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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梁诸王幕府与咏物诗的兴盛

2022-11-22

绵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咏物咏物诗幕府

宗 伟

(中国人民公安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038)

咏物诗是中国古典诗歌重要的门类之一,齐梁以前的咏物诗,作品很少。王夫之《姜斋诗话》云:“咏物诗齐梁始多有之。”[1]157咏物诗确实是发展到齐梁才迎来兴盛的局面。于志鹏《宋前咏物诗发展史》据《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统计:“刘宋时期的五十九位诗人,共创作咏物诗20首……从数量上来看,永明文学中的咏物诗共有79首……而就梁代咏物诗创作来看,梁朝共有70位有代表性咏物诗诗人,作咏物诗290首左右。梁后期咏物诗所占比重较大,萧纲有50首之多。发展至陈代,陈代主要作家大都在梁代就开始了创作活动,28位咏物诗诗人作咏物诗96首。”[2]52-72从作品存量来看,咏物诗在齐梁时期出现了第一个高峰,而这一时期咏物诗的兴盛和齐梁诸王幕府文士群体创作的活跃有着密切的关系。

一、南朝诸王幕府中的咏物诗创作

咏物诗盛于齐梁和皇帝及诸王的倡导有着直接的关系。齐梁皇室中爱好文义且长于诗文的诸王较多,围绕这些爱好文义的诸王形成了诸多以宫廷和诸王势力为中心的文学集团,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有以“竟陵八友”为核心的竟陵王文学集团、以梁武帝萧衍为中心的文学集团、以昭明太子为中心的文学集团、以萧纲为中心的文学集团和以萧绎为中心的文学集团。这些诸王文学集团成员的视野大多停留在宫廷苑囿或藩镇使府之内,社会生活的匮乏使他们对自身周围的琐屑事物倾注了很多精力,再加上齐梁皇帝及诸王对于咏物诗创作的热衷和提倡,使咏物诗大盛于齐梁。赵殿成注王维《从岐王过杨氏别业应教》云:“魏晋以来,人臣于文字间,有属和于天子曰应诏,于太子曰应令,于诸王曰应教。”[3]23齐梁咏物诗中,有很多是应诏、应令、应教而作的。应诏的咏物诗有沈约的《庭雨应诏》《咏新荷应诏》《听鸣蝉应诏》《咏梨应诏》、萧琛的《咏鞞应诏》、张率的《咏跃鱼应诏》、张骞的《咏跃鱼应诏》、江总的《咏采甘露应诏》;应令的咏物诗有沈约的《咏雪应令》、刘孝绰的《于座应令咏梨花》《咏日应令》;应教的咏物诗有庾肩吾的《咏胡床应教》《咏主人少姬应教》、沈君攸的《咏冰应教》、王筠的《咏轻舟应临汝侯教》,张正见的《咏雪应衡阳王教》。

这些诗作中,沈约、萧琛、张率、张骞的应诏咏物诗,是奉梁武帝萧衍诏命;刘孝绰的应令咏物诗,是应昭明太子萧统之令;庾肩吾的应教咏物诗,是应晋安王萧纲之教,所吟咏之物,多是宫廷苑囿中常见的景物、动物和植物。萧琛的《咏鞞应诏》所咏之物是鞞,是一种军中用的鼙鼓,其辞云:“抑扬动雅舞,击节逗和音。却马既云在,将帅止思心。”[4]1804由鞞想到鞞舞,想到征战沙场的将帅。庾肩吾的《咏主人少姬应教》,其辞云:“故年齐总角,今春半上头。那知夫婿好,能降使君留。”[4]2002在晋安王萧纲的幕府,咏物之诗,已经包括咏人,将女性当作美好的事物来欣赏。这些应诏、应令、应教而作的咏物诗,反映了自皇帝至诸王对于咏物诗的喜欢。若是没有这样的应制环境,咏物诗创作也不可能如此勃兴。

