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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析《九歌·山鬼》与《聊斋志异·婴宁》鬼狐形象塑造的异同

2022-12-17田兰青

今古文创 2022年43期
关键词:婴宁山鬼蒲松龄

◎田兰青

(宝鸡文理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陕西 宝鸡 721013)

我国古代的志怪题材文学作品创作有漫长的发展过程。蒲松龄在《聊斋自志》当中说:“披萝带荔,三闾氏感而为骚”[2]1,把志怪的传统追溯至屈原的《山鬼》。春秋战国时期的楚国,其俗信鬼而好祠,受中原礼乐文化的熏陶与感染较少,巫鬼宗教的气息比较浓厚,故而产生出了像《山鬼》这样把女鬼作为描写对象的诗篇。蒲松龄生活在明末清初,笔下的婴宁同样深得读者的喜爱。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二者均很典型,是我国古代志怪文学鬼狐形象塑造的代表之作。《山鬼》虽然是诗,但偏重于叙事和鬼狐形象的塑造。《婴宁》是小说,是受《山鬼》影响的蒲松龄创作的经典形象。文章试从比较研究的角度出发,深入探讨山鬼和婴宁形象的共同性和差异性,并揭示作者的创作思想。

一、山鬼与婴宁形象的相同之处

(一)钟情于大自然的精灵

从山鬼和婴宁各自生活的环境来看,无疑是相似的。她们都居住在景色优美的自然环境当中,把自然界作为自己生活的场所和精神的依托。

屈原所描写的山鬼居住在山丘弯曲之处那幽深的竹林里,那里人迹罕至,故而为山鬼添上了一层浓厚的神秘色彩。她的衣着朴素自然,身上的装饰也几乎都是来自大自然当中的。她以木莲为衣,身上带着又细又长的松萝,这样的装束称不上有多么华美,却也别有一番风味,体现出了跟常人与众不同的特色。后来山鬼要去与心爱之人约会,觉得木莲和松萝稍显粗野,有失自己的颜面,于是就换上了石兰做的服装和杜衡做的饰品。石兰是一种香草,穿在身上会散发出诱人的气息,用它作为自己的衣着肯定会更加吸引异性青睐的目光。总而言之,山鬼虽然是鬼,却凸显出了比人更加独特的魅力,这种魅力毫无疑问是由大自然赋予的,使人感到真实而又不失浪漫色彩。

《聊斋志异》中的婴宁也是一位生活在大自然当中的狐女形象。婴宁居住的地方是在一座空气清新的山中,位于“丛花乱树中”[2]149的一处小村落里。她家的门前到处都是柳树,院内开满了桃花和杏花,中间还夹杂着茂密的竹子,鸟儿在枝头鸣叫,令人感到心旷神怡。再走近一看,院子里满是豆棚花架,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如此这般“幽洁可爱”[2]150的小景,写来极富画面感,真实生动,令人感到如在目前。蒲松龄的这种写法一改《西游记》当中对于妖怪的“抽象化”处理,其居住的地方不再是暗无天日、深不见底的洞窟,而是景色优美的自然界,比一般人的生活更具诗意和美感。在蒲松龄的眼中,很多神鬼妖狐是比人世间的正人君子更加可爱的,光是看看婴宁所生活和居住的环境就知道了。他在《聊斋志异》当中塑造了那么多令人印象深刻的狐鬼花妖形象,但只有婴宁被授予了“我婴宁”[2]159的称号,足见其身上所散发出的独特魅力。

中国古代的人文精神总是在优美的自然环境中得到体现的[4]388。《山鬼》和《婴宁》把狐精鬼女也放置在这样的环境当中,使作品变得更具美学价值,鬼狐形象塑造所具有的深度也得到了进一步的升华。

