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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合之间

2022-10-29

山东文学 2022年4期

柳 复

仲夏时节午后的清南市区,乌云低垂得要掉下来,远处高层建筑似乎在勉力支撑着。暴雨即将来临,窗外投进些许残光,房子里显得晦暗不明。曹无咎啃着一只香梨,试图将刚才蒜瓣留在舌头上的辛辣味压下去。香梨是两天前到重庆出差时宾馆的赠品,当时懒得吃,裹在浴帽里带回来,仿佛还残留着重庆夏天的味道。空气有些湿热,与在重庆时的感觉差不多,是不是这只该扔掉的梨子带来的?这个无厘头的想法突然冒出来。两周多没有搓澡的曹无咎索性脱得一丝不挂,斜躺在房东留下的破沙发上,抚着微微隆起的腹部,肚腩上汗津津的,稍微用力揉几下,就能搓出泥来。曹无咎捏起一条已经形成的泥垢,好像阿Q从身上捉出一只虱子。他知道泥垢是身体的正常分泌物,仍然不由自主地讨厌起自己来。沙发样式陈旧,至少是十几年前的,失去了弹性,坐垫表层粗糙,屁股和后背明显有被磨蹭的感觉,就像赤足走在细碎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上时的脚底板。曹无咎搬到这个房子里快半年了,没有空调,也没有风扇,这个夏天注定不好过。

这是端午节后的一个下午,曹无咎龟缩在租来的两居室房子里,神情颓丧,完全没有了上午在项目签约会场时作为央企区域副总的风采。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他已经四十六岁,离婚两年多,脱离了和前妻念经的烦恼,曹无咎准备与周少缪再婚,同居近一年的后期,争吵不断,又陷入家经难念的境地,半年前索性离开周少缪,租住了这个旧房子,彻底过起孤家寡人的日子。

曹无咎清楚地记得,2020年的11月中旬一个周末的上午,光棍节刚过去几天,在周少缪装修好入住不满一年的新房子里宽大的床上,他紧裹着被子睡懒觉,虽然醒了,仍然不愿意起来。

周少缪发现他醒了,“快去物业取快递,物业发三次信息催我了,快去,开车去。一定让你满载而归,亲爱的老公!”周少缪一只手扯着曹无咎的耳朵,一只手伸进被窝胡乱抓,同时在他的腮帮子上亲了一口。“亲爱的老公,快起来去吧。回来后咱们绷弦、磨谷……”周少缪两个嘴角交替上扬,眼睛跟着眨了又眨,做着鬼脸,用意明显地挑逗着。

“唉,你这个流氓!昨晚我已经够累的了,真是贪得无厌?”曹无咎一边在被子里躲闪,一边笑骂着,没有了睡意,很不情愿地翻身起床。这个周末好不容易得到休息的机会,他想多睡几个小时,又被周少缪给拎起来。他胡乱洗了一把脸,懒得刮胡子,套上外套准备出门去取快递。

“开车去,有二十多件呢,有一半是给您老人家买的。甭嫌烦!”周少缪一边嘱咐,强调着给曹无咎买了很多东西,一边从玄关鞋橱上拿起车钥匙往他手里塞。“有一件箱子是给我妈和老爷子的礼物,你小心搬放,那可是体现着我花小钱、办大事的智慧呐。他们下午到拱北大厦,晚上吃饭时给他们带去,让老爷子那些老部下们看看你的孝心。”周少缪又特意叮嘱着。

“到物业才几步地,开什么车?走两步不好么?”曹无咎一边嘟囔着,一边接过车钥匙。他知道还是开车去吧,周少缪这个网购达人,不知道又买了多少可用可不用的东西,不开车,自己一趟肯定抱不回来。

曹无咎开门往外走,一只脚还没迈出门槛,周少缪又喊道:“回来回来,口罩口罩,防疫事大,马虎不得。”一边说着,一边在曹无咎脸上亲了一嘴,把口罩替曹无咎仔细地戴上。

小区里阳光灿烂,但毕竟是冬日,曹无咎感到了冷,脑袋从慵懒睡意里清醒过来。来到小区停车场,钻进自己的旧丰田车里,打着火,让车热着。旁边就停着周少缪的宝马,一看就知道昨天刚洗过,白里透着亮,比自己的车干净多了。从杂物盒中摸出一根烟点上,很舒服地吐了俩烟圈。曹无咎寻思着,周少缪这个女人真不错,虽然有一些毛病,对自己还是很关心的,要取的快递包裹肯定有一多半是给自己买的生活用品。自从与她一起生活,特别是曹无咎把自己的工资卡连同密码都交给她后,被她打理得光鲜锃亮,一改以往灰土形象。有个女同事曾经半开玩笑地说他一定有情况,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曹无咎自己也很受用,精气神振奋,信心倍增,就像那句广告词里说的,吃嘛嘛香,干嘛嘛爽。曹无咎能感受到比自己小了近十岁的周少缪很爱他这个年逾不惑的男人,把工资卡交给她打理没有错,让她感受到对她的爱,感受到自己与她一起生活共度余生的决心。拿过他工资卡那一刻,周少缪很感动,说自己买房子装房子,把钱折腾光了,还欠着老妈不少钱,自己的工资卡早就成了月光卡,手里有粮,心中不慌,卡里无钱,天天紧张,心里一直不踏实,有了曹无咎这张工资卡,她过日子的心才会稳下来。等她再挣一笔能稳住日子的钱,一定把工资卡还给曹无咎保管。她一直没有兑现收工资卡时说的每月给他一万元自主支配的承诺,但曹无咎需要花钱要向周少缪索要,只要合理,周少缪反复问清楚后还是能给他的,虽然问的过程让曹无咎不厌其烦。周少缪不是随便花钱的主,对一些奢侈品不过分追求,超过千元的东西想买时很慎重。周少缪自己经营着一个公司,规模不大,但也是一般纳税人,支撑她舒服地生活没有问题,不然她也买不起现在这套房子,她是全款买的,没有房贷按揭。曹无咎搬来一起住后,发现周少缪似乎还是攒钱狂,把收入积攒起来,拿去买了理财产品。周少缪网购上瘾,却不胡乱买用不着的物品,买来的东西都是一些日常用品,价格非常合算。周少缪有时候无厘头地翻看他的手机,对他手机里的一些信息刨根问底,限制他与前妻联系,不让他与自己的女儿多见面。曹无咎有时候对这些大光其火,争吵过多次,但过后曹无咎总是安慰自己,人无完人,尤其女人,哪有完美无瑕的。与前妻分手之后,曹无咎常想自己不能一直做单身狗,如果要结婚,周少缪应该是适合自己的对象,她让自己不舒服的那些事,自己应该能够克服,相信她也会改变。两个人生活,总要不断地调整适应对方,曹无咎有这样的信心,也对周少缪有信心。自己下半辈子可能不会再遇到这样的女人了,得珍惜。

“最近就把结婚证给领了去!”曹无咎在心中下了这样的决心,几乎把这话说出口来了。想着这些,曹无咎舌尖和嘴唇一起用力把烟蒂弹出车窗,弹得老远。这动作需要一点小技巧,已经多年没有玩过了,曹无咎好像恢复了年轻气盛时潇洒自如的模样。盯着被弹得远远的还燃着的烟蒂,觉得太不文明了,赶紧下车,把烟蒂踩灭,心里告诫自己不能得意就忘形啊。

一会回来搅她个天翻地覆慨而慷。坐回车里,曹无咎刚被周少缪抓揉过的地方蠢蠢欲动。速去速回,曹无咎心里嘱咐着自己,驾车向小区物业办公室驶去,车也好像配合着曹无咎此时的心情,显出人逢喜事精神爽的轻快。

到了物业办公室,负责周少缪这幢楼的管家小李姑娘口罩戴在下巴上,在电脑前忙活着。虽然曹无咎严严实实地戴着口罩,小李仍然一眼就认出了他。

“曹大哥,您终于来了。狂姐的包裹太多了,占着我们一屋子的地方,我们都数不清到底有多少件。你快弄回去吧,再不弄回去我们就要开征滞取费了。你看,我们都为你家的包裹单独登记了!”小李向曹无咎展示着手中的快递登记本,带着他来到包裹间,指着单独存放的一堆对曹无咎说:“这都是,您和狂姐真是阔绰,任性买买买啊!”虽然小李年轻的脸上浮着职业笑容,曹无咎仍然感觉到她已颇不耐烦。

曹无咎看着一堆包裹,大大小小的,确实太多了,自己是物业也会不耐烦。曹无咎懒得数件数,心里连续念着“购物狂、购物狂、购物狂”,周少缪这个购物狂的名声不是偶尔孟浪得来的,这一大堆包裹让她实至名归。周少缪包裹多,给物业增加不少工作量,物业的几个女孩都不像对其他住户的女主人称周少缪为周姐,改称狂姐了。曹无咎知道这事,无法反驳,有时候也顺着她们称周少缪为购物狂。小李用手推车把包裹帮曹无咎拉到外面,又帮他装到车里,后备厢、后座上都塞得满满的,副驾座上也放了几件。

“小李,我应该找个货拉拉弄回去!麻烦您了啊。你可别学周少缪这个购物狂!”曹无咎自嘲着,一边启动车,一边感谢着小李姑娘,随口说,“小李,给您增加这么多工作,改天请你们几位吃饭哈!”

“我们可不敢呢,您请我们吃饭,我们敢去恐怕您也没那个胆,周姐不得先把我们吃了再修理您?”鬼精似的小李给曹无咎打哈哈,嘴上知道分寸,把周少缪改称回周姐。

开车回来,曹无咎将包裹乘电梯搬到家门口,上上下下搬了三次才弄完,额头沁出一层满满的汗珠,再一件件扔到家里,堆满了餐厅里一大片地方。

“购物狂!周大购物狂!狂姐!看看您老人家的光棍节战利品!你已经不是光棍,在人家的光棍节上凑热闹也忒那个了吧!”

