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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新编《宋诗纪事》的必要性与可行性

2022-11-07张培锋

文学与文化 2022年2期
关键词:宋诗纪事诗话

张培锋

内容提要:厉鹗辑撰的《宋诗纪事》及其补遗、补正等著作,存在编辑目的不明确,体例混乱,该收的诗不收、不该收的诗滥收等诸多问题。本文通过大量例证表明《宋诗纪事》自身体例有重大缺陷,有重新编撰的必要性,同时对编撰理念、目标、体例等做出较为深入的探讨。当代学者集体编撰的《全宋诗》《全宋文》《全宋笔记》等大型文献总集,为新编《宋诗纪事》提供了资料上的方便,亦具有极强的可行性和可操作性。

一 《宋诗纪事》的编撰及存在的问题

清代学者厉鹗辑撰的《宋诗纪事》,对宋诗进行了全面搜集、辑录,辑录诗人多达3812 人,保存了大量诗人诗作及其诗歌本事和背景材料。这部著作刊行后,对于宋诗的研究起到重要的推动作用,至今仍是许多学者研究宋代诗歌的重要参考文献。

《宋诗纪事》的现代整理本,以1983 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标点整理本影响最大,这个点校本是胡道静、吴玉如根据乾隆十一年本整理而成,代表当时对《宋诗纪事》整理的最高成就,2013 年又有修订新版。但亦有学者著文指出其在世系族属、典章制度、官职官制、书籍专名、引文范围、语辞习惯、原文错讹等方面的标点误例,可见完成一部高质量的古籍整理著作难度之大。

由于厉鹗的《宋诗纪事》遍采群籍,卷帙浩繁,囿于当时所见文献和研究手段、研究方法的限制,又存在着大量漏收、误收、重出等现象。自《宋诗纪事》书成后,对它的整理、修订和补正就一直在进行着。厉氏之后,众多学人对此书做过很多修正工作,代表性成果有晚清陆心源辑补的《宋诗纪事补遗》、当代学者孔凡礼编著的《宋诗纪事续补》和钱锺书补正、栾贵明整理的《宋诗纪事补正》。

陆心源的《宋诗纪事补遗》,有徐旭、李建国的点校本出版(山西古籍出版社,1997 年版)。这部《宋诗纪事补遗》大致做了以下工作:补入了《宋诗纪事》遗漏的众多诗人和诗歌佚作。其次,补足了宋代一些诗人的传记资料,并纠正了厉著在诗人小传方面的一些疏漏,整体分量与《宋诗纪事》相当。但陆氏的“补遗”同样没有严格遵守“纪事”这一原则,而是采取只要是传世的佚诗,就一律加以采录的方式,因而尽管收录诗作众多,但很多是与“纪事”无干的。与其说这是一部《宋诗纪事》,不如说是一部《宋诗辑佚》。

孔凡礼的《宋诗纪事续补》(中华书局,1987 年版),搜集厉、陆二氏所辑之外的宋代诗人凡1826家,主要采用的史料是方志、类书等史部、子部典籍,对搜罗宋诗佚作有功,但同样没有严格遵守“纪事”这一体例,绝大多数作品都没有“本事”可证。

钱锺书先生对《宋诗纪事》的补正工作前后持续了数十年之久,可见他对这部著作的重视。但目前由辽宁人民出版社和辽海出版社共同出版的署名“钱锺书著”的《宋诗纪事补正》,只是钱锺书的助手栾贵明根据钱先生在《宋诗纪事》边页上所作大量批注整理而成。应该说,这只是钱锺书先生为重编《宋诗纪事》做的准备工作,而非有意出版的定本,因此这部《宋诗纪事补正》同样存在大量问题,不能视为一个完备的本子。但从钱锺书先生留下的大量批注看,他显然是力求探本求源,寻找到所录诗歌本事的真正来源和出处。同时,他自己的著作或读书笔记也多次涉及对《宋诗纪事》的补正,比如《谈艺录》谓:

《侯鲭录》卷二言亲闻贡父向顾子敬诵此诗,亦曰:“却从云气望蓬莱”,与《彭城集》中句同,是贡父服改,的然可据。《诗话总龟》卷八引《王直方诗话》载贡父原诗,作“却将云表”,《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五亦引《王直方诗话》,作“却将云里”。《宋诗纪事》仅选贡父诗,无引征。

