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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溢南疆角落的诗章

2023-01-14董赴

绿洲 2022年7期

董赴

我流逝的全部岁月,也未能在南疆这片养育了我的土地走出多远。

十四岁那年,在舅舅家麦场上磕青了腿部、脚踝的结果,便是得以骑着辆二八杠的自行车和一群亲戚远足至十四团,据说是离沙漠最近的团场。那时候老人们正年轻,以姻亲结成的群体散落在塔里木河沿岸的各个角落,节假日孤独又热闹。随处可见边缘粗糙的水泥桥,杵着粗大螺栓的闸口,红柳扎成的篱笆,红砖铺地、泥皮剥落的砖房,以及干渠两边大片的田地、果园、灌渠,渠畔环抱垂柳,皲裂挺拔的胡杨树上溢出焦褐的树脂,劳碌的昆虫排成队,浓荫里一两只鸟雀扑簌鸣叫。孩子们在午休或周末乐此不疲地渡过水泥砌筑的桥洞,或趴在滚烫的沙岸上晾晒,小狗头、鲫鱼在河岸的芦草丛中乱蹿;而连队和团部的礼堂、影院、凉棚、照相馆、书店仍然保留着苏式建筑敦实、粗壮的开花柱头和油漆剥落的门窗。唯有逐渐活泛起来的市场,张挂着衣物、鞋帽、墨镜,书摊上叠放着金庸、梁羽生、古龙、诸葛青云,还有录放机里的邓丽君、张帝等和原本属于自留地里的新鲜蔬菜,部分肉食、野味,打破了原有的单调、贫乏、困窘。

回程照例是避开大车碾成粉末状车辙深陷的路面,在林带间人、车碾成的小路骑行。阳光焦灼,林荫里枯叶夹杂着或干或湿的土层,偶尔一两只蜻蜓离开摇晃的芦苇、灌木,蚊虫嗡营,蝉鸣聒噪,布谷声声。田埂下的渠水扯着细纹,柳树枝叶拂向水面。那些生动的场景没有因为路途的坎坷减色,我甚至在远离之后更为长久地眷恋吐着湿腥气息的渠水,落日里没入丛林的鸟雀,地头吐穗的苞谷和向日葵灿灿的花盘,木轴大门的吱扭声,白杨树梢的圆月,静夜里一两声狗吠所酝酿的梦幻和意境。

沿阿塔公路前行,塔里木河流域曾经广袤的牧羊人行吟千年的戈壁至今仍是条田、干渠、支渠和村镇不断延展抵御风沙的模式,父辈们20世纪六七十年代建成的几座水库调节着大小径流,养殖着天山雪蟹、鲢鱼、草鱼,水鸡、野鸭、野猪在湖心的沙洲上出没。天穹蔚蓝,云彩飘散,地平线的尽头,沙丘起伏。近处的池塘映着天光,周围防护林带纵横交错。太阳西沉时绯紅的霞彩会幻现出各种形状,胡杨、梧桐林的干枯或蓬勃都静默无声。窄长生锈扯着钢缆的木栈桥,被拱形桥洞鼓胀的水流,桥基茸茸的青苔和褐色飘摇的水草,水底粼粼泛白的条石……蚊虫的叮咬,柳荫下水漩的汩汩静流,一只暗藏芦丛的受伤的白鹭,闸口逐食的银鱼,水鸟、蜻蜓的翻飞和聚集,柴堆旁懒洋洋的藏獒、黑背、土狗……这部沾带诗意与活力的戏剧每天下午日落之前都要持续几个小时,没有恰当的词语可以为它们各自的角色定位,演出沿水渠上下纵横飞掠,挥洒自如地铺排及至辉煌落幕。

燠热的田野,因为苫网可捞的鱼群、土埂上硕大的西瓜和口感极佳的鸡肉、菜蔬而化为夜幕的浓重和习习凉风中的家宴。你很难在那些欢笑的脸上或者黑黝黝的肤色里寻找某种伤逝、失落甚至疲惫、厌倦残留的痕迹。眼前的景象唤起了悠久的回响——枝叶繁茂的田地、躬身打顶的农工,渔舟唱晚里满载的渔获,坝体高处游人的辽阔眺望。炊烟弥漫,凉棚旁伸长脖子的鸭鹅,邻居烟头点亮的脸,大铁锅铲子的刮响和敲打,周围响彻天南海北的口音,以及孩子们夸张的尖叫声,女人趿拉着拖鞋泼水的举动,渠水里光膀子的清洗,休息时刷抖音时的调侃,都归于浓重的夜色和窗内的鼾声。直到汩汩的水声、发白的天际、叶尖的露水和一两条游鱼的蹿跳迎接又一个黎明。

