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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德兴馆(组诗)

2022-10-29

扬子江诗刊 2022年1期

朱 朱

除夕

你熟悉那份阴沉的寒冷,源自

俭朴的习惯。他们的房子不开空调,

不到天黑时不亮灯。蒙着布罩的

沙发里,弹簧早已失去了弹性,

唯有电视机的屏幕闪烁着,

像一个爱撒谎但走动得殷勤的亲戚。

母爱,仍然以食物的方式

遍布在餐桌、茶几和任何

伸手可及之处;这盘中

堆满从夏天就被冷藏的菱角,

这解冻的化石,固执地穿越

这个年代,去补偿你那饥饿的童年。

“此刻”从不被张贴于门楣,

话题总在记忆里打捞创伤——

午后,独自闲逛在巷口,

你突然分裂成两个:一个

男孩,再也迈不进成年的槛,

另一个已衰老,一眼望见生命的尽头。

傍晚,烟花就刺耳地尖叫

如同垂亡的习俗发出通缉令,

天空随即被浓雾闭锁,此刻,

假如你身上有海,整个城区就是

一艘挣扎着上浮的沉船,追随

历法里的星宿,爬回内河的口岸。

这燃放嘲弄你艰辛的足迹,

被照亮的砖墙像拉不开的抽屉

封存了遥远;这燃放搭建起

一座临时的穹顶——故乡

和乡愁,像一张底片上

两个陌生人,病床挨挤在一起。

被照亮的还有书房里成排的书,

那些老旧的面孔吸引过你,如同

当年舞厅的时髦女性;被照亮的

还有冷冽的公路、田野、沟渠

和运河上的桥,当指针滑过午夜,

一辆急刹的车,钟摆般掉转。

在德兴馆

午餐过后,一汪油腻被清洗,

露现的桌纹里可闻松涛,

阳光漫上来,窗棂

随一段搁置多年的友谊逐渐升温。

别后的细节不必多问,无非

是一把摔碎的琴黏合了

脊椎,旋律再次响起时,

多出了风暴,暗礁,无边的泥淖。

此刻血液并不支持大脑,

它在胃中困顿,驽马般不前,

在手与缰绳的离心力间,

它仍有悬崖需要畏避。

我们之间从不是雄辩的氛围,

耳语般的溪流进到心扉,

有些已是地板下干涸的电池,

有些汇成瀑布,至今声若雷霆。

佩索阿

里斯本进入我脑中,随后,

那是他的哪一颗灵魂?

水母般蠕行在石墙边,触手

被绊住,但拒绝做经院的注脚——

天空,绝不该说它是监狱的顶,

但确实到了人类的一次黄昏;

强大的船队,已将恐慌

扩散到陌生的种族、岛屿、大陆。

在非洲的童年类似先天旅行,

离开过,就不可能完全地再回来——

闪电已背叛成避雷针,教堂的窗

是聆听了太多的忏悔而聋掉的耳朵。

他的虚无里住着各种人。

他有一个热衷通灵术的姨妈。

他和卡夫卡是未谋面的同事。

希腊的卡瓦菲斯是他失散的兄弟。

每晚,在那家熟悉的酒馆,

从杯中的大西洋溢出的,不是

金色的维纳斯,而是一群

想上岸但找不到人身的海妖。

必须在回家之前找到一个办法,

不当阁楼上那种破产的天才:

鹅毛笔,肺炎,染红的手帕——

要当恺撒,就要先发明无数庞培。

……升起来了,无人看见的

满城战火。升起来了,你

沿着台阶走上了最后的一级,

而围绕你的血泊,元老院里的

每张脸升起来,说他们才是你

(随一声尖厉的刹车,酣沉的

额头隆起了包,酒醒,

庆幸是一辆空电车到达终点)。

你下车,在地面卸落一道道影子。

宾夕法尼亚煤镇

是乌云移走,

山冈的鹿群顿住脚步,

瞳孔像从岩画复活。

是被镀亮的门楣,

宣告大楼里

停战协议又一次被遵守。

是海面以下五百米,

被锯的缝仍在黑暗中残留。

是何等忘我的追随

让影子从不腐烂。

当耙草的男人抬起了头,是

他感觉自己积满煤灰的手

才探出矿井——

而太阳从不关心它照耀了什么。

夏日时光

坏脾气的楼从每扇窗里

瞪视来路,每隔一段时间

就会有一个窃贼大摇大摆地

来,领走这里的一个女孩。

血缘总是输给荷尔蒙;

一只咖啡壶砸向琴盖,

钨丝爆裂了,下水道的哮喘

阵阵发作,火警响彻另一条街。

她们也会回来,越来越少地

回来,眼角多出了皱纹,

挨近无需再踮起脚尖的窗台,

啜泣,却没有悔恨到真的要回来。

它笃信蚌壳的伟力,爱的

黏液,层层缠裹的绷带;

看,门廊下又一个女孩,

熟透的嘴唇像伤口渴望绽开。

二楼的阳光

1

结束了一天的眺望,我像

一无所获的渔夫往回走。

也许不应该背对海,但

我的科德角就是那片

沉寂的沙丘,固体的

光,偏执的几何学——

通往灯塔的路旁,

立着那些炭笔般的木桩。

落日还没有冷却在山沿,

余晖像钢叉插进干草垛。

沿途,仍在搜寻一幅新的构图,

但愿它能对应永恒的结构;

忽然我就看见了两个你

同时出现在阳台上——

2

一个半裸着,像粉红肉团

挤垮了鲁本斯镀金的画框;

另一个长出了银发,坐着,

平静地阅读梭罗或园艺学。

战时峭壁上张贴的海报女郎

和礼拜堂里的长颈陶钵。

喷出了马辔的热气

和辽阔的霜。

不,是海量的你涌动在

一朵无法定格的浪花内部;

在岬角般的屋顶下,

门变成了旋转门——

这是可能的:在唯一的入海口,

人至少能同时踏进两条河流。

旅馆房间

我母亲的朋友微笑着,微笑着,

若无其事地坐在自己的床沿——

其实她已经告别了所有人,

去了那家谁都会去上一趟的旅馆,

在那里她也这样坐着,但低下了

头,看着诊断书就像看着一张

汽车时刻表并且找出了最近的班次。

至今她还在这里微笑着,她的脸

偏离了古典大师们的构图法,

避让着一束天窗投下的光,

但每次凝望,我仍能不断成长;

她穿上鞋子,拎走行李箱里

那些去地下陪伴她的东西——

留下了我们在苦痛中最缺损的自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