这实际上是在补正《宋诗纪事》所录刘攽《自校书郎出倅秦州作》一诗,引证《侯鲭录》等笔记、诗话,揭示刘攽写作此诗之本事、背景,认为《宋诗纪事》只录其诗,对本事毫无引征是不当的,正中《宋诗纪事》的最大缺陷所在。无疑,钱先生是有重编《宋诗纪事》愿望的,只是这个愿望没有最终实现而已。

纵观《宋诗纪事》及其各类续补本,普遍存在的一个问题就是:限于当时没有一部与《全唐诗》相当的《全宋诗》,编者自觉或不自觉地偏离了编撰《宋诗纪事》的初衷,将《宋诗纪事》编撰成一部“宋诗辑佚”或“宋诗选”,存在着许多“自坏体例”之处。公正地说,前贤们的这些努力,对于后来编撰《全宋诗》是有所帮助的,但对于《宋诗纪事》来说,却没有多少意义,因为这些著作所录诗歌,很多是“无事可纪”的,参证的史料也多有随意删改之处。在掺入众多“无事可纪”的诗歌外,又存在大量真正应收入《宋诗纪事》却没有收入的情况。

笔者在考察自古至今编撰的历代诗歌“纪事”作品后,认为钱仲联先生主编的《清诗纪事》无疑是一部体例最为完善、资料最为丰富的著作,其所录诗歌,皆有本事可证,有文献来源可征,其他诗歌一律不予收录(参看《清诗纪事·前言》)。正因为《清诗纪事》的编撰有着明确的指导思想,同时采用了现代较为规范的文献研究模式,因而较好地实现了编撰目的。

基于此,本文提出:不能再以厉鹗辑撰的《宋诗纪事》为基础,继续做修修补补的工作,而有必要打破其原有体例,真正从第一手材料入手,从头编起。在数百年宋诗研究的文献和成果基础上,借鉴《清诗纪事》的编撰体例,全面吸收和利用已有各类文献,对存世的可以“纪事”的宋代诗歌做出全面的深度整理。

二 新编《宋诗纪事》的必要性

其所以要打破原有体例,从头编起,是因为《宋诗纪事》由于编辑目的不明确,文献搜集也受到严重局限,存在的问题实在太多,突出表现在该收入的诗不收、不该收入的诗滥收,而且出处来源多有不明确、不准确乃至完全错误等问题,修补只能导致原书的格局更加混乱。

在编撰理念和原则上,我们强调新编《宋诗纪事》必须从“诗歌纪事”这种特殊的著作体例出发,明确《宋诗纪事》不是一种宋诗选本,更不是一部宋诗总集,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诗歌辑佚”,而是旨在反映和汇集宋代“以诗存史”类诗歌的一部具有特殊意义和价值的宋诗汇编。编辑的宗旨是:力求竭泽而渔式地全面收集散落于宋人文章、笔记、诗话、小说等各类文献中的有明确史料来源的诗歌纪事作品,不做人为遴选。所谓“纪事”,包括本事、创作背景、重要影响等方面,通过这样的编排,使诗文相资,文史互证。对于现存《宋诗纪事》及其补正类著作中收录的大量非纪事类诗歌或者无本事、无背景可征的诗歌,予以删汰剔除,不再纳入,因为这些诗歌并非《宋诗纪事》所要承担的任务。

在上述编撰指导思想中,最主要的是严格按照文献学的原则和标准,对于宋代纪事类诗歌及其文献进行整理汇编而非人为筛选。这里试以几个实例说明我们将要做的一些工作、遵循的方法和原则以及最终呈现出来的面貌。

