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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苦追寻(中篇小说)

2023-01-12刘永祥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2年6期
关键词:红莲婚纱

刘永祥

落日。湖心金波粼粼。一袭洁白的婚纱飘来,把唐平裹得严严实实。

怎么这么热啊,真热啊,不单是身子发热,似乎天地间忽地一下,冬天打了个盹儿,直接到了夏天,而且是盛夏。唐平感到全身燥热难挡。怎么了?那几个孩童为什么跟在李红莲身后蹦蹦跳跳的,几只小手牵住婚纱的一角?

好长好长的婚纱,怎么成了金红色?忽地,宾朋四起,众声喧哗。有人认出了唐平,坏笑得让人有些莫名其妙:“唐平,你怎么也来了?有你什么事?人家李红莲身上的婚纱又不是你的?”

“当然了,不是我做的,我哪有那个手艺?这次是租来的。哪家拍婚纱照不是租来的?”唐平只得咧了咧嘴。

“不是,那是别人的婚纱。不是你的婚纱,再漂亮的新娘,那也是别人的。唐平啊唐平,你自己也不好好想想,你们两家,家族恩怨好几代了……”

落日熔金,万千丝线忽地收拢,原来是夕阳坠入巢湖之心——怎么了?像是有谁挽住了似乎远去的李红莲?李红莲挣脱了,又回眸一笑。唐平急了,身子腾飞开来:“李红莲,等等我!快脱下来,那身婚纱不是我的,是别人的!李红莲,你别走,好吗?今生今世,我非你不娶!天涯海角,死也追寻!”

突然,那本来洁白的婚纱,被西天的晚霞染成血红色。天边传来轰隆隆的声响,那是什么?是雷声?不,不不,怎么会是雷声?那是什么?是奔驰而去的车轮?

是的,那是一列绿皮火车呼啸而过的声音。列车的前方,正是离乡远行的李红莲。

迷迷糊糊的,像是刚刚又打了个盹儿?唉,上年纪的人,晚上睡不着,白天还犯困。本来,自己也想着配个老年手机得了,可还是经不住那份牵挂。这不,手机刚一打开,微信里一堆新消息。

当然,自己最想点开的置顶的那个头像后面,塞了足足十几条了。那是干女儿囡囡,这个不懂事的姑娘,像是急得不行了。这次,囡囡留下一连串语音,急急的话儿一截一截的,都成了哭腔:“妈妈——快不行了,想见您最后一面,您快来啊……”

唐平知道了,他要急于赶去省立医院重症监护室。

怎么会这样呢?有好些日子没有见到李红莲,还以为她外出旅游了——怎么今天,居然要以这样一种方式去见她?

多少年了,那个魂牵梦绕的人,忽隐忽现,时而朦胧时而清晰地留在他心底深处。谁会想到这次真的要去省立医院,而且极有可能是最后一面?

哦,一面,最后一面,只剩下这一面了。那么,这个笑着向他走来的人,又是谁?是深圳大梅沙的巨浪,还是江淮分水岭上的山岗?

不记得了,哦,只记得那时,我们是那样青春年少……

南下!南下!

那一阵子,仿佛是热血冲上了唐平的头顶。闪电一样的念头,一点即燃的那种冲动,说走就走。

南下!南下!南下!唐平铁了心,生怕再一犹豫,自己又要变卦。

是的,那个决定,几分钟之内就有了,一刻也不想耽误。几乎一个恍惚的当儿,又想起心爱的人,当然是那个让他魂牵梦绕的李红莲,两人想厮守着在江淮分水岭,与世无争优哉游哉地生活一辈子。天知道,好好的怎么就爱上了李红莲?唐平不再去想,越想越是烧脑,反正——爱就爱了,一眼就对上了,要什么说得清楚不清楚?

这次逃离,要走就走得远远的,哪管前方的尽头是不是天涯海角?不论是家乡的山北,还是李红莲家的山南,这些年来,那么多打工仔从这里离开,哪里还在乎多出我一个?

唐平像一只腊肠狗,蜷缩在厕所甬道边,板寸短發渗出一股头油味,瘦长的脸耷拉着,疲惫而忧郁的眼睛半睁半闭。可只要车厢内有个风吹草动,唐平就仿佛长出了两根长长的触角,随时做好立即钻进厕所的准备。这种逃票经验,是唐平无意间听到的,这次用上,果然好使。

是啊,眼下是不得不用上,死活也就是赌上一把了。这次南下广州,唐平走得匆忙,除了随身一个小牛仔包,就只有匆忙间塞进口袋的几张零钞。那就走吧,不管前方是一条什么样的路等着自己,他只有硬着头皮往前拱。窗外,正是日新月异的20世纪90年代初期,传说南方经济大潮泛滥,自己只是初中文化,20出头的农村青年……他眼里只有一阵风儿,从巢湖上空打着旋儿吹过。

时不时地一阵风过,使他有些胆战心惊。是啊,即使没有风儿,巢湖那时不时升起之后又黯然落下的万千朵浪花,又有哪一朵不是同样的?或者说又有哪一朵是同样的?

然而,唐平没有想到的是,就在自己的不远处,还真的有着同样的一朵浪花,内心扑腾跌宕不止。数年之后,唐平无意间倒也想过那么一两回,这世界上要是还能找出这两朵浪花之间那么一点不同,那就是那一朵注视着自己的浪花,故乡不是巢湖。

是巢湖,与不是巢湖,又有什么两样?20岁出头的唐平,眼里冒着呼呼生响的火苗,燃烧不已。男人没有故乡!

是的,这句话是李红莲说的。别看李红莲只是一个村姑,人家心里可是从来没有缺乏诗情画意:逃离,离家越远越好,天下处处皆吾乡!

只是唐平没有想到的是,动荡不已的车厢对面,同样坐在过道上的一双眼睛,早就盯上了他。

说是一朵浪花,其实,与南下打工的唐平一样,人家也拥有着一颗浪花奔涌的心。冯巢自己也不知道,当初的绿皮车厢过道之上,怎么突然就有了那么一眼对望,或者说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眼对上了这个叫唐平的男人。

一副大大黑框眼镜,那是当年的一种时尚。坐在不远处的冯巢,正被生活漩涡裹挟着。与唐平不一样的是,冯巢刚刚大专毕业,却执拗地放弃了分配好的工作,为此与家人闹僵。改革开放初期的乡土中国,诗意萌发的大学生冯巢,一心想着跳进物欲横流的大海寻觅诗意,滋养自己钟情一生的诗歌。逃离的念头就是那一刻滋生的,为此冯巢一路还心生得意,自打登上这列南下的火车,他就兴奋得没有一点睡意,诗意灌醉了他,即使手握一支秃笔,向着远方流浪的生活,也早晚会绽放一路花朵。

是啊,生活有了诗,漫天的云朵,只要摘上几片,就能裁剪成一袭美丽的婚纱。“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至于将来身着这件婚纱的女人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一切由天注定。

夜越走越深,孤独突然地拥抱过来,一闪而过的寂寞路灯有了露水似的凄凉。如此漂泊,人生如风,那么将来呢?诗歌就是将来,有了诗就有了将来……列车到站后停了一会儿,重新出发,抬望眼,冯巢看到邻座物是人非,早先那位让他诗意一路的恬静女孩怎么没了?是不是下车了?新来的旅客是一位中年农妇,一开口就是满嘴的土话,大大咧咧的,一时间让他感觉到,有时人生就是这么颠簸乏味,宛如当时自己脑子发热似的一走了之。

走,就知道走,又走到那儿?冯巢啊冯巢,是不是过于草率了?还是过于浪漫了?

