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骡子

2022-10-20

青海湖 2022年5期
关键词:缰绳骡子表哥

紫 岚

1

金麦心里惦记着骡子,急着要回家,就对他爹说,爹,我先走,你和妈妈后面慢慢回来。就背起背篼,离开自家田地。

金麦的背篼里装满了翠绿的青草,还有一些晚生的麦子,是他给骡子精心选割的,是骡子最爱吃的东西。山路陡峭蜿蜒,他一颠一颠地往山下走,背篼里的青草穗子兴奋地摇曳。

一到大路,金麦便看见了冷青燕,她的粉红色的上衣在黄昏天色里很扎眼。冷青燕独自一人,背着背篼,在他前面五十米处往前走。这时候她停下脚步,回头往后看了看,然后跨到路边,把背篼连身子靠在一段岩坎上歇下来,又把头转向金麦这边望了一下。金麦看得出来,冷青燕在等他。他心里一热,脚步不由得又快了一拍。夕阳把对面远处的大山顶染成了金色,金麦觉得很美。

冷青燕看着金麦走近,就离开岩坎和金麦一起走。两人互相问了些各自割麦的情况。冷青燕显得有些疲惫,头发有点乱,还有点灰沓沓的感觉。她白里透红的脸上有汗印。金麦瞅一眼冷青燕的侧面,目光落在了她的耳畔,那里的黑发蓬松俏皮,丝丝缕缕很清晰,发际下的皮肤又白又柔滑。金麦收回目光,心里有了一丝忧伤和烦恼。

冷青燕说,你家骡子,今天好辛苦啊。金麦的心里噌一下。他今天一整天惦记的就是骡子,担心它会受累、受委屈。骡子一大早被他小叔牵去驮麦捆,本来他要和骡子一同去,但自家地里的麦子熟得快要炸了,他爹做了安排:让小叔牵着骡子自个儿去驮,金麦给自家割麦。因为小叔今天要驮的捆子也不是太多,一个人没问题,今天肯定能驮完。小叔也说,金麦不用去,我一个人早早就能驮完,割麦要紧,你们割你们的麦子去。金麦想和骡子一同去给小叔驮捆子,考虑得不是小叔一个人不行,而是不放心自家的骡子,因为自家骡子这是第一次去给别人家干活,而且骡子年轻,去年刚调教了一年,经验不足,性子还有些顽皮。骡子是他的宝贝和骄傲。小叔今天驮捆子的麦地和冷青燕割麦的麦地在同一个山湾里,骡子的情况她肯定看到了。

金麦问:“我的骡子,你看到啥了?”

冷青燕犹豫着,像在找一个合适的表述,终于说:“反正,反正挺可怜的。”金麦的心里袭来一阵疼痛。冷青燕说得也够明白了,她不多说,是因为她不愿说,使唤骡子的毕竟是金麦的亲叔。金麦也不再说什么,他心里很难过,一心想着骡子。又想到冷青燕能特意对他说他的骡子,这一点使他欣慰。可是,如果不是骡子而是驴,冷青燕会对他说吗?因此他又想,冷青燕这是不是在向他示好,把事实夸大了?他瞅了一眼冷青燕,没瞅到她心里的用意。

