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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高濂《百花词》创作手法及特点

2022-11-08张天琪

学术交流 2022年2期
关键词:草堂百花

张天琪

(黑龙江大学 文学院,哈尔滨 150080)

高濂,字深甫,号瑞南,浙江钱塘(今杭州)人。他是一位生活于中晚明的修养全面的文人,诗词曲文诸文体兼善,尤以戏曲闻名于世——其传奇戏曲《玉簪记》,四百年来演唱不绝。而就词体创作情况来看,高濂著有《芳芷栖词》上、下卷。其中,上卷存词104首,内容多涉及风景、时令与闲适风雅的日常活动;下卷专力咏花,所咏并非一种或几种,而是浩浩荡荡选花一百种以词赋之,故又名《百花词》。然而,学界常因高濂戏曲成就颇高而认为其以词为余事,因而忽视对其词的研究。张若兰对此进行过反驳,经其统计,高濂是晚明词坛存词量居于第二位的词人,仅次于周履靖,且其所作闲适、山居之词因多自然会心之处、少自我标榜之语而最为难得。本文试对高濂词集《苏芷栖词》下卷《百花词》的主要创作手法有侧重地进行探讨。

一、对联章体的大规模运用

胡应麟《诗薮》有云:“咏物起自六朝。”咏花之作作为咏物作品中重要的一类,自古佳作频传。但文人多是独宠一种花或几种花,如陶渊明酷爱菊花,周敦颐独爱莲花,林逋爱梅成魔竟以梅为妻;或如屈原,“纫秋兰以为佩”“集芙蓉以为裳”(《离骚》)、“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九歌》),仅视兰、菊、芙蓉为花中君子,爱重它们的高洁。以上诸人,均表现为爱花之专。高濂则不然。无论是梅、兰、莲、菊等名花,抑或芦花、蕉花、菖蒲花等似花还似非花,高濂几乎无花不咏,表现为爱花之博。而高濂对花卉之博爱主要是通过词的联章体来呈现的。

谭正璧《文学概论讲话》云:“普通称词都仅指散词,而词家的集子中所存亦以散词为主。”但词并非仅有散体。据任中敏考证,词之体制由简入繁可分五体,依次为寻常散词、联章者、大遍、成套者和杂剧词。而词家集子中所存亦有不以散词为主者,比如高濂《芳芷栖词》二卷就以联章体词为主。何为词的联章体?夏承焘指出,词之联章者由两首以上同调或异调之词联合组成,用以歌咏同一事物或一类性质相同的事物,有的还演述故事。联章方式主要为三种:数首合咏一事,如欧阳修《采桑子》11首,合咏颍州西湖;数首分咏数事,如牛希济《临江仙》7首,分咏七位神女;数首合演故事,最著名者莫若赵麟德《蝶恋花》鼓子词,以12首敷演《会真记》故事。以上三种方式皆属同调联章。此外,尚有异调联章,可视作第四种联章方式,如高濂以《绛都春》《满庭芳》《玉漏迟》《喜迁莺》《东风齐著力》等十三调,咏一年当中的不同节序。据张若兰《宋明文人异调组词刍议》,异调组词始见并初步发展于南北宋之交,彼时,囿于词调,同调联章的承载力已有不足之虞,由此开始向异调扩展。对于异调组词是否应属联章体词,学界意见不一。以现有文献来看,接受者居多。除夏承焘先生明确视其为第四种联章方式外,杨槐认为,“凡普通词二首以上同调或不同调的按一定方式联合起来,组成套曲,歌咏同一个或同类题材的词,即称联章”;朱承平认为,联章词是将两首或两首以上同调或不同调之词按一定方式进行组合;王进明认为,联章词是在同调或异调之下用若干首词组合成套的词体。也有异声,如张仲谋认为,联章词应是“以两首以上同一曲调的词组合成的套曲”;龙建国认为,联章体词应“重复用一个词调来吟唱一种题材、一种情绪或一个故事”。对于以上争议,胡元翎认为,异调联合词虽未用同一词调,但按所咏题目的统一性,亦属于词人以联章意识组合之作品。笔者认同这一看法,且认为高濂《百花词》即为一组大型异调联章体词。