曹无咎喊了三遍也没有听到周少缪的回应。这个时候她不应该出去,怎么没有应声呢?曹无咎嘀咕着。到客厅看看,沙发上没人,到厨房瞅瞅,也不见人影。

“人呢?蒸发了还是玩藏猫猫哪您老人家!”曹无咎嘴上喊着,推开书房的门。

周少缪坐在书房的椅子上,脚下是曹无咎平时上班常用的手提包,包口敞开着。

那包是个大牌,价格不菲,是周少缪给他买的,说是曹无咎怎么着也是全国五百强企业高管,掌管一个区域,与CEO差不了多远了,经常登堂入室地洽谈、签约,出席这场合那会议的,要体现身价,不能让人小瞧了。被周少缪逼着第一次用这个包时,曹无咎半开玩笑地说,就我这五短身材,最好用不起眼的包,以免显包不显人。周少缪马上反驳他说,身高不达标怎么了,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关键要看实力。说得曹无咎很受用。

“你躲在这里干什么呢?喊这么多声也不吱一下?是不是想赖账不想给我……”突然看到书桌上烟灰缸沿还在燃烧的半截香烟,再看看周少缪紧绷的脸,曹无咎将后面的字咽了回去。

“你这是怎么了?我刚才出去的时候不是好好的?”一起生活多半年,曹无咎知道,一旦周少缪抽上烟,必然是发现了让她特别在意又十分不满的事。

“说吧!为什么要撒谎?”

周少缪拿起快要燃尽的香烟,抽了一口,又放回烟灰缸沿,徐徐吐出一团烟雾。这团烟鬼使神差般地向曹无咎飘来,曹无咎盯着飘来的烟雾,着实有点摸不着头脑。

“撒谎?撒什么谎?”曹无咎满脸懵懂地反问道。

“装什么装?自己干的事还装不知道?”周少缪用脚指了指地上的包,“说吧,里面的一万块钱是怎么回事?打算给谁啊?”

“你翻我的包?你为什么翻我的包?”曹无咎听到“一万块”几个字,就知道周少缪在他出门取包裹的时间里,翻看了他的手提包,心里顿时十分不爽,仿佛刚才飘来的烟雾变成了一团火,充进自己硕大的脑袋,说话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提高很多。

“你不是说三万块钱都给曹大用了吗?为什么撒谎骗我?这一万你打算给谁呢?”周少缪明显感觉到曹无咎的情绪变化,仍然不疾不徐地说着,“看你的包怎么啦?以前也不是没有看过,反应这么大干什么?是因为撒谎被揭穿了吧?”

“趁我不在家翻我的包!你这是什么性质的行为?”曹无咎感到周少缪在故意激怒自己,声音更高了。

“什么性质不性质的,别打岔,说,为什么撒谎?留着钱你想干什么用?想给哪个不是人的东西?”周少缪并不被曹无咎的怒气左右,依然按照自己的思路追问。“发什么火呢?撒谎被发现才发这么大的火吧?”周少缪坐在椅子上,姿势不变,又拿起马上要燃尽的烟抽了一口,然后从容地将它摁灭在烟灰缸里。

曹无咎听到“想给哪个不是人的东西”这句话,火气立即冒了出来,因为他只给过老家的娘、弟弟曹大用和女儿一些钱,从未给过其他人,周少缪是知道的。她的这句话明显是指向他的这些亲人。

“你骂谁不是人?还有没有点素养?再说你以前看我的包都是当着我的面,今天你趁我不在家翻我的东西,当面看和背后翻是两种不同性质的事。背后翻别人的包,你还有没有点素养?”曹无咎也紧扣着自己的问题责问周少缪,火气更大了,“看你像个淑女,怎么干这种私翻别人东西缺乏素养的龌龊事?”

“你不撒谎我就不会翻你的包,你不是说把钱都给曹大用了吗?怎么还有一万块?”周少缪为翻看曹无咎的包辩解,“你从你老家回来的时候,我问你钱都给曹大用了吗,你说都给了,当时我从你的眼神就感到你并没有都给他,我今天翻你的包就是想证实你在撒谎。我想知道,你留这一万块钱想干什么用?想给谁呀?说吧。”周少缪盯着怒火中烧的曹无咎,有点嘲弄似的继续说着,“撒谎被戳穿才发这么大的火吧?是不是啊?”

“你不翻我的包怎么会知道我撒谎?你为什么认为我这是撒谎?我没有把钱全部给曹大用就是在撒谎吗?这一万块是曹大用主动回给我的,我觉得曹大用修房子用不了那么多钱我才没有硬性都给他,曹大用花钱大手大脚,我又不是没给你说过。早知道你盯着这点钱,我还不如一次都给他。他翻修房子整个事情还没有弄完,我留着这点钱,等他全部弄完,钱不够我再给他,不行吗?这是撒谎吗?这根本就不是撒谎!”最后一句,曹无咎一字一顿地说出来,因为发怒明显有些口吃了。

“给曹大用多少钱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撒谎!”周少缪也将后半句一字一顿地说出来,“你妈怎么教育你的?没有教你做人不能撒谎吗?”

“怎么扯上我妈了?你妈没有教育你要有素养吗?你出身名门大家的妈没有教你不能随便翻别人的东西吗?随便翻别人的包是什么素养?你告诉我啊?要不要你现在打电话问问你妈?”曹无咎的妈是农村老太太,周少缪一向瞧不起,一直不让她来自己家里看看,也不想主动去老家见她。曹无咎几次回老家要带周少缪去,她都找借口推托。想到这些,曹无咎的火气再次放大,说出的话攻击性更明显,连珠炮似的喷向周少缪。

“不给你叨叨了!撒了谎都不敢承认!”周少缪后悔一时嘴上痛快扯到曹无咎的妈,她知道一扯上他妈,曹无咎就会没完没了地吵下去。周少缪起身出了书房的门,回头又撂一句:“你自己好好反思反思,你是不是撒谎!”

“我不是撒谎!”曹无咎冲着门外大喊一声。

看着被周少缪带上的门,曹无咎突然觉得有点索然寡味,不想继续吵下去,猛踢了一脚地上的包,包里甩出一个烟盒,有一根烟还从烟盒里被甩得远远的。他捡起那根烟,塞进嘴里,摸出打火机,狠狠地点上。

狭小的书房里弥漫起浓重的烟味,曹无咎一连抽了两根,心情才缓和了一些。他打开窗户,让烟雾散出去。站在窗前,抬眼眺望,真想大吼几声,消消心中的怒气。窗外的远处,是清南市区最南端的山体的阴面,尽是松柏,远远看去,绿得呈微黑色。那是一座典型的北方石灰岩山体,朝阳的一面存不住雨水,反而光秃秃的,裸露着褐白色的岩石。山脚小道上有几个走动的人,穿着不同颜色的衣服,影影绰绰,在树木的遮挡下时隐时现。不时传过来悠长的呼喊声,没有内容,只是单纯的呼喊,喊声抑扬顿挫,听起来还有些许悦耳。那是他们在喊山,喊山是清南原住民锻炼身体的一种方式。

曹无咎深呼吸几下,心情再次缓和,从刚才争吵的愤怒中慢慢平静下来。他又点了一根烟,深吸一口,烟火明亮,好像要燃烧起来,香烟的前端很快变成一截发白的烟灰,有点弯曲,并没有立即掉落,似乎不舍得分离,但毕竟历经了火的怒燃,与尚未燃烧的部分不再是一体,留恋不了多长时间,还是掉了下去,摔在地上,分散开来,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显得特别扎眼。盯着地上的烟灰,曹无咎突然问自己,这是不是一种“灰飞烟灭”?香烟真是一个怪东西,愤怒生气时狠抽一口,能让愤怒生长,平静下来抽几口,又能加速自己的平静。盯着手中燃烧的香烟,曹无咎想着自己与周少缪最近两个月的共同生活,就像这烟的燃烧一样,有时代表平静,有时代表愤怒,中间大致相隔一周到十天左右的时间就重复一遍。这种状态是从哪一天开始的?曹无咎想不起来了,但他清楚地知道开始搬到周少缪这个房子里住的那一阵子不是这样。

刚搬来住的那一阵子两个人很和谐,生活轻松愉快。不在外面应酬的晚上,两人早早回来,做上几个菜,打开一瓶红酒或白酒,对面共饮,互相给对方夹菜,品评味道,交流酒在口中的感受,十分惬意和享受。餐后总是曹无咎负责洗刷碗碟。与前妻生活的时候,曹无咎把洗刷碗碟当作烦人的负担,总是一百个不情愿,即使自己不得不去洗刷,也是草草了事,连餐洗液都懒得用,自己洗过的碗碟下次再用总还有油腻腻的感觉。在周少缪这里洗刷碗碟,曹无咎总是主动的,每一件餐具都认真地用餐洗液洗得干干净净,把餐洗池、炉灶都用湿抹布蘸着去污油擦两遍,再用干抹布擦两遍,擦得光洁锃亮,比专业保洁工人干得都漂亮。周少缪要洗刷的时候,曹无咎都把她赶出厨房,说她的纤纤玉手不是用来干这个的,或者说如果让她干这样的活,就是浪费她昂贵的护手霜,就是在增加他俩的生活成本。周少缪每次听曹无咎这样说,都心满意足,十分高兴,站在旁边看着曹无咎忙活,有一次还拍了视频,发给她妈沈雅君,显摆她和曹无咎在一起的幸福。

那样的晚上,一起喝了点酒的曹无咎和周少缪,有时候就到不远处的山脚小道散步,虽是山脚小道,也有路灯,光线不是很强,照亮脚下的路足够了。两人手牵手,遇到稍陡一些的坡路或者台阶,曹无咎或扶或拉着周少缪,一路上有着说不完的话,不像大多数中年夫妇那样前后分别走着,没有多少交流。当然他俩也不像热恋中的小青年亲密无间,时不时地搞出几个过于亲密的出格动作,毕竟人到中年,在公共场合还是注意分寸的,山脚小路这样的场合也是公共空间,虽然人不是很多,他俩仍然不好意思放肆。有时候到了路灯映照不到的地方,周少缪会像小女生一样,突然吊住曹无咎的脖子,要求来一个长吻,曹无咎偶尔给予配合,但也没有年轻时的激情了。

不去散步的时候,两人就蜷缩在沙发里追剧或者看电影频道里播放的老电影,遇到一些搞笑的情节,曹无咎总是傻呵呵地笑,这样的时候周少缪就嘲笑曹无咎的傻样,说他都什么年纪了还像小孩子一样容易被剧情牵着。周少缪这套新房子采用了一种新型空调系统,房子里四季如春,恒温恒湿。周少缪在家里总是穿着睡袍,腰间的带子懒得系上,曹无咎更是连睡衣也懒得穿,大多数时候以葛优躺的姿式在沙发上享受晚间时光。现在的电视节目大多乏善可陈,实在没有感兴趣的节目,两人就听音乐。周少缪在城市里长大,她去世的亲生父亲周宗镐是二胡演奏家,周少缪对音乐特别喜爱,装修房子的时候专门装了一套音响系统,把喇叭装到客厅吊顶的四角,效果达到发烧友级别。曹无咎是纯农村出来的男人,年少时没有受过音乐熏陶,五音不全,除了会哼几句家乡剧种的唱词,能唱全的歌曲少之又少。

