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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送日本内藤博士》写作及赏读中的相关史事辨正

2023-01-17陈鸿祥

嘉兴学院学报 2023年1期
关键词:内藤王氏王国维

陈鸿祥

(江苏省委 党史工办,江苏南京210036)

一、题引

王国维的七言古诗《海上送日本内藤博士》(以下简称“送行诗”),是其归国翌年(1917)写赠来上海访学的日本京都大学教授内藤湖南(1866—1934)的,其起句“安期先生来何许”,以古代神仙“安期先生”称许内藤,足以引发读者联想到李白落笔即以“仙人东方子”(1)按:东方朔。破题写赠行程数千里来访的魏万五言古诗《送王屋山人魏万还王屋》:李白的“落帆金华岸,赤松若可招”,热赞相传于金华赤松涧得道成仙的赤松子;而王诗的“赤松洪崖为伴侣”,则径自让“赤松子”做了内藤的“游伴”。有所差异者,李白诗题有“并序”——所谓“序”,殆即该诗之写作缘起;(2)李白诗《序》曰:“王屋山人魏万,云自嵩松沿吴相访,数千里不遇,乘兴游台越,经永嘉,观谢公石门,后于广陵相见。美其爱文好古,浪迹方外,因述其行而赠是诗。”见《全唐诗录》卷二十一。而王国维则删除了加长版的原有诗题。兹将载于《观堂集林》的“送行诗”转录如下:

安期先生来何许?赤松洪崖为伴侣,蹴踏鹿卢龙与虎。西来长揖八神主,翩然游戏始齐鲁。陟登泰山睨梁父,摩挲秦碑溯三五。上有无怀所封土,七十二王文字古。横厉泗水拜尼甫,千年礼器今在不?雷洗觞觚爵鹿柤,豆笾钟磐琴瑟鼓。何所当年矍相圃?南下彭城过梁楚,飙轮直邸黄歇浦。回车陋巷叩蓬户,袖中一卷钜如股。《尚书》源出晋秘府,天宝改字笑莽卤。媵以《玉篇》廿三部,初唐书迹凤鸾翥。玉案金刀安足数,何以报之愧郑纻。送君西行极汉浒,游目洞庭见娥女。北辕易水修且阻,困民之国因殷土。商侯治河此胥宇,洒沉澹灾功微禹。王亥嗣作殷高祖,服牛千载德施普。击床何怒逢牧竖,河伯终为上甲辅。中兴大业迈乘杜,三十六叶承天序。有易不宁终安补,我读《天问》识其语,《竹书》谰言付一炬。多君前后相邪许,太丘沦鼎一朝举。君今渡河绝漳滏,眼见殷民常黼冔。归去便将阙史补,明岁寻君道山府,如瓜大枣傥乞与。我所思兮衡漳渚!(3)“送行诗”初刊于1923年王国维手定之《观堂集林》(二十卷本)卷十九,后编入《遗书》本《观堂集林》卷二十四。标点则为笔者拟加,盖古风有异于律绝,自1980年代以来,各家编录此诗,标点非尽一致,实缘于对诗句解悟不同耳。

在笔者所撰的《王国维年谱》中,为《海上送日本内藤博士》加按语云:

此诗原题《湖南先生壮游赤县,自齐鲁南来,访余海上,出赠唐写本古文〈尚书〉残卷(景本),赠诗志谢,并送其北行》(注:据日刊本《遗墨》)[1]203-204(4)按:所“注”日刊本《遗墨》,殆即王氏“自沉”翌年,标有日本昭和三年(1928)七月刊印之《王忠悫公遗墨》,辑集影印了包括“送内藤”诗在内的王氏遗墨20种;现有王亮作序,卷首弁“丙申仲冬月安化王氏据日本昭和三年印”本,参见《王国维先生遗墨二种》(中华书局,2017年影印)。

须作说明的是,继拙作《王国维年谱》之后面世的《王国维年谱长编》(以下简称《年谱长编》)亦谱入此诗题,改称为“序题”,而将题中“壮游赤县”误录为“北游赤县”;[2]236又继后面世的《王国维诗词笺注》(以下简称“王诗《笺注》”)则将“北游赤县”之“序题”改移于诗尾,亦即由“序”变成了“跋”。[3]“赤县”实即“赤县神州”之略称,“壮游”则谓其“始于齐鲁”的中国之行,任兴而游,当然也不限于南北了。

二、“送行诗”写作史事辨正

那么,王国维这首“送行诗”,究竟作于何时、因何而作?这就关涉“湖南先生”中国之行的行程、动因、抵沪时间及随行人员等,并且要追溯到赵万里的《王静安先生年谱》[4](简称“赵《谱》”)之相关论述。

先看作诗时间。影印于日刊本《遗墨》的此诗手稿,款署“丁巳十月朔,国维稿”,亦即王氏自署作于1917年11月15日。白纸黑字,无可置疑。赵《谱》中,王氏丁巳四十一岁“编年诗”内载有“《海上送日本内藤博士》一首”,虽无写作时间,但有对内藤来访的记述:

赵君是否亲睹王氏写赠内藤的“古风”手稿,无从揣测;惟上述《年谱长编》、王诗《笺注》,皆误“壮游”为“北游”,看来应“出典”于赵《谱》之“自北方来游”了。但其根本之误,则在于将内藤湖南与富冈谦藏之“来游上海”,合而为一;在后起的“长编”年谱内将各不相谋且先后到访的富冈、内藤“游上海”作了有悖史实的捏合。这就有必要查证现已刊布的罗振玉、王国维二人就富冈、内藤来沪的相关书信及其他史料,还原真相,予以辨正。

(一)接访富冈谦藏

实情是,富冈来沪,乃单身独行,并未绕道“北方”;富冈先于内藤到访,有罗振玉致王氏书信为证:

富冈不日赴沪,将访公。弟意似宜以酒食答之,主客各一人可耳。前请公绍介诸人,弟已各致小物,以尊名赠之矣。[5]245

(二)接访内藤湖南

王国维在沪接待“始齐鲁”的内藤湖南来访,是在1917年11月中旬,距富冈谦藏赴沪达8个月之久。这也有罗振玉致王氏书信为证:“此间寺内仍不改助段政策。昨招湖南博士往东京,闻将至我国一行,匝月而返,又一密使也(请守秘密),不知湖南所蓄何政策。”罗氏此信作于1917年10月12日,亦即在内藤来沪前约1个月就发了“预报”,并请王国维将此信息转告“乙老”(沈曾植),“并属勿泄可也(因湖南系密使),因前有木堂游历之说,殆恐人注意,故改虎公”。据信后“继祖按”,有“寺内指寺内正义,时为日本首相,为政局,特遣内藤虎次郎(湖南)至中国作密探”之语。“木堂”即之后曾为日本首相的犬养毅,“因其地位高,恐人注意,故派内藤为密探”。[5]298-299

以上所谓“为政局”,殆指该年7月1日,张勋、康有为等拥宣统帝溥仪在京复辟一事(称宣统九年)。3日,段祺瑞在马厂誓师,通电讨贼;12日,“讨逆军”占领北京,张勋逃入东交民巷荷兰使馆。史称“张勋复辟”或“丁巳复辟”。[11]罗信所称“助段政策”,是说日本当局支持扬言“再造共和”的段祺瑞执政(国务总理)之北洋政府。

在此,笔者就内藤湖南其人及其学术行径补述数语。被戏称为“虎公”的内藤与罗氏同龄,属虎,本名虎次郎,字炳卿,号湖南;他与狩野直喜、桑原骘藏并称日本“京都学派”创始三巨头。但内藤并非“纯粹学者”,而是报社编辑、记者出身,曾任《大阪朝日新闻》政论记者,得以结交日本政学各界要人。内藤曾先后十次造访中国,广结新老政学名人:老者如严复、文廷式、刘鹗、沈曾植、柯劭忞、张元济等;新者如胡适、郭沫若、梁漱溟等。罗振玉、王国维的“辛亥东渡”,内藤是力邀者之一。不过,若论内藤与王氏交情,按照陈寅恪排序,“东国儒英谁地主?藤田、狩野、内藤虎”(《王观堂先生挽词》),内藤位居“第三”;而郭沫若则特别注意并引录了“送行诗”:“所谓‘多君前后相邪许,太丘沦鼎一朝举’,这更足以看出王氏的自负和对于内藤评价的分寸。”[12]事实上,内藤“游赤县”,皆有其特定的政治和军事目的,并趁机劫掠、盗取中国的古籍、文物,包括唐宋碑帖、敦煌文书、满文档案等,可谓劣迹昭昭、书不胜书。

罗氏反复嘱以“守密”“勿泄”之后,又于10月18日致信王国维,正式告知内藤行程及接访注意事项:

顷湖南来,言廿一启行,先青岛,次上海,次湘,次苏(6)按:应为“燕”。。至沪欲访公与乙老、杨子勤,并至翰怡处观《旧五代史》辑本、《宋会要》。见乙老时请告乙与(7)按:“与”前疑夺一“勿”字,当为“勿与”。大放厥词,告以真正社会情形可也。……到青岛尚须谒素、劳、刘诸君,属弟为介绍,故知之。弟意渠欲知宗、革、政三方情形,故弟甚愿乙能多方破其迷也。[5]301

信中嘱托王国维,“渠在沪,请公为介绍一切”,并且强调,“此君到沪,请与乙商,宜借学问为名周旋之,不可冷淡为宜,渠讳言政府所派,谓不可舐破”。[5]301

好一个“舐”字!内藤既为“密探”,或者说高级文化特务,最忌被说破露真;之所以特嘱“乙老”(沈曾植)对内藤“不可冷淡”,因为此公于“复辟”中“受职学部尚书”,故甚怕他会“大放厥词”而得罪了“助段”反“复辟”的日本当局“密使”啊!

