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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字补释

2022-12-29黄光毅

东莞理工学院学报 2022年6期
关键词:造字方形容纳

黄光毅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长沙 410081)

一、“成”的造字及本义的代表观点

(一)形声造字说

形声造字说可以分为两类。一是“成”从戊,丁声,如李乐毅、王祥之等人[1-2];二是“成”字从戌,丁声,如赵诚[3]22。二者的差别在于“成”的形旁是“戊”还是“戌”。

(二)会意造字说

(三)指事造字说

李学勤主编的《字源》认为“成”是个指事字,本义是“完成”,但又从甲骨文形体入手把“成”分析为从戌从丁[8]1273,似乎没有说清“成”为何是指事字。

前人时贤见解颇丰,初步比较各家说法后,笔者赞同黄德宽等人的观点。但是考虑到原著的解释略显笼统,所以本文主要通过分析以下三个问题来补充说明这个观点,使其更有说服力。一是“成”所从之武器为何是戌;二是甲骨文“成”中的方形或竖笔在字中何以表音;三是方形为何表示城邑。第三个问题是论述重点。

需要说明的是,任何字都可以借来表示人或物的名号,“成”也不例外。据《殷墟甲骨刻辞摹释总集》:

(1)甲辰卜王翌乙巳燎于成五羊(合集1348)

(2)…卜…今日用三豭于成(合集1371)

借字表名号使得确定该字的本义变得困难。因此要回答上述问题,尤其是第三个,不能只分析“成”字本身,要考察与“成”相关的其他字。下文所举三组字的内容有交叉之处,但大致可分为字形演变、地域之名、“容纳-安定”义三个方面。

二、字形演变

这样,只有把甲骨文“成”中方形或短竖的意义和作用解释清楚才能最终确定“成”的造字和本义。可方形和短竖在古文字阶段的功能具有多样性。如方形主要有以下意义:与“口舌”有关;人之头形或圆形之物;器皿、器具;建筑区域或建筑物的一部分;区别符号;装饰性符号;其它用途[12]。如果还要考虑形似构件混用,情况就更复杂。所以必须借助其他方法确定甲骨文“成”中方形或短竖的意义。

方形不管作为构件还是单独使用,其表义和功能都具有多样性。就方形单独使用而言,左民安认为方形的本义即今天的“钉”,是个象形字,后来假借为天干第四位[4]1;徐中舒等人认为甲骨文以窗孔之方形表示顶颠之“顶”,即“顶”之本字,后来借为天干之“丁”[14];季旭昇则把它解释为城围[7]1001。“钉”之俯视、方形窗孔和城邑之围,在形体上都可以画为方形。客观事物的相似性是造成方形表义多样性(或模糊性)的重要原因。同一个形体或构件在文字的创造或使用中可能会担任多种职能,但随着人的认知水平和实践能力不断提高,人接触的事物也越来越多,可能需要用文字把某些相似的事物区别开。方形单独使用多借为天干之“丁”、人名等各类名号,如果再经常用它表示“城邑”等其他方形事物就会造成形体上的混淆,所以需要给方形添加其他构件以示区别。“成”()就是给方形添加武器(戌)这一个与“城邑”密切相关的标志性构件而形成的。上文所举的“邑()”“或()”也是如此,它们所表之物与方形城邑直接相关,甚至是近义词。如《说文》:“邑,国也。从囗…”段玉裁注:“从囗,音韋,封域也。”不同点在于,甲骨文“邑”中的区别性构件是“人”,而“或”的区别性构件是另一种武器。这说明相同事物会依据不同的特点造不同的汉字形体来表示[15]。以“人”或“武器”作为区别性构件或标志,其实反映了城邑的两大用处:聚民和卫民。如《春秋左传正义》:“《释例》曰:‘都邑者,人之聚也,国家之藩卫,百姓之保障。’”[16]而“韋(韦)”“正”“定”则体现了以方形城邑作为征伐、包围的对象,表明了城邑在战事中的作用。这就是这组字表义的关联性。

至此,“丁”—“钉”、“成”—“城”是方形在文字区别律和简易律的作用下形成的一字之分化,这说明了文字的演变与事物的区分(词义的区分)之间的关系。而据郭锡良所编《汉字古音手册》,“丁”字为端纽,耕部,“成”字为禅纽,耕部,“丁”还是“成”的声符。

根据甲骨文形体把“成”字所从之武器确定为“戌”;根据形体演变把短竖看作方形的简化形式,且方形或短竖(丁)还是“成”的声符。但从字形演变、构件表义的关联性以及文字区别律和简易律等角度还不能完全确定甲骨文“成”中的方形为城邑,即此时还不能完全确定“成”的造字和本义,还需借助其他字进一步论证。

