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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方

2022-10-22文/虞

都市 2022年3期
关键词:酒酿坛子奶奶

文/虞 燕

这个时候,奶奶略嫌肥胖的身子变得轻捷起来,脚底板仿佛装了弹簧,黑灰色一字扣布鞋一沾到地面便迅速弹起,生怕被院子的泥黏住似的。跳跃的步子并不影响她抱稳竹筛子,她伸出两条手臂紧紧圈住,筛子圆弧的一段抵于胸前。筛子里的鱼倒挺配合她的步伐,跟着一颤一颤,让人想起它们在大海里游弋的样子。

奶奶晾鱼喜欢用竹筛子,不用时,筛子叠起来有一大摞。鱼一部分晾在院子中央那排冬青树上,另一部分晾在河边的石板上,这两处地方离奶奶的屋子近,方便她看管,附近的猫狗可都虎视眈眈的。奶奶的小屋就在我家院子的东南角,出门向左就是河,河水常年清粼粼的,很适合剖鱼洗鱼。奶奶把晾的鱼一趟一趟运回屋,两截式木门因偶尔的碰撞发出“吱呀”声,等运送完毕,下截门“砰”地关上,上一截则有意无意地半开半掩,一股酒香味顺势飘了出来。

我家外间的窗子正对着奶奶家的门,我妈站在窗前,她看到半开的门里,奶奶的黛青色斜襟衫一会儿闪现一下,一会儿又闪现一下,后来便消失了,那是因为奶奶坐在了矮竹椅上,开始正式制糟鱼了。我妈曾经说要去搭把手,被奶奶拒绝了,理由是,屋子本来就小,坛坛罐罐的又多,再来个人挤得慌,还有,制糟鱼时别人插手过,就是不同的手法,恐怕味道也会不一样。我妈暗地里啐了一口,狡猾的老太婆。

我妈不死心,便派我去。我若不去,她就利诱我,三分钱加半两粮票,我立马顺服,屁颠屁颠地去了。三分钱加半两粮票,可以去供销社旁的早餐店买一只糖糕,或者一根油条,多划算的事儿。我挪过木门边的那块砖头,踩上去,尽量把脑袋往门里探,奶奶瞟一眼扎粉色绸带的羊角辫就知道是我,她嘴里说着,来干吗来干吗,尽是添乱的,而后,她的上半身出现在半截门后,眼睛往我身后巡睃,看我妹妹没跟着,就拉开了门。

我不会添乱,奶奶知道的,不像妹妹,奶奶说她哪有女孩子的样子,重手重脚,蹿来蹦去,尽搞破坏。还未进屋,气味便像个好客的主人,热情地向我扑过来,往我鼻孔钻,酒香里混着鱼腥味,那是奶奶屋子里常年的味道,也是奶奶身上常年的味道,有时浓一点,有时淡一点。奶奶的屋里满满当当,那些平日里躲藏于羹橱下墙角里的坛啊瓮啊都出来了,闹哄哄集中在一起,晾干洗净的鱼已去掉头和尾,切成差不多大小的块,堆叠在大木盆里,酒酿被从灶边的小缸里取出,盛于不锈钢盆,矮竹椅往其间一摆,奶奶一屁股落坐,椅子发出不情不愿的“吱扭”声,我在奶奶身旁蹲下,看她做糟鱼,偶尔也能帮上忙,递个盐啦,拿个水瓢啦,给奶奶敲个背啦。

坛瓮在左,鱼和酒酿在右,奶奶不大灵活的身子扭向左,扭向右,扭向左,扭向右,她鼓鼓的肚子把斜襟衫撑得紧绷绷,真担心布会被撑裂,椅子似乎不堪折磨,不断发出“吱扭”声。奶奶分批将鱼块埋进酒酿里,待充分浸润,再一块一块捞起,放进小坛子,这个放可不是随便往里一扔,得先打底,打好“地基”,再一层一层向上码,每一层加适量的盐。沾满白色酒酿的鱼块像穿上了礼服,变得庄重起来,规规矩矩地在坛子里端坐。一坛子将满,奶奶扳住坛子口,轻轻晃一下,而后,用大勺子舀起酒酿,倒进坛子,一勺又一勺,直至漫过所有鱼块。这一坛就算是完成了,奶奶吸了吸鼻子,哼出了曲儿,咿咿呀呀。这个曲我知道,《碧玉簪》,跟奶奶睡那会儿,每晚她都给我讲,末了,还要哼上几句。奶奶的声音干干的,闷闷的,嘴边的皱纹一跳一跳,有点儿滑稽。

