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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为什么爱坂本龙一

2023-01-05刘阳

南风窗 2022年26期
关键词:圣诞快乐劳伦斯

刘阳

对于“教授”的粉丝来说,今年的圣诞节来得格外早了一些。

12月11日,坂本龙一在线上举办了钢琴独奏音乐会—齐耳的中分银发,熟悉的豹纹眼镜,习惯性的抿嘴动作,这些都没有变;但相比两年前为疫情中的人们演奏《Playing the Piano for the Isolated》时,他的脸上和手上明显多了些皱纹,深色西服下的身体应是消瘦了,一呼一吸看起来也沉重了些。

坂本龙一患咽喉癌8年,确诊直肠癌近2年,但直到他说出那句“我已经没有足够的体力来举办现场音乐会了,(这)或许也是我最后一次以这种形式进行演奏”之前,人们都尚未察觉“教授”即将停下脚步的信号。坂本龙一在过去几年中输出的能量,一度让人忘记了—他已经是个70岁的老头。

从《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到《末代皇帝》,从《遮蔽的天空》再到《荒野猎人》,坂本龙一交出的作品无一逊色,他本人也被封为“配乐之神”。村上春树把他的名字写进《舞!舞!舞!》里;迈克尔·杰克逊翻唱他的歌曲;许鞍华亲自前往东京,邀请他为《第一炉香》作曲。

但人们爱他,不单单是爱他的才华。艺术以丰富的感受力为基础,这一点体现在坂本龙一身上,是他对自然的敬畏、与生命的共情以及对社会的责任心—“教授”弹了大半辈子的《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听者仍愿买单,与他的人格魅力不无关系。

事实上,坂本龙一自认并不擅长表达。《skmt:坂本龙一是谁》记录了他与后藤繁雄的一些碎片对话。他说:“我,既不擅长说,也不擅长写。就算听歌,歌词也不过脑子。我最近在想,这算不算是一种失语症呢?”

世上有千千万万“失语”的人,但音乐的魅力即在于,承载那些说不出口的、文字所不能及的情绪。

若用于描绘音符,文字又何尝不匮乏?

在接到大岛渚的邀约之前,坂本龙一还是黄色魔术交响乐团(YMO)的一员,乐队风格也是摇滚电音。YMO乐队由坂本龙一、细野晴臣以及高桥幸宏组成,在1978年成立后的短短几年内,就以其前卫的电子音乐风格俘获了日本和欧美大众的心。

在1979年《Behind the Mask》的舞台演出中,坂本龙一以似机器人的变声演唱:“There’s a mask you’re wearing. It’s stony and staring……”随着舞台灯光变暗,四人的身形只剩下霓虹色的轮廓—不论是音乐风格还是舞台设置,都颇有些赛博朋克的味道。

同样是在20世纪70年代,在电视节目和经济因素的冲击下,日本的电影行业几近破产。大制片厂体制陷入穷途末路—《罗生门》的制作方大映公司倒闭,日本五大电影公司之一日活株式会社也拍起了色情片。

进入80年代后,日本电影迎来了“小黄金时期”的曙光。一些粉色片导演开始向拍摄普通电影过渡。被称为日本四大情色大师之一的大岛渚,也开始筹划《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的拍摄。

1982年,大岛渚找到坂本龙一。

那天,大岛渚把剧本夹在胳肢窝里,来到了坂本龙一的办公室,提出让他饰演《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的主角世野井。坂本龙一虽然心里乐坏了,但并未一口答应,而是“讨价还价”了一把:“配乐也请让我来做。”

虽然当时的坂本并没有制作电影配乐的经验,但大岛渚还是很爽快地同意了。

在电影里,1942年拉罗汤加岛日军战俘营里的故事就此展开:清高冷冽的世野井,在军事法庭中一见到杰克·西里尔斯,便被他与众不同的气度吸引,萌生了“禁忌”的情愫。这份感情在杰克为此付出生命时达到高潮—世野井拔出长刀准备处决俘虏长时,杰克从人群中走出,在他的双颊上留下了两个吻。而坂本龙一在影片中的最后一幕,是杰克被埋在沙土之下奄奄一息时,世野井为他割下一缕头发,并行了个军礼。