冷青燕说得一点也不假,骡子今天的遭遇确实不好。金麦的小叔金利牵着骡子上路后,他发觉骡子有些傲,不把他放眼里,看他的眼神一点也不友好,一直瞪着他。这让他心里很不好受。走到半路,骡子就开始使性子,四条腿戳在地上,把头抬得高高的,绷紧脖子,不往前走。金利使劲扯缰绳牵它,缰绳绷得像一根铁棍,金利觉得它的力量非常大,不愧是一头好骡子。如果这是自家的骡子,它就不会这么不听话。想到这里,金利的心里就很不舒服。他把缰绳放松,不牵它了,装出无所谓的样子,让骡子也放松下来。骡子看看他,然后低下头,把嘴伸向了路边的青草。金利把缰绳从右手换到了左手,死死攥住,右手悄悄从腰间抽出短皮鞭,突然向骡子抽去。他抽的是骡子的耳朵,他知道耳朵脆弱,抽起来效果更好。骡子一下子跳了起来。但金利早有防备,它跳不出他的手掌心。他攥紧缰绳,把骡子往自己怀里扯,一边继续甩鞭子抽下去。骡子扬起头,绷紧脖子,拽着缰绳往后退。这一鞭子没打着耳朵,打在了前门面。骡子猛地一甩头,拽着缰绳继续往后退。它鸡蛋大的双眼非常清澈,但充满了惊惧和愤怒。它拽着金利退了好几步。金利看看骡子发怒而彪悍的样子,他决定不抽了,硬碰硬他碰不过骡子,它不是驴,它毕竟是一头年轻强壮的骡子。要是它挣脱缰绳跑了,就很尴尬,惹急了它还会踢你,甚至会咬你,一旦挨它一蹄子,或者被它咬一口,那就很惨。金利忍气吞声,收起皮鞭,放松缰绳,坐下来抽烟。骡子怔怔地站了一会儿,慢慢低下头,小心地把嘴伸向了路边的草丛。金利抽完一支烟。骡子吃草吃得很平静,很香甜的样子。这狗日的!他不相信治不了它。金利瞅了一会儿骡子吃草的样子,然后轻轻起身,轻轻拽缰绳,牵骡子继续赶路。骡子仿佛把刚才的事已经全忘了,它很听话,看不出有什么异样,顺着牵引,跟着金利走。走了几十米,金利停下来,轻轻靠近骡子,慢慢伸手在它脖子上挠起来,骡子很享受的样子。挠了几下,他突然一下子骑了上去,用鞭把子连续猛捅骡子的后身,使它跑起来。你不是骡子吗?你不是力气大吗?不骑你骑谁?

骡子在路上的这段遭遇冷青燕并没看到,因为金利出门早,那会儿冷青燕还在家吃早饭。冷青燕看到的是金利如何给骡子驮上麦捆子的情景。冷青燕走进她家麦地所在的那个山湾时,金利正要给骡子搭驮子。金利用来驮麦捆的另一头牲口是他自家的毛驴,他给毛驴已经搭好了驮子,在一边站着。他把骡子的驮子往怀里一揽,抓住皮绳提着掂了一下轻重,觉得搭到骡子的背上应该没什么问题。但他也确实掂出了驮子的分量,毕竟比毛驴的驮子多了四个捆子。毛驴的驮子一面绑了六个捆子,一共十二个,骡子的驮子一面绑了八个捆子,一个驮子就是十六个捆子;驮子搭上骡子的背,另外还要在上面捎上几个捎子。他给毛驴捎了四个捎子,给骡子准备捎八个。一个驮子绑十六个捆子,对于一头骡子来说,金利觉得就是小菜一碟,按说应该绑上二十个才对,才和骡子的身份、体能相匹配。问题是绑多了他搭不上去。骡子的力量是无限的,但他金利的力量是有限的,所以他只能绑十六个。要是这一次他搭着不怎么费劲,那么下一次就给它狗日的绑上十八个,然后再捎上八个捎子,也就差不多了,因为再多的话皮绳的长度不够,要是皮绳足够长,就可以多捎几个捎子。想来想去,金利觉得骡子的优势还是不能完全利用起来。既然是骡子,就要充分发挥它的作用。今年和金麦家搭伙干活,他图的就是骡子的作用。再说,他总也看不惯这骡子,虽然他知道这是一头上好的骡子,但他就是看不惯,正因为它是一头好骡子,又不是自家的,所以他看不惯。对于看不惯的别人家的好骡子,他觉得不但应该给它的驮子层层加码,而且应该狠狠地整治整治它。

金利将骡子牵到驮子前面,让它在一个最合适的位置站好,然后转身面朝驮子,弯下腰,将左手插进驮子底下,抓住皮绳,一提一揽,就把驮子的这一面紧紧揽在自己的腹部位置,右手从上面抓住另一面驮子的皮绳,然后左手臂提撑着同时发力,右手臂提举同时发力,两手臂及全身同时发力,将驮子往高撑举的同时从左向后转。这一刻他感觉到,一面多两个捆子真不是多了两把干草。要是毛驴,这也没多大困难,因为毛驴的个子矮。现在他面对的是一头骡子,它比自家的毛驴最少高出五十公分。但他相信自己的臂力。他憋足气,鼓足劲,一鼓作气,一下子将驮子朝骡背的鞍心里掼下去。他觉得驮子肯定搭上去了。他迅速校正驮子的位置,给驮子找平衡。没想到驮子很快从骡子背上往身后滑,一下子从屁股滑落到了地上。日他妈!金利断定,狗日的骡子绝对偷奸耍滑了,在他举起驮子转身要搭上去的那一刻,骡子悄悄往前走了一步,导致驮子没搭到鞍心,而是搭在了后腰。很明显,骡子在和他对着干。他发觉骡子正在斜眼瞅着他,看他的笑话,还装出一副无辜而老实的样子。

