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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煜后期词的意象书写及其悲剧意识

2023-02-20

皖西学院学报 2023年6期
关键词:李后主亡国故国

崔 玲

(皖西学院 文化与传媒学院,安徽 六安 237012)

公元975年11月,南唐都城金陵被宋军攻破,南唐帝王李煜“肉袒”投降,忍辱负重北上,俯首称臣,被封为违命侯。曾经雍容尊贵的一国之君一朝沦为阶下囚,败在赵匡胤脚下,从此过上了寄人篱下被幽禁的屈辱囚徒生活。李后主的现实处境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而在词的世界里同样也发生了巨大变化。国破家亡、去国离宫、亡国之痛、故国之思都化作一首首血泪之作,最终成就了他“词帝”的称号。以流水、落花、残月、故国、梦境、泪痕、楼台等为主的李煜后期词,意象相当丰富,意境也因这些意象的集中运用而逐渐开阔。其后期词,大多传达出词人强烈亡国之殇、忏悔之意和生命之悲。从李煜的后期词中我们可以窥见,李煜的后半生远离故国,始终沉浸在国破家亡的痛苦与悔恨之中。通过多种典型意象的选择与组合,真切书写出自己的强烈痛苦与思念,词情“感慨遂深”[1](P22),富有极强的感染力。

一、李煜后期词中的典型意象

(一)问君能有几多愁,恰是一江春水向东流——流水意象

在后期词中,李煜常以行云流水之象流露出无尽的内心哀思,尤其是爱借助流水意象来书写忧愁。如李煜绝命词《虞美人》下片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2](P111)。南唐已亡,江山易主,李后主去国离家,忍辱偷生于汴京,此时的词人心中究竟有多少愁与恨呢?答案是,这满腹的愁苦就像一江春水连绵不绝向东而去啊。李煜将抽象的愁思化作具象的春水,借流水意象来形象地抒发心中极致的悲苦。

再如在其名篇《浪淘沙》词作中也有典型的流水意象。词人写“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2](P131),李煜梦回故国,一时贪恋在故国的帝王生活,一觉醒来才发现不过是一场梦,繁花似锦四季轮回,而词人生命的春天却如流水一般一去不复返,相对于昔日天上神仙般的帝王生活,此时的阶下囚生活是那样的不堪和屈辱。李后主用流水意象传递出对命运无常的无奈和对往昔帝王生活的追思。

(二)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落花意象

春天百花齐放,春花本有勃勃生机之意,是不可多得的人间美景,而落花却有了岁月无情、生命萧瑟之感。词人在后期的词作中,多以咏写落花意象来表情达意。如《乌夜啼》“林花谢了春红”[2](P118)抒发了词人伤花惜春之情,继而用“太匆匆”[2](P118),使得情感加强,情思绵绵,慨叹岁月无情。转眼又是落花满地,又一个春天飞逝,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2](P118),暮春已是百花凋零的季节,无可奈何的是恼人的风吹雨打和摧残加速了林花的凋零。显然,这首词看似在写暮春,实则写的是自己的命运如这林花一样正遭受着摧残,昔日儒雅的文人生活、尊贵的帝王生活,都如这暮春的林花一般,匆匆逝去。词人移情于落花,叹息着彼此的不幸,最后归结到“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同样,借东流水写出词人内心的愁与恨,强化了李后主对大起大落、沧海桑田的巨大变化的痛切感悟与深沉思考[3]。

(三)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月意象

月意象在李煜后期词中是非常重要的意象,在笔者看来,他笔下的月意象主要含有两种内涵。一是用来渲染烘托客观环境的悲凉,抒发词人的思念之情。如《望江南》“笛在月明楼”[2](P123),这句词淋漓尽致地表达了李后主的忧愁与孤独。全词描写故国秋天的美景,抒发浓浓的故国之思,而末句中的“月”点明了词人的思乡之情,更加重了词人对故国的怀念之情[4]。再如《捣练子令》。“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2](P120)阵阵寒砧声断断续续地伴随着秋风飘入耳际,就连这深幽的皇家庭院也能听得分明。夜已深,月光和砧声入帘,这两种视听意象使人很自然地联想到征人,也勾起了词人本人的离愁别绪,思绪翻涌。和着寒砧声的月意象成功烘托出一幅清冷幽静,无处诉说的凄凉场景。

二是通过对月意象的书写,表达出词人对社会人生的哲理性思考,蕴含思理。如《虞美人》开篇的两句“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2](P111)开篇便劈空而来,将“秋月”与亡国连为一体,李煜举头望明月,思故国、念往昔,那应犹在的雕栏和玉砌,如今已物是人非、江山易主,有的只是朱颜改,有的只是凄凉悲苦,无处可谈。这亘古的明月见证了南唐国与李后主的际遇变化,而李煜也对秋月发出了“何时了”这一看似无理却有情的拷问,直接将心中的怨气、无奈、惆怅等种种复杂的情感一股脑地倾泻而出,令人唏嘘不已。又如《浪淘沙令》(往事只堪哀)下片:“金锁已沉埋,壮气蒿莱。晚凉天净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2](P125)词人悲悼国破家灭、身陷为虏的遭遇。想当年,群臣俯首,万人拥戴。而这一切的繁华都随着金陵的陷落、金锁的沉埋而烟消云散。无边月色下,繁华的秦淮河已成过眼云烟,一切都显得无比的凄惶落寞。这洗尽铅华的月色也只是徒劳“空照”,这里的月意象又一次生动书写出词人无尽的心酸与哀苦。

