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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长马亿和花城思考题

2022-12-16陈崇正

西湖 2022年11期
关键词:花城出版社花城出版社

陈崇正

我跟马亿去出差,那趟飞机异常颠簸,机长大概是新手,把飞机当成翻山越岭的坦克来开。下了飞机我跟马亿说,我要有个三长两短,你要给我整理文集。马亿点头说好。他大概忘记自己也刚从飞机上走下来,我也忘记我的文集不太需要整理,反正就那么一点字数。

马亿大约比我小十岁,跟我弟弟差不多大。他第一次联系我是在2013年,那会儿我在豆瓣阅读上发作品,他在微博上跟我索要作品兑换码,读完说写得好,他会打五星。一晃两年,我到了花城出版社工作,马亿又在微博上联系我,说最近生活一团糟,手机也被偷了,没有了我的联系方式,他看到《花城》在招聘实习生,想来实习。我说你不是广州高校学生,过来实习住宿各方面都不方便。他很坚持,说要是没有宿舍的话,我可以在那附近找一个床位房。

2015年三月,马亿来到《花城》。他背着一只大包,瘦小,一头乱发。这发型让我想起叛逆期的弟弟,我说你先把头发给剪了再来上班。第二天,我看到一个短发的马亿,穿着一件有领子的衬衫,像模像样。穿着有领衣服的马亿,从此告别了他的学生时代,开始了他的职业生涯,之前他叫我陈老师,之后他叫我正哥。

这时候的马亿,其实已经在国内的文学期刊上发表小说,起点比我年轻时候高。但这样一个小文青,居然不是科班出身,是计算机系读项目管理的。我常常嘲笑他不务正业,读书时不好好学习,深受文学毒害,放弃高薪的程序员工作,来当文学的学徒工。当然,我在向领导推荐马亿时可不是这么说的,我说马亿是难得的复合型人才,既懂文学,能写作,又是计算机专业毕业,刚好符合公司发展的需要。

花城人曾说我是招财猫,运气好,是我刚好赶上了《花城》非常好的一个机遇时期,各种天时地利人和,迎来花城文学奖重启、刊物稿费大涨等硬件的提升,还有“花城雅集”“花城笔会”。

我对“花城”这个品牌的认可源于王小波。王小波是我非常喜欢的作家,而花城出版社和《花城》杂志作为王小波作品最早的出版方和发表刊物,让我一直心生敬意。2013年我写完了中篇小说《黑镜分身术》,投给了《花城》后被告知留用,2014年第三期刊出,在这个过程中,我刚好看到当时还在《花城》当编辑的申霞艳老师发的朋友圈,说《花城》要招聘一名编辑,要求是博士。我私下问她,我不是博士,是不是就没有机会?她说你如果要来可以试试,于是2014年9月,我到《花城》上班。《花城》有非常好的传统,有很明确的代际传承,刊物风格也有很好的沿袭和坚持,这些都得益于每一代花城人的无私付出。我到《花城》杂志上班时,刊物对外发布信息主要是依靠博客,还没有人负责新媒体运营。

我没有见证出版业手工作坊的时代,但大概可以理解为何过去几年“数字化转型”“媒体融合”会成为行业热词。我到花城之后的第一件事,是开通微信公众号,把《花城》杂志的电子版放到豆瓣阅读等自出版平台。2015年开始,国家的文产资金也将数字化转型作为一个主要方向。花城出版社旗下有《花城》《随笔》两本杂志,数字化转型当时还没有启动。2015年初,广州很冷,我带着几个实习生连夜修改方案,写项目可行性报告,半年之后,捷报传来,花城出版社成为广东省第一个取得中央文产资金的出版社。至此,“爱花城”项目正式启动。

