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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玫瑰

2022-10-26赵丽兰

雨花 2022年10期
关键词:老妇人隐喻手术

赵丽兰

网上淘书,淘到理查德·巴奈特的《病玫瑰》,一本关于疾病与医学插画艺术的书。

1831年,欧洲暴发霍乱,维也纳一名二十三岁的女子染病。《病玫瑰》一书的封面,就是这名年轻女子不幸感染霍乱,一小时之内迅速凋零的脸庞。书名用了英国诗人、艺术家威廉·布莱克的同名诗作《病玫瑰》的题目。

书中,还配有两幅女子染病前后面部表情的绘画。根据原图附注,绘制第二幅画时,她染病仅一小时,而绘图完成四小时后,她就撒手人寰。染病前后虽然相隔只有一小时,但少女面部的表情已然大相径庭。

第一幅画作,女子健康饱满,保持着一个健康生命的完美形态。额头光洁饱满,面部皮肤红润;明亮的眼睛闪烁着迷人的光泽;挺直俊俏的鼻子下,双唇饱满,泛着玫瑰花瓣娇艳的色泽;嘴角微扬,人中微微凹陷,性感、有力、骄傲;低垂的眼眸,欲拒还迎的娇羞。

哦,来,抱紧我。当身体为情爱所疯狂,疾病如何表达它的溃败?秩序井然的发辫,锁骨上随意打了一个结的蓝色披肩,可以随时假装滑落。这犯下原罪之前的纯真,多么孩子气的自由与天真。二十三岁的女子以这样一种方式挑逗迎面朝她走来的情人。但愿,那玫瑰花瓣一样的嘴唇能够盛放这永恒的放纵。

你靠近我,带着踩碎了早晨野外露水的脚趾,我的嘴唇就危险起来。这纯洁的健康,让我做一个天真的孩子。

作为一个读者,或者一个作者,我想要拥有少女一样天真健康的爱,除了被爱情所占有,什么都可以不要。然而,这一切,都是我想当然地替一个1831年感染了霍乱的二十三岁女子所做的白日梦。

拥有并维持一副躯体,令人精疲力竭。

染病后的女子,溃败从一头金黄的头发开始。鬓角边垂下几缕凌乱的发丝,整张下垂的脸,川字纹、法令纹、鱼尾纹、木偶纹……从年轻到衰老,这些纹路的形成,至少需要几十年的时间不动声色地缓慢渗透。当霍乱从内部侵蚀一个年轻女子的身体时,她对疾病有了新的体验。恶心、上吐下泻,伴随着剧烈的腹痛、极度的口渴。最后,身体严重脱水,濒临死亡。

于是,世界因此多了一张典型的霍乱脸。头发枯槁凌乱,面部枯萎下陷,双唇皱缩、发青;空洞、哀怨、干枯的眼神,眼底充血;垮塌的嘴角已经无力抿紧,露出一排苍白的牙齿;颈纹交错,乱相横呈。

最让人触目惊心的是少女染病后发青的脸色和嘴唇,呈现出的是蒂芙尼蓝的马卡龙色。这本是充满低调奢华与优雅之感的颜色。曾见过一幅奥黛丽·赫本吹着蒂芙尼蓝色泡泡的画。画挂在北欧美式混搭的轻奢风墙面上,整体色调以蒂芙尼蓝和千禧粉红为主。此时,如此悦目的颜色,却与死亡扯上了关系。

我捧着这本书,似乎被隔绝在了疾病之外的某个世界里。疾病、疼痛、凋零、死亡,它们成为一种综合艺术,融合为一个整体。《柳叶刀》介绍:“如果说医学插画的命运,同所有医学图书和文献一样,终将被更新更好的出版形态所取代,《病玫瑰》或许会作为纸书得以延续。这本书值得推荐给每一个人,无论你喜爱艺术、医学还是历史,或者只是对拥有并维持一副躯体而感到精疲力竭。”

目录中,每一种疾病都对应着一个极具艺术感的标题。比如“皮肤疾病”对应着“身体的边界”,“麻风病”对应着“超越肌肤之痛”,“天花”对应着“强制法案下的水泡”,“结核”对应着“白色死神”……“霍乱”,则对应着“畅行的恶疾”。所有这一切,被归结为“肉体的袪魅”。

每天,他都叮嘱我,看书不要看得太晚了,更不要熬夜,熬夜太伤身体了,要注意休息。

我告诉他,我在读理查德·巴奈特的《病玫瑰》。我害怕我的嘴唇,会在某一天变成蒂芙尼蓝的马卡龙色。

他说,还可以读读苏珊·桑塔格的《疾病的隐喻》。那是一本关于疾病、死亡、美学、文学与社会的书。

我问他,某一天,我的嘴唇会不会变成蒂芙尼蓝的马卡龙色?