金利呼呼喘着粗气,怒视着骡子。对于一个年轻强壮的男人、一个农民来说,这是一件很丢面子、很伤自尊的事情。他往四下里望了一下,看有没有人发现他这个残局。他只看到冷青燕快到她家的麦地了,离他有一百多米,和他家麦地差不多是正对面。不管她是否看见,接下来他得把这个残局收拾起来。他越想越气,因为这个过程造成了很多损失:他的力气、心情、时间,以及碰撞摩擦脱落的麦粒。狗日的骡子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本来他要咽下这口气,暂且不惩罚骡子,担心被惩罚后骡子更不听话。现在他改变主意了,他有的是办法。他自家的毛驴驮着驮子在地上找麦穗吃,地是坡地,驮子在身的毛驴走起来不怎么稳当,驮子随时有翻的危险,所以,金利先得把毛驴稳住。他从麦捆排子上抓起一个麦捆,拿到毛驴跟前,给毛驴调整了它站的位置和姿势,然后把麦捆放到毛驴的嘴巴下面,让它吃麦捆子上的麦穗。这样,他惩罚狗日的骡子就没有后顾之忧了。骡子当然不明白金利的用意。金利做这些的时候,它掉转身子把嘴伸向了麦捆子的麦穗。

狗日的还有脸吃麦穗!金利过去抓住骡子的缰绳,从腰里抽出皮鞭,闪电般朝骡子抽打下去。骡子跳起来,往后退。金利攥紧缰绳往自己跟前拽,身子往前扑,把皮鞭一次次抽打下去,每一鞭子都做到了稳、准、狠。皮鞭落在骡子身上,腾起一股灰白色的尘烟,发出的声音就像用一条木板用力拍打平静的水面。骡子张大惊惧的眼睛,扬着头,绷紧脖子,左冲右突在躲闪,无奈缰绳在金利的手里,它的一切努力无济于事。看着骡子的眼睛,金利觉得充满了对他的敌视,看着它腾跃矫健的身子,他觉得这真他妈是一头好骡子。他越看越来气,越抽越狠。但抽得再狠,他觉得毕竟是一条皮鞭,皮鞭抽皮子,没有多少杀伤力,况且骡子的皮肯定比一般的皮厚,这狗日的其实一点也不疼。他停下鞭打,目光扫视地上,看能不能找到一块有分量的石头。骡子的运气不好,还真有一块石头等着被重用。金利过去捡起石头,这是一块拳头大的红砂石,不规则圆形,大概有一斤多重,握在手里手感特好,特别适合近距离投射。金利将石头在手里掂了掂,与石头达成了合作默契,然后鼓足劲,一下子朝骡子投射出去。他瞄准的是骡子的肋骨,石头不偏不倚击中目标,发出一声闷响,弹起七八十公分高,落在地上。骡子的身子迅速呈蜷曲状,形成弓一样的一个弯度,它沉闷地吭了一声,保持那个弯度,斜着打摆子后退。看到这个效果,金利的心里才算平顺了一点,得到了一点安慰。他再次捡起石头,发起又一次投射攻击。到这时,他完全忘记了今天的工作,他只知道要狠狠地整治金麦家的这头骡子。他第五次捡起石头,继续打出去。这一次他打偏了,石头被远远打出了他家的麦地。他开始重新找一块石头,可惜没找到,他恨自己平时把地里的石头收拾得太干净了。

金利打骡子的情景可谓惊心动魄。骡子极度惊慌,身子扭曲挣扎躲闪的情状极其惨烈。冷青燕看着很揪心,很不舒服,她觉得金利没必要这么做,没必要这么狠。她准备向金利喊话,叫他消消气,不要打骡子。金利因为没找到第二块石头,也感觉有些累,只好打消了继续打骡子的想法,坐下来抽烟理气。所以他也就没听到冷青燕对他喊话。他边抽烟边瞪着骡子。骡子浑身在发抖,扬着头,脖子紧绷,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大张的眼睛充满惊惧、痛苦和委屈。金利抽完烟,向对面的冷青燕望去,然后站起来,放声朝冷青燕喊话,青燕,青燕……冷青燕正准备割麦的身子转过来,问金利啥事?金利说,过来帮帮忙,给我抓抓骡子,这骡子太贼,不让搭驮子。冷青燕放下镰刀,就往这边过来。金利非常气愤地给冷青燕数说骡子的贼,然后把骡子牵到驮子前面最合适的位置,让冷青燕两手抓住骡子的笼头,要骡子不能往前走,也不能往后退。最后他勉强把驮子搭上去了。从第二趟开始,金利把自己的媳妇叫上给他帮忙,主要就是抓骡子。有人抓骡子,他就不怕驮子搭不上去,所以他对骡子想打就打,想骑就骑,看起来并不是用骡子为了驮捆子,而是以驮捆子整治骡子。