在花城的那几年,我兼任花城数字出版中心的负责人时,很多人也提醒我,守住刊物更为重要,但我觉得,如果通过我的努力能够为花城留下数字化的火种,算是很大的成绩。数字化转型是过去十年所有出版社都面临的思考题,现在看来我当时很理想主义,常常熬夜跟技术方探讨思路和设计,为此牺牲了个人很多写作的时间,回头看,觉得这样的尝试也是非常值得的。工作向左,写作向右,纵使有分身术,也很难两头兼顾。

那时每个出版社都渴望华丽转身,但全国的出版社也少有成功可供学习的转型范例,这大概是理科生马亿来到花城出版社工作的故事背景。当时的花城确实需要既懂文学又懂技术的人,马亿的到来让我终于有了一个可以一起商量的人。其后我带着他到北京和上海参加培训,听百万粉丝的新媒体大咖在台上宣讲,那时候的口号是“处在风口猪都会飞”,我吃过猪肉,没有见过猪飞起来过,但看到这么多人群情激昂,也在脑海里一遍遍想象一只飞猪凌空而过的情景。我和马亿吃过北京的驴肉火烧,踩过上海街头的法国梧桐叶子,拜访了豆瓣阅读和韩寒的“ONE·一个”编辑部,一遍遍讨论着花城数字化转型的未来。我跟马亿说,别人都已经在球场上你争我抢,而花城还没拿到一张球场的入门票。我们希望有自己的平台,也希望有自己的粉丝,希望能将一家出版社的品牌和资源在新媒体的场域中放大。

但世界变化太快了,2016年电子阅读的风口已经没有风,吹不起猪也吹不起牛,其后诸多以数字化阅读为主业的手机终端相继凋零。“靠卖电子书能赚几个钱?花城是以严肃文学为人所知,又不做网络文学。”马亿非常警觉地提醒我。我当然知道,所以“爱花城”这样一艘小船不断在变换方向,从电子书阅读、自出版、写作软件、兴趣书单、作文比赛系统,到语音课程、社交互动、作文一对一修改,一轮轮的风口吹过去,“爱花城”不断在调整和适应。我跟马亿说,风云变幻我们无法坐以待毙,只能生一篮子鸡蛋,看看哪一个鸡蛋能够孵出小鸡。是的,如何找到一个契机,为一家传统的出版社注入一些互联网基因,这是个大难题。我跟马亿常常跟技术人员讨论问题到深夜,从需求到技术,甚至一个按钮的设计,都需要花费心思,因为在我们前面并没有多少可参照的产品。可能在出版社一些同事看来,我跟马亿就是公司里的另类。其他编辑室一年到头做的事情,总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比如一套书推出来,无论能不能赚钱,书都摆在那里。而我们所做的事情,几乎是面向虚无的。所幸的是,“爱花城”项目还算争气,这个项目2017年获得中国十大数字阅读项目奖,2019年又成为国家新闻出版总署数字出版精品遴选推荐计划的年度项目,是广东省三个入选该计划的项目之一。

花城数字出版中心包含电商和版权管理,而当时真正负责“爱花城”项目的,就我和马亿两个人(2017年梁宝星和蒋文颉才加入进来),另外能参与干活的,还有一些实习生。实习生有个名号,叫“花城熊孩子”,如果我算班主任,马亿就是熊孩子们的班长。“花城熊孩子”在六年中来来去去大约六十人,多为名校高材生,他们在这里聚集又散去,星光灿然,其中不乏优秀的青年作家,如陈润庭、索耳、范俊呈等,都已经崭露头角。午饭后我带着实习生去散步,到东风公园兜圈走路,马亿几乎每次都同行。他很机灵,总能够发现一些最新的同行动态,比如“正午”、“晒书房”等公号,便是他推介给我的。