周少缪喜欢泡脚,说泡脚舒筋活血,特别是泡到全身出汗,能起到减肥的功效,专门买了一只能没过膝盖的木桶,通上电还能为足底按摩,用起来特别舒坦。那一阵子曹无咎每晚都替周少缪将木桶注满热水,摆好椅子,伺候她泡脚。每次弄好这些准备后,就到沙发或床上请周少缪,请她的时候嘴上变着花样喊“公主”“女王陛下”“亲爱的老婆”,请沐仙足、请沐“金莲”。在周少缪将脚放进木桶前,曹无咎先将半个胳膊伸到桶底试试水温,太热就兑些冷水,太凉就兑些热水,让她感到热得舒服又不烫为止。待周少缪将两条小腿放到桶里,曹无咎拿来浴巾将木桶的敞口连周少缪的大腿一并盖上,再把一双干拖鞋放在旁边,方便她泡完时穿。周少缪泡脚时总是刷手机,也不知道她都看些什么内容。有时候周少缪要看电视,曹无咎就将装着多半桶热水的木桶搬到客厅里,让她边泡脚边看电视。周少缪一般要泡二十多分钟,泡后浑身是汗,应该确实能起到减肥的效果。周少缪泡得不想再泡的时候,曹无咎就把她的睡衣脱掉,用浴巾把她上身的汗擦干净,出的汗太多了,要擦两遍才能擦净。擦完上身,曹无咎将周少缪的小腿一条一条捞出来,仔细地将上面的水擦干净,再把她的两只脚用擦脚巾仔细地擦拭,擦到脚底时,还能擦出一些灰垢。对周少缪脚趾间曹无咎擦得尤其仔细,总要将趾间彻底清除干净,他认为不把这个地方清除干净,容易得脚气病。每当这个时候,周少缪总是调皮地抬起脚故意拍打着曹无咎的脸,曹无咎也很配合,让周少缪尽情闹腾。之后,曹无咎就抱起周少缪,把她放到沙发上,或者床上。两个人就滚作一团。

“你要在这里呆多久?要绝食吗?”曹无咎正回想着与周少缪刚合住时的生活,门外传来她的声音。

这声音曹无咎今天听着特别刺耳,一下子把他从慢慢有了点温馨味道的回忆拉到现实中,他看了一眼手机显示的时间,自己在书房里呆了一个多钟头,已是中午。

周少缪推门进来,看了看在椅子上呆坐的曹无咎,又看了看书桌上的烟灰缸,“又抽了这么多烟,少抽几根会死吗?”

听了周少缪的这句话,曹无咎一时被噎得无言以对,只是愣愣地盯着一米开外的周少缪,盯着她光洁白皙的脸,这张脸曾经让曹无咎说不出缘由地喜欢,此时他脑子里涌出的是面目可憎这个词。“面目可憎!”曹无咎在心里念叨着。

盯了好一阵子,曹无咎才应道 :“少抽几根不会死,不抽心会立即死。”将周少缪硬硬地杠了回去。

硬邦邦的语言,把周少缪也噎住了,不知道怎么接话,转动着的眼珠子突然停顿,额头上皮肤骤紧,纹过的眉梢上挑,还跳了两跳。周少缪被噎得喘起了粗气。

“午饭做好了,先吃饭吧。晚上还有事。”过了好一阵子,周少缪对着自己的胸脯又拍又捋,才说出了话,已没有了火药味。说完,弯腰将地上的包拿起来放到书架的空格里,就转身出去了。

早上没有吃饭,这时候曹无咎感到饿了。来到餐厅,看到上午搬回来那一大堆快递包裹被拆开了一小半,还有一多半没有拆开。周少缪坐在餐桌的一侧吃着面条。曹无咎在对面坐下,在餐桌上没发现能让自己吃的东西,连平常用的筷子也没看见。

“面条在锅里,自己去盛。今天中午就这样凑合着吃吧,晚上参加老爷子和我妈他们的聚会,再好好吃一顿。地方是我订的,在拱北大厦,那里的饭菜差不了。”周少缪说,头也没抬。

曹无咎瞧了周少缪一眼,没有应声,走到灶台前,看看锅里的面条,里面还有荷包蛋、海参、扇贝,葱、姜、蒜、辣椒、茴香、芫荽等调料一应俱全,用量恰到好处,足足有一大碗。曹无咎心情有了好转,他知道周少缪做的这顿饭是在迎合他的口味,他喜欢吃面条。周少缪却不大喜欢,说面条吃多了长肉。但周少缪做出来的面条特别好吃。曹无咎以前经常清水煮面就咸菜,凑合着打发一顿饭。曹无咎每次吃周少缪做的面条,周少缪都说凑合吃吧,他总是回应说如果这样的面条是凑合的话,他愿意天天这样凑合。

“饭后你把剩下的包裹拆开收拾了,都是给你买的东西。”周少缪说完,起身去了卧室,一上午她也够忙活的,一番争吵,心情比曹无咎好不了多少。

曹无咎吃完面条,草草收拾了厨房,开始拆那些包裹。包裹确实太多,曹无咎从阳台上找来马扎,坐下来一件一件拆开。有多件衬衣、T恤,长袖的,短袖的,裤头、袜子也不少,颜色、款式各不相同,另有几本曹无咎早就想买的书。还有电子烟,充电才能用的那种,应该是新款的,这是周少缪为了让曹无咎少吸烟,曹无咎研究了一阵子,才弄明白它的用法,就按说明书上的指示把它充上电。让曹无咎感动的是还有一个握力器,试了试,锻炼手力很好用,这也应是周少缪特意给他买的。前一段时间,曹无咎无意中说到怀念刚参加工作时从地摊上淘的握力器,能很好地锻炼手指和胳膊的力量,很多年没有玩过了,手和胳膊都快没力气了。自己随便说的这件小事,周少缪就记下买了回来。曹无咎将东西一件件弄好,分门别类地放到北面房间的衣橱里,又将废弃的大大小小的包装纸壳捆扎好,搬到楼道的拐角处,留给打扫楼道的老阿姨。周少缪已经与老阿姨形成了默契,这类可以换钱的物件都留给她,老阿姨对周少缪心存感激,对她门外楼道的卫生总是格外上心。

曹无咎收拾着这些包裹的时候,感到周少缪对他还是深爱的,思忖着她这个可以算是知性的城市女人,为他买衣服、买生活用品啥的一点也不吝啬花钱,为什么对他直接花钱就控制得那么严呢?周少缪经常查他的钱包,看看里面为数不多的现金会不会少了几张,经常查他微信里零钱余额,对超过百元的支出都要刨根问底,她还关闭了曹无咎微信和工资卡的关联,余额不足时周少缪就转给他,每次也就一千两千的,难道两个人的钱都要经过她的手花出去才叫花钱、她才放心?有时候曹无咎需要花出超过千元的钱,在节日时给自己在乡下的母亲、姐姐和弟弟的孩子一些钱,需用现金,周少缪都要反复问这问那,十分不情愿,不找她要上三次两次,她是不肯给的。上午周少缪发现他手提包里的一万元现金,就是前一阵子曹无咎在乡下老家的弟弟曹大用要翻修住房,曹无咎觉得老母亲跟弟弟一起生活,自己应该帮衬弟弟一把,好不容易跟周少缪要了三万元,回家时给弟弟翻修房子用。曹大用一介农民,主要靠种田生活,虽不宽裕,但也不是见钱眼开、贪得无厌的人,觉得给的太多,硬要回给曹无咎一万,只要了两万。推托不下,曹无咎就放在包里带回来了,想着等弟弟弄完房子自己再回去看看,到那时把这一万再给弟弟,毕竟弟弟在农村挣钱不容易,还常年照顾着老母亲,自己在尽孝心上欠着弟弟很大情分。没有与周少缪确定要一起生活时,曹无咎每年都要给曹大用几次钱,每次都是一万两万地给他。曹无咎回来时,周少缪第一句话就是三万都给曹大用了?他当时打了下哏,随口说都给了。可能当时周少缪就起了疑心,怀疑他在这钱上打了埋伏,今天就翻了他的包。就这么点生活里的事,周少缪为什么给他扣上撒谎的帽子,生这么大的气呢?曹无咎心里百思不得其解。

曹无咎一边弄包裹,一边在心里寻思着这些事情,时间过得也快。弄好了包裹,餐厅里显得敞亮很多,电子烟差不多充满了电。曹无咎取下电子烟,坐在餐桌旁吸了一口。味道不错,比卷烟淡多了,有水果的味道。

抽着新鲜的电子烟,想着与周少缪一起生活的这些日子,曹无咎脑子里突然冒出《论语》里的一句话:“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曹无咎刚上大学时学的是文学专业,对古代文学很感兴趣,读了不少经典著作,对《论语》尤其爱好,后来读研究生修的是企业管理,一直在断断续续地坚持研究《论语》,对其中很多话耳熟能详。周少缪学美术专业,这类书读得明显比曹无咎少多了,刚认识的时候她很佩服他,甚至有些崇拜,很羡慕他能脱口而出引用古代的经典语句,经常让他讲古代典故给自己听。曹无咎就给周少缪认真地讲过孔子的这句话,周少缪对“女子难养”的意思不理解,说孔子歧视妇女,现代社会女人不需要男人养活,她周少缪不仅不需要男人养活,连带着养活自己的男人都没有问题,还嘲笑曹无咎研究论语,专门学糟粕,是“取之糟粕、弃之精华”,被毒害得太深了。曹无咎反过来笑话周少缪对古代经典一知半解,用现代汉语简单理解古人的话,只知皮毛,不懂究竟。曹无咎耐心地给周少缪讲“养”可以理解为相处的意思,“难养”就是不容易相处,相处起来麻烦事多,不是不好养活。男人与女人相处过于亲近,没有合适的距离,就缺少应有的尊重,就会产生心理上的怨愤,保持必要的距离才会更好地互相尊重,就像现代人说的“距离产生美”,没有必要的距离,太近就会缺乏顾忌,容易蹬鼻子上脸。曹无咎还搬出了古代汉语大词典,把关键字一个个查着给她解说。周少缪虽然认可了曹无咎的说辞,但嘴上仍然不服气,弄得曹无咎感叹她是煮熟的鸭子只有嘴硬。

曹无咎的心绪从上午的争吵中平静下来,对周少缪偷翻自己的手提包也不是很在意了,此时的他感觉到有些累。到客厅的沙发上半躺着,不一会儿就睡着了……曹无咎是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弄醒的。睁开眼,发现肚子上盖着一条披肩,周少缪正往一个大手提袋里装东西,那应该是给老爷子网购的礼物。

“醒了?在沙发上睡比床上舒服吗?也不知道盖点东西,着凉了自己受罪不说,还连累别人伺候!”周少缪看着坐起来的曹无咎,对他在沙发上睡觉有点不高兴。

“谢谢你给我盖披肩,好心意我领了。但话能不能不这么说?”曹无咎听了周少缪的话,感谢她给自己盖上披肩的同时,一股烦感也顿时起来。

“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周少缪嘴上继续不饶人,“快点收拾好自己,上午给你说过老爷子和我妈正在来清南的路上,今晚到拱北大厦吃饭,现在该去了,不能晚到!”