2

金麦进了家门,放下背篼,准备去小叔家牵骡子。这时候他的弟弟把骡子牵回来了。骡子的一只前蹄在门槛上打了一个蹦脚,腿一弯,差点在门口跪下来。它迈着无力而沉重的脚步,耷拉着脑袋,病恹恹地,吃力地跨过门槛进了家门。金麦的心里一阵揪痛。他弟弟说,哥,我爸叫我把骡子牵回来了。

金麦抓着骡子的缰绳,打量着骡子。它浑身的皮毛被汗水全浸湿了,一撮一撮地贴在身上。他用手一摸,粘了一手汗液。骡子看看他,眼睛湿漉漉的,有些浑浊,充满了委屈和对他的抱怨。他要去问问小叔,为什么把骡子弄成这个样子。他轻轻抚摸着骡子的鼻梁,心里难过地快要流下眼泪来,说对不起,对不起……骡子用嘴唇拱了他一下。他把骡子牵到槽前,赶紧过去拿来那一背篼青草,全倒在槽里。骡子闻闻青草,慢慢吃起来。金麦站在旁边,像一个母亲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样,全神贯注地看着它。

骡子是金麦的骄傲和希望,也是这个家庭的骄傲和希望。没有骡子之前,拥有一头骡子是他最大的梦想。包产到户时,金麦家分到了一头骟驴和一头公犏牛。驴的长处是驮运东西,驮家肥驮捆子;牛的长处是犁地。生产队对牲口的分工也是这么分的,牛犁驴驮;骡马不光要驮,还要拉碌碡碾场,拉车子上粮和采购。所以,金麦家的毛驴和犏牛不会干其他活,牛只会犁地,毛驴只会驮。而且,生产队牛犁地一直是两头牛驾一副犁,从来没有让一头牛拉一副犁。地都是山坡地,一头牛根本拉不动一副犁。金麦的父亲无奈之下只好赶鸭子上架,从春耕开始,让驴和牛进入全能劳动的训练。先是让牛和驴搭配犁地,秋天碾场时让它们驾一副格子共拉一个碌碡。完全打破了生产队时使用牲口的模式。

驴和牛是完全不同的两个物种,生理差异较大,脾性迥异。驴的性子慢,鬼祟;牛的性子躁,莽撞。金麦家的这头牛又是牦牛的种,多了一份野性。而且,两个畜生一个比一个犟。正应了俗话“就像牛见了驴”,驾在一个格子里很不对路,相互看着不顺眼,一个要走,一个要停,一个要往右,一个要往左,很难合拍。把它们的主人折磨得简直要吐血,工作效率自然提不上去,三十亩地的耕收老是落后,体力、时间都要付出很多。有骡子的人家就大不一样。星部良家当时分到了一头骡子和一头草驴,牙口年轻,是两头好牲口。虽然都没犁过地,但它们是近亲,好说话,配合协作没问题。骡子天生就是受苦的命,什么活都能干,上手快。因此,星部良家的农活进度快,效率远高于没有骡子的人家。骡子的优势在秋收打碾时更明显,它驮捆子一次比毛驴能多驮五六个,碾场时单独拉一个碌碡,昂头甩尾小跑,碌碡在麦场上轰隆隆跃进,半天工夫就能完成三四百个麦捆子的脱粒任务。金麦家的一头驴和一头牛共拉一个碌碡,在同等时间内二百个捆子都碾不下来。时间不等人,碾场碾得慢,堆在场上的麦捆子就会遭到霜雪和老鼠的侵害。所以,骡子不但给星部良家保证了很高的工作效率,创造了更多的效益,同时给他们挣足了面子。因此,没有骡子的人家都想和有骡子的人家变工(搭伙)。星部良家很牛,想和谁变工,变不变工,主动权都在自己手里。