(二)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山鬼和婴宁虽然都是鬼狐,却有着基本相似的性格特点。比如说,她们都爱笑,“笑”是她们身上共同的性格标签。她们都十分可爱善良、天真烂漫,给读者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屈原笔下的山鬼是笑着出场的,“既含睇兮又宜笑”[1]274,拥有含情脉脉的双目跟美好的笑容。她虽然是女鬼,却有着如人般单纯可爱的性格,十分讨人喜爱。《聊斋志异》中的婴宁同样是一位以笑著称的女子,刚出场的时候她是“荣华绝代,笑容可掬”[2]147,引得王子服“注目不移”[2]147,足见其所具有的独特魅力,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她的笑所带来的。后来当王子服来到婴宁家想要拜访她时,婴宁却始终不出现,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听到户外隐隐约约传来笑声,即使是母亲的呼唤也阻挡不了她的发笑。婢女推她进门来的时候,她仍然捂着自己的嘴吃吃地笑,呼应了她母亲之前所说的“但少教训,嬉不知愁”[2]151的说法。后来婴宁的母亲又说出了自己女儿名字的来历,已经年满十六岁了,却仍然是如婴儿一般呆痴的性格,因此得名为婴宁。事实上婴宁的这一举动并不算呆傻,而是一种不受礼法约束的本真性格的体现,是一个真正“天真烂漫”的“上上人物”。

除此之外,山鬼和婴宁在性格上还有一个相同的地方,那就是都具有乖巧的一面,善于揣摩人的心思和想法。在诗歌的起首处,山鬼一眼就看出了诗中的男子为何爱慕自己,并直言不讳地加以表达,其洞察人心的能力可见一斑。山鬼在前去与心爱之人约会的时候,在精心打扮自己的同时还不忘折下一束漂亮的花送给所爱慕的人,以示自己对感情的重视。后来爱人不知道什么原因没有来,山鬼虽然心里有怨恨,但仍然懂得将心比心,站在恋人的角度去思考问题。《聊斋志异》中的婴宁虽然非常爱笑,却绝非一个完全单纯的女性,在某些时候也能够体现出一定的察言观色的能力。婴宁在到了王子服家后,仍然不改其爱笑的天性,也因之得到了左邻右舍的喜欢。王子服为她本真的性格感到担忧,害怕她会泄露二人的夫妻之事,但婴宁却始终对此守口如瓶,只字不提。每当王子服的母亲生气时,婴宁只要微微一笑就能化解这一尴尬的局面。家中有奴婢犯了过错,担心遭到王母责罚时,也都会去找婴宁帮忙给说上几句好话,第二天就可以免去被罚的风险。山鬼和婴宁虽然都是鬼狐,却比人还了解人情世故和人的心理。

在屈原和蒲松龄的作品当中,神鬼狐妖一改青面獠牙、面目狰狞的可怕形象,转而以人的样貌示人,表现出更大的真实性和亲和力,她们那活泼可爱的性格更使读者感到耳目一新。

(三)忧愁幽思与孤愤之作

山鬼和婴宁除了在生活环境跟人物性格方面有相同之处外,还有一个地方存在着相似之处,那就是关于鬼狐形象塑造的立意方面。二者虽然都是虚构出来的鬼狐形象,但都绝非为志怪而志怪,而是在看似简单的鬼狐形象当中,包含有非常深刻的立意。

《山鬼》当中,美丽的山鬼用情专一,甚至不惧环境的险恶,在众石乱藤之中寻找珍贵的灵芝以赠给自己的恋人,表现出痴情的特质。但是通读全文不难发现,不管山鬼如何精心准备乃至花费大量时间去等候,都未能得到心爱之人的半点回应。她感到非常孤独,却又无可奈何,时而觉得公子真的在思念自己,时而又觉得这很可怀疑,两种念头在心中交替产生,体现出一种十分矛盾复杂的心绪。其实结合屈原个人的人生经历不难发现,诗中山鬼那用情专一,却又得不到心爱之人垂青的状态像极了他自己,那种不可抑制的忧愁幽思显然与他的心态十分契合。因此不妨把诗中山鬼那前路渺茫、没有结果的爱情看作是屈原在流放生活中仍然心系楚国,却得不到当权者回应的真实写照,带有极大的悲剧色彩。

