还要吃,嚷嚷起来。三三两两的农人扛着锄,上坡,步履缓慢,有意观望着我们家门前的盘子碎片。

婶婶终于下了决心,婶婶说:“家去说。”婶婶大步走在前面引路。

我们家没有院子,围了一圈想来还颇具特色的木栅栏,我就蹲在栅栏的这边挖土,用筛子甩出细腻、精致的一层土,倒上水便用两只小手和泥巴。把泥巴揉捏成一个个棕褐色的球,排开在石板上,这些球是要做泥娃娃的头颅的,球下插着火柴棒,连在四四方方的用作身子的泥巴上,再捏出两只胳膊两条腿,然后便等大太阳出来,痛痛快快暴晒两天。我才六岁半,却懂得用刀片给泥人修刻形体,用彩笔囫囵着上色,一整个绿人,一整个红人。茅草屋内妈妈毫无征兆地吼了一声,我吓了一大跳。有个缺了门牙的女孩靠近栅栏,踮脚张望,好像正期待屋里再吼一声。等我终于放下泥巴跑进屋,发现妈妈垂着头坐在马扎上,我问怎么了,她也不理我,细看的话,妈妈腮上滑下了硕大的泪珠。

婶婶说:“说了你也不懂,关于你爸爸的。”婶婶抱着胳膊来回走动,最后倚在一套红木的大衣柜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妈妈。

我心里默认我啥也不懂,再回到院子里,发现我所有的泥人都不见了。我问缺牙女孩:“我的泥人呢?”她像个傻子一样咯咯地笑,什么也不说。再问她,还是笑。我说:“到底是谁拿走了?我不管,我一定要找回来!”我吆喝起来,像是在给围观的小朋友表演我的愤怒,一脚踢翻了泥土筛子,还抓起一把土扬在看热闹的、离我最近的、穿着补丁衣服的男孩脸上。男孩冲我吐唾沫,说要冲进来弄死我。之后,门牙女孩跟我说:“付广利,你奶奶来啦。”

奶奶是个佝偻的小脚老太太,她径自进了屋。都说她是来出主意的,等她出好了主意,妈妈便打包了大包小包,一只手提溜着我,坐上了村头的末班车。当天晚上我们便到达了爸爸在小清河的施工队,我和妈妈、爸爸,还有一个陌生的女人睡在一张床上。女人烫了头发,浑身香喷喷的。第二天一早,女人收拾了大包小包,哭着走了。

舂  容

付倾城弄得像是电视上的上海小开,梳着油头,那会儿他还没有肚腩,不是外扎腰带,就是在纯色衬衣上绷上两条吊裤带,系着不伦不类的领带,穿着配着笔挺裤缝线的茶色裤子、尖头皮鞋。付倾城是我爸爸,颜蕾是我妈妈,两个土生土长的农村人,起了言情小说里男女主人公的名字。

“地上有蚂蚁,起来。”付倾城说。

“啥叫蚂蚁呢?”我头也不抬,只管淘弄着沙子。

“就是蚁蛘,地上全是蚁蛘,爬到身上咬你。到了晚上,還要跟着你跑到床上咬我们。”

“嘿,咬呗。”

付倾城不光打扮另类,说话也偏向书面语,总是用方言掺着蹩脚的书面语。他的一切言行与我妈妈无关,都来自另一个女人。那天清晨,那个女人走了。她留在床垫上的印子依然热烘烘地喷着香气。付倾城有时候会趴上去闻闻,像我那样仔细地闻。

最让付倾城光火的是别人问颜蕾、女人、付倾城、孩子四个人怎样睡觉。白天付倾城去工地监工,我妈妈去后厨帮忙,那个络腮胡子叔叔到我们板房里喝水,他就这样问我。付倾城不让我说,我还是在床上跳着脚指给络腮胡子看:“我挨着妈妈,妈妈睡这边,爸爸中间,女人在那边。”胡子像是听到了多么好笑的笑话,心满意足地哈哈大笑。等付倾城回来,胡子就说:“呀,这样睡的。”

“他是个傻子。”付倾城这样跟人说我。颜蕾也说过同样的话。还有我奶奶,她捧着我的胖脸端详了半天,终于得出结论:“这个孩子,怎么说呢,缺了个心眼儿。”