然而,“游”兴至高的内藤,“偏何姗姗其来迟”呢?王国维乃以“南下彭城过梁楚,飙轮直邸黄歇浦”咏其“南下”行踪,盖“邸”者,抵也,古通用;“飙轮”当取意于梁·沈约“因戒倦轮飘,习障从尘染”(《八关斋》诗)之“轮飘”,喻飞驰于津浦线的火车;“黄歇浦”者,上海也,相传黄浦江乃战国时楚相春申君黄歇开凿,故又名“春申浦”,上海简称“申”,殆亦自此而来。[13]11月8日,内藤抵沪当天,王国维致书罗氏,告以“今日湖南博士来此”,云:

渠等自青岛行登泰山,谒孔林,济南、金陵又复小住,故至今日始到。在青晤素、潜二公并严先生(8)按:罗继祖注:严先生指肃亲王。。惟韧老,在青时人言返曲阜,至曲阜又云在青,故未及见。……今日同往访逊老(9)按:乙、逊,均指沈曾植。,但谈学问,不及他事。明日往刘翰怡观书,后日逊约晚餐,当可畅谈。[6]311

是日,王国维为内藤往访又致书刘承干(翰怡),转录如下:

旧友日本京都大学教授内藤博士(虎次郎)顷以调查学术至沪,与其弟子、议员高桥君及稻叶君俱。内藤君系日本汉学大家,稻叶君亦专门研究本朝(10)按:指清朝。史事者,久仰收藏之富,欲一观插架。拟于明日午后三四时奉诣,乞为介绍。[14]

这样,内藤湖南及其随员一行三人,于11月8日抵沪,王国维则忙着写信介绍、陪同访学等,至11月15日写赠“送行诗”,前后接访耗时,亦当一周。

(三)完全“离谱”的添改

然而,在《年谱长编》内,内藤湖南来沪,原为“三人行”,却被添加为四人;访期本在11月,却被改成3月——所谓“年谱长编”,这就完全“离谱”了。

谨按:何谓内藤来沪“三人行”?既有王国维致刘书信为证,更可佐之罗振玉预报内藤“廿一启行”的致王书信,告以“从行者为稻叶君山,又一代议士”,[5]302“又一”者,殆即王氏致罗书信中所说“议员高桥”,而《年谱长编》却作了如下“介绍”:

日本友人内藤虎次郎及高桥、稻叶、富冈谦藏等来上海,先生介绍内藤博士等与刘翰怡相见。[2]202-203

显然,如此“介绍”,只是为了将内藤与富冈的上海之“游”捏合在一道,故在王国维“介绍内藤”与刘承干(翰怡)相见的书信内添加富冈谦藏,使之做了“从行”者。不惟如此,王国维这封“介绍内藤等”与刘相见的书信,落款“廿四日下午七时”,未署年、月,参证罗、王书信,可确证为丁巳九月廿四日(1917年11月8日);[14]482而《年谱长编》却标为“二月二十四日(3月17日)”,以使之与王氏款署“闰月朔日”(11)按:丁巳闰二月,即1917年3月23日。告知“富冈君到后”的致罗书信日期相衔接。如此擅改日期,可谓误莫大焉!

那么,以罗氏致王、(12)罗振玉致王氏书信,告知内藤行程,除上述预告“将至我国一行”“廿一启行”两信外,尚有:10月22日“湖南来,昨夕启行”(按,“昨夕”即10月21日,是可知罗氏预告之“廿一启行”,乃阳历10月21日,见《罗振玉王国维往来书信》第305页)。王氏致刘书信互证,内藤来沪时间为1917年11月。此时间之确信,还可参证郑孝胥1917年11月的相关日记:

(11月9日)得长尾雨山来书及一绝句,由其友内藤虎次郎带来,友永同来访,余适出,未晤。(13)按:“永”者,殆即王国维,“永观堂”之省称。

(11月10日)晨,与大七同过东和洋行访内藤虎,客座遇张菊生。内藤号湖南,为日本名士,颇博雅,赠余玻璃板《真草千文》一册,杨惺悟跋为唐摹智永;内藤据大东寺长物所记“《右军千文》二百三行”与此相符,定为唐人摹拓右军真迹。

(11月17日)内藤虎复来访,不遇,留字而去,云:今夕赴汉口,将来可通信。[15]

郑氏以上三日所记,殆可确证内藤来沪时间为1917年11月,可补罗、王书信未及之数端:一是内藤在沪下榻于日本东和洋行,既为政府密使,其行止阔绰,自非独行讲师富冈可比;二是内藤离沪时间是在王国维作“送行诗”后两日(即11月17日),进而可落实其在沪活动起于11月8日、讫于17日,足为10天;三是王氏“送行诗”中的“送君西行极汉浒”,盖“汉浒”者,汉江之滨,由内藤访郑“留字”,可指实其“西行”之地为汉江。

(四)完全落入了杜撰

然而,《年谱长编》于“10月26日(九月十一日),《跋魏毋邱俭丸都山纪功刻石残卷》”称:“此日本友人内藤虎次郎所赠”“初稿手迹影印于陈乃乾所编《观堂遗墨》卷上”,并抄录了“跋说”,引录了王国维就此刻石致罗氏书信。紧接着“谱”入了“是日,又撰《海上送日本内藤博士》(诗一首)”,并据《王忠悫公遗墨》,录入其误为“北(14)按:应为“壮”。游赤县”的“序题”,抄录了“诗说”;问题是,在内藤3月抵沪相隔近8个月之后,怎会于10月骤然“又撰”“送行诗”呢?此“送行诗”怎会与彼“刻石跋”撰于“是日”(即“同一天”),诗跋二者,关联何在?