南齐诸王幕府中的咏物诗以竟陵王幕府为代表。《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六十八云:“沿及六朝,此风渐盛。王融、谢朓,至以唱和相高,而大致多主于隶事。”[5]1453南齐永明年间是南朝咏物诗大盛的第一个阶段,代表人物多是参与过竟陵王幕府活动的文人,如沈约、王融、谢朓、高爽和江洪。“竟陵八友”中今存咏物诗最多的诗人是沈约,有36首,如《咏雪应令》《庭雨应诏》《咏新荷应诏》等;其次是谢朓,有18首,如《咏风》《咏竹》《咏落梅》等;再次是王融、范云、萧衍等人,王融有《咏琵琶》《咏幔》等,范云有《咏井》《咏桂树》等,萧衍有《咏舞》《咏烛》等,任昉有《同谢朏花雪》《咏池边桃》,萧琛有《咏鞞应诏》,只有陆倕没有咏物诗存世。

竟陵王幕府中的其他文士,也创作了大量咏物诗,如柳恽的《咏席》、虞炎的《咏簾》、刘绘的《咏萍》《咏博山香炉》等、虞羲的《见江边竹》《咏秋月》等、王僧孺的《咏宠姬》、高爽的《咏镜》《咏画扇》等、江洪的《咏蔷薇》《咏荷》等。

以竟陵王幕府为中心的咏物诗创作有两点需要注意。首先,一些咏物之作是以多人同咏的方式创作的,这种创作方式说明咏物已经是切磋诗艺常用的诗体。竟陵王幕府之中同题吟咏的作品有《同咏坐上所见一物》,谢朓分别咏了镜台、灯、烛;《同咏乐器》,谢朓咏琴,王融咏琵琶,沈约咏箎;《同咏坐上玩器》,谢朓咏乌皮隐几,沈约咏竹槟榔盘;《同咏坐上所见一物》,谢朓、柳恽咏席,王融咏幔,虞炎咏簾。先看《同咏坐上所见一物》:

咏席:本生潮汐池,落景照参差。汀洲蔽杜若,幽渚夺江蓠。遇君时采撷,玉座奉金巵。但愿罗衣拂,无使素尘弥[4]1454。

咏席:照日汀洲际,摇风渌潭侧。虽无独茧轻,幸有青袍色。罗袖少轻尘,象床多丽饰。愿君兰夜饮,佳人时宴息[4]1677。

咏幔:幸得与珠缀,羃历君之楹。月映不辞卷,风来辄自轻。每聚金炉气,时驻玉琴声。但愿置樽酒,兰釭当夜明[4]1402。

咏簾:青轩明月时,紫殿秋风日。朣胧引光辉,晻暧映容质。清露依檐垂,蛸丝当户密。褰开谁共临,掩晦得如失[4]1459。

谢朓的《咏席》,前四句描写芦苇生长的自然环境,汀州幽渚之中,潮汐落日之下,与杜若江蓠为伴;后四句表达希望能为君子所用,为君子所珍视,勿使素尘遮盖。柳恽的《咏席》也是先描写芦苇生长的自然环境,汀州渌潭之侧,白天有日光照耀,夜晚有清风吹拂;后赞美芦苇的青袍之色,可以让美人的罗袖少沾染轻尘,可以装饰象床,可以作为君子夜吟时候的坐具,可以作美人宴饮休息时的卧具。王融的《咏幔》写幔用珠子连缀装饰,挂在君子厅堂前部的柱子上,夜晚也不卷上休息,可以汇聚屋内金炉的暖气,可以使玉琴之声绕梁不绝,希望能使君子通宵饮酒作乐。虞炎的《咏簾》写青轩紫殿之下,明月秋风之时,掀开依檐垂下的帘子,无人与自己共临美景,关上帘子,又怅然若失,写出了主人的哀怨。这几首咏物诗都是先描写制作材料的生长环境或者所见之物的外形状态,然后抒发自己的感触。再如谢朓咏乌皮隐几和琴:

咏乌皮隐几:蟠木生附枝,刻削岂无施。取则龙文鼎,三趾献光仪。勿言素韦洁,白沙尚推移。曲躬奉微用,聊承终宴疲[4]1453。

咏琴:洞庭风雨干,龙门生死枝。雕刻纷布濩,冲响郁清危。春风摇蕙草,秋月满华池。是时操别鹤,淫淫客泪垂[4]1453。

谢朓的诗,都是前四句写制作材料的生长环境及其材质;后四句写其功用,并隐含着自己希望为时所用的心态。席子是用芦苇编成的成片物品,古人用以坐卧;幔是用布帛制成的遮蔽门窗等用的帘子;簾即堂帘,也是遮蔽门窗的用具;乌皮隐几是用黑色的皮革做的几案。这些物品都是人工器物,将这些日常屋内所见的器物作为诗料,显示了齐代诗人对于日常琐细之物的关注,也是诗歌题材的重大开拓。

其次,这一时期的咏物之作中,出现了少量以人物为描写对象的作品,如高爽的《咏酌酒人》、江洪的《咏美人治妆》、王僧孺的《咏宠姬》。三首诗依次云:

长筵广未同,上客娇难逼。还杯了不顾,回身正颜色[4]1542。

上车畏不妍,顾盻更斜转。大恨画眉长,犹言颜色浅[4]2075。

及君高堂还,值妾妍妆罢。曲房褰锦帐,回廊步珠屣。玉钗时可挂,罗襦讵难解。再顾连城易,一笑千金买[4]1767。

《咏酌酒人》描写酌酒的侍女,筵席之上,贵宾骄纵,然而酌酒侍女还杯不顾,回身正色的行为,生动地表现了侍女虽然身份卑微,却不愿舍弃尊严讨好贵宾的形象。《咏美人治妆》写一个美人上车之后,担心自己不够美丽,认真打量自己,既觉得自己的画眉太长,又觉得自己的颜色太浅,十分可爱的样子。《咏宠姬》描写深宅大院中一个受宠的姬妾,曲房锦帐,回廊珠屣,解去玉钗和罗襦,博得君子的宠爱,为了爱姬的回视和一笑,主人愿意用连城之宝和千金之物交换。这些以女性人物为描写对象的诗歌,虽然数量少,也没有宫体艳情的色彩,但起码说明在萧纲宫体之前的永明诗人群体,对于女性形象已经有了明显的关注。竟陵王幕府中的咏物诗是咏物诗演进过程中的重要一环,咏物诗由前代的托物言志变为单纯咏物,人工器物成为重要的诗料,跟女性有关的事物也成为描写的对象,同时咏物诗成为文人聚会中酬唱竞技的主要题材。

梁代共有70位创作咏物诗的诗人,咏物诗多达290首,其中萧纲有50首之多。萧纲及其幕僚的咏物诗创作,最能体现萧梁一朝咏物诗的发展情况。萧纲有《咏美人看画》,庾肩吾有《咏美人看画》《咏美人看画应令》。萧纲诗云:

殿上图神女,宫里出佳人。可怜俱是画,谁能辨伪真。分明净眉眼,一种细腰身。所可持为异,长有好精神[4]1953。

画中人是神女,看画的亦是佳人,都是一样的净眉眼和细腰身,谁能辨出真伪与好坏呢?庾肩吾的《咏美人看画应令》紧承萧纲之诗:

欲知画能巧,唤取真来映。并出似分身,相看如照镜。安钗等疏密,着领俱周正。不解平城围,谁与丹青竞[4]1995。

想要知道图画作品的巧妙,就唤真人来映照对比。如果把画与人并排列出,就仿佛使用了分身术的两个人;倘若把画与人对面列出,那就宛如照镜子。首饰的插放疏密相等,衣领相系同样周正。不知与当年平城被围时画工所画的美人相比,谁更美呢?这两首诗都是把美人与画中美人作对比,来赞美画中女子和宫中女子之美,是宫体诗中的雅正之作。

庾肩吾《咏美人看画》云:

绛树及西施,俱是好容仪。非关能结束,本自细腰肢。镜前难并照,相将映渌池。看妆畏水动,敛袖避风吹。转手齐裾乱,横簪历鬓垂。曲中人未取,谁堪白日移。不分他相识,唯听使君知[4]1993。