他说,你会和奥黛丽·赫本一样,吹蒂芙尼蓝色泡泡。

我问他,等我老了,疾病缠身,你还会热爱我废墟一样的肉身吗?

他说,我不想和你谈论疾病,以及疾病的隐喻。

当我看完《病玫瑰》和《疾病的隐喻》,我病了。

对照着目录,以及书中的插画,我逐一对号入座,它们跟我的症状都对应不上。我既失望,又欣喜。一遍遍看镜子中的脸庞,小麦色的皮肤,淡红的唇瓣,挺直的鼻梁,光洁的额头。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淡淡的鱼尾纹。我尽可能地保持严肃骄傲的姿态,尽可能地不笑。如此,我就一直显得端庄年轻,没有多余的纹路。事实上,我一直端庄年轻,冷冰冰的美。

医院里,来来往往的病人比赶集的人还多。

我在肿瘤医院二楼妇科病区六诊室等待很久了。一星期前,网上挂号,挂了好几次才成功。高医生很忙,一个上午要看四十多号病人。这期间,我跑了好几趟卫生间,换了四条卫生巾。上卫生间也需要排队,病人们焦躁不安。呛鼻的尿臊味、身体某个部位的腐气、消毒水的味道……让人分辨不出究竟是香味多一点,还是臭味多一点。

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妇人,由女儿搀扶着。她本身已经很老了,而疾病让她显得更老。女儿搀着她,从我身边飘过。她像一片被虫子啃噬得千疮百孔的叶子。

老妇人坐在椅子上,一直低垂着头,不敢和高医生的眼神对视。八十多岁,下体流血,仿佛不是病,而是羞耻。仿佛那鲜红的血,是罪恶的一部分。高医生询问老妇人的病史,她的女儿也说不清楚。说是前些天看见母亲偷偷摸摸地洗内裤,一遍一遍地打肥皂。洗好的内裤挂在阳光下暴晒,空气里飘荡着一股稀释的血腥味。倘若芳龄二八,豆蔻初开,那便是另外一种情形。初潮,它所接纳的是创造力。那些洇开在内裤上的血斑,是一朵盛开的花。现在,它曾经所象征的旺盛的生命力,是对一个老妇人的嘲讽。老妇人一遍遍搓洗内裤上的血渍。有一天,老妇人望着阳光下暴晒的内裤,突然佝偻着腰,掩面而泣。

女儿在陈述这些时,眼神躲闪、慌张、焦急,仿佛她母亲不是生病,而是犯下了某种不可原谅的罪行,并且,她是同谋。

高医生还想问什么,女儿不再吭声。她觉得她说得够多了,她把一个八十岁老妇人的羞耻公之于众,已然是大逆不道。虽然是在医院里,但是已经拥有了众多的听故事的人。她觉得她对不起母亲。

我是这个故事的局外人。

我回到我的身体,面对我的疾病,我意识到自己才是故事的主角。

高医生有一双漂亮的眼睛,盘起的头发上别着一个镶着水钻的簪子,透着高贵而严肃的美。单看那只簪子,她不像是一个医生,更像是一个贵妇。她的眼睛一望向病人,敏锐的洞察力使得病人一开口说出的都是真话。

她问了一些很私人的问题,却又直指病灶的根源。像一个灵魂的艺术家,具备解剖病理的超强能力。即使面对的是一个经验并不丰富的医生,我仍然拒绝对她说谎,或者保持缄默。我要尊重我的身体,尊重疾病。苏珊·桑塔格说,疾病并非隐喻,而看待疾病的最真诚的方式,同时也是患者对待疾病的最健康的方式,是尽可能消除或抵制隐喻性思考。

我的身体不规则流血二十多天了。每天,我都像那位八十多岁的老妇人一样,一遍一遍清洗内裤,可上面还是盛放着一朵朵花,怎么都洗不掉。对此,我非常矛盾。我一面希望它们凋零,正好可以匹配我日渐衰老的身体,一面又希望它们持续盛放,说明我还年轻。