其一,对《宋诗纪事》收录而考订不完备的大量作品进行真正的溯源工作。比如《宋诗纪事》的“梅询”条下收录了《送夏子乔招讨西夏》诗,注谓诗出自“《许昌梅公年谱》附”,但没有注明本事出处,《宋诗纪事》中这类情况极为普遍。钱锺书《宋诗纪事补正》指出“亚夫联重见本书卷二十梅尧臣”,也就是说,《宋诗纪事》将此亦作为梅尧臣的轶句。但《宋诗纪事补正》同样未注明出处。《宋诗纪事补正》在梅尧臣条下补入《送夏郑公守长安》句,并引文献来源:“《诗话总龟前集》卷十三引《诗史》:景佑末,昊叛,夏郑公守长安,梅圣俞送诗云:‘亚夫金鼓从天落,韩信旌旗背水陈。’郑公独刻此诗于石。”据此,则此诗似为梅尧臣所作。但《诗话总龟前集》此则校记言:“按卷四十三作‘梅昌言’,是。”《诗话总龟前集》又引《中山诗话》,则“梅”应为梅询而非梅尧臣。今本《中山诗话》亦明确载有此则。由此可见,此诗实为梅询所作,《宋诗纪事补正》在梅尧臣下补入此句,实为失误。

类似这些问题,在《宋诗纪事》中非常之多,积累下来,可以发现大部分文献都有或多或少的问题,包括钱锺书先生在内的补订、补正等,亦存在文献失察等问题。

经过上述辨析和梳理,新编《宋诗纪事》在梅询条下拟做如此处理:

梅询(964—1041),字昌言,宣城人。端拱二年进士及第,知杭州。《宋史》卷三○一有传。

《送夏子乔招讨西夏》

丹墀曾独绎丝纶,御札亲题第一人。莺喜上迁张笔力,马谙西讨仗威灵。亚夫金鼓从天降,韩信旌旗背水陈。耆致尔功还奏阙,图形仍许上麒麟。

夏子乔,夏竦,字子乔。

刘攽《中山诗话》:景佑末,元昊叛,夏郑公出镇长安,梅送诗云:“亚夫金鼓从天落,韩信旌旗背水陈。”时独刻公诗于石(中华书局《历代诗话》本,第284 页)。《送夏子乔招讨西夏》诗出自陈天麟《许昌梅公年谱》附《许昌梅公诗略》,《四库存目丛书》史部第82 册,第88 页。

《诗话总龟前集》卷十三:“景佑末,昊叛,夏郑公守长安,梅圣俞送诗云:‘亚夫金鼓从天落,韩信旌旗背水陈。’郑公独刻此诗于石。”(《诗话总龟》,第151 页)按,两书谓此诗为梅尧臣作,均误。

由此可见,即使对于这样一首小诗,亦须参考大量原始材料,经审慎考辨后才能确定。

再如《宋诗纪事》在“杨允元”名下录入《贻诸馆阁》诗,出处引《古今诗话》一则。同时,厉鹗又加按语谓“《渑水燕谈》作杨亿诗”,并在卷六杨亿名下亦收录此诗。这种一诗两收的方式看似客观,其实是由于未做文献辨析所至。《渑水燕谈录》卷七载:

杨文公初为光禄丞,太宗颇爱其才。一日,后苑赏花宴词臣,公不得预,以诗贻诸馆阁曰:“闻戴宫花满鬓红,上林丝管侍重瞳。蓬莱咫尺无因到,始信仙凡迥不同。”诸公不敢匿,以诗进呈。上诘有司所以不召,左右以未贴职,例不得预。即命直集贤院,免谢,令预晚宴,时以为荣。

这里引述杨亿《贻诸馆阁》诗的写作背景,证明《渑水燕谈录》与《古今诗话》的记载必有一误。按,杨允元《宋史》无传,但其兄杨允恭《宋史》卷三百九有传,谓:“杨允恭,汉州绵竹人。家世豪富,允恭少倜傥任侠。……王小波之乱也,李顺之兄自荣据绵竹,土人多被胁从。允恭兄允升、弟允元,率乡里子弟并力破之;又为王师乡导,执自荣诣剑门以献。王继恩表其事,诏赐允升学究出身,授本县令,允元什邡令。明年,召赴阙,授允升右赞善大夫,允元大理评事。”据此,杨允元事迹很清楚,他早年一直在四川生活,未在京城担任过光禄寺丞这类职务,怎么可能创作出《寄馆中诸公》这样的诗呢?