(四)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故国意象

李煜后期词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意象,就是山河的意象。这里的山河一般专指南唐故国。亡国后的词人常常通过对故国山河的描写来表达故国之思与亡国之恨。如《破阵子》“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2](P130)词人从立国写至亡国,由极盛转至极衰,由极乐跌入极哀。用“几曾识干戈”和“一旦归为臣虏”二句转折,丝毫看不出斧凿痕迹,却有千钧之力,喷薄而出的是亡国之痛和称臣之耻。李煜在这首词中以一个亡国后的阶下囚来反思深省亡国,思绪万千。

再譬如《望江南·闲梦远》[2](P123),全词以“闲梦”起,由南国之春写到南国之秋,并以萧瑟的月楼鸣笛收尾,用凄寒冷寂的秋景直抒作者对“南国”的孤苦哀思,缀笔不多而大气浑厚,不见雕琢而词意深远,描摹生动,笔端生情,足见才力[2](P125)。闲字在这首词中意为闲愁,词人被俘后远离故土,汴京的苦寒和金陵的旖旎风光相比有霄壤之别,此时的词人心中只有对故国的思念,而这只能寄托在梦境里。这个写出了梦境与现实遥不可及的“远”字,也道出了与当初奢华生活境遇的巨大落差。不论南国是春天的热闹还是冬天的清冷,都是词人记忆中最美好的样子,强化了词人对故国浓浓的思念之情。

(五)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梦意象

身处汴京的李后主再也看不见故国风光,于是常寄情于梦乡,“闲梦”“醉梦”“春梦”等梦意象便成为后期词中的重要意象之一。被幽禁的李煜现在拥有的只有灵魂与文学世界的相对自由,梦意象成为这种困境的象征符号。如《望江南》“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2](P114)词起句“多少恨”三字将归宋以后的李后主满腹怨恨和盘托出,这是一种开门见山的快意写法。为何恨?原来是因为昨夜梦回南唐,文臣武将后宫佳丽簇拥而行,游幸上苑,梦里的词人已然还是江南国的国君,占尽风光。一觉醒来,眼前处境却是被独居幽禁,孤苦伶仃,孑然一身,方知是黄粱一梦而已,自然倍感神伤。

北上汴京的李煜不仅怀念故国之景和美好生活,还对人生进行了多方位的理性的思考。他经常思其人生,曾经的荣耀已经不复存在,如今日日饮酒买醉,借酒消愁,因为毕竟可以一醉方休,而且在那醉乡道路还算平坦,也许还可以梦回故国。其他的倒是不能再去了。词人勘破人生,此间过往真如大梦一场。在经历世事沧桑国破家灭的巨大遭际后,词人不断自省审思,并在自己虚无的梦境中试图疗愈支离破碎的心灵。

(六)无言独上西楼——独自消愁的楼意象

古人常有怀揣故国之念,为寄托哀思而登上高楼的传统。如《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2](P133)秋天夜晚凄清寒冷,词人满心忧愁,无言独自登楼。眼前的景是荒凉萧瑟的,“无言”一词多么无奈,心中的愁苦无人诉说。“寂寞”“深院”是此时词人的处境和内心。一个“锁”字又写出环境的死寂。登上西楼的词人满眼的荒凉之景,与昔日的繁华相比,更添忧愁。回忆与现实交替出现在眼前,这“剪不断,理还乱”的愁思,不可超脱,不可回味[5]。再如《虞美人》有“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2](P111)这是词人被俘的第三年创作的,也是李煜的绝命词。昨天晚上小楼又刮来了东风,月明之中充满对亡国的思念与回忆。受尽屈辱的南唐后主李煜不再隐藏自己的情感,用“不堪回首”肆意表达对故国的思念和现在被幽禁深深庭院的痛楚和怨恨。