刚刚涌上心头的诗意,顿了一下,突然就没了。起身寻找厕所的冯巢,两只腿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一条缝隙,好不容易伸了个痛快,不想有人喊了一声疼,原来是蜷缩在过道一角的唐平。唐平像是骂了一句,身子动也不动地横亘原地,冯巢只好从对方的腿脚上空横跨而过,然后右转90度,身子扭得麻花样,勉强挤进了厕所。

什么素质?冯巢回头瞥了一眼。他哪里知道,堵在厕所门边的唐平,一副半睡半醒的神情。即使被人家踩中了一脚,疼得一咧嘴,可是一转身,照样返回了梦境。

困啊,累啊,饿啊。可是,几个月前的那一幕,那是一颗永生也吮吸不尽的蜜糖,足可以抵挡一切不如意。特别是第一眼看到的情景,上山采茶时惊鸿一瞥的那个叫李红莲的女子,让他这一生从此不再安宁。

也就是那次,山南山北的一对少男少女,像是被电击中了似的,突然间对上了眼,如同对方是一枚新新的茶叶,一挥手把彼此采到了自己的心尖尖里。特别是心头撞鹿的唐平,一连多日为之神魂颠倒。只是他没想到,别看李红莲一介乡姑,脚步从未走出山乡,眼睛看到的只是巴掌大的一块天,心儿可大着呢。听她说起过,有时候在家乡的这座大山上做着农活,只要听到村口广播的文艺节目,一听就要入神好一会儿。有天,李红莲突然脱口而出了一句诗,唐平这才知道,这个女孩的心儿飞向了远方,即使一身农家女孩装扮的李红莲并没有长出一副飞翔的翅膀。李红莲说,她想离开家乡,最好飞向南方,见见世面。

难道,你就不想?

面对李红莲的探询,唐平的心思一时有点乱。女孩一旦有了出去的心,免不了分神,甚至身子骨也由不得自己。绞尽脑汁的唐平,变着法子想着打动李红莲,企图以初恋的懵懂与礼物的诱惑挽留李红莲。爱情,还是南方?李红莲一度难以取舍,“要不,我们一起逃吧,我想好了,南下,到深圳,听说那里……再说,我们还没有告诉家里呢。”

唐平为难了,自己在家生活惯了,自己的理发店生意还好,父母将至年迈,自己要是一走了之,于心不忍;而且去了南方,一切还未可知。情急之下,只有快刀斩乱麻,煮熟的鸭子才是飞不走的,不如趁早让李红莲结婚生子断了念想……唐平催促母亲,立即央人上门提亲。待到媒人山南山北这么一走动,这事,几乎黄了。

唐平没想到山南的李家如此绝情,更没想到李红莲与自己一样不愿退让,只不过李红莲比他行动更为决绝。等到一个飘雨的日子,家里没有农活安排,唐平一气赶到山南,好心的村人这才透露:“一大早走的,家里人只听说去了深圳,正准备去火车站找人呢……”

唐平慌了神,自己一时也没带身份证。必须立即起身追赶,要是回家一趟,父母知道之后,自己可能就再也出不来了。

于是,唐平什么也顾不上了。

哐当哐当一路不停,一声声碰撞之后,疼痛的車轮低泣着,一路没完没了。窗外是无垠的锅底黑,偶尔有路灯一闪而过。

所有的世界,仿佛就是这么一间昏昏欲睡的车厢,其他的都不复存在。就这样一头扎进深圳,茫茫人海,李红莲……如一朵浪花稍纵即逝的李红莲,会不会成为一个遥远的爱情传说?如此探寻传说,思绪要不处在混沌之间,要么就是迷迷糊糊。即使是后来的那些日子里,深圳一家工厂的某个车间,在那种韵律嘈杂的机械声中,唐平也能酣然入梦。连续的身心疲惫,因为李红莲的存在,即使被生活圈入漩涡,他还是时常梦到自己成了这个厂子的大老板,而身为公司财务总监的李红莲,时不时地挥洒着钞票雨朝自己扑过来。

“死猪,起来给老子干活!这个月,扣你100元,再不起来,扣你200元……”唐平乍醒,刚刚缓过神来,几位江西工友的干笑声里,那个瘦巴巴的厂长,一副吃人的样子。

怨谁呢?只怨自己命苦。一个个黑夜过去,没有寻找到李红莲,又增加了一次大海捞针。到这家玻璃灯具厂打工的一个多月,还有前期无头苍蝇般地四处寻找工作,辛酸和煎熬心有余悸。多亏几个工友帮他出主意,还慷慨解囊相助,终于帮他疏通了关系。更重要的是,这帮神通广大的工友居然还打听到了李红莲的消息。

真的是李红莲,从老家过来的那个李红莲。好不容易瞅了个机会,唐平找上门去,人还没见到,传出来的风声却让人泄了气:李红莲,居然与副厂长在一起了……

虽然有几位工友助阵,但两人见面之后,唐平再死磨硬缠也无济于事。李红莲宿舍的姐妹透露,那个副厂长是高中生,文采很好,那一阵子常常过来,他滔滔不绝的诗歌才华让一屋子的女人羡慕不已。到后来,这位副厂长与李红莲成双入对,让人感觉到真有那么点郎才女貌。

唐平岂能不知,李红莲是一个追求诗与远方的女孩。几位工友说,这样下去,两个人不对等嘛,李红莲是个女孩,与这样的情场老手交往,早晚会上当受骗,咱们要救救你这位小老乡。你想啊,一位副厂长怎么能看得上农村进城务工的外来妹?既然李红莲喜欢浪漫,在深圳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你俩一道出来打工,还谈过恋爱,而且还是老乡,倒不如唐平你一个劲儿地写情书,让情书编织的婚纱直接把李红莲裹起来,抱到你的婚床……

也就在这时,唐平这才知道柳暗花明是怎样的一种滋味。其中一个工友认识一位大学生才子,而且人家乐意帮忙。那是一个新来的大学生仓库保管员,写得一手好诗,厂里好多女工都争相传阅。

等到两人一见面,唐平正愣在那里不知如何开口呢,那位个子高高的眼镜男突然一拳迎面砸来:“这么巧?怎么是你?”

那晚的酒,喝得天昏地暗。他乡遇故知,再怎么说,这也算是人间一喜嘛!

孤身漂泊的冯巢,一心奔赴深圳打工,初心纯粹是为了诗歌。在这家厂子,当他的一首刚刚创作的《打工时代》被朗诵后,掌声爆棚,几个异地他乡的游子,瞬间与他成了好哥们。几只撞得山响的酒杯,喝出了一副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的悲壮!