这两个片段所配的是原著小说的同名曲《种子和播种者》。这首曲子从3分15秒开始变得大胆而又悲壮,正如杰克为此付出的代价,以及世野井心中所受的冲击。劳伦斯先生在影片结尾回忆说:“西里尔斯好像在世野井的心里播下了一颗种子,于是我们都分享了种子的成长。”

这句话用于形容坂本龙一也无不可。

《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是坂本龙一的电影配乐处女作,一步步为他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1983年,该片入围戛纳影展,坂本龙一借此结识了《末代皇帝》的导演贝托鲁奇,并于1986年接到了这部影片的邀约。

如今,该配乐的意义早已超越这部电影本身,成为坂本龙一最广为人知的标签。甚至有人调侃,原电影恐怕也成了这首配乐的注脚。

40年来,这首配乐被演奏了无数次,电影原声带专辑的第三首《Germination》后来还被用进了2017年的意大利电影《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在影片的后半段,埃利奥决定写信向奥利弗攤牌结束冷战—随着《Germination》忐忑的曲调,埃利奥写道:“你的沉默撕碎了我,我宁愿选择死亡,也不想看到你讨厌我。我真是个胆小鬼。”

人们爱宫崎骏、久石让和坂本龙一,有一个相同的理由—他们的作品,具有抚慰人心的力量。

坂本龙一的音乐温柔起来,就像冬日的万里晴空,像被窝里柔软的猫。

20世纪90年代,日本开启“失落的十年”。在经济危机和空虚疲惫的精神状态下,日本文艺界诞生了《情书》(1995年)、《菊次郎的夏天》(1999年)等治愈系影视作品。与此同时,CD销量猛增,在1998年创下4.5亿多张的纪录。

1999年,高仓健主演的治愈系电影《铁道员》上映:北海道幌舞车站即将停运,老站长佐藤乙松在退休之际,在月台遇见了17年前夭折的女儿雪子。三次重逢,圆了佐藤的夙愿。就在幌舞车站终止之际,佐藤被发现死在积满雪的月台上。前一日,他在旅客日报上最后一次写下:“今日无异常。”

坂本龙一为这部电影作了同名主题曲,并由其女儿坂本美雨演唱。在火车的汽笛声中,空灵悲婉的曲调响起:“如果那是你想见的人,就去见吧。”

同年,坂本龙一发行加长版单曲《Ura BTTB》,其中收录了为三共制药保健药品Regain所做的广告单曲《Energy Flow》,反响出乎意料地好,销量高达百万张。据Oricon公信榜1999年的数据,《Energy Flow》是当年35首冠军单曲中霸榜周数最多的歌曲。

坂本龙一说:“这首歌,献给(正在)承受社会压力的人。”

在《Ura BTTB》的影响下,日本形成了“治愈热”。2000年,日本综合出版社之一小学馆出版的以粉领上班族为主要受众的杂志《Oggi》,首次提到“治愈系男子”的概念。根据《Oggi》的定义,治愈系男人“无私而专一,虽然不是恋爱对象,但是能使人平静下来,有时又有点可爱”。它还给这个定义取了一个颇具意境的名字—“水蒸汽男子”。

巧合的是,专辑《BTTB》中有一首名为《Aqua》的曲子。“Aqua”这个词源自原始印欧语系的拉丁语,意思是无机化合物“水”—不是饮用水,不是矿泉水,而是没有杂质的、无瑕的、原始的水。这样的“水”被赋予了无限的可能性:成为雨滴落为甘霖,或是化作河流归入大海。

疫情这三年,是人们无比需要被治愈的三年。全球至少6.5亿人染疫、600多万人死亡,许多人数月禁闭。

2020年2月,北京当代艺术基金会发布了坂本龙一演奏《Aqua》的视频。视频里,坂本龙一对小朋友们说:“不能出门玩耍很难过吧,但既然现在不用去学校了,就在家尽情做好玩的事吧。不要只是玩游戏哦,用这些时间,去读很多书,听很多音乐……努力渡过难关吧!”