据《全明词》,高濂共存词205首。其中,两联章涉词12首,三联章涉词3首,四联章涉词12首,十联章涉词53首,百联章涉词101首。经过计算,三首及以上相联者共169首,占比约为82%;若将两首相联者一并计入,则上升至181首,占比约88%,堪称联章体的大量运用。《百花词》即当中规模最大的百联章。需要强调的是,因存在同科不同目(如紫菊属桔梗目菊科,白菊属菊目菊科)、同属不同种,或同种不同色的情况,《百花词》所咏“百花”并非严格植物学意义上的百种,而是所咏花卉于外观上均有区别。此外,由于《采莲子·银莲》下实赋花词两首,所以,这组大型异调联章组词实由101首花词构成。高濂因何如此偏爱联章体呢?实际上,作为古代制作韵文的一种体式,联章体并非词所独有,这一体制的形成,最早与诗三百要配乐演唱有关,所谓“三百五篇,孔子皆弦而歌之”。然而,彼时民间乐曲短促,只能于一首诗的内部反复咏唱。其后,《楚辞》中的《九歌》将一首诗内部的联章扩展为一组诗中各章之间内容的联属,从而首次获得组诗的文体意义,联章体诗开始大量涌现。直至东汉末,乐府诗与音乐脱离而成为古代歌诗之遗型,联章诗的音乐功能也随之中断。此后,诗中的联章形式虽仍在延续,但它们或为充分抒情,或为扩大叙事,不再为协乐而作。直到小歌词“应乐而生”,才使联章体重新回归协乐之路。

早在敦煌曲中就有联章体,并且是隋唐五代曲子最主要的体制,但随后联章体于词中经历了与其在诗中相似的发展轨迹,即由可歌向不可歌的转变。对此,清人蔡嵩云《柯亭词论》云:“(宋室)南渡后,大晟乐谱散失,不独柳谱全亡,周谱亦所存无几。坊曲优伎,有能歌清真词一二调者,人莫不视同珠璧。”而“词以协音为先,音者何?谱是也”。由此,词与乐渐次分离。由于词之五体是依据各自对音乐的不同使用情况所进行的划分,至词与乐彻底脱离后,正如汪旭所说的,当今就只存在散词一种体例了,其余四种,有的不再使用,如杂剧词,有的则已演变为元曲。至于具体由哪一种体例演变而成元曲,夏承焘等多位学者均曾指出,后来曲中的诸宫调与元人散曲联套就是词中联章体的发展。到高濂所处的明代,联章体更是不可歌久矣。然而,高濂却依然坚持并大量运用之。而且,据胡元翎考证,不仅高濂,明代词多用联章体。这一创作惯性实际受到了来自曲的影响。晚明曲学大盛,文人多词曲兼擅,如高濂、徐渭、汪廷讷等均被视作曲家、词人,此期间词人们更多接受的是联章与曲的承接链,因而将作令曲与套数的习惯带至填词中。所以,当词不可歌后,明词中联章体的兴盛可视为曲对于词的反哺,而这一现象正是明词曲化在词的体制上的反映。

二、对《草堂诗余》模式的承袭

由于《草堂诗余》在明代的流行盛况他编无可比拟,以至于后人将明词衰落的原因归结于它,如清初朱尊彝有云:“古词选本,若《家宴集》《谪仙集》《兰畹集》《复雅歌辞》等‘皆轶不传,独《草堂诗余》所收最下最传,三百年来,学者守为《兔园册》,无惑乎词之不振也’。”讥《草堂诗余》已经成为《兔园册》。这一类比实际是欠妥的,因《兔园册》原为唐五代时私塾中学童的课本,后泛指浅近之书,而《草堂诗余》在明代不仅为民间普遍接受,更被视为宋词典范而受到广大文人的追捧。明末藏书家毛晋跋《草堂诗余》有云:“宋元间词林选本,几屈百指,惟《草堂诗余》一编飞驰。几百年来,凡歌栏酒榭丝而竹之者,无不拊髀雀跃;及至寒窗腐儒,挑灯闲看,亦未尝欠伸鱼睨,不知何以动人一至此也。”明代《草堂诗余》的版本可用“异本纷呈”来形容。据刘军政考证,流传至今并见于著录者有39个版本。甘松对这39个版本进行了分析,发现在嘉靖以前《草堂诗余》并不流行,仅有5本(4本存世本,1本可见于著录者)传世,且均为分类本。待到高濂所处的嘉靖至万历年间,各版本《草堂诗余》则上升至近20种,约占现存明代版本的一半以上,由此不难推断,明代中后期词受《草堂诗余》影响最深。高濂也曾于《遵生八笺·高子书斋说》自述常备之书,其中,“闲散则《草堂诗余》《正续花间集》《历代词府》《中兴词选》”,词选类首推《草堂诗余》。因此,高濂所作《百花词》亦对《草堂诗余》模式有所承袭,主要表现为词题使用与作法,以及词集内容的分类方式两个方面。