这之后,下了晚班,揣着一瓶酒外加几个卤菜和冯巢对饮,成了唐平“八小时之外”的一道风景。冯巢的情书缠缠绵绵,唐平只得自当鸿雁,贿赂了李红莲的室友闺蜜,从此开始了情书传递。

那个年代,下晚班之余,冯巢的业余爱好就是诗歌和吹箫,《橄榄树》《梁祝》《二泉映月》《春江花月夜》等曲子,时常在空中一次次浅吟低唱,与窗外那些通俗的喧嚣似乎有些不搭。工友们猜测着,才华横溢的冯巢迟早会远走高飞,只不过现在只有一张不大过硬的大专毕业证,还没办身份证,更别说那张进入城区必需的边防证,只能在深圳外围停留。其实他们哪里知道,冯巢在农大学的是植保专业,可他爱上的却是诗歌。毕业后分到偏僻的乡镇农技中心站,单位正在改制,一个月的基本生活费让他心生悲凉。一开始,他想着去草原流浪,经过了一番打击之后,最后只得折返杀向南方。

让冯巢没想到的是,纏绵悱恻、情意绵绵的箫声并没有引来凤凰,反倒引来几个隔壁的小伙。一个外地来的打工仔,凭什么玩高雅,还吸引了众女工的目光?那几个小伙刚一叫板,就被冯巢三下五除二地掀倒在地。

工友们这才知道,原来冯巢早年学过拳。唐平出面相劝,不如大家喝上一顿,化干戈为玉帛。也就是在这次酒局上,一位叫宋姝媛的湖南妹子,被冯巢的歌声征服了。

冯巢和宋姝媛并没有成为工友们印象里的那种恋人,他们游走在恋人和一般朋友之间。然而,东方玻璃厂的员工,私自下都在指指点点的,就连美女老板李媛媛也一度看好他俩。

宋姝媛虽然是高中生,但她见多识广,办事干练,深得李媛媛欣赏。李媛媛也很欣赏冯巢,计划培养他独当一面,以后厂子扩大规模,可以考虑交给冯巢打理。对于人才,李媛媛向来爱惜,即使是厂长方刚面前也不避讳。

厂长方刚是李媛媛的合伙人,方刚只欣赏宋姝媛,从未看好过冯巢。冯巢知道李媛媛只是说说而已,无非是想叫他安心,怕他再跳槽了。

中秋之夜,100多位员工们在厂部大车间联欢,每人都要参与表演节目。等到冯巢一曲歇斯底里的号叫,晚会抵达高潮。高潮退去,照例全厂聚餐,唐平一把拉住冯巢,两人连碰了三个大杯。醉了的唐平说,仰仗着冯巢的拔刀相助,梦里的李红莲早晚会身披由他亲手编织的婚纱,成为他的新娘。结果,还没到第二天晚上,李红莲就给了唐平一个闭门羹。

对于唐平的各种示好,李红莲一概置之不理,直到宋姝媛出面相约,李红莲才想着出来散散心。只是,没想到半道上杀出了一个唐平,更没想到,这是唐平精心设计的饭局。也许是存心表白,或者是有意识地想激怒唐平,李红莲的眼眸温柔地盯着冯巢。即使是唐平有意识地提醒着自己的存在,并表明了冯巢与宋姝媛的那层关系,此时的李红莲也愿意尝试着飞蛾扑火一回。那些缠绵悱恻的情书让李红莲多少次在睡梦里泪流满面,如果不是那天唐平醉酒后的炫耀,她哪里知道,那是唐平从冯巢那里“买”过来的?只是,上天如此不公,如此完美的“白马王子”冯巢,竟被宋姝媛捷足先登,让自己不得不断了念想,不得不一次次面对着平庸的唐平。

唐平,从老家一路追过来的唐平,就算你花了心思“买”来的情诗,你的那份心我倒也可以认了,毕竟我们之间曾有过一段无拘无束的爱情。可是众目睽睽之下,这事昭然大白于天底下,我的脸面还怎么挂得住?当初那位副厂长,最终还不是不敌你的情诗?哪知这些都是你求人家冯巢写的,我还有什么隐私?还有什么脸面?我毕竟不是一个人啊,我有自己的山南故乡,更有自己的血亲家族,种种禁锢让我不敢与你走在一起。可是我好不容易下了决心,一切怎么又成了这样?唐平啊唐平,你怎么会这样亵渎我们圣洁的恋情?当初的我们,是不是有些冲动与冒失了?

好在,经过那次饭局,李红莲心头的冰层逐渐有了消融的迹象。但李红莲还是坚持自己的底线,提出冯巢必须参加饭局,再怎么说你唐平也要向人家冯巢学习,尤其是诗意的表达与对女性的呵护方面。

冯巢提出,宋姝媛也得参加,要不然,我一个人去,成啥了?

宋姝媛怎么会给我面子?冯巢,你的恋人,得你自己请啊?

冯巢抬起头望了一眼唐平,迷茫的箫声荡漾开来,一曲过后,又是一曲,唐平一时插不上话。

好好的两个大男人,唐平成天与闷酒较劲,冯巢箫声低迷不振,几个工友也不好询问。冯巢吹出的曲子越发撕裂人心,有人从他窗下走过的,都恨不得捂着耳朵快步离开。窗外的李红莲哪里知道,那个吹箫人心里早就汪了一窝的血。

血,从箫管的六孔里缓缓流出,先是在那间狭窄的屋子里氤氲着,总试探着寻找一条出路,好流出屋子,继而汪洋成铺天盖地的忧伤。渐渐地,吹箫的人无法自制,即使是门户洞开,呼呼灌入的眼泪扑进了自己的怀里,冯巢也浑然不觉。他哪里知道,窗户的李红莲早就听得痴了,破门而入后,一把抱住了冯巢,冯巢几次推不动,只得杵在那里,任箫声与哭泣绞杀在一起……

比如此绞杀更为疼痛的,是劈头盖脸的拳头,密如雨点,猝不及防。直到眼帘里有了火火的红,鼻息里有了浓浓的腥……身子又被李红莲死死箍住,冯巢听到唐平疯狗一样的狂叫。

跌倒的冯巢满脸是血,屋子里充盈的是唐平一句接着一句的辱骂。疯了一般的李红莲,一时成了护崽的鹰。唐平心里那个窝囊啊,明知道自己拳脚方面不是冯巢的对手,但是这次,捍卫爱情的唐平必须豁出去。就在唐平还想出手的一瞬间,冯巢出手反击了,唐平被掀翻在地。等他反应过来,蹿出门外的冯巢一声怒吼,一口带血的浓痰喷在了墙壁上。

一时间,似乎从噩梦里醒来的李红莲,声嘶力竭地喊:“唐平,你冤枉冯巢了,你要是再闹,你我一刀两断!”