“我能不能不去……”话到嘴边,曹无咎又咽了回去。他不情愿去,但肯定拗不过周少缪,就不再说什么,去换衣服。

曹无咎来到朝北的房间,打开衣橱,找了一条运动裤和一件灰色的T恤衫穿上,照了照镜子,发现自己头发凌乱,胡子拉碴,才想起今天还没有刮胡子。到洗手间把脸和头发捯饬好,又找了一件黑色的运动外套穿上。来到客厅,周少缪正在沙发上对着手中的小镜子描眉画眼。

周少缪看了一眼穿好衣服的曹无咎,很不满意。“你是不是存心煞风景?今晚的场合就这样穿着,你是要丢自己的人还是想丢我的人?”

“今天是周末,也不是第一次与老爷子和你妈吃饭,穿舒服一点不行吗?又不是会见谁,难道还要我西装革履,扎上大红的领带?”曹无咎没好气地回应道。

“你看你这身农民工打扮,你舒服,看见你的人不舒服!去,今晚该穿的衣服,我给你选好了,在床上呢,快去换上。”

“农民工怎么了?瞧不起农民是不是?我就是农民出身的打工者,就是非标农民工!上溯三代,谁不是农民?噢,想起来了,上溯三代,你们家不是农民,你们是官宦人家。”曹无咎最烦周少缪瞧不起农民,毫不留情地嘲讽周少缪。

“你烦不烦呢,我就是随口一说,你哪来这一大通废话?今晚大小是一次宴会,你穿得过于随便,是不是对人不尊重?”周少缪听着曹无咎话里有话,不想赴宴前再起争端,语气有了改变。

“今晚还有什么人?我为什么要用衣服讨好他们?”

“有几位老爷子的老部下,大小也是领导,你这样穿着,对人家不够尊重,起码的衣着礼貌我们还要讲究一下吧?”周少缪想这时候曹无咎要是犟起来,会没完没了,耽误出门赴宴,语气明显软了下来。

“控制欲!”曹无咎小声嚷着,还是去了卧室,换上周少缪挑好的衣服。一条浅色的裤子,一件淡青色的新衬衣,扣子颜色不同,但都镶着亮边,再穿上巴宝莉牌子的短外套,确实精神许多,心里对周少缪选择衣服的眼光还是佩服的。

曹无咎返回客厅,周少缪也打扮好了,穿一件紫红色的加厚旗袍。周少缪扫了曹无咎一眼,“这还差不多,我的准老公是不能丢我脸面的!”周少缪把“脸面的”三个字拉着长长的音,把大手提袋交给曹无咎提着,准备出门。

“这是什么宝贝?你舍得送老爷子?”曹无咎看了一眼大手提袋里精美的盒子,忍不住问道。

“一件仿制的现代钧窑瓶,老爷子喜欢瓷器。商场标价两三万呢,我从网上买的,才两千多。老爷子不懂网购,肯定看不出是仿制品。如果有人问起价格,你别张嘴,免得给我说漏了,记住啊!”两人穿上鞋,出门下楼。

“连老爷子和你妈都糊弄,真有你的!”在电梯里,曹无咎对周少缪感叹着。

“这不是糊弄,这是投其所好,讨其高兴!下次去他们那里,老爷子才舍得把他的藏酒赏给我一箱,他珍藏的那些出厂多年的茅酒可是价值不菲,更重要的是有钱现在也难以买到。”周少缪对自己的小伎俩洋洋得意。

“你这个鬼精!骗来老爷子的好酒也不让我喝一瓶,有个卵用!”曹无咎说了句粗话。

“好东西自有大用场!让你喝了岂不是暴珍天物?”周少缪好像忘了今天的争吵,对自己的小聪明洋洋得意。

“暴殄天物!不是暴珍天物,没文化真可怕!”曹无咎纠正周少缪的字音。

“好,好,殄,殄,殄就殄,我记住了不行吗?好像你没有读错过字似的!”周少缪抢白曹无咎。

到了停车场,曹无咎故意说:“开我的车?”

“开你的车、丢我的人?你故意用心不良吗?”

来到周少缪的宝马车边,曹无咎又故意说:“你的豪车,你自己开吧。我这赶牛车出身的农民工,开豪车胆怯。”

“我开你坐,到酒店让他们看见,我面子往哪搁?大哥,拜托大哥,让我长点脸好不好?”周少缪说着,拉开车门坐到副驾座上。

曹无咎只好坐到驾驶座,边打火边嘲弄似的对周少缪说:“您这大公主气势,应该坐到后排。坐前面岂不是降尊纡贵?”

“别给我拽词啦!快走吧,我的老公大人!”周少缪拧了一下曹无咎的耳朵,嗔怪道。

清南市是这个北方大省的省城,南部是山,周少缪的家就在城市南端的山脚下,北部一条大清河将城市向北扩张的欲望无情地遏制住,南北的距离并不长,使得清南市的发展只能向东西延伸。这样的地形使清南堵车严重。但这个初冬周末的傍晚路上车流顺畅,两人不长时间就到了位于老城区中心的拱北大厦。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这里是清南市接待外宾的专用宾馆,市级的重要大会都在这里召开,在市民的心目中颇有神秘感,是一处高大上的所在。因为建设年代早,拱北大厦虽以大厦为名,其实并不高,只有三层,但体量庞大敦实,里面回还曲折,形成相对独立的若干院落,至少有二十余处,每一处院落既相联通又互不影响,各自别有洞天。在这里请客吃饭,是一种身份的体现,无论被请的人还是请客的人都显得有面子。

饭是老爷子的老部下马奔请的,马奔是本地中元房地产公司的老总。还来了不少人,也都是老爷子的朋友。饭后,马奔把老爷子夫妇安排在拱北大厦住宿,周少缪带着曹无咎将老爷子和她妈送到订好的大套房,说了一些家常话,请他们早安歇,就离开了。他俩在酒店门口找了代驾,很快就回到家里。

一进家门,周少缪换上拖鞋,还未来得及脱下旗袍,只解开肩上的两粒扣子,就要打开带回来的礼物,“吃顿饭还送礼物,马总真大方。包得这么严实,里面会是什么好东西?”“开发商的礼物,天天都在送,有什么奇怪的?不过今天给你的这份礼物肯定与中元集团售楼处的不一样。”曹无咎说着换上睡衣,在餐厅里找到烟,一晚上没有抽,他有点迫不及待地点上。

周少缪三下五除二就打开了包装,一份是一条丝巾,外国名牌,标签上显示的价格是五千多元。一份是六条新款中华烟。周少缪把礼物给曹无咎看,说:“第一次见面就给咱们近万元的礼物,这马总也够意思的,这一出手,就看出来是个大老板,不是小里小气的人。今晚这么多人,这顿饭他得花多少钱呢?”

曹无咎说:“你琢磨别人花多少钱干什么?马奔这样的人花出去的大钱是为求巨额回报的,你最好离马奔这人远点,离近了也可能利用你,挖坑诱你跳。”

“他能给我挖什么坑,我手里又没有权,给他带不来利益。我倒是想让他给我挖坑,可我得有值得人家挖坑的资本呀。他手里的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怎么舍得填我这个没用的坑?”周少缪听不进曹无咎劝说。

“你最好离马奔远点,别与他交往。你今晚给他说的话有点多,我不知道你们都说了什么,你是不是打算在中元集团弄点什么事做,从他碗里分一杯羹?中元集团不是一个吉利的企业,敬而远之为好。”曹无咎知道周少缪动了与马奔做事从他那儿赚些钱的念头,但他从马奔今晚的做派中预感到与马奔共事有危险,想打消周少缪与马奔交往的念头。

“为啥?人家可是赫赫有名,多少人还巴结不上呢,中元集团又不是鬼,为什么要敬而远之?”

“中元集团不是一个鬼,是一堆鬼。中元是什么?有个中元节你知道吗?这个企业取了这么一个名字,肯定做过不少鬼事,能有好下场?”曹无咎知道劝是劝不住周少缪的,但周少缪迷信,对她认为不吉利的人会躲得远远的。

“想起来了,中元是鬼节的名字!呸,呸,呸,这么大一个企业,怎么取这样一个晦气的名号?确实不能与它交往,与鬼交往占不了便宜,还会惹祸上身,不会有什么好。”周少缪想到了中元是鬼节的名称,转变得倒是快,不用劝就自己主动要躲得远远的。

曹无咎想把周少缪期望掺和中元集团项目开发的念头彻底打消,继续劝道:“再说了,今晚吃的这不叫饭,这叫饭局,饭局饭局,这局里是有圈套的。今晚这饭局明摆着是马奔借用老爷子的威望,利用各种社会关系从中牟利,这个你还没看明白吗?谁如果收下了马奔的礼,他后面就有一连串的事要替马奔做,无论做成还是做不成,他都得额外增加麻烦事。你得给老爷子说说,与这些开发商交往,要多留个心眼。他年纪大了,稀里糊涂地帮人说话,被人卖了还觉得自己做了好事。房子的事,弄不好就是个大事,到时候追查责任,就会成为大麻烦!所以你要给老爷子说透,别一世英名毁于一场饭局。”

周少缪听了曹无咎这一番话,有点茅塞顿开的样子。“对!对!我是得给老爷子说说,别让他大老远跑来吃顿饭中了局。我也要离马奔远点,不该挣的钱确实不能挣,陷进去就麻烦了,我们还是过自己安安稳稳的日子,比什么都好。”周少缪整天想着多挣钱,实现财务自由,但也不是啥也不顾一心钻到钱眼里,知道不是什么钱都能挣,这一点也是曹无咎喜欢她的重要原因。