如果把几十年几代人为这片土地的付出和更迭徐徐展开:无数延伸的渠流如血脉浇灌到每一个角落,各式各样的植株作物、家畜和猫犬充实着绿洲。桑园沁甜,野兔觅食奔跑,长尾的野雉离人越来越近。沙丘铺上绿色,迁徙而来的候鸟不失时机地在湿地落脚。枣园、核桃园、棉田、农家门前的葡萄架、李子树,木架上青红的西红柿、顶着黄花的黄瓜和垂挂的茄子、辣椒。草丛里一两颗艳红的草莓。顽强延伸的电线杆、铁塔。长桥上渴望与决绝的夕阳,河堤里奔淌向远方的浊流。这些碎片式的记忆、岁月的回声和抛洒的汗水、智慧,一再搬上舞台,无需节略、扭曲或者缩减,传统的流逝与无奈,生生不息的更迭与新生,更像是三河汇流之地浩荡的疾风,坚定坦率地抚慰与来去。

那些深浅浓淡的流云,那些傍晚飞回栖息地的鸟雀,那些悠然自得的鱼群和摘下风帽、穿着时尚的人们,纷纷停落在一座座葱茏掩映的孤岛上,高处悬挂的灯装点黑暗里一两株柳树,灶膛里火焰毕剥。沙瓤的西瓜、咧开嘴的甜瓜、牛角酥盛在大盘里,狗摇着尾巴等待鸡羊的骨头。叹息在这里毫无意义,远处城市的灯火和乡野里鲜活的生命力糅合在一起,令人神往的田园无疑已经是风光的一部分,尽管这之后有着一言难尽的城乡差别和境遇期许。

我们不必过于重视传统的放弃与消融,在偏僻的南疆能同时感受雪山、草原、荒漠和绿洲是一种幸运。四周逶迤的沙包、村路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里,辽阔的图景由生灵扮演,鸟雀、昆虫的声带循着他们的爱好和本能。没有什么值得回忆的失落和向往,迸发活力的存在才值得倾心——人们从未真正认识这一点。

欢乐敞开窗口,抑扬顿挫的十二木卡姆和手鼓绷紧的击响、天空掠过的雁阵、田野里秘藏的野物、湿腥的水汽,应该成为寥廓天地里神圣的仪式。无数人煞费苦心地收集生活的原味、本真,寻求破碎远方和诗意的原材料——那些湮没、口传、书写下来的占有一定地位的历史风云和现实词汇的碎片,固然有超拔于原先群体的资本。但车轮碾起的烟尘和流淌的汗水,额头雨滴的清新,苇叶的刺拉,剪枝拉伸,打埂播种的日常,才能把自然景物和人的今昔加以结合的同时,让时代的脉搏如河水的奔涌蜿蜒无尽。

南疆带风沙气息的腔调、词汇直爽而抑扬顿挫,根本不理会其他这样那样的措辞。令人耳目一新的群体的开阔、塑造,盐碱的冷硬碱涩和热情奔放的节奏的凝聚,发掘并丰富了亚洲中心古老的史迹的片段,龟兹、昆岗文化与当代缩小中西部差距的宏略重新契合。来自阳关外祖籍的积淀和传承着南方海域与北方中原的印记的佳肴、习俗,由于路途遥远,逐渐混杂、改良,互通有无。地域的民族风情、原生态的地貌景观、遗忘大半的游牧野性,黏合、杂糅的力度非但没有衰退,反而十分强烈,这就是绿洲的阅历。它们经历了数千年丝绸之路的兴衰和塔里木河的改道而幸存下来,当初那些沙漠之舟和曲折古道、新路,把军人、囚犯、知青、盲流一批批收留下来。一个个连队、团部、城镇、牧业队,成了历史的基础与总和。各种文化荟萃一堂,人种混杂,语言繁多,沸腾的生活大潮和战天斗地的豪情让甘苦、甜蜜成为后人的荫庇和风骨。