唐平哪里知道,那晚的李红莲,是被箫声牵走了魂魄。一曲又一曲的悲伤,李红莲仿佛听到了那个从故乡山南一路逃到南方的自己,还有与自己同样不甘的唐平,以及一样悲伤的冯巢。

为什么苦苦挣扎的都是我们?为什么好好的宋姝媛却攀了高枝?是厂长的财富诱惑,还是宋姝媛爱慕奢华自投豪门?唐平啊唐平,你就算是知道我喜欢诗,也不至于“买”通冯巢写诗献殷勤啊?是的,那次在茶园里,我记住了你那滚烫的承诺,那一身洁白的婚纱就是巢湖上空的白云,我也会等到海枯石烂。可是谁告诉过你,我最想要的那身婚纱,必须是诗歌编织的?你就是不会写诗,你也不能“买”别人的诗啊?你难道不知道,诗歌是一条蛇,咬上了谁,谁都会中毒不轻,一辈子没有解药?

李红莲想着要去面见冯巢,至于见面之后说些什么,她自己也不清楚。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冯巢已经辞职走人了。几天前,冯巢收到了老家寄来的身份证,有了身份证,在深圳就能随便找工作了。冯巢要去的这家新厂,位于离深圳城区不远的一个山区。山区空旷,夜色苍茫,自己的箫声又会带来什么?冯巢真的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未来的远方还有没有诗,有没有安放他这样一颗沧桑之心的河床。

唐平有些伤心,他知道,冯巢这一走,或许從此天各一方,好在记忆深处还储存着诗酒年华,以及那一曲曲懂得人心的箫歌。

只是,那远去的箫歌,真的像黄河一去不复返?当时,李红莲不清楚,可是唐平很执着,他相信自己,也相信李红莲,他们三个人的感情,世人难以理解。

现在,几十年之后的现在,要不要通知冯巢,喊他也去重症监护室,去看李红莲最后一眼?他在手机里告知对方时,冯巢急促的声音比那年的箫声还要凄惨。双方约定见面的地点是医院门口。唐平忽地有了一丝后悔:假如李红莲看到了冯巢伤心欲绝的样子,会不会肝肠寸断?这对于一个生命垂危的重症病人来说,是不是雪上加霜?

唐平从来没有后悔过,假如回到从前让他选择,他还会那样选择。虽说李红莲有一阵子倾心于冯巢,倾慕他的诗性才华,可当年冯巢离开松岗镇以后,他们之间那份情缘注定随风而逝了。

凭着报上一则招工广告,冯巢毅然离开松岗镇;更何况那个厂区还有家门口的小老乡,说不定大家见上了,亲不亲,家乡人嘛。

那是十月下旬的一个早上,冯巢背了一只牛仔包,还有横插的一支瘦箫,回眸看了一眼刚刚站稳脚跟的厂子,湿润的眼帘里,哪有工友相送?特别是他最想看到的唐平,当然还有李红莲。不停地换乘,前面还是未知数,一路上到处是灰蒙蒙的过路车,似乎没完没了地扑腾。到处都在建设,似乎茫茫大地上的一支支脚手架,都在为无数个新娘赶制婚纱。想到婚纱,家乡巢湖岸边的婚纱最飘逸,在晚风中,在夕阳里,醉了多少青春。

哪有那么多新婚的人啊?特区啊特区,曾经风光无限的诗歌,已经让生活挤压得腿都跛了,你就不能从容一些,给诗歌留下哪怕一张书写的桌椅?

不知问了多少个好心的路人,冯巢好不容易赶到工业区。

偌大的工厂聚集区,一家家工厂如同火车的车厢,而眼帘里不知停了多少节列车车厢。冯巢在这些车厢之间穿梭往来,直到厂区里的动静渐渐声歇的时候,仍旧无功而返。饥饿的视线顺着黑黢黢的群山一个折返,他看到厂区里还有几个厂房亮着加班的灯火。

幸好,终于碰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世上还是好人多,天无绝人之路啊。那人是个四川人,叫刘好。与冯巢一样,刘好也是过来找老乡,七八天了还没有找到活儿做,又被厂区大门的保安盯上了。

“兄弟,帮帮我,行行好。晚上,有地方睡吗?真的没钱了,要不,一起倒个腿?”

刘好答应了,带他向前走去。刘好边走边说:“没事,这就到了。怕啥,跟着我,我是过来人,怎么会骗你?”

“就这里?怎么是这里?要是这里,我自己也能找,还用得着你?”冯巢愣了,言语里有了些责备,如果不是夜色的掩护,他不知道对面的刘好会有什么样的表情。他俩的脚下是一座座小小的土堆,有的新坟上还摊着一堆花圈,留着没有烧尽的残存纸钱,还有一股儿未散尽的烟灰味。“我倒是想住旅馆啊,钱呢?还不是没钱?兄弟,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别傻站着,能找到这里就不错了,这还是前面的兄弟带我过来的。你靠在坟堆上,学我,什么也别想,想什么也没有用。保准一会儿,你就能呼呼大睡……我也是跟着他们过来的,人家找到了工作,这两天只剩下我了。”

冯巢还想说什么,那边的刘好已经鼾声大震。望着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坟墓,冯巢只好选择了一个适中的坟堆躺下来。摸摸坟堆上的枯草,这似乎是一座老坟,里面睡的那具尸骨一定是位长者,再怎么也不会与他这样一个落魄的诗人计较。这位长者先人又是谁呢?会不会是自己的祖辈托梦过来,给落魄的后人一个依靠?冯巢不再去想,再想又是一湖的诗歌泛滥,诗歌,真的不能当饭,不能当床睡……和衣靠在坟堆之上,小包与瘦箫必须抱在胸前。一会儿,一轮残月挂上远处的树梢,几颗星星眨着眼睛。风闲不住了,悄悄凑上前来,一口一口地试吹着他的那支瘦箫。好不容易熬到了下半夜,可是该死的蚊子来了,它们随着山风盘旋,一刻也不消停,似乎一个劲儿地拷问着:冯巢,你一走,一了百了,可是唐平呢,他会怎么想……

9

那天晚上,唐平却睡得很香甜。

刚一入睡,自然就梦到了冯巢,两个大男人把酒言欢,令人沮丧的是,冯巢和李红莲分明就是故意气他似的,俨然是一对恩爱情侣。忽地,天边飞来一只凤凰,驮着这一对情侣飞天而去,只看到李红莲的两只羊角辫子在祥云之间荡来荡去……

叫声惊醒了李红莲。唐平被推醒了,一身大汗。被吵醒的还有同宿舍的十几位工友,他们都嘿嘿地坏笑了几声,于是又装着睡着的样子。

和大多数企业一样,玻璃厂的每间集体宿舍,放置着八张架子床。架子床分上下两层。谈恋爱同居的工友一般睡在最下层,四周用厚布一围,鸳鸯们就有了一间临时的爱巢。没有谈恋爱的工友睡在上层,有时候感到架子床地动山摇,他们也见怪不怪。

同居,只是暂时解决一些煎熬,好多打工仔们自己也知道,这并不代表什么,谁也没有承诺以后必须结婚。这一点,唐平自然清楚。孤男寡女的热乎劲儿刚刚上来,烈火干柴燃烧,李红莲的身影似乎让那只凤凰驮走了。唐平哪里知道,没过几天,李红莲所在的那家工厂招聘厂长,有个男人再次杀了回来。唐平知道那人曾是李红莲的顶头上司,坊间一度传出过两人的绯闻呢。尽管唐平相信李红莲的清白,只是这个男人公开放出风声,此行卷土重来,就是为了一个美丽的女人。