也许是看周少缪心情不错。“噢——”曹无咎突然想起来似的对周少缪说,“曹大用过两天要带我妈来一趟,我妈还没有见过你,她想过来看看。”

“老太太来是好事啊,我操持好!”周少缪表现出少有的痛快,曹无咎的心也放下了一些。曹无咎特意叮嘱她,娘这次来是第一次见她,会按农村的规矩给她个红包,里面的钱不会太多,到时候不能拒收。“给钱我还能不收?多少我都来者不拒!”周少缪有些调皮似的说,又猜测着问:“不会少于一万元吧?”曹无咎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你想得美,我娘七十六岁了,这么大年纪的农村老太太哪有那么多钱?你认为她像城里人一样还有退休工资?别期望值过高。”周少缪对着曹无咎撇了撇嘴。

曹大用开着自己的面包车来到清南,带着娘和六岁的儿子曹小宝。曹无咎让曹大用导航到小区门口,把他们接进小区,打电话请周少缪回来。到楼下,曹无咎扶着娘下车,曹大用从车上搬下一堆东西,都是他自己地里种的,花生、山药、地瓜,还有一桶腌好的咸鸭蛋。在电梯里,曹小宝紧抓着奶奶的手,不敢出声,小孩子刚到一个新地方,把天然活泼的劲头隐藏起来。曹大用说:“哥,你住的这就是高档社区吧?比你原来住的地方还好,与咱们县城最好的小区比,不知好多少倍。是不是很难进?你不去门口接是不是我们就进不来?”“再难进的地方,老娘和大侄子驾到,也得让进,是不是?”曹无咎摸了摸了曹小宝的头,回答着曹大用,话却是说给娘听的。“儿啊,门难进不要紧,一会儿别脸难看就行。你这城里的新媳妇,不知道认不认我这个七老八十的乡下婆婆,人家嫌弃我们不?”娘有着自己的担心,对曹无咎离婚再找一直不放心。“娘,我都多大的人了?你担心啥!”曹无咎宽慰着。

进得门来,曹无咎让他们在沙发上坐下,沏上茶,从冰箱里拿出水果,招呼着他仨。曹大用坐不住,挨个房间看,问这问那,曹小宝也瞪着一双大眼睛跟着到处看。曹大用说这房子装修得这么豪华,得花多少钱啊?曹无咎笑道,又不是我装的,我也不知道花了多少钱,反正比你那套院子加上所有家当都值钱。曹大用也笑着说,哥你这是赚大发了,又娶新媳妇,又住这么好的房子,就是倒插门也值得,再说你们大城市的人也没有什么倒插门的说法,没人嫌弃。娘听了兄弟俩的话,说,大用你个混东西,说话没有顾忌。光看见你哥住得好,还不知道他住在这里心里过得怎么样呢。

娘仨说着这些话,门锁响动,周少缪提着一袋东西回来了。

“您就是阿姨吧?我一直想去老家见您,但我和无咎整天忙的事太多,找不到合适的时间,更主要的是丑媳妇怕见婆婆,一直没有去老家见您老人家,您不怪罪我和无咎吧?都是我的原因,要怪罪您就怪罪我一个人。今天您来清南,我终于见着您,您就在清南多住几天吧。我刚去专门买的山竹,我想你年纪大,这种水果软,一定会适合您的牙口。”周少缪说着,熟练地剥了一颗山竹,用水果签送到曹无咎娘的手上。一直打量着周少缪的娘赶忙接住,用家乡话说“谢谢你!无咎在你这儿让你费心了。”周少缪又签起一瓣山竹给曹小宝:“这是小侄子吧?这孩子虎头虎脑的,真可爱!喊我个阿姨吧?阿姨专门给您买了好吃的东西。”说着,周少缪从带回的大袋子里拿出一盒巧克力,在曹小宝脸前晃晃,“快喊我阿姨,喊了这个就是你的!”曹小宝盯着巧克力精美的盒子,眼神怯怯的,看看周少缪,又看看曹大用,曹无咎伸手拿过巧克力,塞到曹小宝的怀里,笑着说:“好孩子,拿着吧,给你买的,就是你的了,咱不给她客气!”曹小宝从曹无咎手里接过来,大声说:“谢谢阿姨!谢谢伯伯。”眼睛里的怯色不见了。周少缪又拿起一根香蕉,递给曹大用,“你就是大用弟弟吧,无咎给我多次说过你,你在老家伺候妈,劳苦功高,老家的事都是你忙活,无咎不能经常回去,今晚我敬你几杯酒,好好感谢感谢你!”曹大用忙说:“我忙是应该的,谁让我们俩是一娘同胞。”曹大用自己拿起一瓣山竹,“这个东西我只在超市里见过,还没有尝过,剥开像大蒜头一样,好吃吗?我得尝尝。”娘忙说:“你这小子,到哪里自己都不见外,都这么大人了,馋嘴的毛病还改不了!”曹大用接过说:“在我嫂子家,有什么需要客气的!”周少缪又剥开一个山竹,“对,买来就是给大家吃的,甭客气,咱们是一家人,客气就见外了。无咎,你把这些山竹都剥开吧,让大家吃个够。”曹无咎就动手剥山竹,一会儿就剥了十几个,放在盘子里。娘又尝了几瓣,曹小宝抱着巧克力盒子,吃了一阵子山竹,曹大用也不客气,边吃山竹边操着浓重的家乡口音说,这一趟没白来,尝了鲜了,回去得给亲戚邻居们显摆显摆。

周少缪问娘身体怎么样,平常都干些什么。娘说,我七十六岁了,身体还硬朗,只要能动弹,就闲不下来。我没有文化,就干一些简单活计,好在现在农活都有各种农机,不用人出多大力气。大用两口子不让我干,但我也不能天天闲着吃饱饭等饿,没事就到地里去,没有农活也逛一圈,庄稼人离不开土地,一天不到地里去就像白活了一样。周少缪说您的生活很有诗意啊,天天到田野里,让人很羡慕,我一定到老家住一阵子,天天跟您到田里去,享受享受田园生活。

说了一阵子家常话,周少缪惦记着晚饭怎么吃。她不想在家做饭,就说今晚到小区门口的饭店里吃吧。娘说,家里有什么就吃什么,到外面吃还得多花钱。曹无咎知道周少缪不想在家吃,是懒得做,虽然人不多但做几个菜还是挺麻烦,如果她想在家招待,回来时就会买回一堆菜的。曹无咎想着这些,就说还是到外面吃吧,花不了多少钱,我和大用也好好喝两杯。曹大用一听喝酒,有点兴奋,说我知道嫂子有好酒,拿出来让我尝尝吧。周少缪听了曹大用的要求,对曹无咎说,你到地下室里拿酒吧,上次贵州客户发来的酱酒比茅酒还好喝,今晚让大用弟弟品尝品尝。曹无咎听了,知道周少缪不想动她珍藏的茅酒,想用其他便宜酒打发曹大用。曹无咎就说,还是你去找吧,你放的你容易找到。周少缪起身说,那我就去找酒,你们继续说说话,再吃点水果。周少缪出门后,曹大用对曹无咎说,哥唉,你们的茅酒就拿出来一瓶呗,我和咱娘难得来一趟,喝你们一瓶茅酒不算过分,好酒不给自家亲娘亲兄弟喝还留给谁啊。曹无咎说,给你拿什么你今晚就喝什么,差不到哪里去。下次回去我再给你弄两瓶好的,包你满意不就行了。他们正说着话,周少缪拿着两瓶酒回来,对曹大用说,这酒挺好喝的,那个客户前一阵子给我发来了几箱,我平常就用这酒招待客人,今晚你兄弟俩就多喝点,我也陪阿姨喝几杯。快到吃饭的点了,饭店的座位我刚才订好了。

一家人收拾东西出门去吃饭,曹小宝抱着那盒巧克力。吃饭的地方不大,就在小区大门不远处,看上去干干净净,是周围居民经常光顾的地方。店主留好了位置,在靠里边的一隅。店里有不多的几桌客人,喝酒的几乎没有,并不喧闹。周少缪点了几道家常菜,娘一再提醒少点菜,够吃就行。周少缪点好菜,曹无咎抢过菜单看看,又加了店里最贵的炸带鱼和炒鸡,然后打开带来的酒倒上。菜一上来,曹小宝就嚷嚷着要吃,跑了几个小时的路,看来这孩子确实饿了。娘让曹小宝坐在自己身边,伺候着孙子吃喝。周少缪为娘和孩子要了酸奶饮料,给大家倒上酒。周少缪首先端起酒杯,说:“阿姨和大用弟弟带着孩子来看我们,我很感动。虽然这个地方有点小,但家里来人基本上都是在这里吃饭,有点简陋,希望不要嫌弃。菜不够,酒来凑,来,我敬大家一杯!”说完自己先一饮而尽,又把娘的酒杯端起来,说,“阿姨,您也喝一杯吧,希望您以后经常来,多给我讲讲无咎小时候的事。”娘接过酒杯,喝了小半杯说:“这地方不错,比我们镇上的饭店干净多了,咱们是自家人,不用讲究地方,只要能吃饱就行。少缪敬的酒,无咎、大用你们俩都要喝清了。”曹无咎、曹大用一听娘让喝清,两人赶紧端起酒杯喝干了。曹大用咂了几下舌头,说:“这酒确实不错,比我们县酒厂的酒好喝。”周少缪很热情地为娘和曹大用布菜,娘忙说:“都自己来,一家人不要见外。”

周少缪又把娘剩下的多半酒端起来,说:“阿姨,你把这半杯也喝了吧。然后你想喝就喝,不想喝就喝饮料,只要您高兴就好。”回头看了看曹无咎和曹大用,接着说:“阿姨,我有个事一直想弄清楚,我问无咎多次,他懒得给点我详细说,今天您就给我说说呗。您这俩儿子名字都很好,不像农村人的名字,你给我讲讲他们名字的来历吧?”娘把半杯酒喝了,说:“好,我就趁着喝了杯酒,给你说道说道他俩名字的来历。”娘吃了口菜,就讲起来。