绛树和西施都有美好的容貌,不是因为她们会打扮,而是因为她们本来就美。“看妆畏水动,敛袖避风吹。转手齐裾乱,横簪历鬓垂”四句,生动细致地描摹出了女子的仪态,未得到曲中人,谁又能忍受白日将去的遗憾,只愿使君能够知晓曲中之意。

萧纲的《和徐录事〈见内人作卧具〉》,以美人缝制卧具作为诗歌题材。这首咏物诗,开头寒日傍晚窗边,红帘轻帷的环境描写很有画面感,后写女子纤纤玉手缝制卧具的细节。

咏物诗大盛于梁,萧纲及其幕府成员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萧纲幕府中的咏物诗,不仅在于咏物诗人诗作数量的大幅增加,更为重要的是萧纲幕府中创作的咏物诗出现了专门描写女性的诗歌,且在风格上呈现出艳情的特点。咏物诗渐趋女性化、宫体化,成为宫体诗的重要组成部分,并最终完成了咏物到宫体的过渡。

二、齐梁诸王幕府中咏物诗的开拓与新变

齐梁时期,诸王幕府文士所作咏物诗的新变主要有以下两个方面:

其一,咏物题材的广泛化与日常化。陆机《文赋》云:“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诗是用来抒情的,因而要写得精美华丽;赋是用来状物的,因而要写得清楚明朗。陆机的观点反映了诗赋这两种文体不同的职能与特点。所以齐梁之前咏物赋比比皆是,而咏物诗寥寥无几。齐梁之时,咏物赋消歇,咏物诗大兴,这是一种新变,是诗歌在题材上的重大开拓。齐梁之前,咏物诗数量很少,题材内容也非常狭窄。《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六八云:“昔屈原《颂橘》,荀况赋《蚕》,咏物之作,萌芽于是,然特赋家流耳。汉武之《天马》,班固之《白雉》《宝鼎》,亦皆因事抒文,非主于刻画一物。其托物寄怀,见于诗篇者,蔡邕《咏庭前石榴》,其始见也。”[5]1453齐梁之前咏物诗的描写对象大多数是有人格蕴藉的动物或植物,如橘树、石榴、翠鸟、松树、蕙、茨。

齐梁咏物诗依照描写对象分类,大致可以分为动物类、植物类、自然现象类、器物类和人物类。其中动物主要有蝉、反舌、雁、鱼等,诗作如范云的《咏早蝉》、沈约的《听鸣蝉应诏》《侍宴咏反舌》、张率的《咏跃鱼应诏》、萧纲的《登板桥咏洲中独鹤》《咏蛱蝶》等。植物主要有竹、落梅、栀子化、蔷薇、蒲、兔丝等,诗作如范云的《咏桂树》《咏寒松》《园橘》。自然现象主要有风、月、白云、雪等,诗作如虞羲的《咏秋月》、沈约的《应王中丞思远咏月》《和王中书德充咏白云》等。

咏物题材一个较大的开拓就是人工器物。齐梁文人多为宫廷文人或者幕府文士,生活环境渐趋狭窄,除了自然景物,他们多将吟咏的目光投入到人工器物上。人工器物主要有铜爵台、镜台、灯、烛、竹火笼等,有乐器,有摆设物,有装饰物。诗作如沈约的《咏箎》《咏竹槟榔盘》等。

较之前代,齐梁咏物诗在题材上另一个较大的开拓,就是将人作为物来刻画,尤其是女性人物,如高爽的《咏酌酒人》、江洪的《咏美人治妆》、王僧孺的《咏宠姬》、萧纲的《咏美人看画》、庾肩吾的《咏美人看画》《咏美人看画应令》《咏主人少姬应教》,刘孝威的《咏佳丽》、刘缓的《看美人摘蔷薇》和刘孝绰的《咏姬人未肯出》《遥见美人采荷》。歌咏美人已经成为一种诗歌风尚,如庾肩吾的《咏主人少姬应教》写往年头发梳成两个发髻的女孩,现在把头发拢上去结成发髻将要出嫁,怎么知道夫婿好呢?他能让使君屈尊留下。

刘缓的《看美人摘蔷薇》、刘孝绰的《咏姬人未肯出》《遥见美人采荷》三首诗依次云:

新花临曲池,佳丽复相随。鲜红同映水,轻香共逐吹。绕架寻多处,窥丛见好枝。矜新犹恨少,将故复嫌萎。钗边烂熳插,无处不相宜[4]1848。

帷开见钗影,帘动闻钏声。徘徊定不出,常羞华烛明[4]1843。

菱茎时绕钏,棹水或沾妆。不辞红袖湿,唯怜绿叶香[4]1843。

刘缓的《看美人摘蔷薇》写蔷薇花鲜红轻香,美人也是如此。美人绕架窥丛,寻找蔷薇繁茂的枝干,喜欢刚开的蔷薇花,但是恨新开的太少,摘取开了很久的蔷薇花,又嫌弃已经枯萎了,四处走动的美人和蔷薇花交相辉映,处处相宜。以人物作为对象的咏物诗,体现了咏物题材的女性化与宫体化。齐梁咏物诗在题材上的巨大开拓,使咏物诗成为一个成熟的诗体。

其二,齐梁诸王幕府中的咏物诗最大的新变是由齐以前的托物言志,到单纯咏物诗作的大量增加。即使抒发情感,也多为通俗的情感,少有寄托。先秦的咏物诗,一类是以《诗经》为代表,物象只是触发感情的媒介。如朱熹《诗集传》云:“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6]7另一类是以《橘颂》为源头,借物咏怀。两汉咏物诗大抵不脱此藩篱,如张衡的《怨诗》和蔡邕的《翠鸟诗》。齐梁之前的咏物诗多为借物咏怀之作。只有曹植的《斗鸡篇》和刘桢的《斗鸡》将斗鸡的神态、外形作为主要描写对象,并无感情寄托,反映的是魏晋文人集团“怜风月,狎池苑,述恩荣,叙酣宴”优游卒岁的生活侧面。齐梁的咏物诗,在格调上并不高,前人已有非议,如王夫之《姜斋诗话》云:“咏物诗,齐、梁始多有之。其标格高下,犹画之有匠作,有士气。征故实,写色泽,广比譬,虽极镂绘之工,皆匠气也。又其卑下者,饾凑成篇,谜也,非诗也。”[1]157

齐梁咏物诗按照王夫之的评价大致可以分为三个层次:第一层次的咏物诗,所谓“饾凑成篇,谜也”,作者仅将其作为一种文字游戏,敷衍成篇,炫技耳。如竟陵王府尝夜集学士,刻烛为诗,四韵者则刻一寸,又改为打铜钵立韵,响灭则诗成,诗虽可观览,但内涵有限。第二层次的咏物诗,非游戏之作,是有匠气的匠作,“征故实,写色泽,广比譬”,“极镂绘之工”,正是这类咏物诗最大的特点。第三层次的咏物诗,是有性情与士气的佳作。

其中第二层次充满匠气的咏物诗,是齐梁咏物诗的主流。这类咏物诗,只是单纯写物,讲究对事物本身描摹的工细。刘绘的《咏博山香炉》诗,博山香炉即博山炉,是我国汉、晋时期民间常见的焚香所用器具,炉体呈青铜器中的豆形,上有盖,盖高而尖,镂空,呈山形,山形重叠,其间雕有飞禽走兽,象征传说中的海上仙山——博山而得名。“上镂秦王子,驾鹤乘紫烟。下刻蟠龙势,矫首半衔莲。”[4]1469刘绘极力描写博山炉的外部形态以及熏香时烟雾缭绕的迷人意境,沈约的《和刘雍州绘〈博山香炉〉》也是描写博山炉的工艺和造型。

齐梁咏物诗中体现的性情多为醉心荣禄仕宦之情,如沈约、王融、谢朓三人的咏梧桐之诗:

龙门百尺时,排云少孤立。分根荫玉池,欲待高鸾集[4]1657。(沈约)

秋还遽已落,春晓犹未荑。微叶虽可贱,一剪或成珪[4]1657。(沈约)

骞凤影层枝,轻虹镜展绿。岂斁龙门幽,直慕瑶池曲[4]1403。(王融)