我自己不知道我到底哪里傻,可是付倾城很会对付傻子。女人再次出现的时候,付倾城着急忙慌地拉上了全部窗帘。女人坐在床上,他站在门口,中间的晾衣绳上挂着妈妈的内衣,隔开了他和她。“钥匙还给你。”女人像是终于想起来要干什么,擎起一圈钥匙,等待着付倾城。付倾城像个斗牛士,又像个跨上马的骑士,他如临大敌的那副模样惹得我哈哈大笑。

他频频观望我,最后说:“你出去吧。”

他一只手按在我后背,推着我出了铝合金的轻薄门,还把女人钥匙环上的玩偶扯下来给我。那是个尖嘴鸟的树脂玩偶,两脚立地,两只爪子化作手臂,怀抱着一只等身高的大头毛笔。

“你去玩吧,那边有沙子、土,这里有公仔,这里还有,都给你。”付倾城舔了舔爆了皮的上嘴唇。他自己的钥匙环挂着鸭蛋大小的蛋壳玩偶,该长的五官、脖子、腰却统统没有,只是一只眼睛紧闭,一只眼睛大睁着,头顶上招摇着白白净净的手掌,像斜插着的白扇子,另一只手愣是凭空生在了腰上,紧握着拳头。没有腿,蛋壳下面垫着两只小皮鞋,材质是胶的,捏起来软弹软弹的。

我很快发现了两只玩偶之间的秘密,蛋壳玩偶的后背有个出气筒,圆形的孔洞适合插入尖嘴鸟的毛笔。我有一只比橡皮大一些的北极熊,北极熊两只胳膊两条腿向外大大地张开,连眉眼耳鼻都凹凸有致。我把它拿在手中,向同一个方向倾斜,张开的腿便做出高抬腿的姿势。当蛋壳和尖嘴鸟扑过来时,北极熊一脚踹飞了它俩。

妈妈劈手夺下,我去她手里抠,她再一次扇我耳光。她说:“那个女人几点走的?”

“不知道。”

“我叫你不知道,缺心眼儿。”见我捂着脸,她又问,“我和你爸,你跟谁?”

“不知道。”

“疼不疼?”

“疼。”

我说了疼,便揉搓起脸颊,不这样,妈妈会以为我不疼。妈妈便来抱住我,抱了许久。明明我疼的是脸,最后她却揉揉我的后脑勺。

在我的梦中,尖嘴鸟发现了蛋壳后背的洞,它把毛笔戳进蛋壳中,这样,它俩便屹立不倒。它笑出声来,一张脸鼓成了胖气球。接下来的打斗中,北极熊只是徒劳地踢蛋壳,又踢尖嘴鸟。北极熊累得吐血。我突然醒来,门窗都开着,络腮胡子领着一群人找我爸。他们人手一根木棍,蒲公英般散落在房间各个角落,各自翻箱倒柜,砸烂了锅碗瓢盆,还有人拱进床底搜寻着什么。络腮胡每抡起一次木棍,便问一句:“你爸呢?让他死出来。”

我妈从后厨跑来,络腮胡瞪大眼睛,仍然愤怒,但是眼神中又有了些茫然。他最后绕到我妈后背,想了想,给了我妈一拳。他说:“男人卷了钱跑了,让老婆孩子遭罪,什么人啊!”

我知道我爸还没有跑远,从门口看去,密密麻麻全是挖掘机,而我爸爸此时就委身在那个大一号的挖掘机中,是我看着他钻进去的。我把这些告诉络腮胡,他起初不信,等反应过来,派出所已经上门。最后闹事的几个人都被拘留了。

关于我爸漫长的挖掘机岁月,他是这样跟村里人形容的:“我指望这些破铜烂铁供养我儿子上大学。”村里人听了都晃头晃脑,咂嘴咂舌,因为我爸爸的话,没有任何可信度。我们家房子是全村最矮、最破的,屋内的家具家电却是全村最新、最贵的。爸爸也是第一个开上小轿车的,只是他的车白天从不开进村里。我问为啥我家房子破,爸爸说:“破、穷是给外面的人看的。”所以,付倾城卷跑了别人的钱,你却从他身上看不出任何富裕或者即将富裕的迹象。

不开挖掘机之后,付倾城在邻县做起了锅炉厂。建厂的时候他亲自跟着队伍,一车车拉砖运瓦,像个带头开荒的领导干部,还光着膀子在大太阳底下搅拌水泥。他坑了砖窑厂的伙计,当别人把一摞摞红褐色的砖头卸下来,堆放成一座小山时,付倾城双手叉腰说:“这个质量呀,不是糊弄大活人吗?你欺负到老子头上算你倒了霉,我们不要了。”

“哥,你刚才不说?我们都卸完了。”

“我叫你卸完的?在我的地盘摆谱?那劳驾再装回去。”

砖瓦装卸工当场抡了铁锹,要跟付倾城拼命,让众人拦下了。装卸工气喘吁吁地问:“哥,你到底想怎么樣?”