之后的几十年里,一代又一代人,在日月不变又截然不同的轮回下,看到更迭高度和厚度的泥坯、砖瓦、混凝土墙壁,屋顶的椽子、编织的天花板、石膏线甚至多元化层次、块垒地拷贝、砌筑。周围的树木逐年枝叶茂繁,一只只燕子扑棱着翅膀飞到屋檐下,鸽群的哨音悠扬。一排曾经跃出地面,如今雨渍斑驳、倾屺的地窝子兀立偏远,通向田间地头的小路淹没在芦丛、红柳的静寂里,更多更宽敞的大路却是车流日益川流不息。

下雪的日子里,阳光宽阔,阴冷的寒凉在劈柴的烘热和嗞嗞暖气的抽响里,周围的自然和起伏的田地一样,厚重无声却保持着随时欣欣向荣的一种状态。这种固有的单调与蓬勃摒弃了单纯以天时为基础的浅薄,四季分明的凝重感甚至相对地严酷,甚至重塑了绿洲文化甘苦豁达的底蕴。就季节这个词的真正意义来说,这里更懂得一年里树叶有凋零的时候,收获会因为不期而遇的冰雹或霜冻减少,路途会因为遥远而产生额外的成本。而热与旱、晴与雨、光与影、日与夜,受到时序多重的限制,与其揣测市场与需求的矛盾的微妙性和想象的复杂性,不如埋头耕耘顺其自然,而不自我满足或自怨自艾。

南疆乡村与传统意义上的乡村不同,更多时候它是以改变、改善环境决定自己的规模,因此它们不是根基稳固地缅怀宗族的族群、院落以及短小精彩的断章,不是喧闹和熙攘的农耕的模板和原型,不似其他省份所属平原上恒久的村落,更像是一种荒旱孤寂的边缘生态的补充与平衡。它是在两千多年的岁月里戍守、联结、打磨、融合灌注成得天独厚的雄浑气度。

在每一个路面泛白发烫的下午,门前的柴棚、凉伞撑开凉荫,茂盛的菟丝子攀缘到了篱笆的角落,渠畔白亮的水色和蜡质叶面泛白的杨树,远处朦胧的空旷,叫人想起那个垦荒年代独有的简单的风琴的伴奏声和肩挑手推的体力极限的磨砺。今天的人们(包括当年的)很难再把那种苦中作乐看成是荒凉:五湖四海的源源汇入,充满一个民族投入农耕生活的那种坚韧、耐性和不苟同于苛刻环境的雄心壮志。

还有人常常把那个时代看作冷漠、严酷、千篇一律的统驭和放逐。那时候,这里没有什么书籍,相距很远的俱乐部、电影院和连队之间是望不到尽头的土路。殊不知匮乏的好处之一就是在铺天盖地的平庸与退缩面前,适用于全新的视野造就边塞独有的文化。从地下到地上,从无到有,从荒凉到繁盛,从青春到暮年。理想始终在搭建交通方便的乡间和树木成排的林带。辽阔的平原和纯白缥缈的雪冠,沙漠腹地干枯焦渴或挺拔粗壮的斑斓胡杨,周围洐生出郁郁葱葱的公园、湿地、湖泊。成群结队的、慕名而来的候鸟飞过,日出时分菜园里袅袅升腾的雾气,乡村集市弥漫的人间百态、手势比划的交易、艾德莱斯绸的绚丽,烤肉、拉面和河南烩面、甘肃面旗子、川味小吃、湘菜粤菜,斗鸡、歌舞、木卡姆——古老的风俗和人情合乎尺度地和谐、妥协,居民们逐渐悠然自得地驻足停留,或把奔波劳碌重新定义。

城市后面是广袤的平原,公路旁边是村落。提起南疆时,我指的是阳光、色彩、甜度、喷香和生存的现状,指的是生命的困厄之后的蓬勃,和令人耳目一新的坚韧不拔和拓宽视野的勇力:当许许多多事物由于精神的执着和持续,升华出足以颠覆时代认知的力量时,才能用这个词来概括。