首先,《百花词》大率有题,且式样十分“草堂”化。陈廷焯《词坛丛话》有云:“唐五代词,皆无题,调即题也。宋人间有命题者,自增入闺情、闺思、四时景等题。自《花庵》《草堂》始。后遂相沿,殊属可厌,失古人无端寄慨之旨矣。”早期的词,所咏之事能与调名相合,故无须再立题名,所谓“古词无题”。《百花词》也多能调与词合,如《蝶恋花》则咏蝴蝶花,《步蟾宫》则言金桂,《鹊桥仙》则述牵牛。即便如此,高濂仍要再立词题,以至每词一题。吴梅先生虽不反对作题,但不喜《草堂诗余》诸题,其《词学通论》云:“择题最难。作者当先作词,然后作题。除咏物、赠送、登览外,必须一一细讨,而以妍雅出之,又不可用四六语。要字字秀冶,别具神韵方妙。至如有感、即事、漫兴、早春、初夏、新秋、初冬等类,皆选家改易旧题,别标一二字为识,非原本如是也。《草堂诗余》诸题,皆坊人改易,切不可从。学者作题,应从石帚、草窗。……若通本皆书感、漫兴,成何题目?”《百花词》虽为咏物词,按吴梅说法,可以不必一一细讨教,然通本皆以花卉实际名称为题,过于质实,既缺乏美感,亦不留想象空间,如《粉团》《蔷薇》《牵牛》《紫鸡冠》《鸳鸯菊》《山棠梨》,不一而足。且由于高濂惯于缘词设调,导致词牌与词题屡屡成为“同义词”,如《杏花天·杏花》《月照梨花·梨花》《海棠春·海棠》《醉桃源·夹竹桃》《重叠金·金钱》《蕙兰芳引·兰》《梅花引·红梅》《早梅芳·梅花》,此举正如近人陈匪石所言,“不独无当于词之真意,抑亦陋矣。然此例亦创自《草堂》”。