谨按:王国维“此魏毋邱俭纪功刻石残字”跋称:“此刻出土十余年(15)按:光绪三十二年丙午,即1906年。,世罕知者,日本内藤博士(虎)以此本贻余,因书其下”,款署“丁巳重阳后二日”(16)按:即1917年10月26日。,旋补书亟赞此刻“可谓人间之瑰宝”的“次日又题”,[16]并致书罗振玉云:

昨日以魏毋邱俭纪功石刻影照拓本装成,漫书其上,得千字,将来可修改为一跋。此刻可贵乃至无可比拟,不知原石在何处?或已为日人得之。[6]309

王国维此信写于10月28日,介于内藤湖南启行(10月21日)至抵沪(11月8日)之间,那正是内藤“翩然游戏”齐鲁,兴致昂然登泰山、谒孔庙之际啊!由此书信,可知内藤“以此本贻余”之“此本”,殆即“影照拓本”。“贻”者,赠送,但不必当面赠送。而王氏送内藤诗手稿原题则谓“访余海上,出赠唐写本古文《尚书》残卷(景本)”。盖“出赠”者,“见面礼”之谓也,亦即当面赠送。然则,“石刻影照拓本”既装裱题跋于内藤来沪之前,则其“贻余”必当更前于“访余海上”;且内藤“访余”面赠者为“影照”的唐写本古文《尚书》残卷,与此“石刻影照拓本”,可谓风马牛不相及。

尚须说明的是,王国维自言“修改为一跋”的这篇跋文,不是“略加修改”,而是充实重写(17)按:删除了“日本内藤博士(虎)以此本贻余”。,凡千七百余言,以《北史》《魏志》所记与此刻石残字互证,足显其为埋藏地下的宝贵文献,故深为原石可能佚散海外、“已为日人得之”而欷歔不已。[17]《年谱长编》抄录“跋说”,则是录“遗墨手迹”之“题”,而抄王氏改定之跋;同样,其抄录“诗说”,乃录“遗墨序题”,而抄王氏改定之诗,这样随意以“跋”配“诗”,搭抄诗文,实乃“随编”。尤其是,《年谱长编》将王国维“漫书”于“残石拓本”下的跋文手稿所署“丁巳重阳后二日”及书赠内藤湖南的“送行诗”手稿所署“丁巳十月朔”概予删除,揆其所以留头(题)斩尾(落款),盖为掩没真实的写作时间;所谓“是日,又撰《海上送日本内藤博士》”就成了杜撰!“长编”于其杜撰的“是日”条下,特加按语,照录如下:

[按]《王谱》系此条于11月15日,疑误。[2]236

此处还有一点要说一下:在《年谱长编》内,凡引录赵万里《王静安先生年谱》者,多标以《赵谱》;然则,此“《王谱》”究指何谱?谛审“系此条于11月15日”,殆指拙撰《王国维年谱》所谱“纪功残石跋”,实录王氏原署“重阳后二日”(10月26日);“海上送内藤”诗则为该月(即十月)朔日(11月15日),[1]203亦即悉据王氏落款所署月日;“长编”所谓“疑误”,实乃自行坐实了其所谱“是日(即10月26日)又撰”之王氏作诗时间纯系杜撰。

三、“送行诗”赏读及史事辨正

那么,应该怎样赏读王国维的这首“送行诗”?有的王诗“笺注”称:1917年3月,内藤“携其弟子高桥、稻叶与富冈谦藏来华作学术考察”,由青岛上岸,经山东、江苏至上海;10月,“内藤复北游,静安赋此诗赠别”,并评述其诗称“诗中想象内藤在中国的游踪所见,并感谢其到访送礼。后半段议论殷代古史,可与《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同读。”[3]显然,“笺”中内藤“来华”之人员、时间等,悉数照搬了《年谱长编》的记述,而以“复北游”加以链接;这样,“复北游”就成了“关键词”!问题是,内藤“3月来华”,何能流连忘返、延宕至10月“复北游”?显然是欲借此“关键词”来弥缝自3月至10月的“时间差”,以使之“笺假成真”,结果却是与“内藤来华”真相愈“笺”而愈远。所以,有必要围绕“送别诗”文本,辨明王氏为内藤之行赋诗之真意。

(一)“送行诗”之诗题与文本

王国维的这首“送行诗”,曾被编入了最新刊布的致沈曾植书信中,不妨全文照录,以存其真:

日本内藤博士(虎次郎)漫游赤县,自齐鲁南来,访余海上,出赠唐写本古文《尚书》景本,欢然道故。复将泝江西行,遵陆北上。赋诗志谢,并送其行。录呈东轩先生大人削正。 国维[7]67

谨按:这封书信标为《致沈曾植》(一九一七年十一月十五日),并有题注称:“此札后附《海上送日本内藤博士》诗,该诗手稿自注作于‘丁巳十月朔’。原件中国国家图书馆藏。”这表明,王国维确以“录呈”以求“削正”的方式,将此诗抄寄沈曾植(东轩),惟署大名“国维”而未具时日,故其“录呈”时间,非必“自注”作诗之日——这是应予说明的。但更有甚者,还在“赋诗志谢,并送其行”所加的注语:

此后附王国维《海上送内藤博士》诗,文字与《观堂集林》本及日本博文堂版《王忠悫公遗墨》影印件颇有不同,因未得全帙而省略。[7]67

请注意此处的“未得全帙”!所说“未得”,指王诗“全帙”已佚,抑或“藏”方未肯出示王诗手稿?如属后者,乃为学术资源垄断,责在藏者;如因全诗佚散不全而“省略”,实为学术失责。须知:王氏之作,如同其论清真“诗之存者,一鳞片爪,俱有足观”,[18]怎可任意“省”而“略”之?实则,王国维“录呈”沈氏者,乃是诗题,合之以“后附”者,殆为“送行诗”全璧,不可任意“省略”。

不过,如同李白写赠“王屋山人魏万”的“送行诗”原题(即“并序”)“云自嵩宋沿吴相访,数千里不遇”,又有“云自嵩历兖,游梁入吴,计程三千里”的“义同文异”之“另题(序)”;[19]王国维写赠内藤与“录呈”沈氏,亦一诗而二题,非惟“义同”,且可异文互补。一是称名的不同:前者写赠本人,故讳其名而尊以“湖南先生”;后者则直书“虎次郎”本名,并标示其为“博士”的学者身份。二是中国之行的称谓:前者称曰 “壮游赤县”——盖“壮游”者,怀壮志以远行,这当然是对负有“政治调查”使命的“国家级密使”(实即为文化特务)内藤之行的显扬;后者则称“漫游”,亦即无拘无束、任意而游,正是因为以“学术访问”掩饰“政府所派”的真实身份,并补以“欢然道故”——所谓“欢”者,表示老友相聚,谈学话旧,当然无关罗氏书信中所言的“宗、革、政”了。“录呈”诗题中更增添了内藤自上海“泝江西行,遵陆北上”——“泝”为“溯”之异体;“西行”就是乘船坐江轮逆水而上;“遵陆”则是自汉口循铁路北上。罗振玉致王氏书信中曾多次转告“次湘、次燕”的行程,即离沪后去长沙、 到北京。看来,内藤原有“到湘欲谒王葵老(18)按:王先谦。”的“预设”,终因奉命出使、“匝月而返”的政府指令而取消,王国维曾释甲骨文 “旬”字,说“殷人盖以自甲至癸为一旬”。(19)即十日为旬。[20]“匝”者,环绕一周曰一匝,“匝月”殆即自朔(初一日)至晦(月之最后一日)整一月;准此,可知其“录呈”沈氏“送行诗”题所标示之南来、西行、北上,不惟“路线准确”,且按“线”计“时”,其“匝”虽破而时差不会过大,当然更不可能有前后相距七八个月的“南来”“复北”了!

通过赏读并试析误录为书信的“送行诗”题,进而由上述“省略”的诗注,展现了王氏“送行诗”文本有三:一是王国维改定并编入《观堂集林》之定稿本;二是王氏“自沉”次年(1928)影印于日刊本《遗墨》的题赠内藤本人之手稿,这是原初的手稿本;三是录呈沈曾植的修改本。

趁此,吁请收藏者,无论此修改本是否“全帙”,都是王国维研究的至关紧要的学术资源,切莫“省略”。

(二)西来南下沪相会,《玉篇》书迹想初唐

“西来南下沪相会,《玉篇》书迹想初唐”,这应该是王国维这首“送行诗”的第一乐章,谨再录原诗以为赏析:

安期先生来何许?赤松洪崖为伴侣,蹴踏鹿卢龙与虎。西来长揖八神主,翩然游戏始齐鲁。陟登泰山睨梁父,摩挲秦碑溯三五。上有无怀所封土,七十二王文字古。横厉泗水拜尼甫,千年礼器今在不?雷洗觞觚爵鹿柤,豆笾钟磐琴瑟鼓。何所当年瞿相圃?南下彭城过梁楚,飙轮直邸黄歇浦。回车陋巷叩蓬户,袖中一卷钜如股。《尚书》源出晋秘府,天宝改字笑莽卤。媵以《玉篇》廿三部,初唐书迹凤鸾翥。玉案金刀安足数,何以报之愧郑纻。

谨按:诗以“安期先生”起兴,落笔就把我们带入了“谪仙人”李白神游的仙境。盖“安期”即安期生,古称“老而不死曰仙”(《释名》),安期号称“千岁公”,是“秦皇汉武”心目中的“老神仙”:秦始皇与之促膝谈心三昼夜,“赐金璧数万”,他却悄然遁入了蓬莱山下;[21]汉武帝闻“安期生食巨枣,大如瓜”,急欲见面不可得,故司马迁赞他“合则见人,不合则隐”。[22]还有“洪崖与松子,乘羽就周王(20)按:周穆王。”(陈·阴铿《咏得神仙诗》),而王国维则从郭璞的《游仙诗》请来寿千岁、“炼五石”的安期先生,更让“赤松(21)按:“神农时雨师”。临上游”“右拍洪崖肩”,结伴随行,这又是何等壮观!

