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群

·01·

阴雨初霁，天空湛蓝如海。在省城的体育赛场内，一群高高大大的女子铅球运动员身着鲜艳的运动服等待检录。

检录顺序按照秩序册进行。检录裁判长举着扩音喇叭叫运动员的名字、学校、比赛号码；一个裁判则负责核对参赛证和号码布，还有一个裁判站在队前维持秩序。

我是第四个，给裁判看过前后两块号码布后，便伸手去抓挂在脖子上的由蓝丝带系着的参赛证，没想到却抓了个空。我不由得一惊，忙低头去看——胸前空荡荡的，哪还有什么参赛证呀！

“张羽雪，你的参赛证。”裁判盯着我催促道。

“老师，出门的时候还在，现在不、不见了！”我吞吞吐吐地说。来赛场前我的确是仔细检查过号码布、参赛证的，难道在来赛场的途中丢了？

“没有参赛证可不能比赛。”裁判略带遗憾地说着，向后移步，开始给第五个选手核对信息。

这种情况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而且附近没有一个熟人，我顿时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正不停地来回踱步，身后突然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检录一共有三次呢。还有时间，你快去找找吧！”我一回头，发现说话的是排在我身后的第五个选手，她正关切地看着我。

这番话顿时提醒了我。我跟裁判长打了招呼后，立刻沿着来时的路寻找起来。

可转了两遍，一无所获。这是我第一次参加省级比赛，没有参赛证就不能检录入场，不能检录入场就不能比赛，不能比赛我付出的努力就……天啊，一想到不能参赛的种种遗憾，我的眼泪顿时汹涌而出。

这时，检录处传来女子铅球第三次检录的催促声，这让我几乎崩溃。我、我该怎么办啊？如果出赛场去找教练和领队，就算解决了问题，也来不及回来比赛了。想到这里，我站在赛场边伤心地哭起来。

“张羽雪，你的参赛证！”熟悉的声音又是从我身后传来的。我连忙转过身——的确是她，排在我身后的那个选手！她穿着黑色的运动衣快速向我跑来，手里还高举着我的参赛证。

我急切地抓过参赛证，激动万分。喜悦让我连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愣愣地看着眼前给我带来巨大惊喜的“天使”。

“快，赶紧检录入场吧。”“天使”气喘吁吁的，拉着我的手就往检录处跑。

“你叫什么名字啊？”我边跑边问。

“高蕊！”她大声说道。

“谢谢你，高蕊。”我真诚地表示感谢。

参加女子铅球比赛的一共有十五个人，我们在碧绿的草坪上站成一排，听裁判宣读比赛规则。这时，我才有时间仔细打量救我于水火的高蕊。只见她扎着高高的马尾，圆圆的脸上有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嘴角挂着浅浅的笑；她的皮肤黑而发亮，肯定是在户外长时间训练晒的；虽然健壮，但高蕊比我们都要瘦一些、高一些，身材是最好的。

“刚才真的谢谢你！”做准备活动时，我特意跑到高蕊身边和她搭讪。

“小事！我是第一次参加省级比赛，你呢？”高蕊的语气里略带紧张。

“我也是第一次，好紧张！”我回答道。

听了我的话，高蕊握住我的手鼓励道：“咱俩一起加油！”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比赛开始了，前面的选手已经开始投掷。我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许多，做跑跳准备活动时，感觉双腿沉得使不上劲。我转头看向高蕊，却见她从容地拉伸、跳跃、模拟投掷……我突然有些羡慕她，希望自己也能拥有她那样的心理素质。

很快轮到我上场了。高蕊拍拍我的肩膀给我加油，但我还是有些紧张，第一投竟然犯规了。

高蕊上场后，做了几次深呼吸，然后开始了自己的动作。随着4千克铅球的快速出手，高蕊还发出了短促而响亮的“嘿”声——一切顺利。

比赛在裁判的叫号、对旗和丈量中紧张有序地进行着。我始终默念教练说过的话，不断调整自己的状态，慢慢也放松下来。

最终，越战越勇的高蕊取得了第一名的好成绩，而我是第三名。

等待领奖的间隙，我们俩又聊了起来。

“高蕊，我得再谢谢你一次！要不是你帮我找回了参赛证，我就不能比赛，也不会得到今天的第三名。”

“你感谢我太多次了！真的没事，举手之劳。再说，这参赛证也不是我找回来的。当时你跑开没多久，就有个同学捡到你的参赛证，交到了检录处。我看到后，怕你再耽误时间，就赶紧跑去通知你了。”