更为奇特的是,《全宋诗》又根据《翰苑新书》后集上卷一九,补入一首“杨允”所作《不预曲宴诗》,诗的内容相同,但少数字句有异,如“仙凡”作“仙风”,明显是因文字相近之讹。同时,还煞有介事地为“杨允”立了一个小传:”杨允,徽宗崇宁四年(一一○五)为开封府仓曹参军(《宋会要辑稿》刑法四之八五)。高宗建炎元年(一一二七)由知筠州降三官致仕(同上书职官七七之六三)。”由其“生平”看,与所谓《不预曲宴诗》完全无关,《全宋诗》这个所谓“辑佚”是荒唐的。《翰苑新书》所谓“杨允”即据《宋诗纪事》中的“杨允元”夺一“元”字而致。

上述例子提示我们:宋代类似《翰苑新书》《古今诗话》这类不知编辑者为何人的汇编性质的书籍,在文献上多有不准确之处,其文献价值也是值得怀疑的,使用时必须小心谨慎,同时要参证考察其他相关文献,以确定是否引用。

其二,宋代笔记、诗话等文献中包含大量有关宋代诗歌创作的“本事”纪录,堪称宋诗研究的第一手宝贵文献。《宋诗纪事》及其各类补订当然也注意到这类文献并予以采集,但仍然存在严重遗漏,有些文献甚至新编《全宋诗》及其各类补订都没有给予关注。比如宋初大臣王化基,据《玉壶清话》卷八载:

王参政化基,兴国二年及第于吕蒙正牓,释褐授赞善,知岚州。赵韩王学术平浅,议以骤进之少年,无益于治,特诏改淮幕。公叹曰:“不幸丞相以元勋自恃,特忌晚进,男儿既逢明时,岂能事幕府,承迎于婉画之末乎?”抗疏自荐,表称“真定男子”。公常慕范滂有揽辔澄清天下之志,遂撰《澄清疏略》,皆切于时要。太宗壮之,曰:“化基自结人主,慷慨之俊杰也。”亟用之,由著作郎、三司判官、左拾遗,召试中丞,补阙,知制诰。翘楚有望,尤善为诗,《感怀》有“美璞未成终是宝,精钢宁折不为钩”之句,可见其志矣。后参大政,赵熔以宣徽使知密院,上特命参政班在宣徽之上。

笔记称其“尤善为诗”,并引述《感怀》诗的一句“美璞未成终是宝,精钢宁折不为钩”,体现其为官廉洁、刚正不阿的情怀。这样的诗歌及其纪事文献,恰恰是《宋诗纪事》应该收录的。

其三,宋代文集中实包含有大量散落的诗歌,尽管以往学者做过一些收集、辑佚工作,但并未全面展开。事实上,这些文献清楚地交代出一些诗歌写作的时地背景、寄赠对象等,对于解读这些诗歌的思想内涵而言是真正宝贵的第一手资料。通过“纪事”方式,将这些宝贵的文献汇集起来,可以形成一部内容丰富而翔实的真正意义上的《宋诗纪事》。但是现有的《宋诗纪事》及其各种补订本,由于没有做这项繁复冗杂的基础工作,同时受当时所见文献的局限,自然无法承担起汇集一代诗歌纪事的任务。比如,欧阳修在其《笔说·辨甘菊说》中写道:

《本草》所载菊花者,世所谓甘菊,俗又谓之家菊,其苗泽美,味甘香可食。今市人所卖菊苗,其味苦烈,乃是野菊,其实蒿艾之类,强名为菊尔。家菊性凉,野菊性热,食者宜辨之。余近来求得家菊,植于西斋之前,遂作诗云:“明年食菊知谁在,自向栏边种数丛。”余有思去之心久矣,不觉发于斯。

从上文可知,“明年食菊知谁在,自向栏边种数丛”乃欧阳修的一句佚诗,欧阳修在自己所作笔记中摘录此句,并称“有思去之心久矣,不觉发于斯”,可见他本人很重视、欣赏自己的这句诗,也可称研究和理解欧阳修晚年思想、心态的重要文献;但就是因为“埋藏”在笔记中,长期以来不为人所重视,不但像《全宋诗》这样汇集一代诗歌的文献没有收录,即使欧阳修的各种诗歌集也都漏收。如果《宋诗纪事》也不收录这样的文献,那么还能有哪类文献可以收录呢?

