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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土情

2022-10-30梁铁牛

躬耕 2022年9期
关键词:祖父

◇ 梁铁牛

万物有形,土地有色。

我就诞生在这黄土地上——其实我们这个民族的祖先尧、舜、禹都源于这方皇天后土,故而中国人的基因序列里都有着黄土情结的因子,和先祖一样,亦有着与生俱来的悲悯情怀。

“晴清明,湿谷雨”,民谣里说是好兆头。今年,清明之前,也曾是淫雨霏霏,天人感念,环宇之内,哀思萦绕。大江南北,处处烟雨画屏中,半镜斜窗弄小红。燕子不来楼阁回,柳丝多情向东风。

偏偏在清明节这天,天空放晴。果真应了古诗里描摹的景:梨花风起正清明,游子寻春半出城,日暮笙歌收拾去,万株杨柳属流莺。一时间,出城返乡的车流,几乎堵塞了所有的道路。那一刻,方才明白,城市放空的人群啊,他们的根,也都来自农村。原生态的黄土地,是维系他们此生命脉的沉淀,无论生命的花蕾如蒲公英般飘散在何处开枝散叶,最终都要落叶寻根,归于一处。

人不到中年就不会有思念故土和故乡的情怀。那种莫名的感怀和依恋,是与生俱来、刻在血脉和生命基因里的东西,不可言状。

九条岭,原本是伏牛山余脉,由九座高低不一的丘陵组合而成,一字排开。远眺,连绵起伏的地貌,恰似一条飞腾跃起的龙,有身首,有头尾,满山的麻枯石在晴日里会映出闪烁的银光,像极了鲜活的龙鳞。那“龙头”所在,又恰是一处广袤无垠的湖泊,在湖泊的下游,是四季长流的河水。

山水相依,映山红遍,杜鹃声声,黄鹂鸣翠。我的祖父和母亲,都先后长眠于此。

三年前,父亲在他们的坟头栽种了几丛迎春花。

清明这天,我和父亲一起过来祭扫。周围是稀疏错落的白杨林,间或有柿子树。此时,白杨树也只是刚要抖擞开绿叶的样子,柿子树尚未开枝散叶。一些不知名的花草却正开得喧闹,抽穗的麦苗,如平铺的绿毯在一望无垠的麦田里晃动。坟头的迎春花竟还没开,期冀中,那些黄色闪亮的元素并未如期而至,而远处山岗间的油菜花,一如瀑布般映入眼帘,若画笔涂抹着辽阔的土地。

即使在清明,年年也总会有一些花开,或明亮热烈,或素白清雅。这些意象世界里清澈柔美的元素,似乎是另一个世界里装扮出来的灵魂角色,它们透过春的温暖和光的传递,来探寻他们曾经度过一世年华的这山河,这土地。

睁开眼,是五彩斑斓,闭视窗,就会流泪。一瞬间,即有恍然隔世的错觉。

模糊的泪眼里,仿佛看到祖父和母亲,他们都从土地里透过清明时节的一缕烟一缕晨曦,喜洋洋迎了过来。搬两把椅子在地头坐下,问起一些家长里短的话来:娃儿,你在城里的日子过得操心吧,城里到处都是用钱的地方,可要省着点花。饭要吃饱,身体重要。让娃子们好好念书,要做中用人。

烟尘缭绕中,我宽慰他们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如今娃们都已学业有成,也懂事了。日子越来越好,你们啊也就别再多操心了,一定要好好的,那边的亲人们之间要互相照顾好,多保重啊……

“叽溜溜,叽溜溜……”一两只黄鹂鸟的鸣叫声从耳畔滑旋而过。擦一把浸湿眼眶的泪水,从地上站起。不远处,父亲正在挥动铁锹挖土,我赶紧跑了过去,把装满袋子的黄土,添到坟头。

清明添土,寄托的不只是哀思,更是一份敬畏与感恩啊。这世上,每一个生命都有对应的来处和归处,活着的人,必铭刻于心。

祖父活着的时候,一辈子没有离开过烟酒。他抽的是旱烟,印象里,他总爱坐在院子里“啪嗒啪嗒”地抽着旱烟,烟管里“滋溜滋溜”泛起清响。每次干完农活或是收工回来,只要有阳光很好的日子里,他就会安静地迎着光坐下来,美滋滋地先抽上几袋烟,感觉舒展一些了,才会去喂养牲口。记忆里,满脸皱纹,充满沧桑,这就是祖父留给我的印象。

祖父也很享受每次抽烟的时候再“呲溜呲溜”喝上几口散白酒,似乎终日侍弄田地的劳累,因一口老酒和一袋烟的熨烫,而得以释然和放松。

祖父走的时候,活了85岁,算是村子里的高寿。

然而,母亲的一生过得更为清苦。我最不愿提及这些过往,因为母亲的名号里有一个“梅”字,所以,每年看到冬日腊梅吐香的时节,我总会留恋不舍,驻足良久。那份思念更如一缕清香,永远深藏在心间。

世人总是会感慨亲情和生命,一生仿佛只是偶然的聚合,或许,消失也只是一觉醒来。就像如初,并不曾来过人间。

生命,如此的倔强、短暂而又卑微,不是牡丹,却如苔米。而今,荒草敬瘦马,世间事刹那。倏忽之间,已分不清,究竟是年华蹉跎了岁月,还是年龄颓废了心绪,顿觉老矣。

彼时,我想起来一句诗,想寄托给母亲:缭乱春风惹杏花,飘送清香到天涯。

人生啊,哪里能够永久拥有,只有经历。经历过,便够了,当多珍惜。

祭扫完毕,由阡陌小道返回柏油路,村庄和物象顿时明亮起来。入村时,旧时的烟囱全然不见,路两侧遍布的油菜花,发出清幽的香气。

老家,村子很大。而今,是一色的新容貌,换了人间。偶尔看到几处土房旧瓦,或宅院里透出的泡桐花开,就会触景生情,心里泛起浓浓的乡愁,遁入诗人王洪岩所描摹的语境里:

一条看不到头的小路,一个破旧没落的村庄,一户只种菜不种地的篱笆院。多年以后,和五爷、小叔他们一样我也回来了,独自坐在院里,听不见晚辈给我打招呼,听不见鸡飞狗叫,即使有人拍一下我的肩,我一定以为,那是落下的玉兰叶子……

村子的东边便是村办小学,隔窗传来朗朗的读书声,凑近了去听,那些童稚的声音,回旋在田野和长空,多像当下时节麦穗抽节的清脆,油亮而青涩。

这脚下的土地,终有一天也要融进我的颜色和我们这代人的颜色。皇天后土,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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