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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与爱:想象与词语的妙境
——杰克·吉尔伯特诗的发生及其诗艺构成①

2022-10-29

扬子江诗刊 2022年1期
关键词:吉尔伯特首诗诗意

夏 汉

人类作为存在于这个星球上最高级的生命体,其可贵之处就在于能动的生活,而且对于生活有所感受与感悟,又可记载于文字中。而作为诗人,在生活中能够体会出诗意,然后写下来;或者在生活中,诗自己显现,走到诗人面前,只需记录下来。诗有时候就是如此简单。而一旦涌现了诗,俗常的生活便拥有了一份神秘与神奇。更多的时候,诗成为对生活的描述——概缘于这生活里有了痛苦、哭泣,有了爱这样的存在与失去——从而让生活变得不再俗常。在现实中,或许黑暗、岛屿,乃至于一棵树等平凡之物也构成一个喻体,给诗带来某种提升的意味。如此看来,诗人既可以在复杂里挖掘诗意,也可以在简单里让诗现身——呈现为一种返璞归真或删繁就简的美学期待,但同样拥有一份深沉与深刻。至此,我们在这样的语境中谈论杰克·吉尔伯特诗的发生及其诗艺构成,便成为一种可能。

……当我敲开

那根冻结在木堆中的圆木,

它发出完美的天籁之音,

纯然地传过整个山谷,

像一只乌鸦不期然的啼叫

在黎明前更黑暗的尽头

将我从人生中途唤醒。

——在“敲开”这种劳作行为之后,所有的诗句又归于感觉——自然这是融入更多想象的奇幻的感觉,乃至于从“我说”而跃入“语言言说”之中:“黑白的我,匹配着这淡漠的/冬日的风景”,显然,这是一匹马的形象或能指的滑入。总而言之,作为一个读者,我们在诗里仅凭感性——并非太多的知识积淀与背景资料亦能从这首诗里获得一种阅读愉悦与心灵的激赏。

作为诗人的优异之处,他并非只能感受世界与生活,更重要的是他还能够感悟生命和与之有关的一切东西,这份感悟或顿悟往往标示出诗的高度与价值。吉尔伯特总是能够在微妙、精准的感受里抵达体悟的深邃与高妙。他在《被遗忘的巴黎旅馆》里的开句“上帝馈赠万物,又一一收回。/多么对等的一桩交易。像是/一时间的青春欢畅”就是如此,不妨说诗人在这里实现了“人道合一”的诉求。

诗人去寻找俗常生活里珍贵的东西——那便是爱、体贴与怜悯,这是人性中最可贵的。而爱力会导致一种行动性,可以让其产生行动的欲望,比如携带心爱的女人居于偏远之地,享受爱的海滩。这也是吉尔伯特能够长期居于荒岛的心理基础,至少这是他心中储存的能够抵御孤独的珍物之一。另一端,恐怕就是诗还有自然的原始之美了,拥有了这些,一个诗人则乐于享受孤独。如此,我们与其给吉尔伯特这样的孤独者更多额外的神化,毋宁还他一个日常的形态。同时,爱也可以催生诗,并让诗缘于爱而产生,这些都涵括于爱的憧憬、怀念与回忆的想象中——吉尔伯特在他很多诗里都给予精美的展示。

……像那个人

回忆着,期待着。这是我们自身之一物,

却常常被忽略。莫名地有一种快乐

在丧失中。在渴望中。痛苦

正这样或那样地离去。永不再来。

我们已经知道的一个诗学事实提醒我们,诗是一种主观感受与想象力的双重作用,或者也可以说是浸透主观汁液的一种生活图景。那么,诗人在写作中就可以给予这种生活情境以一个客体的显在,在这个基点予以审视与想象,从而阐发出诗的意涵。表现在语言上就成为客观而冷静的描述与刻画。在这里,诗人几乎剔除了所有的趣味与激情,而给诗锻造了一个凝聚的语言外壳,不妨说,诗人将想象力作用下的生活情境做了更接近生活的还原,但不同的或发生本质变化的是,诗人在其间赋予审美的渗透与诗意的提升——就是说,它来自生活,但此刻诗绝非原来的生活了。所谓还原在此间就仅仅表现为验证文学的策略或靠近生活的假象,以至于潜移默化般地诱导读者成为生活的热爱者与有意味的审视者。吉尔伯特的《成年人》这首诗就在曾经的生活片段中倾注了诗的意味,却又以客观的形式呈现出来:

大海在黑暗中安睡

潮湿而赤裸。半个月亮在天上隐现

仿佛有人曾经穿过一扇门

背着光亮而来。那女人想

他们怎么就比邻而居了

许多年,而她属于其他的男人

他朝她移动,知道他将要毁掉

他们相互不了解时的情形

从诗里你不难看出来,这是一个男性诗人设计的从女人的角度去回眸他们相爱的情形以及反思与推断,诗里对月亮的想象在审美情形下对男人的出现作了伏笔与照应,其叙述是如此平静、质朴无奇。当然,每一个诗人都拥有自己的想象通道,或称之为秘密,这是不可能雷同的,除非他在模仿而且是拙劣的低层级的那种,否则就不会雷同。而每一个高级的想象都会给人以意外,比如吉尔伯特在《寻找某物》里写到的,“月亮是马在冲淡的黑暗中”,“她双脚的弓形像孩子们/在柠檬树丛里呼唤的声音,我的心/在那里无依无助如鸟儿被压碎”。这样的想象是独一无二的,有了这两处想象,这首诗里的日常生活片段就进入了诗的境界,不妨说,因了想象,诗才最后完成。

吉尔伯特有一种深沉的东西埋在心里,而在诗里却以冷静乃至安适的姿态返回现实生活的表面,给人以不经意的假象——事实上,你只有反复阅读,才能体会其深意。有时候,他还从经典诗歌里化用其意,以反哺生活,比如有一首诗题目是“度量老虎”,据亨利莱曼解释,老虎的意象化自布莱克的《老虎》这首诗,意在聚焦生命的力量,而在诗里,以外部生活的场景和具象的铺展来渲染其意涵,让“心智的重量”在“客观对应物”的寻求中得以实现。这其实是一种看似朴拙实则大智慧方能为之的手段。我们常常可以看到,他的诗里总有一种让人熟悉的意外,这大约来自于诗人对于生活的日常情境的准确把握,在《想要什么》这首诗里有这样一句“像雨在黑暗中”——谁都有过如此的经验与感受,却没有写出来,或者说,只有他写出来了,那么,这句诗便只属于吉尔伯特。

吉尔伯特在《诗歌是一种谎言》的开句作出如此的判断:“诗歌是一种谎言。”我想,谎言在此处一定不是汉语意义上的本然之意,或许,他是在说,诗是有别于现实的那样一种语言形态?这从这首诗最后引述的德加的解释性诗句能够体会出来:“他并不画/他看到的,他画的东西/要能让他们看到/他拥有的事物。”故而他才会说:“真实只有这样才能说出”,这句话道出他写作的秘密,或者说,这才是他进入诗的秘密通道。吉尔伯特在《一九六五年的诗坛》这篇文章里几乎披露出其全部的诗学主张或偏好,他反对学院派封闭的生活与写作中的不痛不痒,主张在生活中——那种开放的世界里的鲜活经验,而欣赏口语诗人的同时,又会责备其随意性写作以及技艺上的不完备,显然,这是一个尊崇大诗人的情结,故而才会把“已经到达何处,为什么/允许他拥有如此之多”奉为榜样。可以这样说,诗人会在灵活的写作中追求重要意涵的呈现——在最后抵达生活的意义的同时,若上升到生命的感受,则让诗歌显得愈加重要了。由此,我不得不这样说,诗人是语言的孩子——或者可以理解为诗人只有在语言里才能感受生活与生命,才能展现想象力,最终在语言里成熟。吉尔伯特的回应又一次让我们确认了这一点,他在《我们该唱什么样的歌曲》这首诗里这样写道:“把语言作为我们的心智,但我们/可是那只死去的鲸鱼,气势恢宏地下沉/许多年,才抵达我们的内心深处?”在这里,诗人为了语言——成为心智和抵达内心——作出更伟大而深刻的想象与沉思。

我们在汉语口语诗人中,看到了一种极为普遍的乃至于有些程式化的现象,那就是在满篇的不关痛痒的描绘中,只在最后拐个陡弯——显出或曰诗意、或曰灵感的一丝光,在优秀的口语诗人那里,这种灵光能够给读者带来震撼或画龙点睛般的惊喜,而在一些平庸的写作者那里,则成为一种无谓的冗余和弄巧成拙。吉尔伯特在语言气质上显然属于口语派,但他不玩这些小把戏,而把诗意熔铸于整首诗里。他在很多叙述性的句子里,我们看得出诗人仅仅作为一个不可或缺的铺垫,而重心还在于感受的持续显露中,比如:

我们抬头看星星,而它们

并不在那儿。我们看到的回忆

是它们曾经的样子,很久以前。

而那样也已经绰绰有余。

——《被遗忘的巴黎旅馆》

在某种诗学意义上,诗的形象思维是一个常识,但很多人会忽略或干脆不会运用,只有在优秀诗人那里,或直接运用,或在不经意间让一个概念转化为形象,吉尔伯特便是如此。比如在《而且》这首诗里,“当两个冬天的大雪让它们挨饿”出现在诗里,我们会惊奇于他的质朴而精确中的诗艺呈现——那一定是一种独有而复杂的感觉。而在特定的情境下,有一种题材——比如怀人,则在于情感之诚挚,而择其记忆中的细节予以呈现——这里,剪裁很重要,看似轻而易举,实则极见功力。比如在《挽歌,给鲍伯(让·麦克利恩)》这首诗里,诗人首先给了一个特写:“只有你和我仍然站在高地街的雪中,/在匹兹堡,等待跌跌撞撞的铁制街车。/它一直没有来。”而诗的最后则是:“街车/已经跑完最后一班,而我正走路回家。”既是照应亦为凸显,这缘于诗里爱是更重要的显在的主题,如此才让诗显得更为重要、奇妙以至于珍贵。所以,诗人不惜动用“风暴”与“渴望”,皆因爱而狂喜、而绝望。同时,在更多的诗篇里可以看得出来,吉尔伯特对于细节很在乎,而一旦拥有细节在诗行间,那必定是精确而生动的,故而在“一只船/驶出迷雾。或许有个清晨/小心地绕过转角/在雨中,驶过松林和灌木”就会给我们带来惊喜。也正因此,日常的(有时是让人意外的)生活细节才拥有意味,从而提升为诗的境界。

没有哪个优秀诗人不在意修辞,因为修辞总能给诗带来月光般的神秘。吉尔伯特也如此,或者说,他愈加讲究修辞的对位给诗造成的效果。“一个芬芳的夜晚到来”会给我们以多少遐想;而“像羚羊站立在黎明的薄雾里”竟然如此精准、生动地描述了他心爱女人的优雅——而正源于此,他尽管在表面上看似一个质朴的诗人,其实他还是一位“好句子”拥有者——我是说,他在一首诗里往往给你塞进不少精巧绝伦的诗句,比如在《向王维致敬》这首诗里,他就有“她微弱的呼吸像一个秘密/活在她体内”“冬天正吹落马萨诸塞最后的树叶”“夜的呼唤像长号般欣喜”等,自然,这些句子里都因隐喻的参与而获得成功,这样的诗句尽管并不多,而一旦出现,就会让你眼前一亮。

一位成熟的诗人,他的诗艺往往是混搅在一起的,或者说,他在诗意的呈现中,一刻也没有脱离技艺。吉尔伯特作为美国当代重要的诗人,肯定也会如此。我在阅读其文本的过程中,常常分不出哪些属于意义的成分,而哪些又是技艺的畛域。《柏拉图壁上的画》就是这样的情形:

走在明亮广场上的人们

他们身后的影子并非只是

阳光里的裂缝。正如善

并非恶的缺席。

善是一场胜利。爱

亦如此。爱并非我们

生来即有的那部分,随着

长大而繁盛少许,

然后凋落。我们拼凑爱

从我们机械的各部分中,

直到突然有一种以前不曾

存在过的幻象。它就在那儿,

无法解释。那个女人和我们的

欲望莫名地变成了白兰地

被雅典娜的小猫头鹰——

它用哀怨的叫声填充了

山上一座旧别墅四周的

黑暗。正如一个男人或许

被变成另外某个人,当

在那儿过着几分快乐的生活

伴着那位女士温柔的奄奄一息。

这首诗的沉思性语言风格非常吸引人,不妨说,诗人以沉思进入过往的生活,犹如壁上的画,是曾经有过的生活固凝在想象中,成为意中之象。诗从善恶之辩引申出爱,进而进入爱的遐想中,镜头由远及近,回到那个病中女人的身边。而在这样的一个情境展示中,却一刻也没有离开技艺——即便这技艺是以朴拙的诗句显现出来,比如对于“影子”的想象,他把影子想象成阳光里的裂缝就颇为传神。还有白兰地的曲隐暗喻,烘托出爱欲的浓烈。整体感觉诗人对于曾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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