星部良和金麦、冷青燕是同学,因为家里有一头得力的骡子,他就像后来的官二代富二代一样有优越感。平时去河边给骡子饮水,寒暑假进山放牧,他骑在骡背上派头十足,威风八面。但他上学到初中一年级就回家干起了农活,因为读书实在读不进去,他也不想读进去。家里有一头强壮的骡子,正如有个当官的爹或有钱的爹,读不读书都无所谓。到1988 年,星部良已经干了两年的农活,犁镰一应农具使唤得得心应手,撒种驮捆子不在话下,在当家做主方面有了相当的话语权。这时候金麦也离校归田,只混了个初中毕业证。被村里人一致看好,都认为能跳出农门的冷青燕中考落榜,也回家待着,没逃脱当农民的命。冷青燕的父亲一直想和星部良家变工。能和有骡子的人家变工搭伙,生产劳动既轻松、效率又高。但是星部良家一直不愿意,和谁变工,他们有他们的条件和指标。冷青燕家当时的条件和指标达不到他们的要求。现在,冷青燕也成了农民,星部良觉得这是一个好条件和好指标,应该和她家变工。他喜欢冷青燕。既然她没考上学,农民配农民,这个机会不能错过。星部良主动和冷青燕的父亲套近乎,表示了愿意和他变工的意思。冷青燕的父母前后一思量,似乎明白了星部良意思中的意思,他们稍做权衡,很快与星部良家达成了生产合作关系。包产到户时,冷青燕家分到了一头母犏牛和一头矮小的骟驴。如今这两头牲口的牙口已经不年轻了,干活有气无力,老是使性子。冷青燕的父亲瘦小孱弱,十个麦捆的驮子他也不一定能搭上驴背。因此,几乎没人愿意和他家变工,生产工作很狼狈,景况惨淡。他爹在世时和金麦的爷爷交情甚好,他凭这点老关系做通了金麦父亲的工作,近几年一直和金家变工。虽然金麦家也没骡子,但一头公犏牛和一头骟驴比他家的年轻强壮,金麦的父亲又是把庄稼能手,所以抱团取暖总比单打独斗强。如今要退出和金家的合作,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话说得也客气好听,声言这两年受金家帮扶,自己有拖累之责,因此要退出,另作打算。虽说算不上拖累,但金麦家确实没一点受益。后来知道他居然和星部良家辫成了一股绳,金家也就明白了背后的玄机。这个变动让金麦很不舒服,因为他也喜欢冷青燕,觉得不管从哪方面说,他和冷青燕更般配。这样一来,冷青燕就天天和星部良在一起,星部良会用他的骡子和自己的殷勤讨好冷青燕,取得冷青燕的欢心。形势对金麦很不利。金麦明白,都是因为骡子,星部良家有一头得力的骡子,而他没有。

金麦在念书上比较迟钝,也没有多少兴趣,但对农活灵敏,有感觉,读初二时就已经学会了犁地。他喜欢犁地的那种感觉,喜欢和牲口相处。他羡慕有骡子的人家,盼望自家也能拥有一头精壮的骡子。他知道骡子不只是物质上的有力保障,更是精神上的强大支撑。眼下的形势,他更需要一头骡子。无论如何,他一定要有一头漂亮而强壮的骡子。但是拥有一头骡子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村里有骡马的人家,大多都是包产到户时有幸分到的,有两三户是当时给分到的草驴配了马种,下了骡子。要是买,一般人家买不起,一头调教好的成年骡子最不好的也要一千多块钱,条件好的要上两千块。一头两三岁的骡驹子也要八九百上千。一千块钱不是个小数目。其实,金麦的爹一直做着拥有一头骡子的准备。他的计划是先买一头年轻漂亮的草驴,然后让草驴下个骡子。怀上骡子的一年时间里,草驴照常使唤。下了骡子一个变成了两个,就是一箭双雕。骡驹子三岁就可以调教使唤。到时候他就有了以骡子为首的四头牲口,可谓兵强马壮。他已经存了差不多能买一头草驴的钱。金麦说,爹,我们买一头骡子吧?说得心切而渴望。爹理解金麦的心情,他也明白自己的计划已经跟不上形势的需要了。可是,手里的钱还不够买一头草驴。即便买了草驴,让草驴怀上骡子,下了骡驹子,直至骡驹子长到三岁,最快也得四年时间。而拥有一头骡子又是迫在眉睫的事情。全家人经过再三商量讨论,将计划做了调整,拿出了一个折中方案:先买一头三岁牙口的骡驹子。实施措施是把今年的年猪卖了,再卖掉三只羊和三十斤青油,今年过年节俭,不买年货。

