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美凤

28岁这一年，万明珠只要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就觉得厌恶之极：双眼无光，皮肤粗糙，无精打采，美不美不重要，但没有灵魂。

对，就是缺少一点精魂。

好像哪里都不对劲，她突然找不到自己。

每天7：00起床，到了办公室对着电脑一天，头晕眼花之余，吃两顿油腻腻的食物，间或受老板和客户的气。加班成习惯，回到家倒头大睡，第二天起床又是一个轮回，生活过得千篇一律。明珠觉得自己和这个城市的张小姐、李小姐、宋小姐、王先生、郭先生等没有任何区别，不过是某一栋办公楼里的一个基本劳动力。

明珠突然渴望看见自己。

越是渴望，她就越是怀疑自己。

白白努力了28年，读了那么多书，受了那么多训诫，男友离去，工作平淡无奇，她既没有创造出一个温暖的家庭，也没有创造出一份心仪的事业，不用她对自己失望，她的亲妈首先开始每天对她进行灵魂的拷问。

“你都28岁了，还是一事无成，你真的好意思说吗？”母亲在电话那一头讽刺地说。明珠甚至可以想象到母亲脸上轻蔑的表情，那是她从小到大最熟悉的。

这种想象彻底激发了明珠的怒意，她对着电话冷冷地问：“你究竟是不是我亲妈？”

这句话一出，母亲立刻习惯性地堵她的嘴：“又来这句，我生你养你，等到你长大，想要靠你，有什么不对？”

她正想说：“你生我时有没有问过我的意见？”

但话还在肚里，已被她的亲妈抢了先机：“明珠，明珠，我生下你的时候是希望你闪闪发光的，你看现在，倒不如叫暗珠。”

明珠气极了，挂断电话。

都说母爱伟大，可她从来不信。

明珠突然怀念很久以前，那时她还小，虽然12岁就失去父亲，母亲又偏心弟弟，但至少没有人逼她。她和弟弟每天一起上学、一起玩耍，也是有过家庭温暖的。

可是，自她毕业，冷漠的母亲突然变成另外一个更可怕的人，只知道要要要，比债主更狠心。

明珠问：“你明明有钱，为什么非要问我要？”

母亲答：“那些钱已经存入银行，到你弟弟20岁才可以动，没有你我的份儿，你该养我还是要养的。”

明珠哑然，她痛恨自己生命的源头。

此时是晚上8：00整，明珠挂掉电话，回到办公室继续埋头写PPT。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在PPT上敲下了两个英文单词“THANK YOU”，长长吐出一口气。

又再三检查两遍，确认无误后，把PPT发给了老板何辰佑。

合上电脑的那一刻，发现有冰冰凉凉的液体自眼角滑落，她顺手抽出一张纸巾拭干面孔。她一直知道，成年人没有资格软弱，与其自怨自艾，不如好好寻找出路。

办公室已经没有其他人，明珠打了一杯黑咖啡走到宽大的落地窗前，脱掉高跟鞋，坐下来，一边喝咖啡，一边享受这片刻的安宁。

这是她在这家著名国际公关公司ME工作的第五年。5年前她毕业，进入一家中型公关公司，得到老板何辰佑赏识，老板跳槽到这里，她跟着过来，就这样，一晃就是5年。

5年里，她不知道度过多少个这样的夜晚。

明珠仍然记得第一次进入这家公司时踌躇满志的感觉，她觉得大幕正从舞台中央升起，一个金光闪闪的人生正在前方等着她。

明珠的职业偶像是美剧《广告狂人》中的创意总监唐·德雷柏，她希望自己能亲手创造出富有广泛影响力的作品。

可是，时间让一切蒙尘，生活变得沉闷没有希望，再回身时，梦想已经遥不可及。

当然，奋力工作也并非没有回报。老板何辰佑与她亦师亦友，她是他的得意门生，在组内受重用，职场还算顺利，5年里升职3次，现在是高级经理。

可是，有什么用呢？

她的目光从工位上高高垒起的书上扫过，那里有《老创意》《定位》《公关圣经》《新规则》《失控》《金字塔原理》等，她无奈地叹了口气。

上周那个她花了半个月时间做出来的“牧羊人”创意，刚上会就被甲方领导一句话否掉，她想学唐·德雷柏据理力争，出奇制胜，可是才说一句话，就被老板的眼神制止，她不得不闭嘴；还有上上周那个“火柴盒”创意，当她激动地在会议室向同事们陈述时，收到了一波一波热烈的掌声和赞赏的目光，沈妍直接高呼：“天才小姐万岁！”可是拿到甲方那里一陈述，方案是过了，又来来回回被改了七八次，定稿时已经面目全非，她深深地叹气。

明珠发现，她不仅对自己失望，对周围的一切都失望。

已经是晚上9：30，楼下依然车水马龙、灯火通明，对面是这个城市最高端的购物场所之一。从明珠的角度望过去，依然可以看见进进出出的人群，明珠把脸贴近玻璃窗，想看清楚是什么样的人可以随意在这个地方购物至闭店，但离得太远，她完全看不清楚。

明珠想起上次去购物中心逛街看上一件真丝衬衫，款式和材质都让她心仪，可是当售货员小姐用无精打采的目光瞥了她一眼，报出价格“2880元”时，她立刻气馁。

她想起了自己的穿衣原则，绝不买超过800元预算的服装，说了声“谢谢，我再看看”，就走开了。

“衬衫很好，但我不用花费这么多去购买它，物质只能带来一时的欣喜，只有精神才可以让人永久地愉悦。”明珠对自己说。

她认为现代社会最大的失败之处就是发明了消费主义和“成功学”。用消费来标榜阶层，甚至制造阶层，让消费成为工作的意义和生活的目的，明珠自认头脑清醒，不为圈套买单，她不需要用消费来证明自己。