付倾城点上支烟,慢悠悠吸着:“再降八千块钱,不然你们装车,运回去吧。”他毫不掩饰满脸的得意之色。

从那以后付倾城很少回家,晚上睡在他自称比县委书记的还大的办公室里。有人专门来我家里问我妈:“付倾城是不是万元户?”我们可答不上来。我同他虽贵为父子,但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次。我小学毕业前后,农村征地,村里人不上坡了,脑筋灵活的几个汉子结伴去投奔付倾城。很快,汉子回村带回了一个立体的付倾城形象。先是说,有女人负责付倾城饮食起居;还说,有一个女人大了肚子,半夜找上门来,说是这个女人在他挖掘机时代,便已经对他不离不弃了;而负责他饮食起居的女人同样大了肚子,女人的老公是厂里会计,会计抱着铺盖卷铺到付倾城床上,说是三个人搭伙一起过日子。

付倾城难得回村,胡子拉碴,穿着民工的胶鞋,他见人便立住,堆着笑分烟。别人恭维他,好话喂了一肚子。他这个人从不咧嘴笑,笑起来无声无息,见好就收。笑容只是面皮的偷渡客。他这次回来是为挖掘机时代的女人办理婚事。女人还未婚,已经大了肚子。他把女人许配给了村南五十来岁的老光棍华舞。

女人同华舞只见过两次。第一次见面是在媒人家里:矮屋檐、千疮百孔的墙壁、矮脚桌上散落的瓜子和糖、天花板上糊着的大胖小子的年画。华舞一支接一支地抽劣质烟,露出一口布满牙结石的黑牙,重重地咳嗽,边咳边劝屋里人:“吃些瓜子,再吃些。”下午俩人便领了证。在大厅办理准生证时,她皱着眉跟华舞说别靠近她。那以后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二人没再见面。

华舞娶亲的事,在当年的农村里,被炒得沸沸扬扬。华舞根据风俗,准备了三千块钱的彩礼。婚礼当天,敲锣打鼓的仪仗队经过我家门前时,付倾城就在他的第二辆吉普车里喝茶水。我跪在地上,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用铁皮盒子自制烤炉,再将泥巴糊的城墙堆在高高低低处,便是抵御外侵的万里长城。而守城人终于变成了妈妈送我的两个大兵。一个大兵弓步上前,端着半自动步枪,步枪孔洞内插着消音器;另一个大兵半蹲着,两手叉腰,屁股上一边一个手榴弹。蛋壳、尖嘴鸟、北极熊成了一伙,它们伏藏在野草丛生处,伺机攻城略地。终于暮色降临,最后一阵鞭炮响完之后,北极熊喊了一声:“攻城!”村里人从拥挤的华舞家跑出来,举着手电筒一路高呼。

“新娘子逃跑了。”

“新娘子投井啦!”

“屁,新娘子跑麦地里啦!”

“抓活的。”

变  化

新娘子在齐膝的麦地中匍匐前进。橘色月亮高悬,北极熊在迷离的月光中饱尝失败的滋味,两个大兵把它们仨扔下城墙,它们像皮球一样从坡道上滚了下去。她实在爬不动了,喘息和思考人生之余挖了一把淤泥抹在脸上。女人要出门洗衣,脸上抹泥或者锅底灰,是早年间对付进村的日本鬼子的法子。

他们捉住新娘子,没洗脸便哄叫着抬进洞房。

隔天,女人一脸倦容出门倒尿盆,付倾城依旧坐在吉普车里喝茶水。二人遥看了一会儿,中间隔着流淌着黄褐色液体的尿沟。

女人诞下的女童四岁时,她带着女童逃得无影无踪。我正在念七年级,也是在这一年辍学的。起初,老师没收了我的一套玩偶,老师明确反对我在课堂上肆意耍弄这些东西。后来,我用礼盒装的十八色水彩笔代替玩偶排兵布阵时,老师找来了我妈妈。妈妈听完老师的陈词,决定带我回家。