再如方岳《秋崖集》卷三十八《跋李氏唐告》:“往年泊吕城,寻竹巷李氏,求观王仲言所谓《唐告》百余轴者,主人翁入城府,辞焉。他日馆丹阳,客有携咸通中大花绫告相示者,问之,大郑王之胄,家金坛西冈,又非仲言所见也。‘唐家三百年冠盖,谁有诗书到远孙’,盖范文正公道吾宗事。尝为客诵之,甚恨不曾作卫公故物记也。后十年客复来,请余记当时语。客名梦得,连取荐书,为名进士。歙人方某。”

可见“唐家三百年冠盖,谁有诗书到远孙”两句为范仲淹佚诗,其来源是可靠的。今人李勇先等编著的《范仲淹全集》,收罗完备,也辑佚了范仲淹若干零句,但仍没有注意到范仲淹的这句诗。“唐家三百年冠盖,谁有诗书到远孙”这句范仲淹的佚诗,既有史事可征,又有重要史料价值,关乎唐宋时期方氏家族文化传承,应予收录在《宋诗纪事》中。

还有一种情况,很多宋诗诗题有明确交代创作本事、背景,或有长序交代作诗背景者。比如南宋朱继芳《和颜长官百咏》,其《小序题解》谓:“龙寻邑东有颜长官仁郁祠。长官五代时能抚循其民,使不见兵革。《龙寻志》所刻诗百篇,皆道民疾苦皇皇不给之状。余生三百年后,奉天子命字兹邑,晋谒祠下,因次韵以寄甘棠之思,且使来者知我爱桐乡之意云。”这是作者亲自交代诗歌的创作背景,内容亦涉及宋代的士大夫祠信仰现象,按照“纪事”体例,应予收录。

这些实例说明,宋代传世文献中“蕴藏”着大量尚未被学界关注和采录的重要诗歌文献,需要踏踏实实去阅读和收集整理。

其四,《宋诗纪事》亦应收录虽无其他文献对诗歌创作“本事”的记载,但属于真正的长篇纪事诗的作品。这里所说的“长篇纪事诗”是指对具体的事件通过诗歌形式予以详实记录、首尾连贯的作品,一般的登临、感怀等作品不在其列。钱锺书先生早就关注到宋诗中的这类作品,在《容安馆札记》等著述中有所采集,并对《宋诗纪事》的漏收提出批评。比如《容安馆札记》第七八九则谓:

皮相之徒侈称《秦妇吟》篇幅之长,冠冕古诗。以余睹记所及,宋人《鬼董》卷一载王氏女《妾薄命叹》五言中杂七言十七句,都二千五百三十四字,厉氏《宋诗纪事》、陆氏《宋诗纪事补遗》皆未采录。

钱先生在这里拈出的一首宋代女性作者所作长篇纪事诗——王氏女的《妾薄命叹》,在篇幅上超过了韦庄的《秦妇吟》,在记录的详实上也有过之。钱先生显然认为,这样的诗是应该收入《宋诗纪事》的。钱先生能够指出这一点,自然与其博闻强记有关,需要在大量阅读宋人别集文献的基础上才能挖掘出来。《宋诗纪事补正》据《鬼董》卷二补入此诗。可惜的是,《宋诗纪事补正》的实际编撰者栾贵明,尽管根据钱先生的指示收入此诗,但仍只注明出自《鬼董》卷二(实为卷一),至于《鬼董》的“本事”原文却依旧没有录入。笔者认为,《宋诗纪事》除了录入诗歌外,也应该将其出处原文照录,这样才更有价值。《鬼董》为南宋沈氏所撰小说,有《知不足斋丛书》本,今收入《全宋笔记》中。《鬼董》卷一:

巨鹿有王氏女,美容仪而家贫,同郡凌生纳为妾。凌妻极妒,尝俟凌出,使婢缚王掷深谷中。王偶脱而逸去,入他郡为女道士。作《妾薄命叹》千余言。

在笔者看来,这段数十字的背景交代,与那首长诗一样,是《宋诗纪事》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不可省略。由上例表明,钱锺书先生不拘一格,搜寻大量散落在宋代笔记、小说中的真正应该收入《宋诗纪事》的宋代诗歌作品,为新编《宋诗纪事》提供了范例和依据。

