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前茶

1

谢炯是何时品尝到与先生晚上逛超市的乐趣？那肯定是在儿子升入初二这年。

这年秋天，忽然蹿高了一大截并长出浅浅胡须的儿子，变得桀骜不驯，他对谢炯每天的严厉监督大为反感，觉得母亲到现在还把他当成小孩看待。就拿写作业来说，一定少不了谢炯的唠叨：坐端正了，不要歪着头写字；每一次写作业，都要把它当成考试来看待；做了50分钟的物理作业，该换换脑筋了，赶紧去写英语作文；不要光在你喜欢的课程上花时间，不喜欢的课你就躲，这样你会在学习上瘸腿……

终于，儿子跳了起来，他吼道：“妈妈，你能不能别唠叨了，不然我就不写了！”

谢炯气得脸通红，正想反驳，突然，她被先生陈惟愿一把拖住，先生劝道：“孩子大了，是应该给他一定的个人空间。听说咱家附近的大超市一到晚上8点会打折，不如我们去逛超市，还儿子一个写作业的清净环境，你看如何？”

谢炯一开始还不乐意：“儿子写作业三心二意，没有我看着，能行吗？要去超市，你一个人去。”陈惟愿继续劝着，又不停向儿子丢眼色。

儿子也机灵，立马收敛了浑身炸刺的毛，承诺说：“妈妈，咱俩都在气头上，我们心理老师说，这种情况应该冷处理，你就陪爸爸逛超市去吧。我保证，在你们回来之前，把物理作业和英语作文都做好，把古文也背好，行不行？”

谢炯一想，这下台的阶梯已经搭得这般宽阔，再不顺坡走下去，也有点儿对不住人。何况作为陪读妈妈，她已经陪了七年多，越陪母子关系越僵，明明是为了儿子的前途着想，却被这小子视为对头。与其如此，不如尝试松手。

想到这里，谢炯那股顶着心窝的怒气卸掉一半，她换鞋，在玄关处拿了两个大帆布袋子，对先生说：“准备两个新口罩，咱俩去超市。”

2

这是谢炯多年来第一次晚上去超市。她没有想到的是，如今晚上8点的超市是很多中年夫妻散步聊天的地方，他们推着推车或者拿着大号提篮，在推销员的热情招呼下，挑挑拣拣，商量明天的一日三餐该怎样安排。

此刻，切开的火龙果、哈密瓜拼盘打六折，熟透的桃子或葡萄打七折，蔬菜柜台每过半小时就要喷淋一次水雾，饶是如此，经过一天翻拣的蔬菜也不及早上鲜活水灵了，急于出货的理货员立刻给它们贴上了七五折的标签。

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活鱼活虾打九折，因为水产摊位上的促销员很快就要关掉充氧器下班了。谢炯路过，有点失望地嘀咕了一句：“怎么已经没有白对虾卖了？我不太喜欢吃这种大头罗氏虾。”促销员也不生气，他立刻唤住谢炯，说道：“这位姐姐，罗氏虾红烧当然味道一般，这种虾的爽口吃法是糟卤，糟得时间越长越美味。”促销员还耐心告知谢炯糟卤哪个牌子好，“您可以照我说的法子试试，我敢担保做出来的糟虾，比饭店大厨也不差。”

谢炯之前都在手机上买菜，好久没有品尝过和卖家“拉家常”的感觉了，她爽快地要了两斤多活虾。促销员称虾、注水、充氧，笑嘻嘻地将鼓鼓囊囊的袋子递给谢炯，说：“您听，这袋子里的虾噗噗弹跳，生命力多旺盛。”陈惟愿在一旁夸赞促销员：“从没见过服务这么周到的员工，超市应该嘉奖您才对。”

受到表扬和鼓励，促销员进一步叮嘱谢炯：“等糟完了虾，把虾夹出来摆盘，剩下的卤水不要扔了，您可以买一点毛豆，清水煮熟，放入糟过虾的卤水中，我敢打保票，毛豆香又糯。”

谢炯和陈惟愿齐齐向他道谢，他们发现，到了晚上8点，向来明码标价钱货两清的大型超市，忽然有了一些传统集市上买卖双方互相关照、热络闲聊的乐趣，大家不约而同地放松下来，有了人情味，还有了“买卖不成仁义在”的舒服感。

夫妻俩一人挎着一个篮子，有商有量地逛起来。明日的菜单、后天的早饭、给孩子准备的水果盒、给老人家准备的零食，都在他们的商议和品尝中一一落实。这一路上，两人试吃品评，有说有笑，心情前所未有地好，不知不觉就买多了。付完账，陈惟愿有一丝发愁：光凭咱家三个人，买这么多吃食，能趁新鲜消耗完吗？

这一点，谢炯显然是胸有成竹，从超市出来，她看了一下表说：快走！趁着咱爹妈还没睡觉，赶紧去看望一下他们，把他们的冰箱给填满。

3

谢炯说的是自家的公公婆婆，老两口住的房改房，离这家超市步行只有10分钟时间。两位老人开门时很惊讶，他们没料到儿子、儿媳在晚上9点多拎着大包小包出现在家门口，他们已经习惯了儿子一家只在星期六的中午出现，现在是星期二的晚上，见到儿子、儿媳，他们脸上满是意外与惊喜。

打过招呼，谢炯熟门熟路地去开冰箱，果然，两位老人节俭惯了，若不是儿孙前来团聚，他们的冰箱里经常只有少量的蔬菜、两盒豆腐和两三瓶酱瓜腐乳。谢炯看得莫名心酸，没想到公婆节俭到这个程度。要不是今晚的“突然袭击”，她不知何时才能发现，心里暗暗责备自己。

趁着自家先生跟父母唠嗑，谢炯赶紧将刚从超市采购的东西分出一半，放在公公婆婆的冰箱里，怕老人记性不好，她将放在冷藏室、保鲜室和冷冻室的储备写在卡片上，用冰箱贴吸在冰箱门上。然后，她又花了一刻钟时间，把两斤罗氏虾都煮出来做成了糟虾，留下一半给公公婆婆。

出门时，婆婆叫住了谢炯，拉着她的手说：“儿子肯定是被你拽来的，他不会那么细心，所以，我谢你一个人就够了。孩子，欢迎你常来，啥都不用带，能跟我们唠嗑一小会儿，我们就很开心。”

谢炯和陈惟愿回到家中，家里静悄悄的，儿子用过的浴巾胡乱搭在浴室的毛巾架上，吹风机用完后，插头也没拔，撂在洗手台边，儿子房间的灯已经灭了，餐桌上，台灯开着，所有要交的作业理得整整齐齐，静等着谢炯回来检查。陈惟愿笑着问妻子：“你还想从头到尾检查一遍吗？”

谢炯说：“我也想开了，是对是错，得他一个人负责，我帮他纠正了所有的错误，老师都不明白他的漏洞在哪里，到了考场上，他那些漏洞才露馅，这种傻事，我是再也不会干了。以后到了晚上，咱俩出去散步，去逛超市也好，沿着秦淮河边遛弯也好，去中山陵夜跑也好，省得我坐在这小子的旁边当他的教练，惹他生气。你看，今天没人叫他洗澡，他也洗了，没人唤他吹头发，他也吹了，虽然整理工作还有待改进，但他总算是迈出了生活自理、学习自理的第一步。就给他一点空间，让他逐步锻炼吧。”

陈惟愿暗笑不已：没想到，妻子被他拖着逛了晚上8点的超市，竟悟出了教育孩子的深刻道理。从这一点上讲，两口子这趟门可算没白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