三、地域之名

“地域之名”所涵盖的内容比较广泛,有区域、地名等概念。

在地名上,“成”字与其他字有通用的情况,比如“成”“城”“郕”。《史记·曹相国世家》:“击王离军成阳南,复攻之杠里,大破之。”《史记索隐》引《地理志》释“成阳南”:“县名,在济阴。成,地名。周武王封弟季载于成,其后邑迁于成之阳,故曰成阳。”《史记·项羽本纪》:“项梁使沛公及项羽别攻城阳,屠之。”《史记正义》引《括地志》云:“僕州雷泽县,本汉郕阳,在州东九十一里。《地理志》云城阳属济阴郡,古郕伯国姬姓之国。史记周武王封季弟载于郕,其后迁于城之阳,故曰城阳。”“成阳”“城阳”“郕阳”地名有互通的情况。

又如《说文解字》:“郕,鲁孟氏邑。从邑成声。”段注:“今春秋三经三传皆作成,郕成古今字也。左传昭七年,晋人来治杞田,季孙将以成与之。杜云:‘成,孟氏邑,本杞田。’定十二年,将堕成。公敛处父曰:‘堕成,齐人必至于北门。’杜云:‘成在鲁北竟。’按孟氏邑非姬姓郕国之地也。今左传隐五年卫人入郕,文十二年郕伯来奔。…字皆正作郕。而许不云姬姓之国者,盖许所据左氏郕成字互易。不可以今所据绳许也。公羊郕国之字则作盛。古郕国在今兖州府汶上县北二十里故郕城。不在鲁北竟。”段玉裁指出了郕国和鲁国之成邑的不同。先看《左传》中的“郕国”:

(6)秋,卫师侵郕。(隐公五年)

(7)夏,师及齐师围郕,郕降于齐师。(庄公八年)

以隐公五年“卫师侵郕”为例。杨伯峻《春秋左传注》:“‘郕’,《公羊》作‘盛’,或本亦作‘郕’。郕,国名。传世器伯多父簋铭云‘成姬多母’,成姬即郕姬。鲍鼎《春秋国名考释》亦云:‘…郕者,后起之字也。’周原甲骨有‘宬叔用’三字,宬叔即成叔,则字又作‘宬’。”[18]39-40据徐锡台对周原出土甲骨文中的方国名称的考察,“宬叔用”中的宬即郕字,也可书为成,宬郕通用[19]。王宁指出,同源字,特别是派生距离不远的同源字,一般都有通用的历史。原因之一是,派生词是由源词分化出来的,分化前,派生词的意义包含在源词中,由源词承担其表意职务。派生词推动了造字,产生了孳乳字。孳乳字与源字分担了原有的表意职务后,总要有一个时期,新词与旧词、新字与旧字混用。在这个时期,同源字通用是派生分化尚未巩固的过渡时期所表现出的特有现象。比如“受”与“授”通用,“正”与“政”通用[20]。“城”“郕”“宬”是从“成”分化出来的,它们有通用的情况。再看鲁国之“成(郕)邑”:

(8)六月,公会杞侯于郕。(桓公三年)

(9)夏四月,公会纪侯于成。(桓公六年)

(10)夏,齐侯伐我北鄙,围成。公救成,至遇。(襄公十五年)

例(8)中,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公羊作‘公会纪侯于盛’。杞、纪易误,郕、盛可通。杜预无注,则以此‘郕’即隐公五年之‘郕’。榖梁范宁注云,‘郕,鲁地’,与杜异。鲁地之郕,左传作‘成’,故城当在今山东省宁阳县东北。”[18]108-109可以看出,郕国和成邑当属不同地方,但“郕”和“成”存在相混的情况。

其他带有“成”字的地名中,备受关注的还有“成周”,其最早见于何尊铭文,即“隹(唯)王初遷(迁)宅于成周”。何以名为“成周”历来众说纷纭。李民认为成周之命名实与成王之亲政密切相关[21]。王占奎则强调,成王之称成王,是谥号而非生称,换言之,死后才有成王一称,《何尊》中他只称作王,但成周之名已见于《何尊》[22]。刘蕙孙从“成”字甲骨文、金文形体入手(见上文),指出方形在甲骨文中象居住地(简化为短竖),与斧钺(“戌”)合在一起表示“具有武装的居住地”;而“成周”正是西周王朝为了镇抚殷之顽民,作为化行南国和控制东方诸夷的武装基地,或许“成周”非以“成王”而得名,倒是姬诵(“成王”本名)因建置“成周”而得“成王”之名[23]。我们赞同刘蕙孙的观点,且想进一步强调,“成周”在命名方式上体现了上古汉语的“大名+小名”格式,这类地名还有《左传》的“城颍”(隐公元年)、“城濮”(庄公二十七年)、“城父”(昭公九年)、“城棣”(襄公五年)[24](5)就文章所举观点看,从“成”字甲骨文中的方形表示一定区域入手来解释其本义,有“武装居住地”和“城邑”两种说法,文章的论证过程主要关注二者的共同点(“成”字表示一定区域,该区域用于聚民)。。不同的是,此时已是加了“土”旁的“城”。而此类地名中的“成”改为“城”还见于后世。如“成武”改为“城武”。《读史方舆纪要》记载:秦设置成武县。…汉亦曰成武县,属山阳郡。…明洪武四年,属济宁府,寻改今属,讹成曰城。又如改“成固”为“城固”。据中国·国家地名信息库(6)中国·国家地名信息库:https://dmfw.mca.gov.cn。,《方舆胜览》载:“秦置汉中郡为成固,盖始为城,而冀其巩固之意也,改成为城。”取其城池坚固之意,故名。“成”改为“城”可能体现了词义区分,即“城”分担了“成”的本义——城邑;也有可能是地名类推的结果,因为城邑作为建筑、区域的实体,和“丘”“陵”这些地形名称一样是天然的地名,“城”用于地名在先秦时期已经常见(可参考《左传》)。