当然,以“安期先生”指称内藤湖南,只是托喻“来何许”?传说,渤海中有“三神山”:蓬莱、方丈(22)按:亦作方壶。、瀛洲;日本旧称东瀛,赴日曰“东渡”,则化身为安期的内藤自日来华,当然是“西来”,而非“北游”。他“南下彭城过梁楚”,“彭城”殆即徐州,“梁楚”实指开封,古称大梁,都是兵家必争的重镇。“丁巳复辟”时,张勋就是在徐州召集军政要员议定率“辫子军”北上的;而内藤正是在这样的“翩然而游”中探取军政情报,上海又成了他“壮游”(或“漫游”)的中转站。

实际上,王国维早年曾引进近代西方美学理论中的“游戏论”,以文学为“游戏的事业”,认为“诗人视一切为外物,皆游戏的材料也”。[23]王国维的这首“送行诗”,思接千载,驰骋笔墨,写内藤之游“始齐鲁”,而行起“蹴踏”,则语出《维摩经·不思议品》,云:

凡夫下劣,无有力势,不能如是逼迫菩萨。譬如龙象蹴踏,非驴所堪,是名住不可思议解脱菩萨智慧方便之门。(23)见《维摩诘所说经》卷中之《不思议品》。

值得注意的是,“蹴踏”一语,手稿作“三蹻”,语出《抱朴子·杂应》,云:

若能乘蹻者,可以周游天下,不拘山河。凡乘蹻,道有三法:一曰龙蹻,二曰虎蹻,三曰鹿卢蹻。或服符精思,若欲行千里,则以一时思之;若昼夜十二时思之,则可以一日一夕行万二千里。[24]

就这样,王国维以“游戏”的笔触,取佛典、道经,挥洒自如地实现了释、道二家的“无缝对接”。盖“蹻”,即后起通行的“跷”之本字。实则,被道家说得玄之又玄的“三蹻”,原是“我本江南人”的王国维早岁亲历的江南乡间庙会中高难的游乐节目“踏高跷”。

当然,游戏还只是开头。“秦皇汉武”显扬其大一统的泰山封禅之举,那是何等威严赫然?而诗以“睨梁父”一语尽之,又是何等轻巧!?“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杜甫《望岳》),梁父(亦作梁甫)不就是泰山下一个小山包么?诸葛亮在他的曾为泰山郡丞的老父过世后,常以《楚调曲》吟唱《梁甫吟》,凄苍悲凉,至今仍是其山东老家(原籍沂南县)乡亲们乐道的传说。[25]

当然,太史公笔下之封禅,还不止于此,且看:

秦穆公即位九年,齐桓公既霸,会诸侯于葵丘,欲封禅。管仲曰:“古者封泰山禅梁父者七十二家,而夷吾所记者十有二焉。昔无怀氏封泰山,禅云云;虑羲封泰山,禅云云;神农封泰山,禅云云……”[22]206

无怀原是伏(虑)羲、神农的前辈。是故,“摩挲秦碑溯三五”,追溯三王五帝,“上有无怀所封土,七十二王(24)按:手稿作 “七十二家”。文字古”,“无怀”才是“七十二王”之首。

值得注意的是,有的“笺注”王诗,引《管子·封禅》房玄龄注 “云云山在梁父东”,摒弃《史记·封禅书》,而径引《管子·封禅》之“管子曰:‘古者封泰山禅梁父者七十二家,夷吾所记者十有二焉’”。[3]252不知房玄龄在注《管子》时,于《封禅》特加题注云:

元篇亡。今以司马迁《封禅书》所载管子言以补之。(25)见《管子》卷十六之《封禅》。按,“《管子》注出房玄龄(或云出唐国子博士尹知章)”,见戴望的《管子校正凡例》,引自《诸子集成》(五)(中华书局,1954年版)。

经笔者查对,《管子·封禅》起自“桓公既霸”、讫于“于是桓公乃止”,一字不漏,悉数抄录“司马迁《封禅书》所载管子言”。而弃《史记》而改引《管子》,实属妄笺、谬注,应予勘正。

内藤一行自齐入鲁登泰山,敬神之后就来到曲阜尊孔拜仲尼。孔子曾夸口“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论语·卫灵公》),王国维就仿“昔仲尼,师项橐”的《三字经》之“匏土革”“乃八音”体例,以更为轻快的游戏之笔,从立于孔庙的礼器碑文精妙的汉隶中拈出“雷洗豆笾,钟磐鼓瑟”等十数字,(26)见《鲁相韩敕造孔庙礼器碑》,东汉桓帝永寿二年(156)立,隶书,16行,被誉为汉隶精品。不由得使我们遥想这位老夫子当年“祭神如神在”的那种虔诚。诗又云:“何所当年瞿相圃?”史称“孔子射于瞿相之圃”,郑玄注:“瞿相,地名也。”(27)按:其地在兖州曲阜县南三十里。那么,何谓“圃”?郑失注。孔颖达疏其音读。孔子则自谓“吾不如老圃”(《论语·子路》),盖以“老圃”指称种菜老农:“圃”者,专指菜园,泛指园子。《诗经》有“九月筑场圃”(《豳风·七月》),是其谓也。而孔子“游于艺”(《论语·述而》),“圃”应该是教授诸生礼、乐、射、御、书、数“六艺”之学园,并且设有“靶场”,进行“实弹演习”;孔老夫子曾亲自操演自己的强项——射箭,成为轰动一时的游艺新闻!2500余年过去了,而“观者如堵”,至今仍是鲜活如新的成语。

以上说的是,内藤西来南下,终于到了上海,王国维收受了其“见面礼”——唐写古文《尚书》残卷(影本),并且依然用游戏笔墨咏之:“天宝改字笑莽卤。”所说“改字”,清代经学家皮锡瑞有论述如下:

若唐玄宗诏集贤学士卫包改古文从今文,乃以当时俗书改隶书,与汉时今文不同。《文献通考》曰:汉之所谓古文者科斗文,今文者隶书也;唐之所谓古文者隶书,今文者世所通用之俗字也。[27]

谨按:手稿作“开元开(天)宝笑莽卤”,殆指唐玄宗之二次“诏改”。开元十四年(726),玄宗以《洪范》“无偏无颇”声不协为由,诏改其为“无偏无陂”;天宝三年(744),又诏集贤学士卫包改古文从今文。(28)见《新唐书》卷五十七:《艺文志》一之《今文尚书》十三卷注文。而《文献通考》则概之曰:“唐孝明不喜古文,以今文易之; 又颇改其辞,如旧‘无颇’,今改‘无陂’之类是也。”(29)见《文献通考》卷一百七十七:《经籍》四:《尚书注》“晁氏曰”。然则,被称为“明皇”实乃昏君的李隆基之“莽卤”,岂仅对《尚书》古文之“不喜”“颇改”?按照鼎堂郭氏生前所遗书中描述,开天之际,文恬武嬉,以致“铠甲兵器都锈坏了”,安禄山一朝叛乱,“盛唐”顷刻“白骨成丘山,苍生竟何罪?”(李白《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韦良宰》)“诗仙”之哀,岂夸大哉![28]

这就无怪乎王国维要“千秋郅治想贞观”(《题敦煌所出唐人杂诗六首》之五),并且要借“媵以《玉篇》廿三部”的内藤陪送之礼,热赞“初唐书迹凤鸾翥”了。对此,罗振玉影印此书残卷跋中云:

原本《玉篇》残卷,起言部讫幸部,日本田中伯(先显)所藏,今赠早稻田大学文库。遵义黎氏已刊入《古逸丛书》中。乙卯秋,予始因小川简斋翁,得见原本,展卷不数行,已惊其书法之劲妙,洵出初唐人之手……知黎氏乃展转传摹上木,未得见原本也……黎本虽改字,然皆精确。予尝语吾友内藤博士,谓黎本与原本当并行,以资互证,且应存唐贤妙迹,博士韪之。[29]

谨按:《玉篇》,梁·顾野王编撰,成书于梁武帝大同九年(543),是现存第一部楷书字典。今本《玉篇》共30卷,采用《说文》部首,凡542部,实有22 000余字。罗《跋》所说“遵义黎氏”即黎庶昌,清光绪年间出使日本,曾以其所见《玉篇零卷》言部至幸部共23部为一卷,即原书第九卷,印入《古逸丛书》。[30]书法“劲妙”,显示了唐开国之初国势威武的气象。为让读者感知日本“《玉篇》零卷”与“今本《玉篇》”之差异,兹录举“言”部“谦”字说解于文后(参见附录二)。至于“唐贤妙迹”,诗既以“金刀”“玉案”喻其贵重,又借“愧郑纻”答谢,不复赘述。

(三)西行北上寻殷土,怀商思禹谱写王亥颂

内藤一行离沪西行,这是王国维“送行诗”的第二乐章,实乃由“序曲”而转入了正题:送行。先转录原诗如下:

送君西行极汉浒,游目洞庭见娥女。北辕易水修且阻,困民之国因殷土。商侯治河此胥宇,洒尘澹灾功微禹。王亥嗣作殷高祖,服牛千载德施普。击床何怒逢牧竖,河伯终为上甲辅。中兴大业迈乘杜,三十六叶承天序。

谨按:王国维以诗“送君西行”,行向何方?内藤启行前夕,罗振玉即书告王氏:“湖南博士行程,先鲁,次湘,然后入燕。”[5]304而其实际行程,如前所述,因受“匝月而返”的“密使”使命制约,“泝江西行,遵陆北上”,到了汉口就转道向北,并无“入湘”之行。而诗云“送君西行极汉浒,游目洞庭见娥女”,却依然循着“入湘”路线而行。盖“游目”出《离骚》“忽反顾以游目兮,将往观乎四荒”,而“娥女”则为娥皇、女英之“合名”。实则,“游目洞庭”,乃是王国维以屈原“《九歌》之曲”中的《湘君》《湘夫人》奏其“送行”乐章的最为精彩的神来之笔。“驾飞龙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这是《湘君》中的名句,郭译“飞龙”为“龙舟”,[31]259倒恰可与“蹴踏”“龙蹻”对应;郭释“君”字云“古人女子亦称君,如寡小君、湘君即其例”,[31]274甚确。而《湘君》之“蹇谁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人间词话》论“词之为体,要眇宜修”,(30)见《〈人间词话〉手稿之四三》,参见陈鸿祥编著的《人间词话·人间词注评》(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210)。殆即拈出于此。那“留兮中洲”之人为谁?王逸注云:

尧二女妻舜,有苗不服,舜往征之,二女从而不反,道死于沅、湘之中,因为湘夫人也。所留,盖谓此二女。(31)见《文选》卷三二之《湘君》《湘夫人》,王逸注。按,以下引文,具出此二篇注语,特予说明。

并且注明:“要眇,好貌也;修,饰也,言二女之貌,要眇而好,又宜修饰也。”又于《湘夫人》“帝子降兮北渚”注云:

帝子,谓尧女也;降,下也。言尧二女:娥皇、女英,随帝不反,墮于湘水之渚,因为湘夫人。

复于“目眇眇兮愁予”加注:“眇眇,好貌也”,“尧二女仪德美好,眇然绝异,又配帝舜,而乃没命水中”。值得注意的是,《湘君》《湘夫人》具以“聊逍遥兮容与”结尾,注称“逍遥、游戏”,又谓“聊逍遥”“聊且游戏”。面“送行诗”以内藤赤县之游为“始齐鲁”的“翩然游戏”,或即取意于此欤!