同年2月,他又亮相快手与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联合举办的“良乐”线上音乐会,用中文留下一句:“大家,加油。”

不幸被癌症选中的他,日渐衰弱,却从不吝给予别人能量。

2000年坂本龙一结束“BTTB World Tour 2000”全球巡回演出, 2001年美国纽约就发生了“9·11事件”。

那天上午9时左右,坂本龙一正在纽约的家里准备吃早餐,打扫的帮佣突然哭着跑了进来。坂本龙一这才知道,世贸中心着火了,恐怖正在蔓延。

他马上拿出相机到第七大道拍照。

此时,在燃烧的双子大楼旁边,缓缓飞过了几只小鸟。“难道鸟儿什么都不知道吗,还是说它们没有危机感?”鸟儿的从容与人类的暴力与恐慌之间的巨大落差,让坂本龙一对自然和人造事物之间的对比产生了兴趣。同时,他开始思考,人类的暴力性到底是什么?

在这个契机下,坂本龙一于2002年前往肯尼亚北部图尔卡纳男孩(距今约160万年的化石,堪称史前人类最完整的骨架)的发掘现场,并将在非洲采集到的声音用进了2004年的专辑《Chasm》中的《Only Love Can Conque Hate》。

面对这个充满分歧的世界,他说:“我真的很想用‘chasm(裂口)’来形容它。”

自然与音乐的关系,实际上也是自然与人的关系。你如何感受它,也将如何表达它。在坂本龙一的观念里,人类就像是大自然的癌症。武器、战争、环境污染、气候变暖……正在一点一点地侵蚀这个世界。

2008年,坂本龙一来到了最能反映全球变暖的地方—北极圈。

他蹲在冰面上,像放下鱼饵一样,把录音设备伸入消融的冰河裂缝,说“我在把声音‘钓’上来(I’m fishing the sound)”,随即露出了孩童般的笑。

在北极圈采集到的这些声音,被他称為“最纯净的声音”,并录进了2009年的单曲《Glacier(冰川)》中。

坂本龙一迷恋那些未经人类“驯化”的声色—风声、雨声、水流声,以及“被大自然调过音”的钢琴声。

2011年日本东北3·11大地震后,坂本龙一前往受灾地区,见到了一架死里逃生的钢琴。这架完全走音的钢琴,后来被他用于专辑《Async(异步)》中《fullmoon(满月)》的创作。“(它的声音)感觉明亮又悲伤,真是不可思议。”

而这首《满月》是坂本龙一在这张专辑中最钟爱的一首。

它的名字取自原著作者保罗·鲍尔斯在《遮蔽的天空》中的一句经典台词,这句话放在当下显得更加意味深长:“你还会看到多少次满月升起?”

“也许20次。然而我们却总觉得这些都是无穷的。”

在乐器声断续交错的背景音下,这段独白被翻译成10种不同的语言,在左右声轨中轮流播放—诚然,按照自然规律,满月还会升起无数次。

但坂本龙一的音乐会,也许就是最后一次。

2022年12月11日的坂本龙一音乐会,琴键如约奏响—歌单中的13首歌,囊括了1970年代的《Tong Poo(东风)》、1980年代的《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1990年代的《遮蔽的天空》、2000年代的《Solitude》以及2010年代的《Ichimei-Small Happiness》。在这短暂的一个多小时里,他把自己的大半生又交代了一遍。

曲终,字幕起。音乐家坂本龙一,他最后的心愿是:“I hope you’ll enjoy 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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