那时,我的玩偶庞杂,角色有军、警、匪、杀手、帝王、白雪公主、唐老鸭、狮子王、发条青蛙、关羽、弥勒佛、全套积木人、大白鲨、蛋壳、尖嘴鸟、北极熊,兵器有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狼牙棒,一应俱全。在家里待了不满一年,我便把玩偶帝国升级为玩偶宇宙。可我最愁的是,我一再陷入一种攻和守的死循环。在我扩建了城堡中的粮仓后,脑子里便立马浮现出静谧的山港之夜,唐老鸭和大白鲨换班,而此时狮子王已经带着大部队穿越了原始丛林,正兵临城下。所以,仗再千秋万代地打下去就没意思了。正好那天,颜蕾去镇子上领了爸爸汇来的钱,又站在门口把一箱火腿肠分完了,便找到撅着屁股在沙坑上耍弄一把小朴刀的我。她说:“我明天去砖窑厂帮工,奶奶来照看你。”付倾城的锅炉厂时代早已结束,正在弄砖窑厂。

太好了,而我正好决定换一种方式生活。余下的日子,我便把心思放在看连环画和书上,床的一半用来堆玩偶和书。

有人来我家偷玩偶,我用肚子把他牢牢地顶在墙上,他跟我抖机灵:“大哥别打我,我妈妈买了两块BP机,两块,我想给你一块,你别打我,放我走。”我哼了一声,小兔崽子还知道BP机呢。我说:“拿来给我,不然要你人头落地。”然后,他四脚着地跑了。每次我隔着木栅栏,见他爸爸妈妈推着土车子上坡干活,而他双手垫着脖子,无限惬意地仰躺在土车中,我便断喝一声,气量十足,我说:“小王八羔子,你欠老子的两块BP机呢?”之后腆着大肚子冲到他家二老面前。他爸爸妈妈一看见我就觉得晦气。

我不知道别人怎样看一个十二岁的大胖子,反正书里、电视里,总得有一个傻子是大胖子。这个胖子形象误导了大千世界的老少爷们儿、妇女老妪。那个暴雨连绵不绝的夏季,总共四间屋子的老房子塌下去两间,天井里一派老鼠乱窜的景象。还有很多很多的村民冒雨看我们热闹。奶奶哭着用鸡蛋、胡萝卜砸我,跳脚骂:“傻子,你个娘咧,我连茶杯茶壶底子都擦干净了,你个不干人事的,造的什么孽呀!”暴雨也成了压垮砖窑厂的最后一根稻草,说压垮不恰当,而是暴雨冲垮了那些不成气候的红砖红瓦。

付倾城是我手中上了发条的青蛙,砖窑厂倒了,他又做起了化肥厂。这次是小作坊,生产的都是质量堪忧的化肥,卖不动的都堆积在老家,除了堆在我的卧室,还堆在剩余的那间茅草屋里。债主上门讨钱,付倾城学会笑了,脸皮干涸,笑容成了一地的碎瓷砖。他跟债主说:“我手里实在没钱,要不您搬上一车化肥?”

他的吉普车换成了劲头十足腾腾腾腾叫个不停的拖拉机,沿村叫卖化肥。一个夏天瘦了四十斤,没有大姑娘小媳妇再靠近他。秋天的时候,他住在三五个朋友家里。农村人憨厚,为他接风洗尘,前几顿饭都是用好酒好菜款待他,而付倾城掙了小钱从不回请。时日长了,朋友媳妇撵他走,他再换个朋友家住。流浪来流浪去,秋天、冬天以及翌年的春天就这样度过了。谁也没想到这只上了发条的青蛙不再在原地跳来跳去。这次他跳得最远。

化肥换来的那点钱,他全部用来垂钓了。清晨便接上两个达官贵人到河滩占位置,之后的几个小时把渔线甩进大江大河,大鱼小鱼煮一锅,倒料酒、蚝油,搭配着喝点白的。

这年闰七月,按阴历算,全年共三百八十五天。而我们的小县城也在这三百八十五天里变成了全国闻名的蔬菜基地。种麦子的农民全部建起了温室大棚。大棚里种蔬菜,便需要化肥。付倾城的产出总是不够,往肥料里面添别的,一包化肥变成三包,轻轻松松单车换摩托,摩托换路虎。大规模的场院、员工宿舍、食堂拔地而起,周边技校里十六七岁的少年全部变成了化肥厂的保安,上一天夜班,休一天白班。肥头大耳的我,也在奶奶笤帚疙瘩的催促下,加入了新时代保安队伍。