二、李煜后期词蕴涵的三重悲剧意识

(一)江山易主俯首称臣的亡国之殇

历史把李煜的一生一分为二,泾渭分明。他的前半生是文人学士和帝王的双重身份,整日里舞文弄墨,填词弄曲,饮酒赋诗,吃喝玩乐,偶尔留心政事,几乎一门心思扑在词曲创作上,可谓“醉生梦死”。而到了人生的后半段,则是凄惨寂寞的亡国之君,苟且偷生的阶下囚,惨痛的人生经历和创作方面的天赋使得李煜后期词充满着亡国之殇,感慨万千,痛不欲生,真是血泪至情铸就。在 40 岁那年,他的人生发生了重大转折——由帝王沦为阶下囚,命运的巨变和人生的转折促成了悲剧意识的形成。此外,他身处的社会生活和时代背景也决定了其后期词中表现出浓郁的悲剧意识。公元 975 年宋太宗赵匡胤大军兵临城下的时候,李煜惊慌失措,战争是他从未预料的状况。李后主曾在《破阵子》里写过“几曾识干戈”[2](P130),突然一下子从皇帝沦为宋国的俘虏,李煜一时间难以接受天命大变,心理上的巨大落差使他陷入了极度的焦虑和惶恐之中,“沈腰潘鬓消磨”[2](P130),憔悴不堪,主要的惨状日积月累,沉重到无法排遣,他把亡国之悲诉诸文字,在后期词中反复诉说。

(二)自我批判和反省的忏悔之意

李煜本是唐元宗(南唐中主)李璟的第六个儿子,按理说帝王之位传给六皇子的概率是极小的。然,天意弄人,本寄望能与朝政渐行渐远,纵情驰骋于艺术殿堂。但这个安逸的理想很快就被狂风暴雨打破,皇太子李弘冀在公元 959年毒死了自己的叔父李璟后,不久也去世了,而其他的几个儿子也由于种种原因相继离世,此时的李煜顺理成章地被推上了皇位继承人的位子。后来李煜在《即位上宋太祖表》中说:“臣本于诸子,实愧非才,自出胶痒,心疏利禄……思追巢、许之余尘,远慕夷、齐之高义”[6](P67)。向往闲云野鹤的隐逸生活的李煜,强行被架到皇帝的宝座上,消极被动从事治国的大业,声色犬马,亲奸吏疏贤臣。结果自然不如人意,江山社稷在他手中断送,最不堪回首的莫过于被俘北上的那一天,“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2](P130)。一个极为敏感和痛苦的灵魂在他的后期词中清晰可见,他深陷于巨大的痛苦中无法自拔,并在不断的自我批判和反省忏悔中赎罪,以求解脱。忏悔意识充斥后期词篇,成为血泪之作,他把内心深深的自责、愧疚、悔恨等感情全部宣泄出来,毫无保留,毫不掩饰。如“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2](P111)“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2](P118)“多少恨,昨夜梦魂中”[2](P114)等词句,都有特别明显的表达。

(三)伤春悲秋岁月易老的生命之悲

我们耳熟能详的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2](P111)等词句都在感叹春去秋来、时光无情、岁月易老,由此引发的生命之悲更加浓郁,这种悲剧意识几乎涵盖后期所有词作。如《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2](P118)全词以一处林花的零落写出一种生命之悲。以小见大,令人神伤。“太匆匆”这三字何等浅俗,却给人一种自然深切的哀叹,李煜用纯真的感情与直感去观照世界,生动传神表达生命之悲。“太匆匆”把生命的短暂与无常之悲写得直白露骨。叶嘉莹评价此句说:“人家写的不是外表,人家写的是那一份内心的真挚的感动”[7](P164)。人世间这些美好的事物原来也像花一样短暂,随时会被风雨挫伤。故李煜发出了“几时重”的悲叹。但是花落不会重开,往事也无法重来,只剩下一片滔滔滚滚的无休的长恨。

王国维曾将南唐后主李煜与北宋徽宗赵佶两人进行比较,两人艺术天分都很高,都善于作词,皆废政事,且都做了他国的阶下囚,然而,不同的是李煜酷好浮屠,赵佶痴迷道教,后主亡国后犹有痛失家国之悔,世人皆惜怜之,而徽宗亡国后仍计较于个人得失,百姓皆唾骂之[8](P136)。可见,二人精神境界有高下,词境亦有霄壤之别。李煜后期词是在绝望之中所唱出的生命哀歌,意象丰富,意蕴深厚,抒情内容与前期词迥异。但是,从词的抒情艺术来看,李煜词有一以贯之的特质,无论前期还是后期,所抒发的情感自始至终都是真挚、自然和率直的[9](P152)。李煜四十二年的人生经历注定是一场悲剧,从他继位开始,再到亡国,最后到被毒死,这个过程是悲剧的开始、发展到高潮,悲剧贯穿于李煜政治生命的始终。然,李煜多愁善感的文人气质与坦诚纯真的性格使其词作别具一种特有的悲剧意识,那里有亡国之殇、忏悔意识和生命之悲,这些承载李后主深哀剧痛的词篇虽历尽千年仍广为流传,引起后世无数读者的心灵共鸣,历久弥新。李煜词独具的丰富意象和深厚内涵,向来是我国高等教育阶段语言文学类相关课程的重要教学资源,笔者期望通过本文的研究有助于人们更深入全面地认识李煜词的文学魅力和教育价值,引领学生更深刻地领悟后主词的审美性和思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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