其次,《百花词》模拟分类本《草堂诗余》进行编次。明本《草堂诗余》有分类本与分调本两种系统。分类本更接近《草堂诗余》原貌,分调本则为明人首创,依小令、中调、长调而分,属道地的明本《草堂诗余》,在当时被更广泛地接受。高濂并未选择以调相次,而是与分类本《草堂诗余》同一思路。比如分类本《草堂诗余》于花禽类下又分设花卉、禽鸟、荷花、桂花,《百花词》因涉及花卉众多,类目之细,有过之而无不及。再如,张仲谋认为《草堂诗余》分类本存在“把所有词作强分为春、夏、秋、冬四季及时序节令的做法”,《百花词》虽未明确标出,实则也是据时令为序进行编次的。高濂曾于生日之际自言爱花,首选便是“喜牡丹斗紫”(《瑞鹤仙·初度》),所以,其《百花词》也以牡丹起首,既肯定了牡丹的花王地位,亦暗示所录花词自春日开始排列。中国作为牡丹的发祥地,在实际种植中,可分为中原、江南、西北以及西南四大品种群,而自宋至明清,高濂所处的杭州始终是江南品种群的栽培中心,这一品种群开花早,约在每年4月,正值春日。南宋词家张孝祥曾赞叹牡丹:“花王自有标格,尘外锁韶阳。”(《诉衷情·乱红深紫过群芳》)韶阳正谓明媚的春光。高濂也择取《汉宫春》为词牌颂牡丹,词中既有“春色丽”句,又有“东风”“东君”意象,而“东风”有春风之意,“东君”更指代司春之神。第二首《月华清·白牡丹》中亦有“奈春为爱君开,恨摇落春还妒”句,以上皆点明一个“春”字。牡丹之后的芍药、桃花、杏花、映山红诸花也均为春季主要的观赏花种——芍药花期在5月至6月间,词中赞其“亭亭艳吐韶华”(《满庭芳·芍药》),韶华有春光之意;桃花、杏花花期在3月至4月间,词中又有“春色醉游人”(《武陵春·桃花》)、“半落半开春眷恋”(《杏花天·杏花》)句证其花期;映山红,即杜鹃,与牡丹一样花期长、品种多,其中,春鹃及高山杜鹃品系开花最早,在4月至5月间,词中有“谁将颜色斗春工”“枝枝含笑向东风”(《烛影摇红·杜鹃》)句。由此,可以确定《百花词》以春花为始。又以水仙、茗花、茶花、瑞香、梅花等冬花作结。其中,水仙多开于1月至2月间,词中有“剩有雪中香”(《望仙门·水仙》)句;茗花、茶花的盛花期通常在1月至3月间,词中有“偏傲霜寒,为怜露白……待得春回”(《明月棹孤舟·茗花》)、“碎锦铺寒日……芳葩知耐雪”(《红林檎近·山茶》)句;瑞香开于群芳消歇、严寒的春节前后,词中直接言明其“开向残冬天气”(《花心动·瑞香》);梅花更不必多言——开百花之先,独天下而春,其与瑞香都是由冬而春之花。而在《望仙门·水仙》一词前则为《秋海棠》《水木樨》以及多种菊花,词中亦有“秋色满苔阶”(《蝴蝶儿·秋海棠》)、“风露薄秋光暖”“未许西风卷”(《秋蕊香·水木樨》)、“碎摇凉月”(《槐花》)、“半红半白媚秋容”(《蓼花》)、“占却秋时候”(《黄菊》)诸句,可知水仙前所列主要为秋季花种。若再向前推,不仅有多种花期在6月至9月间的莲花,且词中频现“雨”字,如《紫鸡冠》中有“雨急听疑鸣”句,而疾雨曰骤雨,徐雨曰零雨,根据此句中雨的特点,正似夏季阳光明媚时没有任何征兆,突如其来的阵雨。在实际生活中,每年7月前后,我国华东地区因暖湿气流活动频繁而常遭受降雨和雷暴天气。又有“啼霜不报人间晓”句,也正合实际种植中鸡冠花喜阳光充足、湿热而不耐霜冻之特点,其盛放于夏,秋季来临时便会“啼霜”。再如《虞美人》中有“花瓣落西风”句,可知其盛花期同样在夏日。综上,虽不同花卉花期难免有所重合,但词人基本是按由春而冬四季交替之序进行排列的,而这一编排方式正符合“草堂模式”。

三、以体物为主而少寄托,近处取喻且用典浅显

肖鹏在《群体的选择——唐宋人词选与词人群通论》一书中曾说:

自永乐而下,至明代中叶成化、弘治年间,前后约百年,为明词的沉寂和酝酿时期。……在此期间,明人的词最终舍弃了元词的成分,真正蜕变和凝定为“明体词”:体尊小令,格尚香软,思致浅鄙,语言烂熟。基本特征体现为“浅、小、艳、俗”四字。浅者才识浅薄、意境浅露、语言浅淡,小者观念上词为小道、体裁上崇尚小令、境界上格局狭小,艳者题材内容上追求情色爱欲、艺术风格上追求淫艳香软,俗者词体混淆于曲体、情调鄙俗、语言烂熟、文人俗气。

张仲谋认为肖鹏对明词特点、缺点的指认大体准确,并于其《明词史》中采用了“明体词”这一概念,但又有所修正:其一,明体词兴于嘉靖而成于万历年间。其二,明体词是明词特色的载体,体现了明词的异量之美,而非缺点。其三,明体词主要表现为明词之艳、明词之浅与明词之俗三个基本内涵,即艳、浅、俗,去掉了肖鹏提法中的“小”。与张仲谋对明体词基本特征的排序有所不同,肖鹏将“浅”字放于首位,而这一特点在《百花词》中也较为突出。

首先,《百花词》以体物为主,而非托物写怀,因而意境浅露。张炎《词源》有云:“诗难于咏物,词为尤难。体认稍真,则拘而不畅;模写差远,则晦而不明。”然而,高濂不仅以词咏物,且一咏就是百首之多,其咏物词还恰恰以最为词评家所鄙薄的模拟物象为主,包括形状、色泽、气味、功能、生长环境等方面,较少寄托。比如起首的《汉宫春·牡丹》:

翠软红肥,瑶台上沉香,百宝妆束。酣风醉日,佩缕俨摇金玉。艳夺香偏,春色丽、神妖动欲。笑轻盈,东风待嫁,铺叠锦衾绣褥。 试听清平歌曲。倒尊罍畅饮,高张银烛。花如解意,向人前摇红颤绿。风风雨雨,惯愁人、休教催促。愿东君,怜香惜媚,为念牡丹荣辱。

全词以展现牡丹雍容华贵姿采为主——其色泽是“翠”“红”“艳”,仪态是“软”“肥”又能“轻盈”,香气则如同沉香般。若非说词中有所寄托,不过是词人于结拍表达了一下自己的惜花之情。《谒金门·黄葵》也是如此:

心倾日。一点孤忠默默。冷艳寒姿香酿蜜。向慕怜朝夕。 一任风欺露涤。愧人剩有心赤。可是不同春有色。开落谁曾惜。

外貌冷艳、气味香甜似蜜的黄葵,性格却是孤忠的——“一心向日”“任风欺露涤”。而在生长特点与外观摹写过后,尾拍所作升华依然仅为惜花。

有的花词则在体物之外再论及功能,如《三字令·五九菊》:

一种菊,两浮香。当夏日,开梅雨,为端阳。荡金风,摇玉露,惜重阳。 延清赏,对秋光。英可餐,花可插,酒可尝。不须愁,不须怨,不须忙。

强调花卉可一物多用的使用价值,及其与文人之间密不可分的陪伴关系。

有的则全然是对花卉外在之描绘、渲染,未见有所寄托。如《瓜茉莉·茉莉》:

香吐黄昏,不是风尘味。清影弄、月痕轻缀。袅袅扶风,联珠颗、枝条柔翠。

几多番、落尽还开,直恁秾情幽媚。 绣窗绮阁,惯是怜娃惜婢。晚妆残、湘云堆髻。一枝偏倚,珊枕玉温香腻。夜深沉、梦醒残鸡,暗麝尤侵鸳被。

茉莉有两大特点:其花极香,是著名的花茶原料及重要的香精原料;其色洁白,与菩提子并称佛教的两大圣物。词中首句以“香吐黄昏,不是风尘味”简洁地概括了这两点。但首句既说茉莉非风尘味,此后却反复渲染茉莉之香,以至于“香腻”,且于夜晚,且暗袭“鸳被”,愈写愈下,有损茉莉之洁。全词不仅毫无寄托,甚至给人以艳词之感。而陈维崧所作《瓜茉莉·茉莉》:

暑院追凉,忆炎荒轶事。蛮娘圃、琼天粉地。任他开落,极望与、篱花相似。更带暝、纫雪成团,沿坊叫,喧夜市。 赣州船下,到吴天、伴罗绮。想宠爱、夜堂空翠。而今离散,判分携、几千里。料幽花、也怨月明如水。海天冷,那易睡。