一头三岁牙口的好骡子不好物色。直到第二年的六月,才从湟中牵回这头骡子,是金麦在湟中的姨父给他们物色到的。那天金麦和爹起了个大早,走了五六十公里山路到了湟中。他一见骡子就喜欢上了。是一头公骡子,个子高挑,骨架坚挺完美,体形匀称紧致,一身古铜色皮毛无丝毫杂色,只有上下嘴唇是干干净净的雪白,双目清澈发亮,精神抖擞。它是一头驴骡,要是马骡,九百块钱绝对拿不下,要翻千。第二天一早下起了小雨,金麦和爹还是出发了,各披一片塑料布,翻山越岭,趟溪过河。金麦对骡子看不够的喜欢,牵着缰绳走几步就要回头看看,走一段就要停下来,让骡子吃路边的青草,他在一旁津津有味地注视着。他抚摸骡子干净秀挺的鬃毛,从脖子顺着脊背一直抚摸到尾巴,轻轻拍拍骡子的屁股说,爹,这是一头好骡子。爹说,是一头好骡子。金麦觉得他从此什么都有了,什么都会有,他从来没这么自信过,从来没这么骄傲过。

快到家时,天已放晴,太阳将要落山了。天色明净,空气中弥散着青草湿润的清香。清亮的鸟鸣,野花的芬芳,在村子里萦绕。金麦牵着骡子走进村口,有衣锦还乡的感觉。正是收工牧归的时段,背着背篼的,赶着羊群的,牵着牲口的,从四处往村子里赶来,与金麦父子和他们牵着的骡子不期而遇。最先碰到的是吴正德,牵着两头毛驴要去河里饮水。他和金麦是同学,从小学一直在一个班,他念书比金麦还笨,初中三年级只念了两个月就退了学。但他人不坏,老实,和金麦玩得最好。金麦父子牵一头骡子从外面回来,吴正德感到有些奇怪,他问金麦:“金麦,你牵的这是谁家的骡子,这么漂亮?”金麦说,“我家的。”吴正德说,“啥?你家的?”他知道金麦在和他开玩笑,自己就先笑起来。金麦说,“对,是我家的,你看这骡子怎么样?”吴正德笑着说,“你家的?我以前怎么没见过呀?”金麦说,“以前我们没有骡子,你当然没见过,今天刚买的,从湟中买的。”吴正德看金麦说得一本正经,他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说,“你骗谁呢,这么漂亮的骡子!”金麦说,“我骗你干吗?明年它就能干活了,到时候你可以和我们变工啊,我们两家一起干活。”呈正德说,“是吗?”他看看金麦,又看看金麦的爹,再看看眼前这头漂亮的骡子,他有些恍惚,觉得自己在做梦。他往骡子跟前靠近,他想摸摸它,想弄明白这是不是真的。他把手搭在了骡子的肩头。可是骡子好像不喜欢他摸,它扬头甩尾,身子往后退,还抬起前蹄往地上踩,踩出砰砰的声音。吴正德觉得这是骡子对他的不友好,他肚子里忽地来了气,说,“日他妈,它还不让摸。”金麦笑了一下。吴正德问金麦,“真是你家买的?”金麦说,“真的是我家买的。”吴正德说,“哦哦。”他呆了那么一下,又说,“金麦,你怎么悄悄地就把骡子买上了?”金麦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笑了一下说,“我先走了,晚上到我家来玩啊。”

金麦希望有更多的人现在看到他的骡子,最希望的是星部良出现在眼前。他对爹说,“爹,反正到家了,天还早,我们慢慢走,不急。”爹看出了他的心思,爹何尝没有同样的想法?他就干脆坐在路边抽起烟来,看着金麦让骡子吃路边的青草。金麦的爹还没抽完一支烟,星部良就出现了。他身后牵着他的杂毛大骡子,身前赶着两头毛驴,也是要去河里饮水的。星部良忽然看见金麦爷俩的这幕情景,他不明就里,停下来瞧着金麦手里的骡子问,“你牵的这是谁家的骡子?”金麦淡淡地说:“我家的,买的。”星部良说:“是吗?多少钱?”他似乎早有所料,并不奇怪,但没想到这么快。金麦想了那么一下说,“一千一。”星部良的胸口已经堵了一块硬邦邦的东西,这块东西迅速变大,噎得他非常难受,使他的脸抽搐起来,表情滑稽丑陋,还有些狰狞。他没再说什么,扭头怏怏而去。