孤桐北窗外,高枝百尺馀。叶生既婀娜,叶落更扶疏。无华复无实,何以赠离居。裁为珪与瑞,足可命参墟[4]1452。(谢朓)

沈约的《咏孤桐》,渴望高鸾聚集于此梧桐之上,《咏梧桐》希望梧桐叶一剪成珪;王融的《咏梧桐》,希望此梧桐能长于瑶池之畔;谢朓的《游东堂咏桐》,希望梧桐树被裁为珪与瑞,获得参星的分野。联系沈约幼时遭逢家变,王融、谢朓出身高门,欲绍振家业,这四首咏物诗表现了他们急于仕进的心态,希冀有朝一日飞黄腾达的意愿。这种醉心仕宦的咏物诗还有很多,如沈约的《咏菰》:“结根布洲渚,垂叶满皋泽。匹彼露葵羹,可以留上客。”[4]1659菰菜,在张翰的典故里,本是思念家乡、弃官归隐的意象。《世说新语·识鉴篇》记载张翰:“在洛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菰菜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驾便归。”[7]433在沈约的诗里,菰菜所作之羹,是为了留住上客,可见沈约历仕三代、醉心荣禄之志。

南朝真正有感而发,且有所兴寄的咏物之作,确实不多,这和诗人的个人际遇有关。吴均家世贫贱,却才华横溢,受到沈约、柳恽的称赏,得到建安王萧伟的器重,后来临川王萧宏将其推荐给梁武帝,先蒙赏识,后终因自己的性格,被梁武帝斥责“吴均不均,何逊不逊”,不得重用。吴均的咏物之作,就常抒发自己的性情。其《主人池前鹤》云:“本自乘轩者,为君阶下禽。摧藏多好貌,清唳有奇音。稻粱惠既重,华池遇亦深。怀恩未忍去,非无江海心。”[4]1749-1750这首诗先是描绘鹤的形貌,后四句名为写鹤,实为写己,因为幕主的恩遇,自己才不忍离去,并非无遨游江海的雄心。再如他的《咏慈姥矶石上松》:“根为石所蟠,枝为风所碎。赖我有贞心,终凌细草辈。”[4]1752写石上的松树,根为石头环绕,枝为风吹打,但是始终不改变自己的坚贞之心,终会超越细草之流。只是像吴均这样性格孤傲的诗人,在齐梁并不多见,而这样有所兴寄的作品,亦属凤毛麟角。

王夫之认为:“至盛唐以后,始有即物达情之作。”[1]157齐梁咏物诗创作较少有吟咏性情的作品,因为很多诗人都是诸王的属吏应诏、应令、应教、奉和的作品,当然要迎合皇帝和诸王的口味,因而缺少诗人个人的情感。

三、齐梁诸王幕府咏物诗的价值意义与影响

齐梁诸王幕府咏物诗的价值和影响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齐梁诸王幕府中的咏物诗是永明体进行诗歌理论实践的主要载体。齐梁咏物诗大兴,正好与永明体形成和发展的时期同步。永明体以讲究四声、避免八病、强调声韵格律和对偶为其主要特征。齐梁咏物诗作近370首,多数诗作都无甚感情寄托,尤其是幕府中的咏物诗,常作为宴饮聚会之时诗人逞才炫技的工具,如同题吟咏的作品《同咏乐器》,谢朓咏琴,王融咏琵琶,沈约咏箎;《同咏坐上玩器》,谢朓咏乌皮隐几,沈约咏竹槟榔盘;《同咏坐上所见一物》,谢朓、柳恽咏席,王融咏幔,虞炎咏簾。在这样的题材中,进行声律论的实践和探索,自然很有可能。这一时期的部分咏物诗,符合永明声律论,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如沈约的《咏帐》:

甲帐垂和璧,螭云张桂宫。隋珠既吐曜,翠被复合风[4]1657。

这首诗平仄的格式为“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符合五绝仄起首句不押韵的格式。

再如萧绎的《咏细雨》:

风轻不动叶,雨细未沾衣。入楼如雾上,拂马似尘飞[4]2056。

这首诗的平仄格式为“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符合五绝平起首句不押韵的格式。

齐梁咏物诗中符合平仄的句子还有很多,如沈约《咏芙蓉》“微风摇紫叶,轻露拂朱房”[4]1658,平仄格式为“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谢朓《观朝雨》“空蒙如薄雾,散漫似轻埃”,平仄格式为“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萧纲《咏芙蓉》中的“影前光照耀,香里蝶徘徊”[8]392,《照流看落钗》中的“流摇妆影坏,钗落鬓花空”[8]388,都符合格律“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可以说,如果齐梁年间没有咏物诗这一新兴诗歌题材作为载体进行永明声律论的实践与探索,新体诗的声律技巧也不可能发展得那么快。

第二,齐梁诸王幕府中的咏物诗是宫体诗的重要组成部分。归青《论体物潮流对宫体诗成形的影响》认为咏物诗和宫体诗之间“存在一种源流关系,咏物诗是源,宫体诗是流,宫体诗是咏物诗的延伸和变种”[9]。宫体诗的内容主要是以宫廷生活为描写对象,其题材不外乎咏物和描写女性。无论是描写器物还是描写女性,都来源于咏物诗。南齐永明年间的咏物诗,已经开始将女性人物及其饰物作为描写对象,如沈约《十咏》二首,《领边绣》《脚下履》咏领边绣、脚下履这些女性饰物:

纤手制新奇,剌作可怜仪。萦丝飞凤子,结缕坐花儿。不声如动吹,无风自褭枝。丽色傥未歇,聊承云鬓垂[4]1652。

丹墀上飒香,玉殿下趋锵。逆转珠佩响,先表绣袿香。裾开临舞席,袖拂绕歌堂。所叹忘怀妾,见委入罗床[4]1653。

诗人由领边绣联想到女人鬓发,而对履细致的刻画实则是写女人,可看作宫体咏物诗的先声。

梁代宫体诗大兴,作为宫体诗一部分的咏物诗也得以发展。一些吟咏平常物品的诗歌开始表现艳情,如纪少瑜的《咏残灯》一诗:

残灯犹未灭,将尽更扬辉。惟余一两焰,才得解罗衣[4]1779。

借咏蜡烛,抒写男女之间的恋情,末尾“解罗衣”的细节描写,让人浮想联翩,可见梁代咏物诗的宫体化,咏物之中还含有隐晦的艳情色彩。

那些以女性为描写对象的诗歌则更带柔媚气,如萧纲《咏内人昼眠》中“梦笑开娇靥,眠鬓压落花。簟文生玉腕,香汗浸红纱”[4]1941,这四句笔法细腻,写出了内人昼眠娇艳妩媚的姿态。

第三,齐梁诸王幕府中的咏物诗为梁陈赋得诗的产生提供了重要的题材。赋得诗产生于萧梁时期,其中重要的一个门类就是以事物为题,如萧纲的《赋得当垆》《赋咏枣》《赋得桥》等、萧绎的《赋得竹》《赋得春荻》等、庾信的《赋得鸾台》《赋得集池雁》《赋得荷》等等。这类赋得诗,内容上还是咏物诗,只不过是在宴饮集会的场合,赋得某题,然后敷衍成诗。齐梁咏物诗本来就多匠气,缺乏情感的抒发和寄托,发展到梁陈以事物为题的赋得诗,更是只为娱乐应酬而写诗,抒情言志的功能在这类诗歌中被大大弱化。

齐梁幕府中的咏物诗,脱离了以往咏物诗托物言志的藩篱,在诗歌题材上有重大开拓,既是永明体在实践上的题材之一,又是宫体诗的重要组成部分,同时也为赋得诗的出现和发展提供了不可或缺的题材。正如刘跃进在《门阀士族与永明文学》中所说:“把诗歌从言志抒怀的传统案臼中引导出来。这本身又意味着某种创新,因为它毕竟又为诗坛开辟了一个新的题材领域。从这个意义上说,永明诗人的咏物诗功过参半,其积极的一面不应该被忽视。”[10]91可以说,认识到齐梁诸王幕府在咏物诗发展中的重要作用,对于厘清齐梁咏物诗的源流具有重要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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