蒲松龄的《婴宁》也是具有非常深刻的创作立意的。《聊斋志异》是一部“孤愤之书”,作者在书中主要借助对狐鬼故事的写作表达自己在现实世界当中郁郁不得志的悲愤情怀。从整体上来说,婴宁这个形象寄托着作者对于自然纯真、乐观开朗的女性的欣赏和喜爱,那憨态可掬、笑语盈盈的样貌不知吸引了多少读者的青睐。然而,婴宁在嫁入王子服家后,由于受到纲常名教的束缚,很少露出笑容,既不快乐也不悲伤,显得不愠不火,中规中矩。在这里,作者很明显是在借此表达理学名教思想对于女性真实情感的扼杀。

《山鬼》与《婴宁》都是在情绪主导下所完成的创作[5]8,都是在作家感到孤独或愤懑时将自己心中的满腔不平之气抒发出来的结果。有了这一类主观情感的存在,作品的思想内涵才会更深刻,作品当中的人物形象才会更具思想价值和美学价值。

二、山鬼与婴宁的不同之处

(一)二者的身份不同

山鬼与婴宁这两大人物形象最根本、同时也是最为显著的不同首先体现在二者的身份方面。屈原诗中的山鬼是一个身份比较高贵的鬼神,从她出场时的架势可以看出:“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1]274坐着红毛黑花的豹子拉的车辆,身旁跟随着有花纹的野猫,让人一看就觉得气度不凡[3]122。作者在诗中用“灵修”来称呼山鬼所爱慕之人,也是十分耐人寻味的。“灵修”一词是对有着灵智远见之人的称呼,也用来比喻国君,屈原曾在《离骚》当中以之喻楚怀王。此处也暗示了山鬼所爱慕的人乃是一名贵族子弟,故山鬼当是一名地位身份都比较高的鬼神。

相比之下,蒲松龄笔下的婴宁要世俗、普通得多,从整体上来看更像是人而不是狐,生活气息十分浓厚。根据原文的描写,婴宁生活在花团锦簇、景色优美的山村之中。村中的房子几乎都是茅屋,十分典雅朴素。婴宁的相貌很漂亮,但生活模式看起来几乎跟常人无异,吃的是粗茶淡饭,只是性格十分外向开朗。她敢于大胆地向人表达自己的情意,曾在王子服于后花园学习时爬到树上,看见王子服前来还咯咯咯地大笑不止,从树上下来时也是不由自主地一边笑一边下来,等她快要落地的时候,不小心失手掉到了地上,笑声才就此停止。如此这般描写,分明就是一个不受世俗礼法约束的女子,人们又怎么能看得出她是狐精呢?作者这样的角色设定更加贴近生活,使故事本身读起来更具有一种亲切感,弥漫着朴实近人的气息。

山鬼和婴宁虽然都是鬼狐,但在身份上却体现出了极大的差异,给人以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这是因为作者所处的时代、社会和身份地位不同而形成的。这种差异对于提升她们各自的审美价值而言,并未造成多大的影响,反而促进了各自身上所具有的那种独特的个性,使她们能够各有千秋,大放异彩。“同而不同处有辨”[5]33,恐怕这也是山鬼和婴宁之所以能够成为个性鲜明的经典形象的关键。

(二)描写的复杂程度不同

山鬼和婴宁虽然都是文学作品中的经典形象,但由于文学体裁和篇幅等原因,导致她们在被刻画的复杂程度方面呈现出了非常大的不同。

屈原诗中的山鬼固然美丽动人、身姿曼妙且魅力十足,但作者在诗中只是体现出了她身上所具有的一种特质——用情专一。诗歌全篇可以说都是围绕着山鬼是怎样用心地去对待自己的爱人而展开的。出发前悉心准备,表现出山鬼对于感情的高度重视。不管前方的路途有多么艰难险阻,也阻挡不了山鬼想要见到所爱之人与其欢会的决心。后文中的景物描写也几乎都是为凸显山鬼的这一性格而服务的,那阴雨连绵的天气、接连不断的猿啼、凄厉凛冽的秋风,与山鬼等不到心爱之人的悲伤、失落的心情十分契合,起到了一种正面衬托的作用,使山鬼那本就形单影只的样子显得更加孤寂悲凉。作者在这里,仅仅只选取了山鬼爱情生活中的一个片段来加以描写,并凸显形象和性格特点。