后来遇到了金利,他背个荆条编的背篼,站在路上。这时候背个背篼出门,无非是去给牲口割夜草。他望望阳山,再望望阴山,又望望山垴,后来看见金麦父子俩牵着一头骡子进村了。很奇怪,他们怎么牵着一头骡子?他们这是去哪儿了?这骡子是怎么回事?它的身板、毛色、精神气,都说明这是一头漂亮的好骡子。一看还是个骡驹子,身板还比较单薄,稚里奶气的。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看他父子俩的样子,好像骡子是他们家的,难道?他直愣愣地盯着金麦牵着骡子走近他。他问金麦他爹,“哥,你们去哪儿了?这骡子是?”金麦他爹说,“去湟中了。你去割草呀?”金利说:“哦,去湟中了,那这骡子是?”金麦他爹看看骡子说,“我们买的。”金利仿佛一时失去了意识,怔怔地瞧瞧骡子,又瞧瞧金麦,再瞧瞧金麦他爹,不知道说什么好,或许忘了说话。金麦说:“叔,我们走了。”金利像如梦初醒的样子,说,“走了?哦,哦,你们买骡子了?”金麦说,“是我们买的,从湟中买的。”金利说,“从湟中买的,这么远。多少钱买的?”金麦说,“一千一百块。”金利说,“一千一百块,一千一百块,把骡子买上了!好,把骡子买上了。有了骡子好,有了骡子做庄稼就不用发愁了……”他皮笑肉不笑地瞧了一眼骡子,恍恍惚惚地走了。

3

骡子吃青草的样子又急迫又无力,耳朵耷拉着,两眼无神,浑身还在微微颤抖,局部肌肉时不时在抽搐,体力明显不支,精神极度不佳。金麦一直在旁瞧着骡子,他非常心疼骡子,对小叔满肚子怨愤。当初就不应该和小叔变工。金麦家有骡子之前,小叔从来没提过和金麦家变工的事。当时金麦家不但没有骡子,而且人手也不强,就金麦的爹妈和姐姐三个人是劳动力,姐姐一个女孩家,驮捆子驮粪一类的重活指望不上,金麦和妹妹还在上学,因此,金利觉得和哥哥变工不划算。金麦的爷爷住在金利家,他希望两个儿子合一家做活最好,显得和气,又能提高工作效率,但金利不听老爷子的话,去巴结有骡子有马的人家变工。后来金麦退学,成了家里的一大劳力,金利觉得和哥哥变工可以考虑考虑。再后来金麦家买了骡子,他觉得应该和金麦家变工了,但他还有个想法,骡子是公骡子,要骟,骟后还得休养一段时间,等休养恢复好了才能调教它干活,调教最少需要一年时间,这一年多中间骡子的作用发挥不了多少,所以这一年暂且不必提出变工。等到骡子调教好了,他就动员金麦的爷爷,让金麦家和他变工。金麦一家不乐意,但碍于爷爷的面子,只好同意。因为和小叔达成了变工模式,金麦就没有兑现和他的发小、朋友吴正德变工的事。加上吴正德一家和金利一家一向不和,因此吴正德就很不高兴。金麦觉得他对不起吴正德。此刻,金麦心里很难过,很孤独,很寂寞。他很想和什么人说说知心话。他想到了冷青燕……

金麦他爹妈进了门。金麦就非常气愤地说:“爹,你看小叔把骡子使唤成啥样了!”金麦爹一看,确实不成样子,他面露不悦。金麦说:“爹,我去问问小叔,为啥一点也不心疼骡子。”就准备往外走。金麦他爹说:“别做傻事,以后他每次用骡子,你都跟着去,骡子由你使唤。”