再见茉莉,忆起往昔岁月,继而思远怀人,物是人非。全词以寄托为主,物象则是次要的。

其次,《百花词》多近处取喻,且隶事用典浅。同为花卉,难免在外观或习性上有所近似,于是,在具体花词的创作中高濂选择就近取材,运用“以花比花”手法,即以他花对较、衬托所咏之花,从而得出所咏之花的特点。这一手法在《百花词》中被反复使用,如咏映山红,指出其与“山矾开作伴,结花丛”,可知两种花卉生长环境一致;形容笑眼花“飞共丁香枝上,杨花风里,乱惹闲愁”,可知其外观如丁香细小,又如杨花般属风媒花;再如牵牛,以“木樨开后,夫容已老,占却秋光无数”证其具体花期。此外,尚有“槐借叶,菊为裳”(《黄蔷薇》)、“芝兰结伴,踯躅同华”(《山矾》)、“牡丹斗艳,芍药联芳”(《粉团》)、“蔷薇常共结芳林”(《棠棣》)、“俨似水中莲,比叶细,较花小”(《金莲》)、“花似水仙人似玉”(《银莲》)、“俨牡丹换紫,蔷薇怯艳,夫容知妒”(《红葵》)、“笑展荼蘼一撚,色共梨花细蕊”(《白槿》)、“不逊寒梅羞御粉”(《素馨》)、“休认错蔷薇,红澹芍药未招魂”(《十姊妹》)、“解桃愁,分杏怨,不让春光红一片”(《凤仙》)、“淡金花落疑残菊”(《槐花》)、“向暖南枝似杏枝”(《红梅》),不一而足也。“以花比花”手法的运用不仅体现了就近取材原则,亦生动形象,以素馨为例,若不知其到底是何模样,当读罢“不逊寒梅羞御粉”后,即可有所了然。但若频繁利用此法,则不免显得词人缺乏想象力,有时还会误导读者,比如形容白槿“笑展荼蘼一撚,色共梨花细蕊”,咏的是白槿,句中又可见荼蘼与梨花,读者若两花皆不识得,或只识得其一,都很难于头脑中成像。此外,《百花词》中所涉典故多耳熟能详。如咏桃花就用桃源典故。我国古代传说中有两处“桃源”:一为“刘阮入天台”遇仙处,为东晋葛洪《神仙传》、南朝宋刘义庆《幽明录》、南朝梁吴均《续齐谐记》所载,后经南宋高似孙《剡录》整理并按语道:“剡有桃源,在县三里。旧经曰:刘、阮入天台,遇仙,此其居也。”二为东晋陶渊明《桃花源记》中为武陵渔人偶然闯入的一方与世隔绝、安居乐业之所。两事均“谓以为真,而迹无可验;谓以为妄,而事若可凭”,后人因此将两处附会为世外桃源,成为古人心之所系的人间仙境。明人张胄曾作《阮庙诗》将两处桃源相提并论:

春溪溶溶春水满,两岸桃花连不断。

遥看仿佛武陵源,晓色晴熏洞霞暖。

高濂亦作《醉桃源·夹竹桃》词合并两典:

小桃红粉竹边匀,想见酒家春。翠烟低压澹霞痕,照眼色偏新。 溪畔路,误渔人,花底翻令忆避秦。刘郎一去隔芳尘,梦绕渭川云。

上阙重在写夹竹桃所呈相间之色,下阙直将两种桃源典故连用。其中,“溪畔路,误渔人”,典指《桃花源记》中的武陵渔人,“花底翻令忆避秦”语出《桃花源记》中“自云先世避秦时乱”。另一首《武陵春·桃花》中亦有“开径何年惹避秦”句。词人徜徉于夹竹桃树下便自然而然忆及《桃花源记》。“刘郎一去隔芳尘”,典指刘晨遇仙停留半年,还乡后发现子孙已历七世,如大梦一场。《忆王孙·金丝桃》一词中亦有“不堪回首忆刘郎”句。再如,《桃源忆故人·碧桃》:

弄玉浮云含晓露。开傍画楼朱户。妖艳秾香偏妒。色悔刘郎误。 吹笙月底轻云度,影侧玉人偷顾。谁惜澹妆衣素,粉带何郎傅。

全词竭力烘托碧桃之雅素——如玉如云般洁白,如晨露般清新,可知为白碧桃。上阙以“色悔刘郎误”作结,依然用“刘阮天台”典,下阙以“粉带何郎傅”作结。由此看,在高濂的花词中,凡花名带“桃”字者,均取桃源之典。此典于民间流传甚广,因此读起来毫无“隔着”之感。

女人如花,尤其美人如花。《百花词》中亦常见倾国典故,这也是高濂将典故与所咏之物融汇得最自然、贴合的篇什,正所谓“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李白《清平调》)。如《虞美人·虞美人》:

乌江别冢青青草。色与人俱好。多情指作美人花。怕教娇香嫣紫、委泥沙。 蛱蝶也知春不久。花底闲消受。花瓣落西风,却似帐前拔剑、泣芙蓉。

起句“乌江别冢”四字,即刻将人拉回那段悲壮的历史——项羽兵败被困,时有虞姬在侧。虞美人自然指代虞姬,传说虞美人花闻《虞美人》曲便会随之舞动,且当其凋谢时,便如虞姬拔剑自刎般一去不回。结拍惜花的同时叹惋虞姬,与词调慷慨悲歌的本色相宜。再如《惜分飞·杨妃茶花》:

沉醉东风花不语。斗帐香销金缕。酒色能多许?剩将残醉枝头吐。 铅华占得杨家女。挽不住春归去。莫伤心事,总为胭脂误。马嵬山下香凝土。

杨妃茶是山茶花品种名,清代园艺学家陈淏子《花镜》云:“杨妃茶,单叶花,开最早,桃红色。”既然花名自带“杨妃”,正可与“天宝遗事”双关。而高濂此词与其说咏茶花,不如说叹杨妃,其所选词牌《惜分飞》亦暗指夫妻分离。

那么,有“环肥”怎可无“燕瘦”:

《青玉案·玉璁》

轻烟低拂游丝倦。门掩昼长庭院。绿暗红残帘羃静。夕阳影里,芳草丛中,一种花娇颤。 翠铺锦簇蝶身裁,看轻盈、还怜飞燕。舞向东风争得意,玉翦玲珑,枝横缭绕,满砌开应遍。

词中飞燕即汉成帝刘骜第二任皇后赵氏,传说赵飞燕因体态极轻盈,独创“掌上舞”与“踽步”,其“长而纤便轻细,举止翩然,人谓之飞燕”。高濂所咏玉璁,因身量如蝶轻盈,而以飞燕喻指。除飞燕善舞,还有合德柔媚,二人同得盛宠于汉成帝,高濂认为十姊妹花与赵家姊妹之同心相得益彰:

《少年游·十姊妹》

桃腮共染,粉面同匀,挈伴斗残春。朝阳宫里,赵家姊妹,雨露洽新恩。 休错认,蔷薇红澹,芍药未招魂。日晒脂香,风生笑脸,芳意自温存。

十姊妹为多花蔷薇的变种,重瓣,花淡粉红色,恰如“姊妹”,因而“桃腮共染,粉面同匀”。据《汉书·外戚传下·孝成赵皇后》:“孝成赵皇后,本长安宫人。初生时,父母不举,三日不死,乃收养之。及壮,属阳阿主家,学歌舞,号曰飞燕。成帝尝微行出,过阳阿主,作乐。上见飞燕而说之,召入宫,大幸。有女弟复召入,俱为婕妤,贵倾后宫。”高濂词中“朝阳宫里,赵家姊妹,雨露洽新恩 ”句正源于此。

以上,高濂将花拟作女子而遍咏历史上著名的美人,有时为与寻常粉黛相区分,也以面目姣好的青年男子作喻。如《桃源忆故人·碧桃》中有“谁惜澹妆衣素,粉带何郎傅”句,典指曹操驸马何晏,其人俊美且注意仪表,因粉白不去手,被时人称为“傅粉何郎 ”,而碧桃色泽也以粉白为主,一如“粉面何郎”。此典十分常见,《行香子·山矾》亦用此典:

蕊撒冰沙。叶亸金芽。托根枝、喜傍山家。春风倚笑,香雾秾花。白婆娑,深涧雪,洒松丫。 常开二月,清芬七里,澹悠悠、月衬青霞。芝兰结伴,踯躅同华。韩寿香,何郎面,许同夸。

山矾将何郎之白与韩寿之香集于一身,何等美丽,造化又何其偏心。全词只写物象,包括色泽、气味、花期与生长环境,不见寄托,典型的高濂咏物词。而从其不用僻典这一点来看,可知其创作初衷绝非为炫博,因此浅近易懂。

张仲谋认为,宋词中的景物描写,不实写外在物象,而写内在心象;不实写眼前景物,而以写心中境界为主。与宋人的缘情布景不同,高濂多直写眼前,因为花卉之于他,不仅仅是具有某种象征意味的存在,更实实在在地成为他精致、闲适文人生活的一部分,且高濂不止于欣赏,而是亲自侍弄,其《天仙子·闲居十事》中专门列有种花一事,所谓“嫩白娇红手自栽”,因而通晓每一种花的性情。正因为是对生活的实录,高濂多用实笔,又因为创作时随性一咏的心态,缺乏锻炼之功,以至其咏物词有不耐咀嚼、缺少余味的缺憾,这大概也是迄今为止《百花词》未受学界关注的主要原因。