相比之下,婴宁就显得要复杂得多。比如小说中有这样的情节,婴宁来到王子服家没有多久,西边邻居家的小子见到了她,为她所迷。没想到婴宁根本就不避讳,反而再一次发出了笑声。西邻小子见此情景,以为婴宁对自己有意。婴宁指着墙底笑着离开了,西邻小子以为是在向他暗示约会地点,欣喜若狂。到黄昏前来之时,婴宁果真在那里,就打算上前苟且。突然之间,只觉下体一阵刺痛,惨叫一声跌倒在了地上。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根本不是婴宁,而是卧在墙边的一株枯木,他所交接的也不过是雨水淋出来的窟窿。原来其中藏着一只大蝎子,就像小螃蟹那么大,西邻小子到半夜就死了。这里婴宁的笑,是一种满怀心机的笑,和小说开篇所写的那种迷人的笑容有了很大区别,也更加能够感受到婴宁笑容当中所蕴含的复杂意义。在故事的最后,婴宁哭着对王子服说,自己最开始是狐狸精生下来的。母亲离去之时,将她交给了一个“鬼妈妈”,抚养自己十余年才有今天。可惜养母死后却无人愿意安葬,使她在九泉之下仍然不得安生,这也成了导致婴宁不再愿意露出笑容的一个重要原因。婴宁借此机会,表达了自己希望能将养母安葬的强烈愿望,并得到了王子服的许可。后来婴宁在荒烟丛草中找到了养母的坟冢,尸体还尚未腐烂。婴宁就抱着养母的尸体痛哭流涕,表现出极大的哀痛。整篇故事以笑起首,以哭作结,表现出极大的复杂性与多面性。作者在故事当中虽然把“笑”作为婴宁最主要的性格标签,却并没有使人物落入单一化、脸谱化的俗套,而是注意到人物性格的复杂性与情境的随机性,把人物放置在不同的情境之下,以多种多样的情节来反映同一人物的不同性格特征,使得人物性格看起来更加立体,也更为接近生活的真实。

山鬼和婴宁同为鬼狐,性格的广度和深度却各有侧重。后者的性格显然要复杂于前者,体现出了更加立体的性格特征。在以诗文为主的我国古代,对于人物性格的塑造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始终未能得到充分发展,即使有也是比较单一和片面的性格特征,对于人物性格的多色调、扁平化则未能有更加充分的反映。到了明清时期,小说异军突起,开始成为一种普遍流行的文学样式。由于小说是以写人为核心的艺术形式,因此对于人物性格的塑造也就成了小说创作的一个重要课题。从单一化、类型化到立体化、复杂化,中国古代小说中的人物性格呈现出多色调、圆形化的发展趋势,越来越贴近现实生活,婴宁就是其中的一个典型例子。

屈原是一位命运多舛的作家,他热爱祖国却最终被昏君所放逐。然而,在政治上的接连失意却也同时造就了他在文学领域内的高产和不朽。《山鬼》是《九歌》中的重要篇章之一,作者通过书写山鬼渴望与爱人约会却等不到其前来的尴尬处境及其心理的矛盾变化,影射自己无论身处何种状态都心系祖国的崇高道德情操,体现出了他的家国情怀。蒲松龄身处思想控制严格、社会矛盾纷繁复杂的明末清初,也同样经历了科举失意、家道中落和不被人理解的过程。他自己也曾在《聊斋自志》当中表达了这一尴尬境地,并最终发出“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2]3的哀叹,把目光投向现实世界之外的幽冥世界,假谈狐说鬼抒发自己在现实世界当中知音难觅的孤愤情怀。《婴宁》是《聊斋志异》当中的经典名篇,蒲松龄借婴宁这一狐女形象,表达了对女性真实情感的赞扬,批判了礼教对女性的扼杀。总而言之,这两大鬼狐形象在某种程度上而言,都是具有典型性和思想价值的,值得研究者们去仔细琢磨、细细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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