不过,正如上文所说,任何字都能用作名号,“成”与“城”“郕”混用、通用以及“成”改为“城”可能并不是本义遗留的体现,也可能是音同(形近)通假或误写,所以这方面有待深入考察。下文再借助其他字进一步解释。

四、“容纳-安定”义

这部分主要分析“成”与其他字在“容纳、安定”之义上的形义关系。“城”分担了“成”的本义,而“成”多表“安定”等引申义。《榖梁传·隐公七年》:“城为保民为之也。”《墨子·七患》:“城者,所以自守也。”修建城邑的目的是为了保护百姓,求得安定,所以“成”有和平义。李娜指出,“成”在《左传》中出现了422次,其中88次用于记录“和”的战事[25]。我们进一步考察发现,“成”是《左传》中高频使用的“和平义”词语之一,其记录“和”的战事多用于诸侯国之间。如:

(11)往岁,郑伯请成于陈,陈侯不许。(隐公六年)[成:和解]

(12)楚人伐郑,郑伯欲成。(僖公三年)[成:讲和]

而进一步考察发现,只关注以“成”的“容纳义”为核心的同源字还不够,建筑物作为人类栖居之所,其作用就是遮风避雨,“容纳义”引申出“保护”“安定”之义还见于其他字或词。如“亭”“定”。《老子·第五十一章》:“…长之育之;亭之毒之…”据陈鼓应介绍,“亭之毒之”有两种解释,其中一种为“亭之毒之”即“安之定之”[28]。如《仓颉篇》:“亭,定也。”《广雅·释诂》:“毒,安也。”“亭”训为“定”,应为声训,因为“亭”“定”都以“丁”为声符。又如《说文》:“亭,民所安定也。亭有楼,从高省,丁声。”段玉裁注:“按云民所安定者,谓居民于是备盗贼,行旅于是止宿也。”从形义关系来看,“亭”为建筑,有停歇之用,自然引申出“安定义”。《说文》:“定,安也。从宀从正。”“定”从“宀”,也与房屋这一建筑有关。这样看,“亭”和“定”不仅音近义通,而且物近义通。万献初还整理了《说文解字》中与房屋居住相关的情态用字,其中有些字也有“安定”义[27]383。它们都从“宀”,也说明了“容纳”与“安定”的关系。除了“定”,还有:

(13)安,静也。从女在宀下。

(14)宴,安也。从宀妟声。

(15)宓,安也。从宀必声。

(16)寍,安也。从宀,心在皿上。人之饮食器,所以安人。

(18)宐,所安也。从宀之下,一之上,多省声。

总的来看,“定”“安”等字从“宀”,与房屋有关;“亭”从高省,“亭有楼”;“成”则从城域。三种事物都有容纳作用,都引申出安定义。上文提到,“成”的“求和”“安定”等义在《左传》中多用于诸侯国之间,而诸侯国既是政治概念,也是区域概念,后者与甲骨文“成”中的方形表示城域(区域)有密切联系。容纳义与安定义之间的联系还见于其他语言。英语单词shelter作名词时表示收容所、避难所,作动词时表示保护[29]1603;harbour作名词时表示港湾(包裹义),作动词时也可以表示“为…提供庇护”[29]799;法语单词abriter既可以表示遮蔽、掩蔽、保护、庇护,又可以表示“(房屋)供…住”[30]。区别在于,汉字属于表意文字,且甲骨文“成”还有很强的象形性,shelter、harbour、abriter则是表音文字。而从考古学和比较文化学看,董并生指出,聚落设防的聚居模式也是早期文明的共性,如中国的仰韶遗址、希腊人的卫城等,而方形正是这样聚落形态的象形[31]。

综上,地域之名和“容纳-安定”义这两组字进一步确定甲骨文“成”中的方形为城邑,再结合上文对“成”所从之武器为“戌”和方形为声符的分析,可进一步证明“成”为会意兼形声字,其本义为城邑,是“城”的本字。

五、结语

本文通过回答与“成”有关的三个问题以及借助三组不同类型的字进一步证明了以下观点:甲骨文“成”所从之武器为“戌”,其中的方形是城邑,还有表音的作用,后来简化为短竖。因此“成”从戌从丁,丁也是声符,“成”是会意兼形声字,其本义为城邑,即“城”的本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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