唐平怎么不清楚呢,在他没有找到李红莲之前,这个厂长当年轰轰烈烈追求过李红莲,最后不知什么原因,他却一头扎到另一个工业园区去了。

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就是直接调李红莲任厂长助理一职,同时提高工资待遇。这之后,李红莲几乎整天围着厂长转,晚上常常应酬到深夜。一开始,唐平的电话还能找到李红莲,没过一阵子,连个人影也找不到了。

两个为唐平打抱不平的工友跟踪厂长到了一处民房,门前停泊的正是厂长的车子。等到唐平骑着摩托车赶到,两人正开门出来……

唐平没想到自己会醉成这样。唐平再次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上午,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那是一家小旅馆,自己好像是喝了半宿的闷酒,一旁是两位工友不停相劝,一口一个误会,真没想到你下手会那么狠……

我……真的下手很重吗?唐平头昏昏沉沉的,脑子里时而是那个厂长被他打得在地上乱滚的样子,时而挨拳头的又成了冯巢。哪里有冯巢的影子?冯巢不是离开了吗?可是冯巢的笑脸就在身边晃荡着。唐平一伸手,摸到的是自己的包,似乎自己所有的衣物都在这里了。对了,还有一封信,看样子是那两位工友中其中一位写的。

信上说,派出所已经过来两次了,厂里已经开除了他。唐平啊,好兄弟,听我俩一句劝,此地不可久留。我们真的错怪了那位厂长,也冤枉了李红莲,现在我们才知道,他们俩真的是清白的……这几百元,算是我俩赔罪的,塞在你的贴身口袋里。兄弟远走高飞吧,我们也是好心办了坏事,可我们毕竟是好兄弟,这不,我们俩已经悄悄地帮你把所有的家当都搬运过来了……

没办法,事是自己闹出来的,还能说啥呢?唐平狠了狠心,在工业园区打工,挣不到多少不说,眼下还与人结了梁子,倒不如只身前往深圳市区。市区那是中心,遍地黃金,就看你有没有本事弯腰捡到。

其实,唐平早就向往过那里,那个杀回来的厂长,凭什么成天带着李红莲,还不是给李红莲涨了工资提了职位?如果哪一天自己东山再起,李红莲还不对自己另眼相待?

可是,进入深圳市区,眼下还没有边防证,除非在“黄牛”手里买一张“套牌”的。

10

冯巢的手里,也没有边防证。唐平想到了“黄牛”,冯巢也想到了这一招。冯巢比唐平更为方便,深圳市区有他的哥哥冯行和他一位初中同学冯彬。这两个人的地址,一直揣在冯巢的胸口处。他坐火车南下之际,特地将冯彬写给他的那封信缝进了衣服口袋的内层。

找到冯彬信上所说的地址,开门的是个软绵绵的小个子,听到里面的冯彬一声有气无力的应答,冯巢兴奋的心情一时降到了冰点。里面的大房间里有三张大床,三个人一脸菜色。好歹是老同学前来投奔,冯彬说了声:“那好,我们出去吃饭!”

屋子里躺着的几个人突然听到了这么一句,一个个从床上跳下来,把冯巢吓了一跳。几个人来到楼下街道上的包子铺,嘴巴都没有说话的空隙,吞咽的架势像狂风卷走一切,谁也顾不上新来的冯巢,哪怕是客气地礼让一下。等到老板娘结账时,冯彬咧嘴的样子实在让人心疼。冯巢原以为自己饿得不行,可是自己只吃了3个包子喝了2碗稀饭,其他的4个人,居然一气吃了51个菜包子,稀饭喝空的碗排成了一字长蛇阵……

“原来,不是派你来的?你也是找我们蹭饭吃的。我还以为你哥接到了我们的信,让人接济我们呢。”冯彬的话音,比刚才有了些力度,“我们几个,被厂子解雇了。冤枉啊,真的不是我们的错,是老板存心坑我们。没办法,我们找谁说理去?这几天,我们一天只喝一顿稀饭,包子铺老板催过几次饭钱了,要不是我们求情,说已经写信给了冯行哥哥,人家都要报警了。真好,你果然来了……”

没办法,这账只能是冯巢自己买单了。连同前些天的几笔欠账,75元8角啊,狠心的老板娘,零头都不肯抹掉。剩下的那些纸币,被冯巢捏得汗津津的。那些花出去的,让他心疼了大半夜,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不只是一把米,是不知多少袋子的大米啊,屋漏偏逢连夜雨,伸颈成了冤大头。剩下来的几天,这五个大老爷们天天早出晚归找工作,只要一回屋子就钻进包子铺,好不容易逮到了冯巢,既然啃了,怎么也要啃他一个半死。

终于,冯巢山穷水尽了。这个晚上一过,看来以后只能喝西北风了,一片叹气之间,冯彬左右看看,极不情愿地从内衣口袋里拽出了两张5元纸币:“兄弟啊,这可是咱们的保命钱,本想准备断顿的时候,我一个人到华侨城找冯行……这5元钱,只够维持三天,咱们赌个咒,每人每天只能喝一顿稀饭。除了吃饭时间,剩下的只能饿着肚子躺着,少动弹,还能多扛点饿。这5元钱,咱得省着,到楼下给冯行打电话,一遍遍地打,打光了要是再找不到人,就只能认命了。”

好在,冯行终于接了电话。电话里,冯行的声音压得很低,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也走不开,他说:“无论如何,你们也要再坚持两天,至少两天!”

怎么坚持?那张5元的纸币支撑了三天,连同打电话剩下的这几张毛票,数了几遍,还是凑不够2元钱,怎么再坚持两天?

冯彬说:“要不,去摆摊的那里偷一点?”

冯巢说:“不行,你们也不看看,楼下那些摆摊的,他们容易吗?”眼帘里突然出现了一个人,那是谁?冯巢的心头一颤,是刘好,那个“借宿”于他的四川人。冯巢挥一挥手,哪里还有刘好的身影?几个人围了过来,楼下灯火璀璨,一片人间烟火:地摊前人头攒动,各种生活用品的吆喝声一句连着一句,穿梭不停的还有各种手艺人;有几个专门为老人剃头的摊子,生意红火着呢……这时,冯巢突然想到了唐平,要是唐平来了,摆个剃头摊子,或许还能挣上几个,不像自己成天想着写诗,什么也不会做。

诗有什么用,肚子都吃不饱,天下的哪一朵白云也不会落到你的手掌心里,任你裁剪出什么款式的婚纱……

11

唐平终于混进了深圳市区。

虽然他没有买到边防证,可一位好心的长途汽車司机把他窝在一堆芦席堆里带了进去,停靠在某个公园一角时,才喊他爬了出来。

踩在深圳的大街上,脚步终于有了坚实的感觉。身上好歹也有两位工友赔给的几百元钱,加上以前自己积攒下的,他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数了数,1054元。这笔钱,一时还能应付一阵子,可自己总不能坐吃山空,毕竟自己一无学历,二无相关工作经验。可要是不能出人头地,山北的老家哪里有脸回去?当初自己是追求李红莲一路南下,可自己好不容易找到了李红莲,没有帮上她一把不说,还把那个厂长揍得不轻……

这时唐平看到公园里的一只长椅上,一位理发的老者面前,居然有二十多个老人在排队,有几个老人还为了抢位置吵了起来。

自己不是有这个手艺吗?对,干老本行,肯定管用,以后成了气候,就开个理发店。第二天,唐平悄悄地在公园的另一端摆下了自己的理发摊,大半天下来,几乎没有一笔生意不说,自己的摊子还被几个人掀翻了,让他有多远滚多远!