四、喜用“斗”字

细读《百花词》,发现高濂常使用“斗”字。《芳芷栖词》上卷即多处可见,如“斗春风,枝头蝴蝶,沙上鸳鸯”(《东风齐著力·花朝》)、“蝶舞莺啼撩乱,斗春风如旧”(《好事近·春景》)、“落花飞絮斗相思,怨怨怨”(《醉春风·题情》)、“喜牡丹斗紫”(《瑞鹤仙·初度》)、“斗红香冷,空教杨柳生愁”(《石州慢·春暮》)、“斗金风桂子飘香”(《风入松·秋湖》),至《百花词》更是频频出现——仅前10首中就有4首使用了“斗”字。整部《百花词》十分之一以上篇什带有“斗”字,悉列如下:

(1)向风尘夸红斗紫,撩云托雨。(《月华清·白牡丹》)

(2)细剪绛绡金缕,把腰围、巧斗堪夸。(《满庭芳·芍药》)

(3)胭脂一点斗春心。(《玉楼春·白芍药》)

(4)谁将颜色斗春工?(《小重山·映山红》)

(5)联翩斗影扶风舞。(《蝶恋花·蝴蝶花 》)

(6)牡丹斗艳、芍药联芳(《人月圆·粉团》)

(7)斗春工。(《春光好·金盏》)

(8)势逞风摇浑欲斗,雨急听疑鸣。(《乌夜啼·紫鸡冠》)

(9)丛丛蝴蝶斗香飞。(《豆叶黄·菜花》)

(10)桃腮共染,粉面同匀,挈伴斗残春。(《少年游·十姊妹》)

(11)倦将红紫斗春鲜(《鹤冲天·白菊》)

作为动词,斗字的甲骨文字形似两人怒发对打,所以本义为搏斗,后引申、生发为战斗、较量、争斗、拼合、戏耍、抖动(通“抖”)、逗弄(通“逗”)等多义。在如上所列“斗”字句中,(1)(2)(4)(6)(7)(10)(11)均为比美、竞艳之意,(5)(9)为抖动之意,通“抖”,(3)为逗引之意,通“逗”,(8)为争斗之意。词中斗字的宾语主要为春天或其他花卉。高濂对此字有所偏爱,也许是因为春天乃一年当中万物生机萌发之际,所谓“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汉乐府《长歌行》)、“东风随春归,发我枝上花”(李白《落日忆山中》),而斗字也正适合形象地呈现花卉于春日里的勃勃生机——不同花卉于春日里竞相绽放,彼此傲视,展现出顽强、鲜活的生命力,这也是自古以来人们喜爱花卉的原因之一。引人注意的是,高濂于《百花词》中使用“斗”字时所选的情境极为有趣,如咏白菊,因其无颜色而为“倦斗”状态,写其不屑于争艳;咏十姊妹,因其叠瓣、团簇状态,似同胞姐妹,于是呈“挈伴斗”的团队作战之姿;咏紫鸡冠,因花名与自古流行的斗鸡游戏相关而写其于风雨中赳赳武猛之形。对“斗”字的高频使用,突显了高濂遣词的独特个性,以区分于其他词人的咏花词。

以上,整整一百种花草从《百花词》中跳脱出来,展现出或鲜明或暗藏的高濂特色。至于高濂为什么要就一物而写组词?从其长物小品文集《遵生八笺》中似可找到答案,集中的《四时花纪》几可与《百花词》所咏一一对应。彼时,江南玩好之风盛行,高濂《百花词》实则传达了晚明文人对物的痴迷与闲赏之趣,体现了晚明文人特有的日常生活的美学观念。此外,《百花词》的创作还与高濂的实际生存状态联系紧密。首先,作为成功徽商的独生子,高濂经济基础雄厚,不仅自幼拥有藏书楼,且游诸有名公卿间,因而博闻广识。其次,由于出生后身体羸弱、兼有眼疾,高濂向往隐逸,虽也曾应试并蹉跎多年,但最终还是隐居于杭州,而花事是高濂隐居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所以,作为《芳芷栖词》下卷的《百花词》与词集上卷一样,主旨均突出一个 “闲”字。清人胡应宸说高词“闲中意味少”,确当。若强说《百花词》中有所寄托,无非是由爱花之心引起的惜花之情,或偶见抒发具有普遍性的离愁与闲愁,正合于明词之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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