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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德修斯时刻与卡夫卡式的佯谬

2022-11-05涂险峰曹晓龙

长江学术 2022年4期
关键词:奥德修卡夫卡书信

涂险峰 曹晓龙

(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一、卡夫卡的“奥德修斯时刻”

二、奥德修斯的“天真听众”

三、“自欺”、佯谬与“空无辩证法”

卡夫卡的两种自我表述,原本可以组成心理学解释上的逻辑闭环,但卡夫卡同时提供两种解释的行为,却又突破了一般心理分析的预设框架。陷入自欺之人,很难自行破除假象,需要旁观者来校正偏差。我们习惯于通过卡夫卡的书信日记来了解其虚构作品之外的真相,但其书信却呈现出复杂的悖谬性:一方面,他虚构了《致父亲》这样的“自白”,另一方面,又明确指出是在用书信欺骗自己。更复杂之处在于,他还自嘲通过燃烧这些(自欺的)书信取暖,而这种以书信自欺、又以毁灭自欺来取暖的自我揭示,本身仍以书信方式予以呈现。卡夫卡同时扮演了自欺者和自省者两个角色,并且这两个角色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方式彼此纠缠,重叠复制,形成充满辩证意味的佯谬。

然而,读者通常对这种复杂性与辩证性却有所忽略,对卡夫卡父子关系的认识仍旧依照卡夫卡过于直白的自我刻画。因此卡夫卡的读者也类似《奥德赛》中的天真听众,沉迷于奥德修斯的讲述而意欲确证其真实性,而荷马的声音却暗暗提醒我们可能一切只是谎言。我们从卡夫卡的“奥德修斯时刻”出发,借用《塞壬的沉默》中佯装避祸的思考模型,便可发现,关于自欺和逃避自由之类“手段/工具”的表述,都内含着卡夫卡式的佯谬结构。若不能洞悉其微,那么,卡夫卡的真实世界便如同戴着多重假面的奥德修斯一样,在其诡谲佯装之下,从我们手中逃遁。

卡夫卡式的“自欺”和逃避自由的姿态,兼有《塞壬的沉默》中奥德修斯的二元性:其一,奥德修斯没有窥透塞壬的奥秘,耳塞蜡丸抵御魅音,却始终不知抗拒的只是“更加厉害”的沉默;其二,奥德修斯看透一切却佯装不知,将计就计,形成多重伪装。对塞壬:装作“听见”沉默却不受诱惑;对周围众人甚至天上诸神:装作不知对手以沉默为利器而塞耳避声;对自我:让已知的塞壬沉默始终处于未知状态,使之不至于因为沉默的透明性而丧失神秘。

两种情形之间,卡夫卡似乎更注重后者,因为后者包含着对前者的洞察、反思和借用,后者是“奥德修斯时刻”的精髓。但这两极只有同时并存才具备完整意义,或者说,后者只有让外界看不出两者区别才能真正奏效。不管奥德修斯无知还是佯装无知,结果都体现为对塞壬的沉默无动于衷。而在奥德修斯眼中,塞壬也不例外。

塞壬对于奥德修斯究竟是知己知彼,还是知己不知彼,甚或知彼不知己,或是彼此两茫然?她们和奥德修斯之间的博弈较量,究竟是相互误解、相互欺瞒,还是相互理解、合作共谋?均无确切答案。唯一可知的是塞壬同奥德修斯两相凝视,默然对峙而分离的场景。卡夫卡同时改写了奥德修斯、塞壬以及两者的关系。塞壬不再是奥德修斯自恋幻觉的主体投射,而是独立存在;塞壬的欲望、知觉、谋划均难以窥测。至于何以用沉默代替歌声进行诱惑,我们不得而知。或许本来无一物,其妖魅歌声只是虚构的传说,因而必须保持沉默;抑或沉默是为奥德修斯量身定做,因为只有“沉默”,才能对充满好奇心、探索欲的奥德修斯产生最大诱惑。奥德修斯与塞壬展开神秘的交流互动,而交流的基本语汇却是“沉默”或“空无”。两者之间的博弈,是一场充满诱惑与反诱惑,充满误解、较量甚或合谋的“空无”辩证法。

卡夫卡作品中的空无,并非静止的“无”,而是行进着的“无”。即使世界质本空无,自我充满困惑,这一过程仍在继续、仍须继续。我们意识到目标的虚幻性,却永远走在不知所终的路上,永远与“无”周旋。或者说,当目标失去本体意义,便以过程本身为目的,这是卡夫卡作品所揭示的现代人的存在境遇。

如前所述,在其“奥德修斯时刻”,卡夫卡还改写了《堂吉诃德》。这些改写的短文,预示了《城堡》中即将展开的世界。塞万提斯的游侠骑士本已充满了目标的虚幻性与自我操演性的张力。他是一部行走的书籍,一个游走的符号,一个空洞的能指。堂吉诃德的全部冒险,均来自对书本的模仿。然而他所模仿的骑士世界,曾经真实存在过,只不过这位“准游侠骑士”不幸置身于早已“脱魅”的日常现实。卡夫卡则更进一步,让堂吉诃德理想主义的虚幻存在失去了宏伟不凡的渊源,让一切均来自身边这个不起眼的仆从桑丘的狡黠诡计。于此,桑丘不仅颠倒了主仆关系,变成了施动者,而且为堂吉诃德设计并维系了质本空无的人生目标。我们甚至有理由认为,卡夫卡的桑丘变成了设计者和诱惑者,来到《城堡》之中,分化成两位莫名其妙的助手。《城堡》中的K,这位永远弄不清地理环境的土地测量员,身份被证伪之后,是两位助手的出现,维系了土地测量员的荒诞身份和源源不断的无理由的后续活动。《城堡》以更复杂的形式、在更高意义上体现了卡夫卡“奥德修斯时刻”的洞察。卡夫卡并不关注奥德修斯是否抵达故乡,正如他并不操心普罗米修斯是否获救。《城堡》最后能否抵达,不得而知,K 关注的是打交道的人与物,世界便以这种方式存在。

如果说,城堡是一个可望不可及的目标,如果说,城堡的意义便是空无,如果说,奔向城堡的这位自封的“土地测量员”连自己身份和位置都无法弄清,却仍然踏上通往城堡的永久徘徊之路,终其一生而不可抵达,这意味着什么?我们仿佛看到经过卡夫卡改写而呈现给读者的堂吉诃德:置身虚幻的世界,为虚幻的目标而奋争,即使意识到所有这一切甚至源于身边这个貌似笨拙的仆从的狡黠设计,却依然拖着空洞的能指符号和疲惫的身躯继续奔突;我们更看到卡夫卡重铸的奥德修斯:发现世间最大奥秘不过是沉默和空无,却在某种反思之域若无其事,仍将这一空无奥秘置于未知之境,继续操演着同天地人神的虚与委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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