不锈钢盆里的酒酿见底了,再满上,奶奶继续忙活,两只手在盆跟坛之间穿梭,“吱扭”声也不知疲倦地配合着,第二坛,第三坛,第四坛,一下子做个几小坛是常事。奶奶动作稳而麻利,偶尔跺两下脚,久坐易麻。奶奶是大脚,她说小时候缠足没几天就放开了,幸亏没缠,不然怎么好好干活儿。奶奶走路快,就算拎着东西,也速度不减,常常看着她从屋里出来,一忽儿,胖胖的身影就消失在院门外。我妈老说,你奶奶哪像快六十的人,走路“噔噔”响。

走路“噔噔”响的奶奶仗着身体好,每年都制糟鱼,制大量糟鱼。制糟鱼的前期工作繁杂,比如那个“糟”,奶奶从不用酒滓,而是用原汁原味的酒酿。酒酿在十天半个月前就要开始做,糯米浸泡一夜,放进蒸笼,用大火蒸。锥形竹编蒸笼盖被白气环绕,如山尖隐没于雾霭中。糯米饭蒸熟后,摊于竹席上“纳凉”,降温后,被奶奶倒进小缸里,再细细密密撒上粉末状的白药(酒曲)。边撒边搅拌,将糯米饭和白药混均匀,中间按压出一个洞,最后盖上盖子,覆上旧棉被。鱼也得趁天晴提前剖好、晾晒,装糟鱼的坛啊瓮啊,该买的买,该洗的洗……奶奶说过,那些事啊,无大小轻重,哪一样都是要紧的,马虎不得。

等几个坛子都满了,奶奶拿出准备好的塑料布,蒙住坛子口,用细麻绳在坛颈处系扎实。我以为制糟鱼到这一步就彻底结束了,没想到,奶奶搓了搓手直奔门外,抓起铁锹,扒下土簸箕里的黄泥,加水铲几下,和均匀了,来一铲子进屋,每个坛子上糊一坨。奶奶给我猜谜语:小脚老婆大肚皮,头上一坨黄烂泥,谜底就是坛子。

糟鱼分批做,一批做完间隔一段时间再做,奶奶有自己的打算。奶奶说,糟鱼密封好,接下来就不用管它了,发酵全靠自力更生。有时候,我看向墙角的那几个小坛子,觉得它们已不是普通的坛子,仿佛有了生命,“肚子”里有什么东西正在大规模地生长、培养,化学反应轰轰烈烈地进行着,一种全新的食物即将孕育而出。

我妈问了多次,你奶奶真没搁过其他东西了?我回想了好几遍,没有。我妈嘟囔,要么问题在酒酿?可我用的也是那种白药啊。才不管,我一摊手,钱和粮票拿来,都好久没吃糖糕了。我妈放下手头正在织的网,很不甘心地打开写字台抽屉,撇撇她的厚嘴唇,你奶奶说得对,生丫头片子有啥用!我顶嘴,自己做不好糟鱼干吗怪我?见我妈操起扫帚,我箭一般奔逃出屋,我妈在后面喊,给我回来缠梭子,无法无天了!

我妈试制了好几回糟鱼,黄鱼、马鲛鱼、带鱼,鲳鱼都试了,酒糟自个酿,鱼自个剖晒,酒酿让阿姨们尝了,都说酿得好,甘醇,酒香味浓郁,我妈还做了个酒酿蛋,令我回味了许久;鱼晾至七八分干,色泽好,气味正,上锅蒸熟以后可香了。可为啥两样好原料搁一起,做出来的糟鱼却总是不尽人意呢?我妈的糟鱼,味道薄且略酸,像是在酒里泡了个澡就出来了,有操之过急的嫌疑,按我爸说的,有一股生水味。哪像奶奶做的糟鱼,一揭锅,醇香迅速弥散,让人忍不住咽口水。蒸熟后的糟鱼呈金黄色,油汪汪的,酒糟与鱼段难舍难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轻咬一口,肉烂骨酥,入口即化,浓郁醇厚,鲜甜味充满了整个口腔,所有的味蕾都在欢腾雀跃。米饭就糟鱼,实在太香了,我呼呼呼吃完,两颊发热,浑身有力气,连呼出的气都是香的。