躺在诊疗床上,脱掉右脚的裤腿,一切便暴露在高医生的视线里。扩宫器进入身体,一股膨胀的力量,强迫性地打开,冰凉、生硬、尖锐,带着金属的暴力特质。

另一张诊疗床上,躺着那位八十多岁的老妇人。她袒露的身体显得目空一切。面对疾病,唯有坦然。她像一个听话的孩子,配合着医生的各项检查。刚刚问诊时表现出的羞愧荡然无存。用桑塔格的话说,那一大堆隐喻和疾病分裂开来。妇科病,不论是年老、年轻、年少,于普遍意义的社会规范而言,是一个暧昧的隐喻。既指向疾病本身,又指向疾病以外的道德、伦理、情感、社会。

老妇人很不幸,彩超提示子宫内膜增厚,有血流信号。高医生推断老妇人可能患了子宫内膜癌。因宫颈萎缩严重,不能完成宫腔镜操作,建议进行全子宫双附件切除,否则流血会进一步加重。

老妇人坐在诊室外面淡蓝色的椅子上,看上去很安静。女儿去一楼交费。生老病死,人之常态。妇科病,仿佛是艺术,或者爱的另一种表达方式。就像一种叫花季热的病,这种病只在青草秀穗、花粉随风飘浮于水面的春天才显出症状。听说过一种严重过敏的症状,有人面对盛开的玫瑰花,就哗哗地淌鼻血。幸福到来的时候,疾病也随之来临。我和老妇人挨着,坐在走廊淡蓝色的椅子里。淡蓝色,《病玫瑰》里少女染病后的嘴唇的颜色。我在淡蓝色里,认出了我的美,以及老妇人的美。这是女人共同的美。

大妈,您年轻的时候,肯定是个美人儿。

哈,生完娃娃之后,就不美了。

大妈,您有几个娃娃?

两个儿子,两个姑娘。

大妈,是他们拿走了您的美吗?

嗨,还有那个死鬼。死了十年啦。

接下来,老妇人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老妇人生活在云南农村。她年轻的时候,村子里随处可见的美很多。小姑娘、俏媳妇,是一种美。桃花红梨花白,是一种美。老妇人具备的美,是农村人的善良、吃苦耐劳、勤脚快手。当然,年轻时的老妇人还生着一对会说话的大眼睛。邻村的男人是个木匠,常常到老妇人的村子里做活。东家打个柜子,西家做张木床。那个夏天,谁也无法想象会生出什么样的美来。

美是突然来临的。二十一岁那年的夏天,她去村西的井里挑水,木匠做完活,去井边打水洗脸。木匠外出做活三天了,没刮胡子,看起来很性感。她弯腰挑起水,要走的时候,偷偷看了一眼正在井边洗脸的木匠。木匠下巴上的胡子,仿佛扎到了她的脸。起身的时候,一慌,差点滑倒了。木匠一把扶住了她。

这一扶,就扶了一辈子。

老妇人说,年轻真好啊,身强力壮,夜夜都有使不完的力气。于是,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出生了。那些年,肚子就没怎么空过。没想到,老了老了,还得了这样的病。

老妇人坐在淡蓝色的椅子上,从容不迫地说着,讲的像是隔壁邻家的事情。她是她疾病以外的局外人。她的讲述有一种吸引人深入到故事里的诱惑力。想要知道,那些使不完的力气,都是怎么样被挥霍一空的。到了年老,病了,瞧着阳光下暴晒的怎么都洗不干净的内裤,弯下腰,偷偷啜泣。既如此无能为力,又带着强烈的羞耻感。

老妇人的生命,曾经是那么新鲜旺盛。她把它消耗、磨损,并献给了爱与激情,包括疾病。

不过,比起维也纳染了霍乱的二十三岁的女子来说,老妇人是幸福的,她的疾病、衰老、枯萎都是按照生命的秩序一点一点循序渐进完成的,而不是几个小时迅速枯萎,并彻底消失。她在漫长的一生中,保持并摧毁了来自身体完整的新鲜,哪怕最后以疾病的方式结束,疾病和衰老仍然如此具有诱惑力。