还须指出,王逸以“湘君”为湘水之神,而“湘夫人”为娥皇、女英;刘向则以娥皇、女英为“湘君”(《列女传》卷一《母仪》);在其他古籍中又有“湘妃”“湘陵妃子”“湘娥”诸名。此盖神话传说,各持所见,各逞其说。看来,王国维是比较倾向于《楚辞》王注,“娥(皇)女(英)”者,湘夫人也,实乃传颂千秋的中华女神!于是,“驾飞龙兮北征”,驰骋想象的“北征”与“北辕易水”的“入燕”接轨,并且进入了另一个神话世界——《山海经·大荒东经》中的“困民之国”:

有困民国,勾姓而食,有人曰王亥,两手操鸟,方食其头。王亥托于有易,河伯仆牛。有易杀王亥,取仆牛。

郭璞注云:

《竹书》曰:殷王子亥,宾于有易而淫焉,有易之君绵臣杀而放之。是故殷王甲微假师于河伯,以伐有易,灭之,遂杀其君绵臣也。(32)见《山海经》第十四《大荒东经》之《郭璞传》。

王国维《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之《王亥》章,移录了“《大荒东经》曰‘有困民国’”的全段记述及郭注全文,云:

此《竹书纪年》真本,郭氏隐括之如此。[32]

王国维何以如此无保留地赞赏郭氏“隐括”(非原文)之“真本《竹书》”?因为被称为“汲冢书”的《竹书纪年》出土于晋太康二年(281),(33)《晋书·束晳传》记晋太康二年(281)“竹简十数车”,盗发于汲郡(今河南省汲县)魏王古墓中,而杜预的《寿秋左传集注》则谓“晋咸宁五年”(279)。王国维赞“汲冢书”乃殷墟甲骨文字出土以前的最大考古发现之一,并据清代学者朱右曾所辑《汲冢纪年存真》,参校群书,撰《古本竹书纪年辑校》(一卷)。而郭璞(276—324)生当其时,适可见“真本”;而被列为“神仙”的郭璞,虽以创制《游仙》诗著称,却非“老而不死”;他以卜筮谏阻“镇南州,欲谋大逆”的王敦而被杀,(34)《太平广记》卷十三,引录《神仙传·郭璞》。尚未及“五十之年”耳。他周识博闻,除了注释《山海经》之外,所注《尔雅》也很有名,并被刊入《十三经注疏》,王国维曾引“《尔雅》郭注”之“逖”“逷”异文同义,以考定《天问》“有狄亦即有易也”,即其一例。此当须说明者一。那么,“北辕易水”与“困民之国”,又有何关联?盖易水,古属燕,源出今河北省易县,因燕太子丹遣荆轲刺秦王慷慨而唱的《易水歌》(《战国策》卷三十一之《燕》三)著称于史。王国维考“王亥毙于有易”,称“其国当在大河之北,或易水左右”,并据古书考殷商都邑,谓“殷之在河北,不在河南,则可断也”。[33]古称黄河曰“大河”,所谓“大河上下,顿失滔滔”者是也。然《山海经》所记“困民国”之“有易”,其地殆在大河之北、易水左右。此当须说明者二。其三,按照罗振玉预告,内藤湖南“先鲁后湘,然后入燕”之宗旨是作“政治调查”,其所告之“燕”指北京(旧称燕京),“入燕”则是为探问“张勋复辟”以后之政情动态,寻访参与“复辟”的伯潜(陈宝琛)、节庵(梁鼎芬)诸人,并无所谓“考察殷墟甲骨文卜辞出土地”之类的“访学”计划。而王国维之“首先由卜辞把殷代的先公先王剔发了出来”之“二考”及其“轰动了全学界的大论文”《殷周制度论》,(35)“二考”即《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及其《续考》,以上“二考”“一论”之赞语,出自郭沫若的《十批判书·古代研究的自我批判》,不复详注。皆刊于《广仓学宭学术丛书》第二集,署“民国六年,丁巳十月编”,正值内藤湖南抵达上海之时,故其落款“丁巳十月朔日”作诗为之“送行”,非“金刀”“玉案”所能比拟的贵重礼物,即此“二考”“一论”。据最新披露的学术信息,在日本发现了王国维送给内藤湖南的“把《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和《殷周制度论》”“合在一起”的“最初手稿”,称《殷周制度论》“大体就是《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的结论部分”。[34]所谓“结论部分”,实即初刊于《广仓学宭学术丛书》第二集,而编入《观堂集林》“删落不遗一字”(赵万里语)之《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附著之”《余考》;[35]而王国维据初刊本对此《余考》作了逐字逐句的校改,故非为“最初手稿”,而应是精心抄录赠送内藤之“录赠稿”。愚见以为,如取以校勘初刊本,盖其学术价值亦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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