我妈想不明白了,同样的密封储存,发酵的时日也足够,味道咋相差那么多?我爸说,那就是技术问题了。我妈不服气,你老娘有秘方,留了一手,怕我们抢她生意。我爸顿了一下,语气突然严厉,瞎胡扯,别没事找事。我妈便不吭声了。

在岛上,糟鱼属于寻常物,鱼多鱼贱,鲜鱼不好保存,晒鲞制糟鱼就成了上选,尤其糟鱼,美味又下饭。越是寻常物,要做好,要做出来名气特别不容易,若是稀罕物,因为少见,做得一般般,人家也没得挑剔,而糟鱼,岛上很多家庭都会做,关键就在于制出来的口味。吃过了好的,舌和胃都会记住的,次一些的就难以下咽了。吃过了奶奶的糟鱼,很多人便放弃自己做了,尤其附近的邻居,时不时拿着搪瓷盆之类的来奶奶这里醪糟鱼,有的人意思一下付点钱,有的人以糕饼糖果交换,还有的渔民家庭,把鲜鱼以半卖半送的形式给奶奶,待糟鱼发酵成熟时,拿一些去解馋。至于拿多少,不会算那么清,双方都不会计较,尤其奶奶,对她来说,这些都只是带带过,奶奶的生意做得远大着呢。

奶奶的糟鱼可是要卖到崇明去的。我爸的船常去那里卸货,据说那是个靠近上海的地方,种了很多很多蔬菜,尤以大白菜闻名。起初,我爸只是做个尝试,利用海员的便利把糟鱼运过去,看看是否有人要,没想到,糟鱼挺受欢迎,这一来一去,奶奶便有了固定客户。一坛一坛的糟鱼漂洋过海,成为崇明人的盘中餐,也让奶奶挣到了钱,偶尔,糟鱼还可以换些其他东西回来,比如大白菜、大头菜、莴笋、螺蛳。岛上蔬菜欠缺,特别临近过年时,大白菜太吃香了。

奶奶是骄傲的,红光满面,腰杆挺得直直的,在我妈和婶婶面前,说话底气也足了,家里三个女人,赚钱她最强嘛。婶婶就别提了,啥活不干,我妈有时去生产队里种地,挣点工分,闲时也织点网,收入甚微。我妈做梦都想做出好吃的糟鱼来,卖钱贴补家用。失败几次后,她心灰意冷,对奶奶的怨气更加深了一层,继而哀叹自己生了两个丫头片子,人前矮一截等等。我嚼着泡泡糖想,我妈真是烦,家里有个奶奶会做就好了呀,她又不是不给我们吃,两个儿子家,奶奶都是顾着的,并不吝啬嘛。我多么爱吃奶奶制的糟鱼,早饭简直离不了,尤其是冬天,热汤饭配热糟鱼,吃完浑身热乎乎,到学校后,同学说你家糟鱼好香啊。

那一回,快过年了,我爸完成一个航次归来,奶奶的糟鱼卖了钱,换了一些大白菜,他还买了五色糕和柿饼。五色糕盛在白色纸盒里,柿饼用黄色油纸袋装着,各两份。我和妹妹像被粘在了桌边,一动不动,直勾勾盯着那两样。我爸说留一份给奶奶,和钱、大白菜一块给。那还有一份呢?我们眼巴巴地看向他。我妈没好气地说,还有一份谢年要用,你们就别想了。我们只好咽咽口水,艰难地从桌边挣脱,灰溜溜回了房间。

第二天,我出门找小伙伴玩,拐过弯,一眼瞥见堂弟坐在门槛上,小腿向两边叉开,流着鼻涕正使劲啃什么,婶婶托个白色盒子在旁,说柿饼太硬,阿宝还是吃糕糕吧。哦,是五色糕和柿饼,怪不得眼熟。他们身后,屋里头懒洋洋地躺了几棵大白菜,收音机里不知唱的什么,应该是戏曲,但不是奶奶的《碧玉簪》,挺欢快的样子。我突然想起了哪篇课文里说的,红红火火的好日子,嗯,比我们家红火多了。回到家,我就把这个情况汇报给了我妈。