还有，所谓的“成功学”，简单地将成功归纳为一个个物质化的标签——豪宅、名车、百万年薪等，为什么成功就不能是自己定义的成功？为什么成功一定要有一个统一标准？

明珠对人类社会也有诸多的意见。

她质疑一切，但找不到答案。

正要收拾东西回家，闺蜜兼同学王笑笑打来电话。

此时此刻，王笑笑正一边敷着面膜一边和她讲电话。

王笑笑快人快语：“加班女王，我猜你还没有回家，是不是？在车上还是办公室？”

“正在办公室，马上就在车上了。”

“好好，长话短说。特大喜讯！今天中午我在餐厅偶遇周天，这个周末我们公司有一个outing，他让我转问你是否感兴趣。”王笑笑声情并茂地说，末了，又加一句评论：“相信我，他真的对你有意。”

周天是明珠和笑笑的校友，他同她们同级不同系。在大学时代，已是风云人物的周天曾是明珠的暗恋对象，只是那个时候，周天身边已有小师妹女友，明珠的暗恋一直没有见天日的机会。

明珠一边讲电话一边关灯，从门口的大玻璃窗上，她一眼瞥见自己一张憔悴下拉的脸，又忍不住微微叹气。

这个样子，连她自己都不喜欢自己，又怎么会相信别人能喜欢她？

“很难相信他会喜欢我，过去没有，现在也不会。”她好像在自言自语。

“明珠，你什么都好，就是缺一点自信心。”

“信心需要实力做基础。”

笑笑讶异：“你今天好像格外看轻自己，发生了什么事？”

明珠被好友识破，突然鼻头发酸。

是的，她今天格外不能忍受自己，不能忍受平庸的生活。

据说在美国亚特兰大发生一起怪异事件，一个平日里默默无闻的老好人员工，家庭和睦，财务正常，突然有一天，在工作结束时，毫无驾驶经验的他，开着飞机冲向天空，一个小时内坠落身亡，警方后续调查，找不到任何成立的理由。

明珠突然非常理解那人的感受。

明珠不喜欢别人同情她，那种感受比骂她更难挨。

她说：“今天太累了，又受客户无名之气，情绪不佳。”

笑笑安慰她：“快回家休息，睡一觉包治百病。”

挂断电话前，她又补充说：“outing我替你应下来，你提前准备好漂亮衣服。记住，要有女人味，投其所好。”

“好好好。”明珠敷衍说。

与此同时，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厌烦感。

她曾亲眼看到有些女生为了迎合心仪的男生，改变说话方式和穿衣风格，变成另外一个人；也曾亲眼看到有些女生在赴约前咨询身边所有女伴，自己看起来是否有足够的吸引力。

她自知做不到。

她担忧的是另外一回事。

她已经不是七八年前的万明珠，因为有些小才华而在校园内颇有人气，自信心十足，那样笃定地以为，他和她不过是天公不作美，时机缘分的错，否则，他一定会喜欢她、爱慕她。

今时今日，她已被社会蹂躏至低眉顺眼，眼角无光，全无还手之力，最无奈之处在于，她都不知道错在哪里，对手是谁，如何还手。

不是天时地利的问题，不同于往日，今日她觉得她配不上他。确切地说，不是配不上他，是配不上爱情本身。

怀着对自我的绝望，明珠回到家，匆匆洗过澡，爬上床，困意袭来，她已没有时间苦思答案，在进入梦乡前，她用残留着的最后一丝希望告诉自己：睡吧睡吧，tomorrow is another day！

这边王笑笑正在拆面膜，对着镜子一边动手，一边思忖：明珠一向性格沉稳，今天说话这样有气无力，一定有事发生，可是，究竟是什么事？

客户那边受了气？老板那边受了气？家里那边受了气？房东那边受了气？

这一想，突然物伤其类，觉得人生好惨，到处都是可以给她们气受的人，唯独她们没有什么资格发泄怨气！

“毕竟马上要29岁了……”王笑笑只要想到30岁这个字眼就觉得心惊肉跳。时间像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母老虎一直在向她逼近，她躲啊躲，终究还是无法避免狭路相逢的自然命运。

她想起1个月前和她分手的前男友。

分手已经42天，新人还未出现，生日马上来临，王笑笑苦不堪言。

理想的终身伴侣究竟在哪里呢？

数学系毕业的她今天决定用科学模型帮助自己解决这个人生最重要的问题：资料显示，全中国有2亿单身人口，其中男性1.2亿，女性0.8亿，而根据巴莱特定律，任何一组东西，最重要的部分永远只是其中的20%，那么也就是2400万相对优质男性。而年龄在26—38岁的，按照人口统计学常识，应该占比在25%，也就是600万，再加上一些硬性条件——收入、学历、谈吐、性格，能匹配到的男性最多只有5%，也就是30万，而再按照地域来分，集中在北京大概率也就是其中的20%，也就是6万。

王笑笑一边擦乳液一边想：这6万人里，能入得了我王笑笑眼的一定是里面的最顶层，也就是0.5%，不对，0.2%，也就是120人。

那这120个人平时在哪里活动呢？

等到王笑笑躺到床上时，她终于想清楚了一个问题：这120个人里，要么有自己的事业，要么任职在最顶尖的公司。她要到优质的公司里去捕获他们，也就是说，从明天起，她准备换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