接着，我们又聊了一些上学、训练的情况。我得知高蕊家在北边的一个县城，今年也上初二，跟我一般大。她说她的身材随妈妈，小学六年级就开始代表学校参加铅球比赛。而且，她不仅运动成绩好，文化课成绩也不错，还是班里的班长呢！

原来高蕊这样优秀！输给这样的对手，我心服口服。

就这样，丢参赛证的小插曲让我和高蕊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不用上场比赛的日子里，我们除了帮教练和领队拿拿东西，剩下的时间都在一起聊天。

高蕊表情丰富地给我讲她家乡好玩的事；我也会谈起赶集、看戏的趣闻。真沒想到，我们同在一个省，只因为地域的差异，生活竟会如此不同。

赛程结束那天，我们约好下次省冠军赛再见面，因为我们都是为四年一届的省运会专门培养的选手。

·02·

训练场和课堂上的日子过得飞快。一年后，我和高蕊在冠军赛上如约见面，这次是省运会前的摸底赛。

我们来到一所大学的田径场上，选手大多是熟面孔。大家彼此问候后，就都为自己的冠军梦热身去了。最终，高蕊力拔头筹，仍是冠军。没有了意外事件的影响，我一举夺得了亚军。成绩宣布后，我和高蕊兴奋地击掌庆贺。

比赛结束后，我和高蕊溜达到器械区，坐在双杠上闲聊。聊着聊着，聊到了今后的计划，她的情绪立刻有些低沉。原来，她有个全国冠军梦，可家长并不支持，而是要她上高中、考大学。的确，我们已经是初三的学生了，省运会后是继续练习铅球还是离开田径赛场去考学，这确实是个迫在眉睫的问题。

“你可以用自己的实力和得到的一个个冠军去说服他们。”我建议道。

“唉，我爸妈离婚了，我跟爸爸过。爸爸脾气不好，我要想坚持自己的意见很难。”高蕊咬着一根草茎，眼皮垂着，一脸无奈。

“也就是说，省运会后你可能就不会做运动员了，对吗？”我忍不住问。

“嗯。我爸说练体育很难有大出息，不支持我。”高蕊抬起头，望着高远的天空，发出了长长的叹息。

“真要放弃，你甘心吗？”我跳下双杠，仰头望着她。

“不甘心，也不舍得，但又没有办法。”高蕊的忧愁和快乐一样，都那么显而易见。

冠军赛很快结束了。离别的那天，我紧紧地握着高蕊的手，安慰她说：“别想太多，先打好省运会再说。我们一起加油！”

·03·

回到市体校，领队和教练表扬了我。教练肯定我成绩的同时，也给我提出了省运会的目标：“排在你前面的只有榆林市的高蕊了。这次比赛你们的成绩很接近，所以省运会你的目标就是——突破自己，向冠军冲刺。”

教练不仅为我确立了新目标，接下来的训练计划也是全新的。

“这面旗子代表高蕊的成绩，你每次投球都应该超过这面旗子才对。”教练弯腰在投掷区插了一面醒目的红色小旗，那正是高蕊的最好成绩。

接下来的几个月，为了达成目标，我一直在努力。不僅要增加肌肉力量，还要全面强化身体素质、不断优化技术动作。我在做这一切时，总觉得有点对不住高蕊。她是那样热情、坦荡的一个人，而我却要偷偷地以超越她为自己的目标，唉！

教练看出了端倪，找我谈心。我把自己和高蕊的关系都讲了出来。

“我知道，你们是好朋友。但不要忘了，你们还是运动员。体育比赛就是体能和技术的公平竞争，为超越对手而努力是一种荣耀。这是体育精神，不要把私人关系和公平竞争混为一谈。”教练看着我有些迷茫的眼神，语重心长地说道。

在教练的心理疏导和技术指导下，我刻苦训练，进步巨大。临近比赛时，我狠了狠心，剪掉了自己留了十几年的马尾辫，准备全身心投入，迎接省运会的挑战。

再见高蕊时，我站在她后面竟然没认出来。直到她转过身，我才确定是她。

她似乎长高了，皮肤也更黑了，还和我一样留了短短的运动头。这些元素和健壮的身体组合在一起，还真让人有些分不清性别了。不过我想，自己现在大概也是一个让人男女难辨的黑胖子了。看情形，她为了省运会也进行了几个月的魔鬼训练。

高蕊一看到我，立刻指着我的头发大笑起来。我也摸着她的头发大笑不止。

好友重逢虽然令我们激动，但我俩并没能像以前那样，空闲时约着一起说说话，在田径场上遛遛弯。因为省运会是我们准备了好几年的大赛，教练怕我们受伤和松懈，生活作息被严格控制，不许看电视、不许串宿舍、不许熬夜……在这样严格的要求下，即使训练时有机会见面，我们也只能远远地挥挥手、做做鬼脸。