从上述例证可见,应汇集宋代有明确文献来源的纪事类诗歌及其纪事文本,在吸纳前人已有成果基础上,对所有收入的宋诗(含散句)一一考辨其“文献来源”,并详尽列出原始文献的确切出处。编撰中以“文献有据可依”为第一要义,根据这一原则编辑出一部体例完备、文献准确、考订翔实的新编《宋诗纪事》是完全必要的。

三 新编《宋诗纪事》的可行性

从上节内容可知,编撰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宋诗纪事》,实为一件相当繁难之事,在明确编辑理念后,需要在宋代文献的阅读上下大力气才行,因为此书的编撰不仅仅涉及宋诗,也涉及宋文、宋代笔记和小说等各类文献。清编《宋诗纪事》及其后的各类补编、补正,编著者多为当时第一流学者,但仍存在许多严重问题,客观上说,与当时对宋诗文献尚未进行全面整理,学者囿于各自所见有关。

但这种局面在21 世纪的今天得到了很大改善。近四十年来,宋代文学文献的整理受到学术界普遍关注,除了一些学者对《宋诗纪事》本身做了大量纠误和拾遗补阙外,很多学者还对《宋诗纪事》的成就和问题做出过深入研究,为新编《宋诗纪事》提供了可资借鉴的思路或启发。

更重要的是,当代学者集体编撰的《全宋诗》《全宋文》《全宋笔记》等大型文献相继出版,宋代诗话的整理工作也在持续进行中。这些集一代典籍的大部头汇编文献,尽管也存在这样或那样的问题,但毕竟呈现出宋代诗、文、笔记等的总体面貌,为编辑全新的《宋诗纪事》提供了资料上的保证,奠定了一定基础,也方便学者使用。现在的问题就是踏踏实实研读原典,严格遵守古籍整理的基本原则和方法,结合细致的考辨工作,从中发现和挖掘出详实、珍贵的宋诗纪事资料。

对已有古籍文献,大体遵照其原有体例而重新编订,学术界已有先例。代表性的成果就是南京大学周勋初教授主持的《宋人轶事汇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年版)。对于民国年间丁传靖编著的《宋人轶事汇编》,其在基本沿用丁编体例的基础上,重新编订,在体例上更为完备规范,在文献来源上更为可靠清晰,同时也吸收了丁编的一些可取之处。周编《宋人轶事汇编》出版后,可以完全取代丁编。《宋诗纪事》也需要这样一次重编,而重编的难度和意义都不低于重编《宋人轶事汇编》。

从理论上说,《宋诗纪事》对于探讨中国古代诗史、诗文之间的关系及其不同的表现方式,对于认识中国古代诗歌所具有的“纪事”“存史”性质,也能提供较为完备的资料,具有一定意义和价值。

按照新的编撰原则,新编《宋诗纪事》将采取以下方式进行:

首先,打破原编按人物身份排列的窠臼,所有人物一视同仁地按照时代先后排序。无法确切考知其生卒年代的作者,则参考《全宋诗》《全宋文》等总集的排序。这样,力图从时间维度上,从一个特定角度展现宋代诗歌乃至宋代社会发展的某种面貌。

其次,所录文献以宋代存世文献为主,兼顾后世文献。但对后世文献采取较为严格的收录标准,以确保文献的准确性。对于方志类文献,特别是晚近编撰的方志文献,本着确有可征、宁缺毋滥的原则,在全面核对原始文献的基础上,去除一些可疑或重复的文献,重新加以汇集,所有本事史料,准确征引原文,注明出处,以备学者进一步查考。

第三,对《宋诗纪事》及其各类增补、补正类著作所列文献来源,做出全面核查,剔除无事可纪者。对有事可纪的,则严格按照原始文献录入其文本,除明显刊刻错误外,绝不轻易改动原文,同时详尽注明文献来源,对有多种文献来源或有记载分歧的,则适当加以辨析,以保证文献的完整性、准确性。

我们相信,经过几年的努力,这样一部新编《宋诗纪事》一定能够呈现在读者面前,对推进当代宋代文学的研究发挥积极作用。同时,旧编《宋诗纪事》作为一部历史文献,自有其特殊的历史价值,两者并行不悖,各自发挥自身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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