连续几天,唐平不停地换着摆摊地点,总也躲不过这几个人。唐平想了想,不如去美发店当一名学徒工。比较了几家,只有一家答应无偿收学徒工,但是半年没有工钱。一咬牙,唐平只能答应。有次,店主心软了,让他拨通了那两位工友宿舍的电话,唐平这才知道,李红莲已经做通了那个厂长的工作去派出所撤销了案子。唐平说,我在深圳挺好的,你们替我照顾着李红莲,等我哪一天发达了请你们吃饭。

由于原来就有理发手艺的基础,这家理发店的几位大师傅的拿手活儿,唐平偷偷学了不少。虽然自己一时还没有本钱开理发店,但是可以跳槽——而且还可以以美发师的身份。让他没想到的是,深圳市区招聘美发大师傅的理发店一家接着一家。等到唐平第一次接到2400元的薪水时,面对家乡巢湖的方位,他长吁一口气,心想,要不要告诉李红莲,告诉她自己有钱了,哪怕上天摘下云朵,也要亲手缝制一袭洁白的婚纱,一路小跑着送到厂里?当然了,还有,要不要告诉冯巢?

只是,冯巢已经失联了好久了。

冯巢,好兄弟,此时你有没有放弃诗歌?你现在应该还在深圳,估计在哪家大公司当白领吧。

12

唐平刚到医院大门口,冯巢就赶到了。远远望去,冯巢佝偻的身躯,让唐平的心微微收缩一下。他知道冯巢过得也不容易,老婆去世几年了,女儿出嫁,现在只剩下他一人。

原以为冯巢放弃了诗歌,算是清醒了,哪知道他痴心不改,又与长篇小说较上了劲,心里盼望着哪家影视公司与他签约。文学是他苦苦追寻的终极爱人,可这些年来,他写了一部又一部长篇,又不想自费出版,更不想低价卖出,他要待价而沽,相信总有一天会卖个好价钱,就这样,书稿快要堆满一只柜子了。

多年不见,谁也不经老啊。只是,再怎样,也不能苍老得这么快啊?自从干女儿囡囡结婚后,李红莲随女儿在省城生活,唐平就在她们小区不远的菜市场旁边居住,虽说理发的手艺干不动了,好在还可以卖个烧饼啥的。这样一来,李红莲买菜时路过,唐平时不时还能看到她的影子。有好几次,李红莲一个人转过来的时候,还打听过冯巢。唐平与冯巢一直有联系,可他就是不想告诉李红莲,只说时不时地从网上了解到一些,深圳那边的文学圈子挺闹腾的,冯巢参加过几次零敲碎打的文学活动。“诗,他可能还没有放弃,要不,咱们再等等,说不定哪部电影电视剧真是冯巢写出来的呢。”

李红莲只得笑了笑,离开的时候,唐平有时递给她一只烧饼。走出几步远的时候,李红莲总不忘回眸一笑。那笑容,一如当年采茶时的那样。李红莲的背影渐行渐远,可在唐平的眼前,分明却越来越近,春暖花开的季节,唐平的眼帘里总是隔着一层水雾,似乎披着一身婚纱的李红莲向自己扑了过来……

“这些年,没想到,真的没想到,李红莲过得那样苦。”唐平拉住了冯巢,“更没想到,你也过得那样苦,我们都在苦苦挣扎啊。”

迎面一阵风,冯巢的眼角有了些泪痕:“唉——”

13

那天晚上,就在屋子里的几个人,争吵着要不要动手去偷的节骨眼上,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屋子里的人几乎吓得半死。冯彬探出了半个头,忽然大喊一声:“哥呀,救星来了!”

跟着前来搭救他们的冯行,冯巢到了华侨城,白天找工作四处碰壁之后,华灯初上的街道上,路灯把冯巢落魄的身影时而拉长时而缩短。看着自己的身影,还不如拉面工手里的面团,偌大的华侨城万家灯火,居然没有一间为他亮着灯火的屋子,他最后只得求助于冯行。

冯行说:“还好,我们还有一个老乡。没办法,这张底牌,我原来一直留着以防万一,现在,只好打出来了。”

这位老乡在沙头角一家港企里是个白领。冯行在电话低三下四的声音,让冯巢听得一脸泪水:“兄弟,先把我这个小兄弟弄进厂里,干什么都行!”

那是一家大洋手表公司,那个老乡叫杨坊,担任人事部门的副总管。经过简单笔试、面试,冯巢被安排到磨砂车间去当名工人。磨砂车间是两班倒,每天工作11小时,一个月白班一个月夜班,专门给手表的外壳镜面磨光。磨砂工技术含量高,机械操作不当,一个磨面出错几十个手表镜面就会报废,损失很大,不但没有了奖金,还会影响到工资。

刚一上手,一个磨面的手表镜面报废。冯巢郁闷极了,可是日子还得一天天地过,实在难熬时,好在还有诗歌。午夜,有半个小时吃饭休息的时间,诗歌成了一张汹涌流淌的温床。同一车间的几个广西女孩,一度对他崇拜得不得了。冯巢的诗好懂,常被工友们拿来欣赏,有首爱情诗《打工者的爱情》,令几个女孩泪流满面。

终于拿到了第一个月的工资,700元港币。没过几个月,冯巢去了包装车间,接着又调到销售部出任秘书一职,总算脱离了生产第一线。就在这时,家里来信了,说原来办的停薪留职,现在催查得紧,如果再不回来上班,公职难保。

可是,这边,冯行又联系上了一位朋友。那位朋友老总愿意聘请冯巢独当一面,开出了高薪。只是老家那里,父母在电话里要死要活的,他们一度还要赶过来,说再不回去,就当着他的面,双双跳巢湖,再也没脸活了。

冯巢想了想,只得对着故乡的方向,长叹一声。是啊,闯荡南方的这些年,如同扑向深海;自己游到现在,却什么也没寻到,那就让自己再游一次大海,死了这条写诗的心吧。

有好多次,冯巢来到小梅沙,这里的海浪一度慰藉着自己久违的乡愁。正是上午九时,就在人们的一片惊呼之间,一位金发女郎一路奔过来。她招呼一旁的几位中国小伙子陪她向深海区挑战。远方波光粼粼,一片迷人的诗意风景,冯巢想了想,接受了这份邀请。

原来,对方是美国洛杉矶人,来中国打工,是一家外企的白领。她还透露,自己在深圳洛克电子公司当文秘,递过来的名片上,清晰地注明着办公电话和私人住宅电话。一听冯巢是一位流浪诗人,金发女郎崇拜的眼神迷离开来。面对金发女郎的饭局邀请,冯巢尴尬地婉言拒绝。

别离的当晚,冯巢与冯行喝多了酒,两人在大街上乱唱。路过一家美发厅,冯巢看到一个酷似唐平的人,正站在门口愣愣地看着自己。他揉揉眼睛,发觉真的是唐平,瘦削的身段,瘦削的脸,只不过不是板寸頭而是鸡窝头。

“唐平,是你吗?”