老妇人说,死鬼死了,她也活够了,如果他还活着,她肯定就活不够。老妇人在意的是感情,不是疾病对感情的侵蚀。

女儿拉着老妇人去住院部办理入院手续。老妇人和我告别,说,姑娘,你还年轻,别亏待了自己。

可是,我也病了。子宫内膜增生。B 超显示,内膜厚度10mm。黏膜下还有两个大小不一的子宫肌瘤。酸杏般大小。

高医生建议做宫腔镜手术。护士开给我一张单子,到医技楼二楼预约手术时间。拿着手术预约单,茫然、害怕、担心、对抗,觉得自己已然是一个绝症患者,身体似乎没怎么使用,就变成了废墟。激情可以成就一个人,也可以摧毁一个人。但是,激情于我而言,一向是彷徨无措、不知所以的。那么老妇人呢?她比我年长几十岁,从年龄上来说,她永远比我老。但当她讲述那夜夜使不完的激情时所表现出来的欣喜和羞涩,她又永远比我年轻。

疾病和激情,都是通过身体说出的话。

我拿着B 超单和住院预约单,身体的某个部位开始一跳一跳地疼。有那么一瞬,甚至可以把疼痛等同于快感。疼痛,并没有束缚和限制那些与爱和激情有关的快感。所有的女人都将拥有疼痛,所有的女人都将拥有爱。爱和疼痛,都是女性的权利,也是女性的自由。如果说,爱是一种超脱,并非疾病的隐喻,那么,它们各自独立,毫不相关。病,仅仅是身体的某个器官出了问题,需要治疗,而没有上升到道德的裁量,需要隐喻、批判和惩罚。

哦,我是否想得太多了,我不由自主地进入到苏珊·桑塔格关于疾病隐喻的悖论中了。

想那么多干吗呢?就按照高医生的嘱咐,好好治病吧。疾病之外,还有未经触碰的爱、激情和欢欣。

我告诉他,我病了,需要做宫腔镜手术。

来,让我抱抱你,再去手术。

踮起脚尖,我要吻一下你的额头。

三天后,我进入了手术室。

预约手术的时候,我着迷于冒险,计划选择局部麻醉,想在清醒的疼痛中体验手术的整个过程。我想以这样一种方式,使疾病远离一些莫须有的意义。远离,便摆脱束缚,获得解放。道德的评判,使生病的身体蒙受误解、羞耻、痛苦,甚至耗尽青春的代价,来为疾病的隐喻买单。一场疾病,被当作一桩道德事件,并演变成更多蒙羞的事实。

二十四岁那年,我还是单身,因为雌激素水平分泌过旺,患上了乳腺纤维瘤。我是在洗澡的时候发现乳房里的硬块的。惊慌、担心、羞愧……花季一样的年龄,那个年代,这个年龄,这个部位的这种疾病是不能得到宽恕的。我还没有开始恋爱,我怎样跟未来的男友说出这一秘密,说出身体的隐喻?我觉得我像是做了一件见不得人的坏事。我小心翼翼地保守着这个令人羞愧的秘密。

疾病带给我精神的焦虑,像乳房里的硬块越长越结实。

当时,我在沿海的某个港口城市工作。手术是在充斥着腥咸海水的气味中进行的。七月的大雨,没日没夜哗哗流淌。腥咸的海水的气味,使得手术台上的我,像是太平洋北部湾里的一条鱼,浑身敷着一层薄薄的盐霜,被放在了刀俎之上。我想,我就要死了。医生划开乳房,取出那两个硬块。我的乳房空了,我的爱情还没开始,就消失了。

主刀的医生姓彭,高高帅帅的,皮肤白净。手术实施局部麻醉,乳房失去了知觉,但身体的其他部位都醒着。我听到手术刀划过乳房的声音,一下、两下、三下……我对主刀的彭医生说,能让我看看被划开的乳房的样子吗?彭医生及其他的护士都笑了,说,云南的姑娘是不是都这么大胆野蛮?彭医生把切下来的病理组织给我看,葡萄般大小,血肉模糊,在玻璃瓶里盛开成一朵花。

手术完成,我被推进病房。身体突然失控地颤抖,肌肉一跳一跳地发颤。我想,我就要死了。跟随着玻璃瓶里盛开的花朵,去探索一个未知的世界。二十四岁的年龄,手术刀在我的乳房上划出了一个完整的十字架。我将背着这个十字架,在未曾开始的爱情及婚姻中承受道德的审判。或许,还远远不止这些。