如果你还想了解人们从书册里看待这些印记时所怀的安慰怜悯的心情,不妨看看现实当下这一片角落特有的原生树种、野生植物、特色农作物,以及产业链、网络形成的疆域版图,它们整齐规范。别处移栽过来的、劲挺茁壮的荷花、郁金香、牡丹、月季和南方景觀树,供人漫步或者驾车观赏的沙海、胡杨林、湿地公园、月亮泊。在不毛之地构筑这些景物时,支配他们的工具、材料、规划和心劲是一种对湖光水色的江南园林式的或者叫古典文化的人文向往。

这个现在郁郁葱葱的地方,出于对过去的缅怀捡拾起的一些地名:如三五九旅、南泥湾、昆岗文化等,已经把耀眼的强光推到特定的位置,把荒旱少雨的标签加上了灌溉之外开始多雨的特征,把产业升级视为推动。从种族的迁徙繁洐到定居融合,每一种努力都因为地域的先天不足以及后天一连串的徒劳无获而令人沮丧,因此文化的形成和存续常常难以想象。那些败落的古道、墓地和残破低矮的烽燧使人感到时空的无奈和前人的压抑,而绿洲无数次的崛起、消歇和它养育的充满活力、种族多样的人群都曾认同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因荒寂而恒久这个观点。你走近一处枯绝的胡杨林就会不由自主地站停脚步听它体内的轰响,在很大程度上仍像是处于几个甚至十几个世纪前的节奏之中。这种挽歌式的悲怆色彩,绵绵不绝的忧伤,足以勾起塞外的人们的悲哀、黄昏的肃杀、高悬的尘柱、疯长的草木和远离中心话语权的虚荣攀比的态度。在那些城市里,现代化建筑的庸俗的复制品同奔淌的思绪和驰骋的怅惘形成强烈的反差。

不妨往前回溯一些流传已久的汉唐开疆拓土的片段,其中有边境栅门吊桥开启的咔嗒声,有寸草不生的戈壁深谷,泛着泡沫、瘴气升腾的湖泊,沙暴中裹紧头巾和大氅的骑手,驼铃声声的驼队,那些以考察为名的抢掠和某些层面上对文化的抢救和发掘。事隔几千年,远隔万里的丝绸之路,就是带着类似部落神话的片段从这里、从海上有了雄心勃勃的贸易之风和文化碰撞。

不可否认,迄今为止对自然力的敬畏仍是不够的,初露端倪的原生文化和中西方文化在南疆的一隅汇集多个族群的风情、浪漫和绚丽多姿的建筑、音乐、文字、语言,在试探、讲述、膜拜,在血与火的熔炼中一枝一叶地逐渐形成。适逢其时的人们,喜欢向初升的太阳顶礼膜拜,热衷和富庶繁华的东方大国交往,而北方不断崛起和衰落的草原民族疾风般的抢掠和奴役选择的角逐场恰恰在此。然后南疆那些部族和城郭像水面泛起涟漪,那些延展拓宽的绿洲筋骨和部落组成的歌谣和故事,蒙受着朝代更换、水流改道、贸易阻断的侵蚀,最终被赶进羊肠小径尽头的绿林深处,或者沙海腹地的废墟供人凭吊。

今天,史册里尚未完成的抱负,在没有说教式的垦植屯戍里,以人进沙退的顽强或执拗,在更广大沙漠的边缘延展星星点点的绿色。枯干和死寂的一成不变有了全新的内容,地上、地下延伸的脉络已经形成规模。在这个农耕游牧和产业链接一体的舞台上,风景改观的历史终于得到了承认。这不是迁就,是随处可见的汗水和智慧改造成就的特色,是斑斓绿色朗诵的诗歌,是群体理想的不断深入。名不见经传的南疆一角终于有了柯柯牙、空台里克、塔河源这样的创作和天地间独有的立体惊叹号。

田园诗里的那些脸庞,那些劳作、艰辛与收获持有的单纯的欢乐,终于在真实的存在里,在飒飒的和风里与可触摸的禾稼、田地、果实里领略到属于自己的章句和段落,这个平凡角落里千年光阴留下情感印记,物种的丰富,让归属的诺言、泥泞和冰雪暗藏我们的故乡绵长炽热的含义。

责任编辑惠靖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