唐平过来了,一把抱住冯巢。

“真的是你?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唐平说:“巢哥,我现在还在上班,这是我的电话,你喝多了,明天我请你俩!”

冯巢说:“老弟啊,我明天就回老家上班,火车票都买好了。你在这里要好好混,别学老哥。哥当年只是为了诗歌,可是诗歌有什么用啊,写了这么多年,连一件婚纱都买不到……”

眼见着冯巢说了一大堆醉话,唐平说:“怎么买不到?等你下次再来,我就自己开一家美发店,所有诗人一律免单!”

14

一晃,多少年过去了?

唐平成了一个烧饼汉,一张古铜色的脸上,镌刻着别人永远看不懂的神秘。有人猜出来了,说,这是一位身价上亿的烧饼汉。他听了,也不言语一声,只是微微摇了摇头。有一阵子,一个贵妇模样的女人带着一位年轻人找到摊前,苦口婆心地劝他回去,他就是不肯。

路人听到唐平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习惯了一个人生活,天天做烧饼,挺好的。这世上,只有烧饼的心,是实实在在的,一点也不空。”

谁又能想到,接到了干女儿囡囡的电话,见到了多年没见的冯巢,唐平这才知道,接下来的余生,自己的心真的空空如也,以后这世界上,似乎什么也不存在了。

怎么到的病房门前,两个人都不记得了,只觉得步子出奇地快,一点也不像上了岁数的老人。听到冯巢的声音,躺在病床上的李红莲朝他招了招手。冯巢进去了,有好一阵子,声音轻得让外面的唐平听不真切,唐平只得踮着脚从门上的窗户往里瞧。他看到,他们挨得那么近。最后,冯巢还深情地俯下身子,在李红莲手背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那一刻,唐平的眼帘蒙眬开来,似乎冯巢抖开了一袭洁白的婚纱,身着婚纱的李红莲笑得一如当年那样灿烂……虽然唐平有过思想准备,只是没想到,生命垂危之际,李红莲的心里还是爱着冯巢。

人之将死,此时此刻的爱,那才是真爱。

难道,自己这些年的付出和追求,就一点点都没能打动她吗?可是,李红莲的人生之路,没有多少时间了,唐平也不便与她计较。他知道,冯巢是个好哥们,因为知道唐平的存在,他与李红莲并没有什么男女私情。这么些年,冯巢是纯净的,纯净得如深圳沙头湾的那片大海。

15

那天下午,远远的,冯巢似乎看到有人坐在办公室门边等候。

那人坐在门前睡着了,头颅埋在膝盖上的臂弯里,肮脏的衣服,乱蓬蓬的头发,露趾的破鞋,几乎就是一个乞丐。冯巢重重地咳嗽一声,见对方一时没有反应,再连着咳嗽两声,那人终于抬起满是疲倦的脸。

冯巢看到那张似曾相识的脸时,一下子愣在那里。那人笑起来了:“巢哥,终于找到你了!”

“你是?”见冯巢不记得自己,那人连忙笑着说:“我是唐平,东方玻璃厂的,老相识,老工友,你……难道不记得我了?”

“哦,天哪!”冯巢连忙笑着说,“唐平,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一脸憔悴的唐平说自己正满世界寻找李红莲。冯巢心软了,说:“你跟我来!”

唐平满脸狐疑地跟着冯巢穿大街过小巷,路上两人一言不发。在一家小四合院外,两人停住步子。院内,一个美丽少妇坐在阳光下,似乎正给孩子喂奶,嘴里还不停地唠叨着,伴随着孩子咯咯的笑声。

冯巢一指少妇,轻声说:“这是你嫂子。”

唐平一时没看清那个女人的面容,只得难过地说了一声:“难道……这是李红莲,我寻找得要死要活的那个李红莲?”

冯巢笑而不答,自顾自地走进了院里:“姝媛,你看谁来了?”

“哦,你是?唐平啊!”

唐平一抬头,看到了初为人母的宋姝媛,立马想到了同样美若天仙的李红莲。

可是,李红莲身在何处?

冯巢与宋姝媛这才知道,后来唐平终于在深圳开了一家自己的美发店,多次打电话给李红莲,请她过来帮忙,可是千等万等还是没等来李红莲。店里一个新来的姑娘,模样长得酷似年轻时的李红莲,唐平喝醉了,一时没有把持住,最后人家怀孕了,为了对姑娘有所交代,唐平只好娶了人家。那一阵子,美发店生意红红火火,既然李红莲不愿过来,唐平也只好不再打扰她。

后来唐平在沙头角开了个美发分店,成为唐夫人的姑娘带着儿子亲自去打理,唐平自己在老店支撑。他三下松岗镇,终于把李红莲请来帮忙打理美发店。可是好景不长,唐平老婆起了嫉妒心,她瞅了个空儿,带领一班人马杀到老店,把李红莲骂了一顿。万念俱灰的李红莲第二天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唐平一怒之下,和老婆离了婚,净身出户,断绝一切关系。这之后,唐平走上了四处寻找李红莲的道路,一次次,他朝天发誓:此生此世,一定要找到李红莲!

“何苦呢?离开李红莲,你就不能活了?你自己怎么没有坚持住,到后来,你不也与别人成婚生子?你们俩,唉……现在,你就是织成了一件世界上最为昂贵的婚纱,在李红莲眼里,那也是别人的婚纱。”

唐平说:“这或许就是命吧。她可以离开我,我却离不开她。当年,我许诺过她,终有一天,我们一起到巢湖岸边拍婚纱照。哪怕我们老得走不动路,只要她愿意,我就是找人背着,也要给她穿上一身婚纱,那才是我俩的婚纱。”

“是的,你离不开她!可是心强,强不过命!要是没有那个姑娘,或许……”宋姝媛告诉唐平,“前一阵,李红莲确实来过,只是她看到我们幸福的一家人,祝福了我们一番,离别的时候像是苦笑了一下,从此再也没见。不过,临走时,她给了我家女儿一个红包。我们留她吃饭,她说啥都不肯。我想,她心里或多或少牵挂着我们家冯巢,她这次来,可能是想看看冯巢过得怎么样。”

唐平说:“我知道她,她的心里放不下诗歌。可是,我还是来晚了……哦,冯巢,你俩怎么走到一起了?”