他们小的时候,俺家住在村东南端,村前面是一条河,不是很大,那时候河里的水还很满,常年不断流。河在俺家不远处拐了一个弯,怀抱着村子,俺家就在这个怀抱中最好的地方。他俩起初都不叫现在这名字,我和无咎他爹都不识几个字,给他们取不了好听的名字,无咎起初叫大强,大用就延续着叫二强。如果我再生一个儿子就叫三强了,农村人基本上就是这样取名字。有一年村里来了一家人,说是从大城市里给下放来的,村里就在俺家旁边给他们垒了两间土坯屋子,他们四口人就住下了。那家的男人很有学问,写字都用毛笔。女人很整洁,也有学问,不像农村妇女毛里毛糙的。他们细皮嫩肉,一看就没有吃过苦,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不像农村人有力气,很不适应,挣得工分少,分的粮食不够吃。我和无咎他爹都是生产队的壮劳力,挣工分多,分的粮食也多。他们家不够吃的,两个孩子经常吃不饱,但人家的孩子教育得好,爱学习、有礼貌,不像他俩整天调皮捣蛋。我看人家两个孩子正在长身体,吃不饱饭怎么行?那时候农村人普遍穷,我们家虽然有吃的,但也有限,可总归是比他们家强一些,有时候就接济接济人家。无咎爹还会打鱼,一有空就用一张破网到河里打鱼,那时候河里的鱼多,不像现在河里水少了,鱼基本没有了。每次弄回来鱼,就给他家送些过去,那俩孩子经常有鱼吃,脸色好看不少。生产队长还不让给人家送,让俺家少与他们来往。我和无咎他爹看他们一家可怜,不让明里接济,就暗里送去。那两口子教自己的孩子背书,也捎带着教无咎,无咎年龄大点,跟人家学背了不少诗文,都是些啥内容我们弄不明白,反正人家的孩子学,让他俩跟着学肯定没坏处。当时无咎学会不少,大用太小,什么也学不会。那家人在村里住了两年多,有一天突然说他们解放了,要搬到上海去工作。临走之前,他们两口子来俺家,要感谢俺。俺说啥感谢不感谢的,都是邻居,互相照应是应该的。那家男人说俺村地气好,俺家那地方又是最好的,将来能出大学生,说大强二强将来会出息,但他俩名字有点土,上学的时候就别叫大强二强了,替他俩取好了名字,就叫曹无咎、曹大用,写在纸上,给了俺,说无咎就是不犯错或少错,大用就是能派上大用场。他们要上学的时候,就用了人家给取的名字。后来无咎让人家给说准了,上学的时候学习好,成了俺村的第一个大学生,来省城上学自己就留下了。大用不好好学,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就在家里务农了。他俩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娘说这些的时候,周少缪听得很认真,对曹无咎说:“你平常给我卖弄古文,看来是童子功,有来头啊!”曹无咎和曹大用虽然知道自己名字的来历,但听娘讲得这么详细还是第一次。曹大用听了,自嘲说:“敢情那人没看准我,给我取了大用这个好名,我却没有啥大用,用到修理地球上喽。”说着自己喝了一杯酒,接着说:“嫂子你这名字也是挺有学问的吧?你这名字挺拗口,我都不敢轻易说你名字,怕念错了。娘也不说你名字,她一说你名字,舌头都直溜不起来。你也给说说你这名字代表啥意思吧?让我长长学问。”周少缪听了,转头对曹无咎说:“你给大用说说我名字的意思吧,刚才阿姨说了你从小就得到有学问人的真传,肯定说得比我透彻。”曹无咎也不客气,对周少缪说:“你这名字有学问,古代汉语里缪通谬,谬就是错误的意思,少缪就是少犯错,或者少做没有道理的事。用农村人的话说就是不做错事、不做没有道理的人。给你取这名字的人比我娘刚才说的那个上海人学问还大!”曹大用一听,端起酒杯说:“来,来,我敬嫂子和哥一杯,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们俩还真是一对,名字一个是没错,一个是少错,都是一个意思!”周少缪听了曹无咎的解释和曹大用的话,很爽快地端起酒杯说:“我这名字是我姥爷给起的,我就知道个大概的意思,今天听无咎的解释,才知道里面有这么深的学问。曹无咎你不是当着阿姨的面在糊弄我吧?”曹无咎紧接着说:“我糊弄你有什么好处?糊弄你高兴了你也不给我钱不是?不信你回去查字典!至于你姥爷当年给你取这个名字时是不是这个意思就不知道了!”周少缪把酒杯与曹大用、曹无咎一碰:“至于你是不是糊弄我,咱们先不管,听你的解释,咱们的名字都挺好,先喝了再说!”三个人一饮而尽。

曹无咎今天高兴,对曹大用说:“今天你带着咱娘来看我们,很辛苦,你再倒上酒,咱俩喝两杯。”兄弟俩碰了一杯,干了。曹无咎继续对曹大用说:“刚才说到名字,你不要认为自己虽然叫大用,实际却没什么大用。咱爹前几年去世了,你在老家把娘伺候好,百善孝为先,把孝心尽好,让娘高高兴兴,就是大用。有的人有钱有地位,却没孝心,村里这样的人不少,你都看到了。我常年在外,不能天天陪在娘身边,从这方面说,你比我有用,对我来讲你就是大作用,我才是没用的。”说罢,自己先干了杯中的酒。曹大用看着哥哥有点激动,也紧跟着把酒干了,说:“哥啊,咱们是亲兄弟,说什么我有用你没用的,你对我的好我这心里都装着呢。咱们是一家人,不用把你的好我的好整天挂在嘴上,那样就不像亲兄弟了。我在老家生活挺好的,村里现在日子都很好,这两年搞那个精准扶贫脱贫,村里的贫困户都脱贫了,贫困户都没有了,村里老少爷们和谐得很,小日子不比城里差。再说,我差钱了不是还有你吗?”曹大用大大咧咧地说着,眼睛瞧向周少缪:“你俩也是吃不愁喝不愁,多好啊!来,来,这么好的酒,我再敬你俩一杯!”说着给周少缪和曹无咎倒满了酒,自己先干了……兄弟俩继续喝酒。曹大用说了一些村里的人和事,曹无咎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周少缪知道以前村里的人找曹无咎帮忙在城里办事,曹无咎出钱出力,但办得不利索,村里人对曹无咎不满。曹无咎后来懒得再管,有时候干脆就推托,这两年村里的人不再找他,他也落得清静。兄弟俩聊着家里的一些亲戚,不断地碰杯,周少缪也陪着喝,一瓶酒很快就见底了。曹大用喝得最多,有了醉意。曹小宝早就不吃了,拿曹大用的手机在玩游戏。娘看他们喝得差不多了,从衣服里拿出一个红包,对周少缪说:“少缪啊,按老家的风俗规矩,我这个未来的婆婆第一次见你,得给你个红包。我没有几个钱,这个红包你就拿着吧,甭嫌少!俺没文化,能有你这样的媳妇,那是祖坟上冒青烟!你和无咎俩过日子,时间长了也会发生些小摩擦,过日子就是这样,哪有勺子不碰锅沿的,要互相谦让,无咎从小脾气就不好,你多担待点吧。”娘说着,过来把红包塞到周少缪手里。周少缪虽然喝了酒,但脑子清醒得很,“您老人家给我红包,就说明您已经承认我这个未来的儿媳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钱多钱少我都高兴!”说着,把红包塞到自己随身带的小坤包里。

娘看着周少缪收好红包,说:“时间也不早了,你们俩也别喝了,少缪啊,回去看看怎么住,让小宝跟我睡就行,床不够的话就让大用打地铺。”曹无咎听了娘的话,看了看周少缪。周少缪听娘要住家里,想了想说:“阿姨,哪能让大用睡地铺,太凉了,感冒了就不好了。”曹大用听了,说:“嫂子你别客气,我这身子骨没问题,我在沙发上睡一晚也行。”周少缪一听,知道他们真要住在自己家里,就说:“家里也没有多余的被褥。还是住宾馆吧,附近就有宾馆,我打电话订房间,很方便的。”说着就拿出手机,眼睛朝曹无咎眨巴着。曹无咎一看这情形,就对娘和曹大用说,“住宾馆吧,宾馆比家里方便。”说着,过去搀住娘的胳膊,小声说,“就住宾馆吧,晚上我陪你住,咱娘俩说说话。”曹无咎这一说,娘明白了周少缪不想让他们住家里,就对曹大用说,“大用,咱住宾馆吧,我很长时间没住宾馆了。”正玩手机的曹小宝,听到奶奶说住宾馆,也嚷嚷道:“我要住宾馆,住宾馆好!”曹大用听出了娘的意思,顺着曹小宝的话说道:“你小子想住宾馆,咱就住宾馆。反正有你这位漂亮的阿姨安排,去住宾馆喽!”

出了小店,一家人往宾馆走。曹小宝突然想起姐姐,就问奶奶什么时候见姐姐,他要姐姐带他玩。娘哄曹小宝说,明天咱们去找姐姐,让姐姐带你去动物园。曹小宝牵着奶奶的手,蹦蹦跳跳起来,嘴里喊着明天姐姐带我去动物园喽!

周少缪听到曹小宝的喊声,停下脚步,问曹无咎曹小宝喊的姐姐是谁?是不是你女儿?曹无咎说是,明天娘要去看自己的女儿,女儿因疫情放假在家,娘想她的孙女,是很正常的事。周少缪问曹无咎是不是也去,曹无咎未置可否,没有明确回答,周少缪的脸一下子耷拉下来,说明天你不能去,你去就要与前妻见面。周少缪不允许曹无咎与前妻来住,以前他俩为此多次争吵过。

宾馆离得并不远,几个人步行着,一会就到了。是一家经济型酒店,房费并不贵,一个房间标价一百六十元,就要了两个标准间。交押金的时候,周少缪说没带现金,问曹大用带钱了吗?曹大用一听,很不情愿地从几个衣兜里翻找着。曹无咎一看,赶快用自己的手机刷了单,周少缪白了曹无咎几眼。拿到房间钥匙,曹无咎送他们到房间,周少缪没有跟着上去。到房间后,曹无咎把娘安顿好,说要回去拿自己的洗刷用具,一会就回来,曹大用叮嘱他把他们的衣服带回来,最好找个代驾把他的破车开过来,明天他和周少缪还得上班,他们就不再到家里去了,他带娘和小宝去见曹无咎女儿,然后在市区逛逛,就回去。说着就把车钥匙塞给曹无咎。曹无咎听出了曹大用心里不满,没有搭他的话,只说自己一会就回来。

曹无咎下了宾馆的楼,周少缪看到他,垂着脸说咱们回家吧,折腾了一下午和一晚上够累的。曹无咎知道周少缪听娘明天要见自己的前妻和女儿,她很不高兴,就没有说话,径直往回走。周少缪也感觉到了曹无咎不高兴,没有像往常一样牵他的手,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回了家。进了家门,曹无咎收拾好自己的洗刷用品,提上娘和曹大用带来的简单行李,说了句我今晚陪我妈去住,就要出门。周少缪拦住他说,你坐下,我有话给你说。曹无咎说有什么话以后再说,今晚我得去陪我妈。周少缪说就几分钟,我说完你再去。曹无咎只好坐下,听她说。周少缪说:“都什么年代了,你妈只给我两千块钱,我不是在乎钱少,是在乎他们不尊重我。哪有两千块钱就打发一个儿媳妇的?在农村娶一个媳妇不得十几万的彩礼钱?我不要彩礼,可两千块太少了吧,我就那么不值钱?再说,来了就想住家里,这家里是他们住的地方吗?没有那么多床,打地铺睡多乱啊,晚上我起来很不方便。现在哪有住别人家里的?我妈和老爷子来清南也不住家里,都是住宾馆。你那个弟弟,看着挺实在,可是连住宾馆都不想付钱,还说什么他没钱了还有你,都是成年人了,各有各的家,你的钱怎么能随便给他?上次他修房子你不是给他两万了吗?怎么还惦记着你的钱?有这样的道理吗?”