我时运好,只在西门值了半个月班,便因为认识付倾城,而成为了保安科正队长。给我打下手的是杀马特郑发发。每天晚上九点整,员工端着洗脚盆返回宿舍,郑发发一脚踹进去嚷嚷:“他妈的,什么味道!”我站在他身后,用手电筒在每一个人脸上晃来晃去,我也帮腔,郑发发说一句,我说一句。他说:“脏死了你们,臭袜子臭内裤。”我就说:“真臭,臭袜子臭内裤,我要吐啦。”他说:“拖一遍地再熄灯。”我就说:“不拖地,可别想熄灯。”我说完,没人说话,我就自己找补,嚷着:“我要臭晕啦,不拖地不准熄灯。”年纪偏大穿着泛黄的白背心的老汉问我:“你是哪根筋没搭对吧?”惹来集体大笑。

也有人私下说,郑队长不应该是“副队长”,付队长也不应该是“正队长”。

夜里不知道是谁,往我床上泼了一盆水。隔天有人传,付广利十五岁了,还他妈的尿床。

他们用比小灵通更高档的诺基亚,拍下我在车间站着睡觉的视频,相互传着看。我去食堂打饭,俩年轻力壮的小青年用一根抬水棍,从我裤裆底下穿过去,嬉闹着喊“一二三”,然后把我凌空架起。木棍断了一次,木茬子划得我大腿根都是红痕。再有就是频繁地扇我的头,谁都扇。他们问我:“爱吃肥肉吗?”我说:“不吃。”他们便往我碗里扔肥肉,扔完便依次拍打着我的头说:“爱吃你就吃个够,傻子。”最惨的一次是几个人把我按在床上,扒了裤子之后用打火机里面的电压器电得我尿失禁。我在他们的威胁下,戴着没框的眼镜,留着马桶盖发型,身子肥硕得像是挂了三个游泳圈,走路晃啊晃,罗圈腿全是肉。

我真成了傻子。

可我的傻是从哪里来的呢?比如太阳照下来,有光明面,就得有阴影,有人精,也得有傻子。两年多的时间,厂院得到更多资金支撑,更大规模地扩建宿舍、食堂、车间、办公楼,架了一圈又一圈的脚手架,铺了楼板,搭建了第二层,又搭建了第三层。北京办奥运会这年,付倾城还当了群众代表,被邀请到我们市里开大会,上了两次电视。

这几年里的春夏秋冬,付倾城坐在三楼向阳的办公室,喝茶之余,又添了看书、练书法的爱好。跟人说话时,手里捧着《管理人才的艺术》,方便对症下药。

“兢兢业业做实业十二年了,十二年磨一剑,可能会错过落日,但是永远全力以赴追逐下一个黎明。人,总得成为自己的英雄,用自己的力量和方式去赢,把青春与热血献给所爱的行业。以上献给仍在奋斗的创业者。”说这些话的付倾城新染了黑发,亲自迎接省里的网络大电影剧组,到了众筹环节,他拍了十二万现金在桌子上。

可是,人家承诺的以他为原型的电影,迟迟没做好。

伦敦举办奥运会前后,韩国的商人也把车子停到了我们厂院中央。

商人说了句什么,付倾城笑出了一脸好看的褶子。工作时间不长的女秘书往盖碗里添水,小茶几上插着五星红旗,房间四壁是千方百计淘来的大幅书画。商人起身后摆摆手,付倾城一路跟随。在大门口,中韩的人马相互拱手,韩国人也入乡随俗,用中文再三表达思念和不舍。

那年夏天,一个漫长的夜晚,当熬到整个北半球都酣睡后,我蹲坐在椅子上,台灯照耀着我的玩偶宇宙。我指挥它们披挂出动,夜色中的百十人中了十面埋伏,背后是乌江,前面是雪山,锣鼓喧天,百兽呐喊,手有百指,口有百舌,噼里啪啦,拳脚、子弹、江水、雪山……隔壁的大会议室灯火通明,付倾城拍了桌子,韩国佬也拍了桌子,几个股东也拍桌子,像是演电影,俩保安一边一个架起付倾城往外拖。