晚上,我妈跟我爸争论起来,声音压得比较低,我妈说奶奶偏心,好歹糟鱼都是我爸去卖掉的,白菜也是我爸换来的,奶奶从来都不知道多分给我家一棵大白菜,我爸还拿五色糕、柿饼去表孝心,人家转眼就“孝敬”了孙子。我妈的眉头蹙着,厚嘴唇快速地一开一合,我爸坐在写字台边抽烟,灯光下,他的脸被喷出的烟蒙得有点模糊,我爸说叔叔在陆上工作,不像海员能经常淘到稀奇货,奶奶难免多惦记他家一些。我妈嘴角抽动了一下,似笑非笑,平日里隔壁人家来换糟鱼的糕饼糖果不稀奇吧,岛上都有吧,还不一样都进了孙子的嘴?我家两丫头要么轮不到,要么只能捡人家挑剩的。我爸扔了烟头,用脚踩扁,说,行了,我娘大把年纪还辛苦做糟鱼,我们家可没少吃,心大点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妈“嗤”了一声,我倒是很想替她辛苦,没给我机会……她瞧了下我爸的脸色,没往下说。

我妈还是觉得,奶奶制糟鱼是有添东西的,那肯定是一种能让糟鱼发酵得更好更美味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只有奶奶知道。我妈又派我去“监视”过两次,结论如一,除了酒酿和盐,奶奶啥都没加。我妈怀疑到了酒酿身上,在奶奶制糟鱼时,特地嘱咐我讨要,借口想吃酒酿蛋。我亲自从小缸里舀了酒酿,那是奶奶正在糟鱼的酒酿。酒酿香醇,跟我妈做的差不多,没异样没异味,我妈一下子泄了气。

河边的石板旁,穿了雨靴系上围裙的奶奶,俯身磨菜刀,“嚓嚓嚓”,脚边是满满两大篰篮的鲜鱼,她脑后的发髻一颤一颤,真怕它抖散了。我妈站在院子中央嘀咕,这是要拼老命啊,累倒了还以为我们虐待老人。她上前劝奶奶悠着点儿,一下子剖那么多鱼身体会吃不消的。奶奶说趁这两日天气好,马上进入梅雨季节了,一个月都晒不了鱼。一部分篰篮里的鱼已经堆到了石板上,奶奶粗壮的矮腿微微曲着,身体稍前倾,拎起菜刀,从鱼背开刀,取出内脏往地上的铅桶里一扔,剖好的鱼置于手边的盆里,一条,又一条,随着剖鱼的动作,她的胖肚子时不时撞击着石板边。浓烈的鲜腥味弥散了开来。

虽是初夏,日头也毒辣,奶奶斜襟布衫的后背湿了一大块,她的速度慢了下来,起初的利落劲渐渐消退。我妈抬头看了看天,系上围裙,从家里拿了把刀,也站到了石板边。奶奶抬起一只手掌轻轻往外摆动,你就别沾手了,我自己来自己来。我妈自顾自抓过一条鱼,说,剖完还得洗还得晒,吃饭都要顾不上了。奶奶便不再推辞,往左边挪了挪,给我妈腾出个位置。

后来,我妈拿这事作为奶奶制糟鱼有隐情的根据之一,看,剖鱼愿意让我帮忙,为啥糟鱼时给她搭把手要拒绝?

街坊四邻有劝奶奶的,别苦了自个了,你一个老太婆能花多少,不是有两儿子在嘛。奶奶的大概意思是,人老病多,钱攒一点睡得着,儿子的钱哪有那么好拿的。这话传到了我妈耳朵里,觉着奶奶有变相哭诉的嫌疑,她咋不想想大儿子家的艰难呢?我爸月薪四十二块,每个月给奶奶五块钱,家里盖房的债还没还清,四口之家的很多花销不能省,日子紧巴得很。我妈叹了口气,又绕到了糟鱼上,怎么就做不出那个味呢?不然多少能卖些钱缓解下。