曹无咎听了周少缪说的这些话,内心很生气,对她说:“你说的这些真是不可理喻,你与一个七十多岁的农村老太太计较钱多少?你还要像农村少女一样要彩礼?他们是来看你的,不住家里就罢了,住个破旅馆你还让曹大用自己付钱?真是岂有此理!你怎么这样在乎钱?”

“我不是在乎钱!我是在乎钱的人吗?我在乎的是对我的尊重,两千块钱能表示对我的尊重?农村人都富了,两千块钱拿得出手吗?还不如不给呢!”听了曹无咎的质问,周少缪更生气,“再说了,看来你以前没少给曹大用钱,你看他爱吃好喝的样子,还惦记着今后给他钱,从现在开始你不能再给他钱!”

“我给不给曹大用钱,是我兄弟俩的事。我的工资都在你手里,我要给曹大用钱,你会痛快地拿出来吗?看你这个钻进钱眼里的样子,还有没有点人味?有没有点修养和素质!”

“我没有人味?用两千块钱打发我就是人味?主动要酒喝就是修养和素质?再说,他们明天要去看你女儿,你妈看孙女我不好说什么,但她说的是这一趟来清南是专门与我见面的,怎么又去见你女儿,见你女儿免不了要见你前妻,他们这次来,一下子办这么多事,他们住宾馆我就不想拿钱,你说说我拿钱供他们住宾馆,住宾馆后他们再去看你前妻,我心里是什么滋味?你还埋怨我不付房费,你说这房费你要我怎么付?我付得着吗?”

曹无咎听了周少缪说的这些话,心中的怒气突突往外冒,只觉得眼前的周少缪简直不可理喻。“要付的房费又有几个钱?不是我已经付了吗?没有花你的钱,你怎么还这么多事?你烦不烦呢?我不想与你说话,我陪我妈去了。”说着拿起东西再次往外走。

“今晚你可以去,但必须回来住。如果不回来住,你就永远不用回来了。”周少缪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盯着曹无咎,绝情地说。

“不回来就不回来!”曹无咎的犟劲也上来了,气得拿起自己的洗刷用品和曹大用的行李,摔门而去。

曹无咎一路走回宾馆。他喝了酒,虽然很近,也没敢把曹大用的面包车开过来,冒险酒驾他是不敢的,他在生活中总是小心翼翼,违法违规的事他从来都做不出。

在宾馆外,曹无咎抽了两根烟,让自己的情绪彻底平稳,才上楼来到娘的房间。曹小宝已经睡了,曹大用正陪娘说话,曹无咎参与进来。娘免不了说了一番今天见到周少缪的感想,担心周少缪心眼多,与她一起生活,曹无咎会受委屈。叮嘱他有些委屈该受就受着,一起生活习惯了就好了,两个人生活,勺子碰锅沿是常有的事。娘说,他比周少缪大了将近十岁,平日里要谦让着点,他是再婚,要珍惜自己也要珍惜周少缪,在一些事上能过得去就过去,不要计较。曹无咎安慰娘不用担心,我自己心里有数,已经与周少缪生活快一年时间,都适应了,她也不是一个不讲道理的人,对自己挺好的。曹大用在一旁听着,笑着说,哥哥啊,鞋穿在自己脚上,合不合脚、舒服不舒服只有自己知道,挤疼了也不好意思说出来,是不是?那就自己受着呗。娘骂曹大用说,你这个东西,就会说风凉话,上隔壁房间睡你的觉去吧。曹大用故意逗娘说,你又偏心眼,人家的娘都是偏心小儿子,你怎么就与别人家的娘不一样呢?我是不是你亲生的啊?曹无咎看着曹大用与娘斗嘴,知道曹大用是故意的,曹大用不想在娘睡觉前说沉重的话题,担心她睡不好。兄弟俩陪着娘又说了一阵子家里亲戚的事,十点多时,曹无咎说睡吧,你们跑了多半天路,都累了。曹大用说确实累了,抱起曹小宝到隔壁房间去睡,曹无咎就陪娘在一个房间睡下了。

第二天早晨,曹无咎早早起来,回到周少缪楼下,来回两趟,把自己的车和曹大用的车开到宾馆前的马路上,又和他们一起在旁边的早餐店里吃了饭,就与曹大用分别开着车来到自己以前的家,见到女儿和前妻,说了一阵子话,就与女儿、娘、曹大用爷俩去了动物园,玩了一上午。曹小宝与女儿很亲近,缠着她看各种动物,听她讲解。逛完动物园,在附近小饭店简单吃了午饭,曹大用就开车带着娘和曹小宝回老家了。曹无咎把女儿送回家,一路上与女儿说了不少话。送完女儿,曹无咎到办公室上了两个小时的班,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整整一天,周少缪没有来电话。

曹无咎知道,今晚回去,周少缪一定会跟他吵。吵就吵吧,既然不能避免,自己就少说为佳。

因为娘来清南这一趟,周少缪与曹无咎争吵几回。两人都觉得对方不可理喻,谁也不服谁的说法,日子过得寡淡无味,各自憋着气。

十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曹无咎回到周少缪的家,发现餐桌上放着一沓崭新的名片,名字是周谨,职务是中元集团清南区域总裁。曹无咎盯着名片看了又看,很纳闷,这不应是别人的名片,交换名片时通常只会给一张,不会给这么一沓,也不应该是周少缪的名片,周少缪什么时候改名周谨了?名片上的电话不是周少缪的。曹无咎几次拿起放下那沓名片,想得脑仁疼,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周少缪回来,曹无咎拿着这沓名片,问这里面有什么弯弯绕的事?周少缪眼睛躲闪着,说没什么大事,与曹无咎没有关系,让他不要多问。曹无咎更怀疑里面有事情,但他现在不能多问,最近因为娘和曹大用来清南这一趟,两个人心里的别扭还没有完全消除,问多了又会发生争吵。两个人准备做饭,刚从冰箱里拿出菜来,周少缪坤包里响起了手机铃声,她放下手里的东西,拿出手机跑到卧室去接。曹无咎看她拿着的红色手机,再看餐桌上,她平时用的手机正静静地躺在那里,曹无咎有所明白,心里确认她最近几天正发生着不想让他知道的事。

周少缪接完电话回来,说咱们快点做饭吧,简单点,一会她要出去一趟,八点钟与人喝茶说点事。曹无咎说,干脆别做了,晚上都吃不了多少,先说说你这新手机和那沓名片吧,不说清楚我心里没底,你有事不要瞒着我,说清楚了我还可能帮上忙。曹无咎说着这些话时紧盯着周少缪的眼睛。周少缪被盯得不知所措,说不做饭就不做吧,咱们吃点水果也行。曹无咎拿出两个苹果,削好切成块放在盘子里,摆在周少缪面前。周少缪看躲不过曹无咎的盘问,就把其中的原委说给他听。

前阵子拱北大厦那场晚宴过了几天后,马奔找到周少缪,想让周少缪临时帮他个忙,帮忙疏通一下关系……名片和手机就是这么来的,事情成功与否,办完之后就用不着了,她会还给马奔的。刚才的电话就是马奔打来的,他约好了其他人,今晚八点在茶馆见面,就是要说这事。

曹无咎听着周少缪说的这些话,其实也并没有听进去,他知道周少缪被马奔给拉进去了,自己现在怎么劝也是徒劳,再多说就要吵架,没有意思。他对周少缪说:“我郑重地告诉你,上次吃饭回来我就给你说要离中元集团远点,别掺和他们的事,你不听。现在到了这一步,你再不勒脚,就真上了他们的贼船了。我知道劝不住你,你好自为之吧。夫复何言!夫复何言!”

曹无咎长叹了一口气,到书房抽烟去了。

周少缪听曹无咎说的这么严肃,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很长时间,直到七点半,才收拾东西赴约,也没有给曹无咎打招呼。后来她回来的时候曹无咎还没睡,正在餐桌边看书,听到她进门的响动也没有反应。周少缪便坐到他对面,拿起桌上的水果就吃。曹无咎抬眼看了看她,冷冷地说:“办成了?看你刚刚兴奋过的脸,得意劲还挂着呢。”周少缪回应说,“办成了,没有你想象得那么难,过两天我就有钱进账,你应该为我高兴才对,别拉着个臭脸。”“只怕现在高兴,后面难受,别高兴得太早。”曹无咎的眼又回到他的书上去了。“你这个乌鸦嘴,就不会说点好听的?一晚上你一直都在阴阳怪气,你什么意思?”周少缪生气了,声音一下子提高上来。“我没有什么意思,恭喜你快有大钱进账了,那就把我那存小钱的工资卡给我吧?”曹无咎嘴上也不饶人。

听到曹无咎要工资卡,周少缪一下子警觉起来,“你究竟什么意思?要工资卡干什么?”

“我要我的工资卡能干什么?”曹无咎反问道,“你以前不是说等你再挣一笔钱心就踏实了,就把工资卡还给我吗?现在你挣来了,就请兑现承诺吧。”

“你是不是不想继续与我一起生活?哪有一起生活工资不放在一起的?你想学外国人AA制那一套?那一套洋玩意我不接受!看来你是不想与我结婚!”

