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渐

一

距离我上次呼吸到新鲜空气已经有200年了。

至今我还记得冰冷的金属嵌入我体内的感觉，那是一种彻骨的寒冷。我相信但凡经历过这个手术的Y星人都会终生难忘。

手术室里，手术灯毫无征兆地打开，刺得我睁不开眼睛。在麻醉生效失去意识之前，我看到了森林，它像一片无边无际的绿色海洋，郁郁葱葱。阳光像一缕缕金色的细沙，穿过层层叠叠的枝叶，洒落在草地上。草地上盛放着各种颜色鲜艳的野花，欢快的鸟鸣此起彼伏地钻进我的耳朵里。我在林间不停地奔跑，新鲜的空气中散发着松脂的清香，隐约还流露出森林特有的气味，那一种带着泥土气息的芬芳。我很快乐，仿佛从来没有这般快乐过。

突然，刺耳的机械摩擦声把我拉回了现实，而我也清楚地意识到这只是我臆想的短暂的快乐。原来，幸福的破碎有时候就在一瞬间。我有多久没看过森林了呢？应该有很久了吧，久到我已经忘记了时间。我的眼皮越来越沉，渐渐地，我失去了意识。

大家都将这个耗时巨大且操作复杂的手术称为人体改造术。

二

200年前，Y星经历了一场灭顶之灾。

在那场灾难发生前，奢靡之风在Y星已盛行多年，大家都信奉着享乐主义。人人都追求极致且奢靡的享受，沉湎于吃喝玩乐。突然有一天，空中刮来了一阵奇怪的风，风中夹杂着些许浑浊、刺鼻的味道。而后来我们才知道，这就是灾难来临的预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城里随处可见腐烂的动物尸体，最初浑浊、刺鼻的味道变本加厉，变得愈发难闻。原本明媚的阳光被灰蒙蒙的空气遮挡，变得越来越暗。街上的行人也越来越少，哪怕是最繁华的大街都空荡荡的，仅数月就露出一番萧条的光景。

刚开始大家都不以为意，想着不过是普通的气候变化，应该很快就会过去。直到越来越多的人都得了一种怪病，我们才意识到自己想得太简单了。患病的人数每天都以令人瞠目的速度在增加，而怪病的源头竟是身边无处不在，且我们离不开的空气。霎时间，这个真相掀起了无数的惊涛骇浪。

这场灾难来得太迅猛，大山以外的大山，城市以外的城市，国家以外的国家都无法幸免。通过广播我们才知道，整个Y星都已经沦陷了。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有无数的植物在枯萎，有无数的动物在灭亡。

穹顶之下我们已是无处可去、在劫难逃了。

三

为了生存，绝大多数Y星人都接受了手术，改造后的人体只需要稀薄的空气就可以维持长时间的生活。由于个人体质存在着巨大的差异，有的人经过改造后，呼吸一口空气就足以生存百年。

手术之后，我好像变得比从前更有活力了，不再咳嗽，不再头晕，不用再忍受病痛的折磨。那时，我以为我已经痊愈了，直到我把吃下去的食物全部吐出来。望着那些曾经垂涎三尺的美食，转眼间竟然成了世界上最厉害的鸩毒，我才发现，镜子里的我看上去并没有什么改变，可实际上所有的一切都变了。我闻不到花香、感受不到温度、尝不出味道，我甚至不会再流眼泪。手术后，身体能量的补充全靠一些特制的“饼干”和“饮料”。当我第一次把“饼干”放入口中咀嚼，那奇怪的口感让我作呕。当我第一次喝下“饮料”，我竟有一种想哭的感觉，当然这只是我的一种错觉，我的泪腺早已停止了工作，我不会再流泪了。而现在的我也不怎么需要呼吸了。

我很怀念，怀念清晨窗前偶尔停下的小鸟，怀念风穿过树叶的沙沙声响，怀念花园里各色蔷薇的芬芳，怀念雨后天空的那一道彩虹，怀念在草坪上无拘无束地翻滚，怀念从前以及从前自由呼吸的感觉。

四

那场灾难发生后，我的世界从此变成了灰色。

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太阳了，到处都是灰蒙蒙的。我们被词典定义为新Y星人。现在，时间的流逝对我来说，已经失去了其原本的意义。距离那一场灾难已经过去了整整两个世纪，大家依旧对这件事缄口不言，没有人能忘记那一场灾难，它的背后是永失所爱。有些事情发生了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抹去的，即使是经过了漫长的时间。

30年前，某位人体学领袖发起了一场“重新呼吸”运动。这个呼声最开始只是一个小小的火星子，但没想到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没过多久“重新呼吸”运动的浪潮已经席卷全球。我们已经沉默了近乎两个世纪，这次沉默中的爆发最终颠覆了现有的一切，影响了所有人。无数Y星人都默默地加入了这场旷日持久的“斗争”。

加入“重新呼吸”运动的每个Y星人都需要注册一个独立的绿色账户，里面记录并积攒着各自的绿色能量。每个有绿色账户的用户都会收到官方提供的一份绿色手册。手册里面明确罗列着各种能获取绿色能量以及扣除绿色能量的行为。例如，节约水资源、循环使用生活用水可以获得1个绿色能量，节约用电可以获得3个绿色能量，骑自行车可以获得5个绿色能量，栽種一棵树可以获得10个绿色能量……使用环境恒温设备扣除20个绿色能量，驾驶飞船扣除50个绿色能量等。

每积累8000个绿色能量，就可以获得一袋新鲜空气作为奖励。

五

整整两个世纪的蹉跎真的太漫长了，漫长到几乎难以忍受，漫长到无数次想要就此放弃。我已经忘了呼吸新鲜空气是什么感觉，我希望能在有生之年再感受一次，所以我成了第一批加入“重新呼吸”运动这场绿色革命的人。我居住的胶囊舱的气温已经超过40摄氏度，随着日头的升高，气温还在不断攀升。我躺在闷热的胶囊舱里，热浪一阵阵袭来，背后一片黏腻。炎炎夏日最是难熬，但为了积攒绿色能量，我停用了一切的环境恒温设备。我摇着一把大蒲扇，看着不断增加的绿色能量，心里突然有了一丝慰藉，还差300个我就能积攒到8000个绿色能量了。

一个月后，我收到了绿色组织给我邮寄的新鲜空气。重新打开呼吸系统的一刹那，我的手都在颤抖。我深深地吸了一口，一瞬间我闻到了久违的青草香气，其中还夹杂着泥土的味道。我的泪腺也恢复了，眼泪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淌了下来，内心充满了难以言表的感动。

站在窗边远眺，浓厚的灰雾好像散了，阳光下慢慢显现出这个城市原本的模样。天空不再是灰蒙蒙的一片，我抬头看到了一片蓝色，整个天幕像是被水洗过般澄澈，可以清楚地看见一只鸟儿匆匆飞过。我们有多久没见过这样的天空了呢？隐约间我又看到了太阳从远处升起，柔和的光线照耀在水面上，波光粼粼。不远处似乎还有一片茂密的森林，天空被高大的树枝割成一匹蓝白相间的绸缎。我来到林间，坐在树下。风吹过枝丫沙沙作响，我沉沉地睡着了。

还好，至暗时刻依旧有光。还好，几百年前的Y星似乎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