不为糟鱼忙乎的日子里,奶奶爱看戏,哪个庙啊庵啊若有请戏班子来岛上,她必去捧场。以前,她也会带上我,早早把我接到她小屋里吃饭,饭后,牵着我的手穿过院子,走出院门,拐个弯,那是叔叔家的堂屋,辟出了小半间作为奶奶的卧室。奶奶的厨房间就是我家院角的小屋,那是我爸专门请人盖的。一进门,我就扑向床头那个小木箱,奶奶每次都要按住箱盖,憋着笑,说猜出来才给吃,常常,我刚猜了两个,她就忍不住开了箱子,拿个塑料袋让我装,有时是橘子、香糕、麻花,有时是豆酥糖、花生糖、瓜子,小木箱似乎从来没有空过,再不济也有番薯片和炒倭豆。装了好吃的,出发去看戏,我没走几步就想偷懒,说腿疼,奶奶就在前面蹲下,背上我。她的手掌托住我的屁股,手指上勾个装零嘴儿的塑料袋,“唰啦唰啦”响了一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都不知道,我伏在奶奶厚实的背上睡得可香了,奶奶老跟人说,哎呀,我孙女用口水把我衣衫洗了。

后来,妹妹和堂弟相继出生,人多了,日子就挤了,奶奶在挤扁了的日子里忙进忙出,我也上学了,两人相处的时间自然少了,偶尔去奶奶睡的堂屋,堂弟把那里搅得一团乱,左手捏糖,右手抓饼干,似乎仍不满意,坐在地上耍无赖,奶奶在旁阿宝长阿宝短地哄他,婶婶靠着门框嗑瓜子,地上的瓜子壳密密麻麻,很快就招来了蚂蚁,瓜子壳开始悄悄移动,我上去踩了两脚,便回来了。

暑假转眼就到了,那个暑假我终于不用缠梭子了,因为我妈转移了“阵地”,去徐家道地织网了,还把妹妹送到了外婆家。她们几个人拼了一张网,是大网,加工费高,网眼也大,有专门缠梭子的。那里离我家不远,到了做饭时间,我妈就回家,吃完饭再去。

有天中午,我妈气鼓鼓地进门,不淘米,也不洗菜,踢倒了一把拦路的椅子,又将两只屙了屎的鸡赶出门,紧随其后的是一个破瓢,“啪”地落地,鸡吓得奓起了全身的毛,张开翅膀却飞不起来,差点栽倒在地。我并着脚贴在墙角,不敢出声。我妈站到了窗前,咬着嘴唇死死盯住奶奶那扇门,大概十来分钟后,我妈重重呼出一口气,大步走出了门。

奶奶在屋里,我妈在屋外,半截木门像一道分界线,将门里门外划分成了两个阵营。我妈的声音打着战,她质问奶奶为何给了叔叔家一百五十块钱,而咱们家却一分都没有。这个要从叔叔家刚买了落地扇说起,这样的好东西,岛上只有少数人家有,大概婶婶过于兴奋,将奶奶资助一事说漏了嘴,小地方,传播家长里短消息的速度比台风还快,不过去织了个网,就不偏不倚地落入了我妈的耳朵。

奶奶沉默了半晌,才回答,阿宝怕热,晚上睡不好,老是哭闹,多可怜呐,有风扇就好多了。我妈抢白道,你两个孙女就不怕热不可怜了?你还天天唱什么手心手背都是肉,你那戏都白看了,心偏到屁股上去了。做人能不能有点良心?!奶奶的声音高了上来,你又没提,我怎么知道!你凭什么说我没良心,我是欠了你的还是咋,我的钱是自个辛辛苦苦做糟鱼赚的,想给谁就给谁!我妈一脚踢飞了门边的小石子,那你还假惺惺个啥,直接说就想送他家钱不就得了,你这自私偏心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做个破糟鱼还藏着掖着,生怕谁抢了你生意,赚那么多你能带到棺材里去?哦,对对,你要哈腰下跪地给人家送去,我就奇怪了,一个三四岁了还说话不利索的东西,真以为出了个皇帝啊?也不怕人笑话。奶奶的嗓门突然尖了起来,每个字都夹带着风,呼啸着扑向我妈,你这嘴怎么这么损,自己没本事光知道损人,你倒是做出个好糟鱼来抢我生意啊,你倒是生个说话不利索的出来给我看看?!半个都生不出来,你也就两个丫头片子的命,你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要求这要求那的,如果是我,就乖乖去角落里待着,少出来现眼。我妈把手指戳进门里,好好,以后你这满屋子的破糟鱼就让有本事的人家处理去,你也尽可以留着自己吃,吃吐撑死随你便。