一星期后,彭医生给我拆线。当他的手指滑过我的乳房,我的心跳突然加速。一双异性的手,是以“手术”这样特别的方式触摸我的乳房的。乳房上留下了一道三厘米左右的疤痕,像一条多足蜈蚣,丑陋中又杂夹着无法言说的惊喜。彭医生是这条疤痕的制造者,同时,又是我疾病的破坏者。这是我人生的第一次手术。病房外,南方城市的雨水没日没夜地下着。

疾病的隐喻仍然继续。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的确超出了我的预料。

半个月后,我收到了一封寄自云南某小城的信。

写信的人,是一个倾慕我多年的同学。

就在我手术的那几天,他搭乘一辆货车,几经辗转,抵达我工作的港口城市。单位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同事告诉他,我生病住院了,住的是妇科。

这并不是他所要的结果。在他眼里,那个姑娘一直被一种透明的事物包裹着,像一颗琥珀,却突然显得混沌、肮脏。他在港城的大街上奔跑,七月的大雨淋湿了他。他去了医院,朝着手术室不可预知的深处探寻,以此确证一个想象出来的事实,或者予以否定。可是,一切都是浑浊的。妇科病区身穿蓝白条纹的病人,都宛如枯萎的花朵,神情萎靡。是这没日没夜的雨水腐蚀了她们,还是爱破坏了她们?他找不到答案。在他的认知里,尚未结婚的姑娘,是不可能得妇科病的。

妇科病区,否认纯洁的自带隐喻的区域。疾病的隐喻,可以在这一区域扩大、发酵,继而成为不洁的日常象征。

从妇科病区出来,他跳进腥咸的海水中,大雨浇在他的身上。如果这铺天盖地的大雨能够清洗掉疾病的隐喻,还一个女人最初的简单透明,他便会走上去,抱紧她。

他在腥咸的海水中泡了一个下午,敷着一身的盐霜,连夜搭乘货车返回出发地。

后来,他娶了一个医生,她每天在检验室化验那些从身体上切下来的血肉模糊的病变组织。

很多年后,我们说起那封信,说起港城的医院,以及医院里的妇科病区。我们释然,又无奈。我们连承受错过的遗憾都丧失了。乳腺纤维瘤,并没有责任承载这么多来自道德的裁量。它不过就是一种很普通的疾病。只是手术刀落下的部位,是女性身体隐秘的一部分。

当二十四岁的那场手术不再神秘,不再被疾病的隐喻赋予道德的惩戒,青春已然不在,包括一场未曾开始,就已然结束的爱情。

当我在这个早晨写下这些文字,我的嘴唇变成了蒂芙尼蓝的马卡龙色。溃败中的惊艳。二十四岁,患乳腺纤维瘤的我,和《病玫瑰》中患霍乱的二十三岁的女子一样,被疾病赋予纯质的色彩,纯质的悲伤。

今天,切除乳腺纤维瘤,只是一个小手术,不需要住院,也没有隐喻。当十八岁的侄女在微信上向我咨询乳腺纤维瘤的相关病理知识时,相同的疾病让我和侄女成为盟友。这样的过程,突然变得很美好。我们在坦诚地交流中,保持并给予了身体自由的权利。我对侄女说,你的乳房很美,积极治疗。

从二十四岁的疾病中抽身返回,回到2021年3月16日。

这个下午,四位病人预约了主刀的郭医生,都是做宫腔镜手术的。一个三十岁不到的女人因为宫腔粘连出现反复流产、继发性闭经、不孕等一系列临床症状,需要进行输卵管通液术和镜下粘连分解术。女人生得乖巧清秀,等待手术的时候,一直赖在丈夫的怀里,一会儿抬起头蹭蹭丈夫的下巴,一会儿又伸出手摸摸丈夫的嘴唇。从精神到身体,好像他们与生俱来就是一个整体,从来没有分开过。他的下巴,就是她的下巴。他的嘴唇,就是她的嘴唇。那么,她即将要承受的疼痛,也会是他的吗?他又能替她承受并分担多少?