“我不想与你一起生活我会搬你这儿住吗?我不想与你一起生活我会把工资卡连密码都给你吗?我都四十多岁奔五十的人了,我不想过安稳日子?你扪心问问自从我到你这儿住后你对我怎么样?”曹无咎也生气了,把一连串的反问甩向周少缪。

“我对你怎么样你心里不清楚?天天伺候你吃住,给你买衣服我花多少心思?你不觉得比以前光鲜亮丽吗?我是管你紧了点,让你花钱不够随心随意,我那不是过日子吗?过日子哪有不精打细算的。我是有时候让你不舒服,但过日子哪有勺子不碰锅沿的?这可是你妈教我的话,你妈求我担待着你,我在生活中不担待不迁就你吗?你还不知足,你究竟要把日子过成什么样才满意?”争吵起来,周少缪的话比曹无咎多得多。

“过日子勺子会碰锅沿,人家碰出的是交响曲,你这碰出的是什么调?你这把勺子太厉害了,把我这锅底快敲漏了。”曹无咎真的生气了,声音一下提高了很多,一句也不让着周少缪。

“这大晚上的,咱们不要太高声,影响邻居,让人笑话。你冷静一下,你给我说说,我这把勺子究竟是怎么敲漏你这锅底的?”看曹无咎额头青筋暴露,担心曹无咎会放开嗓门嚷起来,周少缪语气缓和下来。

看周少缪有所缓和,曹无咎深呼吸两次,努力让自己也平静下来。“周少缪,我感谢你在生活上对我的关心和照顾,这一点我心里有数,让我很感动,也是让我下决心准备与你结婚的原因。但是,我决定准备与你结婚后,你做的一些事让我实在受不了。第一,你把钱控制得牢牢的,我花每一笔钱你都要问个底朝天,连我微信里的停车费你都要一笔笔查清楚。我不是一个乱花钱的人,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但我是一个大活人,在社会生活中我也要花钱,我花的钱不想让你一笔笔查个底朝天,这不仅是钱的问题,更是人的尊严的问题,从这一点上说我在你面前失去了尊严。第二,你瞧不起农村人,对我妈和曹大用你打心底里瞧不起,有时候也瞧不起我出身农村,总是带着城市人以前特有的顽固看待农村人。第三,想挣钱没有错,每个人的钱都是越多越好,普通人更是这样,这也是社会发展的一大动力,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挣钱有底线,损道不能干。今晚你办的这事,你们觉得依靠所谓的智慧很成功、很巧妙地得到挣钱的机会,其实这背后会损害别人应有的生存权利。这三个方面,就是你把敲漏我这个破锅的勺子变成了手中重锤,重锤是敲不出交响曲的,只会敲碎你我共同的世界。我们认识的时间不短了,在一起生活也快一年了,今天我就把话说明白了。这三个方面,就是你我三观严重不合的表现,你我都这个年龄了,你也不会改变,我也改变不了自己,不如就好合好散,分开吧。咱们学学古人解除婚约的做法,一别两宽,各自喜欢。”

周少缪听了曹无咎这番话,无言以对。沉默了很长时间,向曹无咎要了一根烟,打火的手有点颤微微地点燃,默默地抽起来。曹无咎也不知道自己一下了怎么会说出了这么多重话,狠得过了头,看着抽烟的周少缪,不禁产生了悔意,怜惜着她,也点上了烟,陪着抽起来。

当天夜里,他俩没有在一张床上睡。这是曹无咎住到这里后的第一次。

曹无咎和周少缪的关系降到了冰点。一连几天,两人回来,都没有说多少话,像同住在一个酒店参加同一活动的客人,礼貌地交流,没有必要的话一句不说,各干各的事。虽然还睡一张床上,同盖一床被子,但几乎没有身体接触,手脚偶尔无意碰到了对方,就赶快撤回,仿佛夜间乘坐高铁的邻座人,保持着足够的距离,互不打扰。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个多月,快到了元旦。又逢周末,曹无咎和周少缪早上都起得晚,日上三竿才爬起来。起来后曹无咎简单地做好饭,两个人吃了。曹无咎说他已经租好房子,准备这两天就搬走,请周少缪把工资卡还给他。

周少缪听曹无咎又要工资卡,语气郑重而决绝,两眼盯着他说:“你真的下决心要分开?你想好了没有?”

曹无咎平静地说:“我都想一个多月了,咱俩还是分开的好。这样住在一个屋檐下,没有多少话可说,不像以前虽然有争吵,但那都是因为生活中的小事,过后很快就和好了。这一个多月过去咱俩就像合租房子的人,没有交流,你不想与我说话,我也没有与你交流的欲望,时间证明咱俩回不到以前了。”

周少缪听着曹无咎不疾不徐的话,不是争吵的语气,知道他下定了分手的决心,泪水盈满了眼框,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我就想不明白,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你为什么非要分手搬走?”

“原因我就不再重复,你是聪明人,我为什么要分手,你心里其实很清楚。我知道,你心里早已接受了分手,就不要再这样耗下去了,咱们好合好散,分手之后仍然是朋友。我们做朋友,比做夫妻会更好。相信命运吧,命运让你我没有夫妻缘分,我们俩就不要强扭在一起了,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自有它的道理。”曹无咎的话有些暗沉,分手的决心没有丝毫动摇。

“你为什么要今天搬走?为什么是今天?”周少缪盯着桌子上的日历,嘴里喃喃地重复着说,“为什么是今天?为什么是今天?”

“今天与明天搬走,没有什么区别,我再在这里住下去,我自己都不好意思了。感谢你这将近一年照顾我生活,你的照顾是我生命里的重要部分,我会珍惜这一段记忆的。”曹无咎还是免不了有些动情了。

“我生命里两个重要的男人,要在同一天离开我,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老天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周少缪哭了起来。

“两个重要的男人?另一个是谁?是你父亲吗?”曹无咎看着哭得肩膀有些抽搐的周少缪,不由得心生爱怜,有些不忍,但他并没有起身安慰她。他知道,如果他起身安慰她,她一定会抱住他哭得更厉害,他今天就无法搬离这个已经不属于他的家了。

“六年前的今天,我爸出车祸离我而去。今天对我是个伤心的日子,你也要离开我。”周少缪有些泣不成声了。

“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么巧。”曹无咎默默地说,从桌上的烟盒里摸出烟,默默地点上。

曹无咎默默抽烟,周少缪低声啜泣。

在涰泣中周少缪把她父亲周宗镐当年遭遇车祸不幸身亡的事讲了一遍。以前她曾给曹无咎讲过,现在再听一遍,曹无咎感到周少缪的述说更加凄苦。周少缪讲着讲着,停止了涰泣,讲完后,自己也点上了烟。两人很长时间都没有再说话,只是默然相对,面前的烟灰缸里烟蒂越来越多。

周少缪起身到卧室里。一会儿又回来重新坐在曹无咎对面,脸上的泪痕未干。她拿出曹无咎的工资卡,放在桌子上,“这是你的工资卡,原来的密码是你的生日,现在的密码还是你生日那几个数字,要倒过来。我几个月前取过,现在里面有多少钱,我也不知道,你自己查查吧。”周少缪的声音透着悲凉和无奈。

曹无咎看一眼工资卡,久久没有收起来。这张小小的卡片,就是他财产的全部,交给周少缪的时候,里面还有不少钱,经过这一年多应该翻倍了,但周少缪几次取用后,不知道现在这里面还有多少。这张卡片两次易手,代表着他和周少缪的合散。第一次易手,是他交给周少缪,标志着两人要一起生活,朝着结婚的方向奔走,他俩心情欢快愉悦。今天第二次易手,是周少缪交回给他,标志着两人曾经想一起生活的愿望要落空了,他俩心情郁闷沉重。古人讲的一别两宽、心生喜欢,此时的他正在体验,古人也会说谎,一别两宽倒是有一点,心生喜欢则纯属无稽之谈,他没有一点欢喜,他觉得周少缪也不会喜欢。此时两人没有争吵,没有指责,算是好合好散。

曹无咎终于站起来,说我去收拾我的衣物。曹无咎的衣物并不多,刚搬来的时候,周少缪把他原来的衣服都当垃圾扔了,重新为他买了不少衣服。

曹无咎打开衣橱,将自己的衣服一件件收拾好,放到三个大纸箱里,又将几双鞋子放到一个大提袋里,把自己的书籍用绳子捆成两捆,再把常用的电脑、洗刷用具塞到出差用的行李箱中。曹无咎收拾这些东西的时候,周少缪到旁边看了几次,大多数时间她都是默默地坐在餐桌前。

曹无咎将收拾好的东西搬到门口,准备将纸箱用胶带封好。看着这些东西,他想,用自己的车一趟就能搬走,不麻烦。

“家里的东西,你能用得上的,能带多少你就带多少吧。”周少缪看着曹无咎收拾好的这些东西,幽幽地说。

“这些东西就够我生活用的,其他东西我也用不着,我一件不多拿,你还要用。”曹无咎突然有些莫名客气,对周少缪说出的话就像对比较亲近的朋友一样。

曹无咎将东西一件件往门外搬,周少缪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搬东西。曹无咎在门外把东西搬到电梯里,下到一楼,再一件件搬到单元的门厅外。他把车开过来,把东西都装上,后备箱、后座上塞满了。坐到车里,曹无咎突然想起,一个多月前,他把周少缪在光棍节买的东西从车里弄下来搬上楼的情形,那是幸福的麻烦,今天把这些东西搬下来弄到车里,一种凄惶感充满自己。

曹无咎发动着车子,准备离去。突然想起,手机充电器还在床头的小柜子里,得回去拿。曹无咎把车开到停车场停好,以免影响别人进出单元门厅,然后回到楼上。来到门口,门紧闭着,曹无咎输入密码,打开门,周少缪仍然在餐桌前坐着,姿势未变,脸上的泪痕更重了。

曹无咎拿了充电器,站着对她说:“我走了,你保重。”

周少缪没有吱声。

曹无咎再次来到停车场,回望着周少缪住的楼。阳光照耀着,楼还是这座楼,周少缪的窗户还是老样子,外面的世界没有变化,昨晚还在这里住过他的却不能回去了。

曹无咎钻进车里,静静地坐着。旁边就是周少缪的宝马车,两辆车并排停了近一年的时间,今后再也不会这样停在一起了。

“知离梦之踯躅,意别魂之飞扬。”

曹无咎脑子里出现这句赋。

他发动着车,眼泪再也止不住地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