2017年春天,我考取了北师大与鲁院联办的研究生班,正在准备北上读书一年。当时我正预备如何将工作先交托马亿来打理,我远程掌握进度,但马亿却在这个时候提出辞职,打算离开花城,这无疑对我是一个巨大打击。马亿给我的邮箱发了一封信,他在信里说:“好像从没有跟你说声谢谢,若不是你的赏识,真的不知如今身处何处,是何状态。与其说你是我的领导、同事、朋友,不如说是哥哥,自己心里确实是把你当作哥哥的,包容我的浅陋、不成熟,督促我成长,感谢的话不多说,我会永远铭记在心的,不管身处何处。”读完这封邮件,我长叹一声,明白他离意已决,很难更改。我给他回了信,信中这样写道:

很多年没有写信的习惯,打个称呼都觉得不习惯。看你的信,你说的都对,我们在做一件非常难的事情。

文艺出版的图书市场,民营机构占了大半,国内几家大的文艺出版社再占了大半,剩下的很多小社分之,多数艰难,靠国家或集团输血,或者靠卖书号,或者靠教材教辅。也就是说,国内能拿到好资源做好书的机构,其实微乎其微。花城今日之情况,所有人都有忧患意识。我有点逆势而为,只是想乘小舟出击,如果不能突围,大概只是丢脸而已,大船依旧航行嘛,花城人该干吗还是干吗。但如果能为花城打开一扇门,也不失为一个慷慨故事。

就目前而言,以我们二人之力,其实已经做了许多,局面依然比我想象的要乐观些。目前我们的判断基本也一致:成功转型的案例很少,多数是失败的项目。但逐渐摸索,好像还有点希望。反正我也不想仗剑走天涯了,所以稳扎稳打就好。

写这封回信时,正是2017年3月15日,距离马亿在微博给我发私信申请实习机会,刚好两周年。

花城没有留住马亿,他终于还是离开了广州。他离开广州前夕,有个实习生出现了心理问题,亲属和学校还未到位的当口,马亿十分尽责地陪在实习生的身边,生怕出事。此后他坦言此事对他影响甚大,他内心多了一道阴影。事后我们谈到了人生的梦想和倦怠,可以想象,在某个境地里,马亿是见过绝对孤独的人。

我九月赴京入学时,马亿已经在《当代》杂志当编辑。我到北京的第一顿饭是马亿请的,席间还有几个青年作家。我谈起了他当时跟我在北京出差喝醉的糗事。那时候他喝多了,对着比他年长的每个作家说,我是看你的作品长大的。满座皆大笑。马亿讪讪然说,现在不敢那么喝了。

在北京时,我在老鲁院住着,马亿来找我打乒乓球,我们一起去吃了饺子。后来又过了两月,马亿才说,上次吃饺子时,其实是我在《当代》编辑部最后一天上班,但我不敢跟你说我辞职了,怕你会骂我。我内心又生气又感动,感动的是即便离开广州,不再共事,他依然把我当哥哥看待,那种亲人的感觉没有变。

其后马亿又辗转做了几份工作,薪酬有高有低,待遇好的时候收入远远在我之上。有一回他到广州出差,衣着俨然已经是个部门头头的范儿,只有脑袋后面扎着的小马尾宣示着个性。我不顾他的行头,带他到路边摊复习打工人必吃的猪脚饭,两个人又一次站在广州街头,我突然对时间流逝有点恍惚。他告诉我之前为一个微信公众号工作,读了很多书,每年一两百本都不在话下,我听得目瞪口呆,为我的阅读数量感到惭愧,心想马亿要升级成为数据库了。正当我期待马亿职场顺利一夜暴富的消息时,马亿却又辞职了。我对他辞职早已经麻木,令人惊讶的是他竟然选择回归校园继续读书,成了我的师弟。我在内心暗笑,看来文学的毒素比想象中强大,并非高薪能够化解得了的。

我曾带马亿见过我的家人,去过潮州,去过东莞,后来又一起跑了很多地方。我喜欢跟他聊天,他获取信息的效率很高,触角灵活。他像马儿努力奔跑,我也明白,他与我一样无数次探触到了某种终极的虚无,只是我选择了庸俗的喧嚣,而他陷入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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