离开前,我妈狠狠地拍了下门板,随后,奶奶“砰”地关上了上半截门。

那个中午,我妈红着眼眶煮了一锅南瓜当午饭,她边拉鼓风机边恨恨地说,烂了心的老太婆,一百五十块够买两个风扇了,以后瘫床上了千万别叫我,让有本事的伺候去。南瓜煮得半生不熟,我一声不吭地吃了一碗。

奶奶的哭声在傍晚时分响起,她的喉咙里像有人在撕扯破布,“嗤啦”一下,“嗤啦”一下,要停顿好一会才哭出一声来。三三两两的人进了我家院子,我趴在玻璃窗上往外看,奶奶坐在门槛上,两只手拍着大腿,向来人哭诉,坏胚子啊,趁我出门,砸破我的糟鱼坛,还挑个黄鱼的砸,真是造孽啊,我的辛苦白费了,欺负我老头死得早,老头子哎……有人扶奶奶的胳膊,想拉她起来,有人轻拍奶奶的肩膀安慰她,也有人进屋收拾那坛被砸破的糟鱼,奶奶赖在原地不动,她说话时带的哭腔少了,大概悲伤开始减少了一些,她用手指指向我家,你个眼眶子浅的东西,就不怕有报应啊……我感觉脖子后面冷飕飕的,像有人拿了冰棍贴过来,我赶紧用手捂住后脖颈。

奶奶似乎哭累了,发了几秒钟的呆,但马上,她搬起了那把矮竹椅,踉跄着往外走,那些人不明所以,也跟着走了出去。奶奶把椅子往路边一撂,坐上就哭,还是双手拍大腿,拍得挺有节奏,还是那些话,反反复复地哭诉,哭声却不同了,哭得像唱曲,抑扬顿挫的。邻近的人和路人慢慢围了过去,我从人群的缝隙间瞥见奶奶的发髻松散了,灰白的头发蔫巴巴地垂下来,像一把撒满了盐巴的咸菜。

我妈是得到消息提早回来的,路边的奶奶让她不知所措,劝不是,不劝也不是,婶婶牵着堂弟如同外人那样站于一旁,眯着眼睛皱起鼻子,我妈也不指望她了,最后还是几个一起织网的姐妹和邻居共同协作,把奶奶送回家的。

我妈一整个下午都在徐家道地织网,很多人能证明,所以,奶奶日后含沙射影地攻击我妈,如何居心恶毒地砸了糟鱼坛云云,并未得到众人的支持和附和,长此以往,奶奶的斗志便逐渐消沉了,这事也就淡了下去。

关于那一百五十块钱的事,我妈的委屈和牢骚已经不再激越,而是变得绵长,像一坛烈酒倒入了时间的长河里,渐渐融合,成了生活本身。它并不一直安分,酒精分子偶尔跳出来刺激一下我妈,我妈又拿出来刺激一下我和妹妹。

奶奶依然制她的糟鱼,我爸依然把糟鱼运到崇明去卖掉,在这件事上,我妈没有表态,她没有兑现当时对奶奶说的狠话,她甚至表现得有点恭顺,我都担心这样的她会被奶奶理解为亏心。若我爸不在,我妈会尽量避免跟奶奶直接接触,奶奶也是,她俩之间的那条分界线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撤掉的。我觉得纳闷的是,糟鱼坛被砸这个事情没有人再追根究底,仿佛压根就没发生过。这样的看似平静并不令人感到安宁,我的心脏如被一根线吊着,吊得高高的,跟悬在屋檐下的那只灯泡无异,那根线可能随时会放下来或断掉,那么“啪嗒”一声摔下来的光景不难想象。那些天,放学回家不再是个兴高采烈的事,从拐进通往家里的那条小路开始,我的脚下似绑了铅块,越走越沉,来到院门,先在墙边避着,探出头观察院内,若奶奶在院子里,便在墙角纹丝不动地待一会儿,若她不在,就撒开腿飞跑着进屋。我妈有一次吼我,干吗,上自己家打劫啊?!