冯巢说:“很简单啊!我们俩一直保持着联系。你们可是错怪李红莲了。李红莲只是喜欢诗,喜欢箫声。哪个流浪的人能拒绝箫声?那首《橄榄树》,你不也一次次流泪吟唱过?你是知道的,宋姝媛更喜欢聆听我朗诵的情诗,当然,还有我那勾魂的箫声……”

“别臭美!”宋姝媛害羞地说,“得知我一失恋,你就趁火打劫。要不然,你哪有机会?”

“所以嘛,老弟,要有信心!”冯巢说。

唐平的脸色有些悲壮:“嫂子,李红莲臨走时,有没有告诉你她准备上哪里?”

宋姝媛想了想,说:“她也在犹豫,一会儿想到北京当保姆,一会儿又想到贵州大山里教孩子,还想到上海建筑工地上干小工。临走时她说走一步算一步吧。”

冯巢同情地说:“你这不是大海捞针吗?难道就这么一直找下去?”

唐平重重地点着头说:“找,肯定要找,我答应过的,我要亲手给她披上婚纱,不是别人的婚纱,只能是我们的婚纱!”

晚上,冯巢和唐平喝得天昏地暗,唱当年流浪时唱过的歌。冯巢唱到一半,抱头大哭:“苍天哪,我的诗歌呢?我的箫声呢?”

唐平也醉倒了:“大地啊,你答应过的,我的婚纱呢?”

冯巢一把拉住唐平的手说:“老弟呀,活得都不容易!你嫂子跟着我,带着小孩,没有工作,一家人靠我这微薄的工资生存,难啊!但我坚信,未来一定很美好!改革大潮席卷而来,老弟一定要挺住,许多年以后,当你回头看看现在,那都不是事儿!”

唐平大叫:“我现在就想哭,在李红莲面前,把一辈子的眼泪流干,流成一条河,给李红莲清洗那身婚纱!”

冯巢说:“我陪你,你清洗的时候,我给你提水,只能是巢湖的水!”

16

几十年沧海桑田,两人相逢的地点,怎么就到了省立医院重症监护室?来不及倾诉这些年来的千山万水,他们只得强忍泪水,静心聆听李红莲最后的告白。

唐平俯下身子,李红莲那熟悉又魂牵梦绕的声音游丝般传来:“原谅我,是我最后,不敢走到你的身边。你知道吗?当年,我只身逃离家乡时,我父亲发下毒誓,要是我俩结婚,他就死给我看!我父母一起跪在祖宗的牌位前发了毒誓,我一旦和你结婚,我们李家立马全死,一个活口不留!”

唐平一时老泪纵横:“我知道,后来我才知道你当时为什么一走了之,所以我并没有恨你,只怪我自己没有守住。你知道吗?后来我找了你好多年,终于找到了你。”

其实,唐平怎能不知道呢。当年,媒人回话时,母亲的脸立刻白得厉害,父亲脸色铁青,唐平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在唐平绝食以死相逼之下,母亲这才悄悄地告诉儿子,以前唐平的外公就是被山南一家地主逼租,最终逼掉了性命,没有熬到翻身做主人的那一天;而那个地主,正是李红莲的爷爷。

“知道你外公是怎么死的吗?你心里要是还想着那个姓李的,我们母子一刀两断!”母亲的态度很坚决。

“冤冤相报何时了?那是两家人上辈子的事情,为什么要算到我们头上?”唐平一时也急了,“我的婚姻,我自己做主!我也把话撂在这里,今生今世,非她不娶!”

“你给我滚,永远不要回来!”刚刚进屋的父亲操起一根扁担,一路撵得唐平四处逃窜……当年,唐平含泪逃离山北老家的那一幕,直到今天还记在心里。可是,面对奄奄一息的爱人,唐平想告诉她的是,自己的床头柜里,一直珍藏着一身洁白的婚纱。那是他亲手做的婚纱,绝对不是别人的婚纱!

眼前的李红莲突然一阵咳嗽,唐平连忙帮她拍背。渐渐地,李红莲微弱的声音又断断续续传出:“这些年,我们两家的仇恨早就放下了。但是,毒誓还在,每次看到你精疲力竭地追随着我,我也想和你在一起,但是毒誓像魔咒一样罩着我,令我瑟瑟发抖。我有时还想着,到现在我还过不去这个坎儿,会不会与我们当年相恋过一阵子有关……只不过,我不后悔,好过就好过了,上天要是有什么惩罚,统统对我来吧。今天,我终于放下了,好轻松啊!”

“轻松?可是我们哪里轻松过啊?”唐平感觉,一路走来的这么些年,似乎从来都不轻松!遇到李红莲后,他才知道,这是值得他一生追求的女人。虽说这些年来,有一段时间,他得到了李红莲,可是李红莲又离开了他。直到后来,他找到了李红莲,在李红莲居住的不远处,支起了自己的烧饼摊子,自己的那种坚守,十年前冯巢那部该死的自传体小说《苦苦追寻》的海报,早就透露过有关情节:

1.肥东县城一中对面,县农技推广中心门市部,冯巢与宋姝媛忙碌着,出售种子。

2.李红莲骑着电瓶车带着女儿,走进一中。

3.李红莲走进中心门市部,与冯巢夫妇说话。

4.一中大门边,烧饼炉前,一个古铜色皮肤的烧饼老汉凝眸远方。

5.一辆劳斯莱斯停在烧饼炉旁,一个贵妇模样的女人牵着一位年轻人走了过来。一番述说之后,那个年轻人跪下身子,哭喊:“爸爸,你没有错,你与妈妈都没有错。现在,我们请您上车,回家……”老汉别过脸去,贵妇人摇头落泪……

17

突然,病房里一声惊呼:“医生,护士,快来啊,我妈妈……”

是囡囡的声音,一声声的,让唐平的心头直颤。

刚才,李红莲安静了,围在病房前的几个人还以为她累了,想歇一歇。还是唐平感觉到了不对劲,囡囡连忙一推:“妈妈,您别吓我啊。”

闻讯赶来的医生护士一阵忙碌,好在,李红莲又一次醒了过来。

似乎还有什么后事要交代唐平。李红莲惨白的手指指了指囡囡,又点了点唐平,细若游丝的声音,最终还是让冯巢听清楚了。李红莲说:“我俩相识一场,我从来就没有后悔过!囡囡,是我俩在深圳那会儿,我离开你不久之后发现怀上的……”

唐平的脸一下子热起来。一转身,唐平搂住了哭成泪人的囡囡:“哦,女儿,我的好女儿,别哭,让你妈妈再好好地看你一眼,快点啊,快答应一声。”

囡囡站起身来,满脸泪水的她伸出了手臂:“爸爸,女儿好想抱一抱您!”

“好女儿,听妈妈话的好女儿!李红莲,我的好老伴……这下,你放心了吧?”唐平的眼泪再也憋不住了,他紧紧抓住了李红莲的一只手。尽管这只手渐渐地发凉,可是热血奔涌的唐平,还想着要不要给李红莲穿上自己珍藏了大半生的那一袭婚纱。

“这件婚纱,不是别人的,李红莲,你可得听好了,这……永远都是你的!我发誓!”哽咽了良久,唐平一回头,看到身边一脸泪水的冯巢朝着病床坚定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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