女人要进手术室了,丈夫使劲抱了抱她。

在夫妻关系最稳固的那个阶段,恩爱是最难以作为秘密藏起来的。这对小夫妻正恩爱,你侬我侬。当然,不爱的时候亦然,冷漠是缓慢释放的。当激情变成日常的琐碎平庸,便会用道德来作为束缚的托词。

还有一对中年夫妻,丈夫一直在玩手机,妻子显得残损不安。她的残损,是从嘴角的木偶纹开始的。“木偶纹”亦称“流涎纹”、“奶奶纹”。女性的残损,除却皱纹,更重要的是内部的碎裂。当激情不再,残损和麻木,便成为女性的日常。妻子起身进了手术室,背微驼着。丈夫继续玩手机,动也未动。

我是否需要一个拥抱,哪怕是象征性的?我说服自己不去依赖他。我更不想让他看见我残损的样子。他曾经对我说,你真美,美得都不敢和你说话了。彼时,我是一朵盛放的玫瑰。我们拥抱,带着与众不同的力量。我们把彼此交给了爱、激情和智慧,余下的,是不值一提的疾病,以及疾病的隐喻。此时,我病了。一想到那个染了霍乱的女子迅速衰老的脸庞,我就找到了缄默的理由。抛开爱,把疾病交给疾病的制造者吧,把爱从疾病和隐喻中剥离出来。

等我从手术室出来,我会和奥黛丽·赫本一样,吹蒂芙尼蓝色泡泡,去见他。

宽大的病号服,装着我瘦薄的身体,未施脂粉,一眼看上去,干燥、脆弱,略显凌乱。那些隐藏在内部的饱满和潮湿,只有他看得见。他看到的是盛放,医生看到的是枯萎,我看到的是爱。关于疾病的,另一个层面的隐喻。对着卫生间的镜子微笑,我看见嘴角弯起一个上扬的弧度,一朵病玫瑰,也是可以有这样与众不同的姿态的,安静、平淡、甜美,同时,千疮百孔。像我所热爱的,他的脆弱、孤独、强大,无可回避的骄傲。

在医生的建议下,我选择了静脉注射麻醉,全麻的一种,也叫做保留自主呼吸的全身麻醉。用于创伤小、时间短的小手术,比如无痛人流、无痛胃肠镜、宫腔镜息肉切除或宫腔镜检查、膀胱镜检查等。

手术室内,灯光雪亮。麻醉师是一个年轻的男医生,刚从另一台大手术上下来,还保留着那台手术的记忆。他说,那个患乳腺癌的女子才三十六岁,癌细胞已经扩散至全身。手术前,病人恳求医生一定要救救她,说她的老公很爱很爱她。又一个热烈的生命。疾病,并没有削弱她生命里最灼热的爱与渴望。脑海里跳出《病玫瑰》152——153 页的图片,一名为乳腺癌所苦的女性,乳房组织已经坏死、溃烂,但胸部肌肉和胸腔依然有着触目惊心的美。

麻醉师给我的静脉注射麻醉剂。接下来,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麻醉,使我远离了疾病、疼痛、隐喻。我在麻醉里得以解放,甚至短暂死亡。肉体和灵魂都失去了认知,连梦都不曾有。我们曾交流,梦里,也会抵达欢欣。我们的交流,像安吉拉·卡特的魔幻与巫术。一边破坏,一边建立。我不再是小姑娘,他也不再是小伙子。我们,是彼此的敌人,亦是彼此的亲人。同时,我们是疾病的宽容者,拒绝疾病的隐喻。

我醒过来,身体空荡荡的潮湿。

麻醉师摇摇我,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准确地说出自己的名字。麻醉师伸出食指和中指问,这是几?我说,两个手指头,食指和中指。麻醉师满意地点点头,示意我起来。麻醉师不经意地碰到了我的身体,我感觉到一股温暖。我获得重新热爱这个世界的力量。

我坐起来,穿上宽大的蓝白条病号裤。有轻微的反胃、目眩和疼痛。躺在休息室里,沉沉地睡了过去。睡梦里,我将手伸给了他,他刚刚抽完一根烟。我多么熟悉他身上烟草的味道,以及他小麦色的皮肤。他的指甲饱满、明亮。我感觉到他的力量,以及来自他身体的温度。我们,两个多么骄傲的灵魂,疾病依然无法剥夺我们的爱与激情。

护士将我叫醒。肿瘤医院的樱花,正开得热烈。

三天后,取到了病检报告单,单纯性子宫内膜增生。一个月后,去医院复查,已经完全康复。

我的身体又挂满了新鲜的露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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