省城八月的天气炎热异常，但提前一周到达省城熟悉场地的各地市代表队并不在乎气温有多高，仍把两个铅球场地围得水泄不通。参赛队员们排队在场地实战演习时，都想观察一下自己的对手，看看她们的状态。

高蕊一出手，干净利落，角度和距离都很出色，我身旁的队员和场外的教练都为她鼓起掌来。我的掌声当然是最响亮的，因为在我看来，高蕊志在必得，冠军非她莫属。

该我上场了，教练嘱咐我：“不要想着和谁比试，这只是赛前训练，投出自己应有的水平就好。”这番话让我的心里平静了许多，奋力一投后，竟也收获了不少喝彩声，站在不远处的高蕊也大声为我叫好。

“你的成绩真不错，这十个月进步很大呀！”一下场，高蕊就跑来给我竖起了大拇指，依旧是那么热情。

·04·

开赛了。检录、入场、热身……这次高蕊是第八个，我是第十一个。也就是说，她投完了，要隔两个人才到我。预赛我是第二名，高蕊的成绩领先我16厘米。教练认为这个出场顺序非常好，有利于我后来居上超越她。

果然，最终我发挥稳定，夺了冠，超过高蕊5厘米，她是亚军。成绩公布后，教练和队友都大声祝贺我，我也激动地在场地里撒欢呐喊。大家都没注意到，高蕊匆匆忙忙地离开了田径场。

颁奖仪式上，其他选手都到齐了，高蕊才姗姗而来。我见她的眼圈红红的，但又没有机会询问。本想颁完奖跟她合影时问问，但一转眼她又不见了踪影。

直到即将乘车离开时，我还在找她。我总觉得她是因为没取得好成绩才那样沮丧的，我想和她好好谈谈。但找遍了，我也没有见到她的身影。

我是最后一个上大巴车的队员。发动机轰鸣着，汽车开动了，我一直看向车外，希望能见到高蕊。

大巴车在体育场外的环道上缓缓前进，就要进入主路时，却突然停住了。原来，有两个人在路上争执，挡住了车。我探头朝车前一看，顿时吃了一惊——那不是高蕊吗？她正和一个中年女人在路上拉扯着。

我赶紧放下书包，下车去帮高蕊。教练不放心，也跟着我一起下去了。劝解过程中我们了解到，中年女人是高蕊的妈妈，她和高蕊爸爸离婚后，一直在省城打工。这段时间，高蕊的爸爸生病了，高蕊想趁着到省城比赛的机会劝妈妈回家去。

高蕊的妈妈最终还是走了，留下高蕊趴在我的肩头放声痛哭。我抱着高蕊，竟也难以自抑地抽泣起来。

这时，高蕊的教练和队友们赶了过来，他们拉着高蕊，把她带到路旁安慰。

司机等得有些不耐烦，开始按喇叭，教练也催促我赶紧上车。

坐在车上，看着渐渐远去的高蕊的身影，我还是不敢相信，那个开朗、热情的高蕊，竟然会那般绝望。

没想到，这次我们竟会以这种方式告别。“亲爱的高蕊，再见了……也许这一别就再也见不到了！”我抹着眼泪，在心里说。

·05·

多年后，我去参加省体育教师教学比赛活动。休息间隙，我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回头一看，是一个个头和我差不多、身材健壮的女士。

我还在打量她时，她却已经伸开双臂过来拥抱我了。这时，我认出来了——那双大眼睛，还有这份热情，不是高蕊又能是谁呢？

原来，她也是参赛教师。

“你最后还是选择了体育！”我握着她的手，有些激动。

“对，我没有参加全运会，但说服我爸选择了我喜欢的体育专业。现在，我可是市里的骨干体育老师了！”她说话的声音还是那么清脆，神情比当年还要洒脱。

我们就近找了个街心花园，坐在里面聊起了自己少年时代的经历，当然也包括我得了冠军的那次省运会。我跟她说，她的“全运梦”我追过了，可惜只取得了第六名。

“哇，你真棒！其实没得冠军也没什么可遗憾的，因为你努力过了。我也一样，那几年我一边照顾爸爸一边上学，虽然艰难，但最终还是挺过来了。你看，现在我们又是赛场上的对手了，还要加油哦！”

“对，人生即赛场！我们要一直做对手，一直给对方加油！”我们的手又一次紧紧地握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