不过,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随着新鲜事物一件又一件地出现,我的心里装满了各种新奇的玩意儿,那种悬空的感觉被慢慢忽略了,以致淡忘。生活循着原来的轨道往前走,就这么波澜不惊地走着,我家的生活一如既往的清贫,我妈的脾气也一如既往的不咋地,但那又怎样,不妨碍两姐妹悄悄地长大。

在长大后的某一刻,我突然灵光一闪,极有可能,我妈早就看穿了我,而后来的后来,我想,奶奶也是猜到了的。那个下午,我妈没刷碗就赶着去织网了,过不久,奶奶也出门了,跟往常一样,奶奶家的门并没有锁牢,搭扣随意搭着,用来防猫狗。我站在砖头上用树枝挑几下,上半截门就“吱呀”开了,脚下再垫块砖,手从下半截门上伸进去,打开了门闩。进屋后,我怔了一会,瞥见屋角的榔头后,拎起它随便找了个坛子砸,坛壁厚实,我拿出浑身的力气砸,震得整个手臂都发麻了。不知道砸了几下,坛子终于破裂,一股浓香窜了出来,浓稠的乳白色液体也缓缓流出来,糟鱼块七扭八歪地倒在其间。我扔下榔头,往外逃,差点被门口的砖头绊倒,我猛踢了砖头一脚,脚趾头疼了好几天……

我曾做了个梦,满屋子的坛子都破了,糟鱼像潮水那样涌过来,我被挟裹其中,越挣扎越往下沉。醒时,似乎还能闻到身上的糟鱼味。

上高中要坐船去县里的本岛,寄宿生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时间似乎被稀释了,一旦滴落便迅速化开、消失,三年倏忽而过。期间,有次国庆节回家,我站在外间的窗前,骤然发现奶奶的小屋更小了,瓦片上长了青苔,木门斑斑驳驳,从里面出来的奶奶变矮了,肩膀塌着,身体前倾,走路也比以前慢了。我爸不让奶奶制糟鱼了,做好了也不帮她去卖,奶奶很固执,就算不卖,自家人也得吃啊,每年总要做两三坛。虽然量少,但奶奶剖鱼洗鱼还是在河边,我妈怕奶奶一个不稳掉下去,她要么在旁看着,要么把活儿揽过来。我妈老抱怨,真是的,还做什么糟鱼,尽招烦,这把年纪能顾好自己就阿弥陀佛了。

我上大三时,家里装了电话,我妈嫌电话费贵,基本不打给我,我偶尔给家里打一个,报报平安。有一天晚上,宿舍的电话铃响起,是我妈,说有只野猫老围着奶奶晾晒的鱼转悠,奶奶为了赶跑它,摔了一跤。我妈语气急躁,满腹的牢骚沿着电话线冲过来,老太婆做什么糟鱼,真是害人害己啊,这下好了,要落床上了,谁都没好日子过了。周末,我给家里打了好几个电话,一直没人接,到晚上才打通,我妈的声音充满疲惫,说叔叔暂替着,她才得以回家。奶奶情况严重,动不了,吃饭、大小便都在床上,她照顾了奶奶一天一夜也不见婶婶来换班,一问,婶婶说自己身子弱,晚上睡不好会晕倒,以后白天她管,晚上我妈管。我妈恨恨地甩出了其一贯形容婶婶的名句:长得难看,装得细巧。末了,我妈让我不用记挂,好好学习,有什么事她会打给我。我也怕她白天在补觉,不敢轻易打扰。

奶奶去世时,我妈没通知我,我寄回去的四川特产,奶奶也没吃到。因为这个,我后来责怪我妈,发了一通火,她垂着脸,期期艾艾地讲,你远在四川,回来一趟太累,也费钱,就算赶回来,很可能你奶奶已经出殡了。再说我当时实在累,那个烂了心肺的细巧胚(指婶婶)白天只喂你奶奶一顿饭,也不给换尿布,很多事都等着我做,整天昏昏沉沉的,那个关头,只顾着催你爸赶紧想办法回来……

这年的年夜饭上,我妈端上来一盘糟鱼,黄澄澄油汪汪,乳白的酒糟与焦糖色的鱼块相依相偎,冒出的热气氤氲了周边的菜肴。我迟疑了一下,夹起一筷入口,肉烂骨酥,浓郁醇厚,鲜甜味充盈了整个口腔。味蕾被熟悉的亲切的味道激活,我的胸口有一股热热的气流疾速上涌,我没忍住眼泪……

我们都以为糟鱼是奶奶留下的,后来才得知是我妈所制。我悄悄问我妈,有秘方了?她傻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哪有什么秘方啊,用心做,少点杂念,忌急于求成。我妈居然笑得有点羞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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