付倾城皮鞋掉了一只。

我奶奶去世后,颜蕾和付倾城终于离婚了。颜蕾留在农村。而我在颜蕾的建议下,住进了付倾城在城里买的房子。付倾城又遇到了一次变故,和他同居的女人不识数,他常常用几千块钱当几万块,打发女人。谁知道那个女人把钱全部带走了。又隔了几天,他在车间摔茶杯骂娘让小青年围殴了。

付倾城跑出去一阵子,他和我说是去找挖掘机时代的女人。每次回来都要捎一个纪念章,等半个墙壁挂满了纪念章,又不出门了。他从早晨起来就缩在沙发上看电视,看到中午做饭给我吃。我俩一天就这一顿饭。我到底没瘦下来。他后来懒得做饭,常带我光顾周边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饭店。

吃西餐时,他给服务员一百美元,服务员没见过这种钱,又看他一头白发,衬衣领满是油渍,瘦巴巴的肩头布满密密麻麻的头皮屑,拒收。他说:“你们不地道啊。”他买了五百张自助餐券,蹲在路边分发给看着顺眼的民工,吃得一家刚开张的门店月底关门大吉。他叼着烟问我:“你什么时候把自己的婚姻大事解决?”我说:“我要怎么解决呢?”他说:“你不傻,大家怎么都觉得你傻?”

我说:“我不傻。”

他说:“你说一个女人,能躲到哪里去呢?”又说,“就搞不明白,你为啥中意公仔?”

只有他说公仔。而我一直觉得,他嘴巴里的公仔更具文化内涵,具有个性和人格化的一些概念。颜蕾和奶奶都是说,玩具小人儿。

我记忆中大概有两年多的时间,我一直在相亲的路途踏步,见识过各式各样的小户型和装修风格,吃过百家饭和酵母催发的奇形怪状的馒头。第二年的尾巴,付倾城想同颜蕾住在一起,遭到拒绝后,他承包了家乡大片果园,结果遇上暴雨——小县城因为发大水上了热搜。他的园艺计划泡汤。

同年,我结婚。我和妻子一共见了两次,第二次见便是我们去领离婚证。她的小腹鼓胀着,分明是身怀六甲。等人的空当儿,我从裤袋里拿出两个玩偶,一警一匪,匪徒持枪,大步流星,它说:“你再过来,我干掉你。”警歪着半边脸哈哈大笑,它说:“我是兵,你是贼,我不过去,怎么抓你?”于是匪徒开了第一枪。我自言自语,像是被附了身,吓得女孩落荒而逃。

渊  水

付倾城把越野车送给他儿子付广利那年,小县城又一次因为发大水上了热搜。老屋的房子终于塌了。颜蕾找了施工队盖新的砖瓦屋,还在队伍里寻到了苍老的络腮胡子。只不过,当年小清河工程队的络腮胡子早已不记得颜蕾了。颜蕾信了佛教,跟着村里的妇女到新建的龙兴寺磕头烧香,还买一些瓜果梨桃给村子里的孤寡老人。后来干脆剃度了。按她自己的说法,一生积德行善,问心无愧。

无人知道三十来岁的付广利忙什么营生,怎么过活,以及到底从哪里弄来的满院子的孩子,有男有女,有大胖子,有扎冲天鬏的妮子。饭后他把扎冲天鬏的妮子揣在怀里,漫步在尘土飞扬的街头。碰见相熟的他也打招呼,自己不抽烟出门也揣着烟,见人便散。有人说大胖孩子是捡来的,也有可能是从孤儿院领来的。有人说,那是一堆人偶、公仔一类的,总之不是真人。便有多事的人,夜晚耳朵贴住后墙根子,探听婴儿的哭声,以此辨别真假。是真是假呢?無人给出答案。

颜蕾终于从寺庙还俗回来,看着满院的娃娃,她双手合十,说:“你们才是我的福报。”

又隔了两年,《婚姻法》出了新规,非婚子女可以随母亲上户口。也是这一年,广利去汽修店买配件,自己把有故障的越野车拆散了架自己又组装起来,就像摆动一堆玩偶那样简单。车子照常上路。当然,也有人称付广利是神,说有神在他脑子里。

他还常常梦到一支队伍,将士均已苍老,他们沿着白雪冒尖的山头四处找寻,爬雪山,过草地,饥吞毡,渴饮雪,出发时的三五百人最后只剩下三五十人,个个成了瘦腿瘦胳膊的瘦皮猴,气若游丝。猴们还是逢人便问:“大兄弟,你可见过我们的总司令?”

“我们,找不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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