4

这年春节,金麦去了县城的姑妈家拜年。姑妈家住在县城边的一个村子里,也是种地的农民,但境况比金麦家好很多很多。金麦很少去姑妈家,因为离得远,去一趟不容易。这是他第三次去。但他表哥倒是来过好几次,最后一次来是前年,表哥说他在读高中三年级。表哥比他大六岁,长得帅气,调皮、和他亲,喜欢和他玩。他也挺喜欢表哥。见到金麦,表哥特别高兴,拍着金麦的肩膀,盯着他,笑着说:“呵呵,都长这么高了,还这么结实。”他把金麦揽在怀里,“兄弟,今晚我带你去跳迪斯科。”金麦感觉表哥比以前更亲他了。表哥的变化也很明显,八字须又黑又硬,头发留到了肩头,像女孩子的头发,收拾得很干净;身板、动作,完全是一个大人了;表哥穿得也特别时尚,花格子衬衫,圆领白毛衣,外套土黄色夹克,喇叭裤,黄色皮鞋。和表哥一比较,金麦觉得就像自家的土屋和县政府的大楼比较一样,土气得抬不起头来。金麦知道表哥已经不上学了,但不知道他现在做什么。表哥问他:“听说你也不念书了?”金麦说:“念不进去。”表哥说:“没啥,跟我去打工吧。”金麦问,“打工?”表哥说:“对,打工挣钱。”金麦说:“你现在打工挣钱?”表哥说:“对啊。在广东。”金麦说:“广东?”金麦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他问,“那么远,打什么工?”表哥说:“工厂里上班,做电子零件一类的。每个月差不多有一千。还管吃管住。”金麦觉得表哥这是和他开玩笑,显然是吹牛,表哥是个不怎么靠谱的人。金麦问,“打工辛苦吗?”表哥说,“反正没你种田辛苦。”金麦想,一个月一千,要是真的,一个月就可以挣一头骡子,天哪!金麦说:“我家买了骡子,种田也不太辛苦了,一头好骡子……”表哥笑了,“还不辛苦,我问你,你做庄稼一个月挣多少钱?”金麦答不上来,种田哪有一个月挣多少钱的说法,一年下来不过是几袋子粮食,交了公粮,留下口粮,卖掉几袋子,就几百块钱。金麦说:“不见钱。”表哥说:“是啊,我知道不见钱,你看你穿的这点衣服,蓝斜布中山装,蓝斜布裤子,布鞋,多土气啊,这么漂亮的小伙,你愿意老穿这种衣服吗?走,哥给你买一套衣服。”表哥二话不说,拉着金麦上了县城的大街,给金麦买了一套衣服,一双白色运动鞋。表哥说:“这破地方没啥好衣服,等去了广东,再买好的穿。”表哥留金麦玩了一周,带他去跳迪斯科,带他会朋友下馆子,还给他介绍了自己的女朋友。一切迹象表明,表哥在广东打工,一个月差不多挣一千块钱,并不像在吹牛。表哥说:“我一定要带你去广东,我不忍心你窝在山沟沟里。”金麦说:“我买了骡子,一头好骡子,我喜欢用它做庄稼活儿的感觉,我喜欢骡子。”表哥笑着说:“傻瓜,等到了广东,你就知道你的那些东西啥都不是。”然后,表哥和金麦一起来到了金麦家。表哥说服金麦的爹妈,要金麦和他一起去广东打工。

刚过完年,金麦就去县城和表哥会合去广东。他临走时抱着骡子的头,抚摸着它,流下了眼泪。他对爹说:“爹,你一定要照顾好骡子,等我回来,还继续和它种庄稼,如果你照顾不好它,这一辈子我就不回来!”

5

转眼已过了半年。自从田里的庄稼和山上的草长起来,村里各家每天将牲口赶进山里去放牧。金麦去了广东,他家的牲口由他爹操心。骡子已经吃了三个月的青草,老毛脱尽,浑身光滑发亮,就像上了一层油。它完全长开了,骨骼清奇,身架劲拔,肌肉如卵石。金麦陆续写来五封信问骡子的情况,充满了对骡子的挂念。除了信,他已经给家里寄过四次钱,每次四百块。因此,金麦家的境况正在发生着不小的改观。这天金麦他爹要带全家去县城逛逛,给两个姑娘买几件新衣服,给家里置办些东西,就把挡骡子的事托给了金利。金利赶着骡子进山了。

在广东一个工厂里上班的金麦今天休息。不知怎么,他今天特别想念骡子。他趴在宿舍的床上,给家里写信,心里很难过。“爹,他写道,骡子怎么样?它还好吗?我太想它了!现在老毛应该全脱尽了吧?身上肯定光滑发亮是吧?膘也厚了,更精神了,常常撒欢,是不?撒欢你可不能怪它,更不能对它不好,如果骡子不撒欢,那不成二月里的绵羊了?我就喜欢它撒欢的情形,看着让人振奋。您上次来信说,今年种田它的表现很棒,我心里多高兴啊。我就喜欢看它犁地的样子,不偷懒,不耍滑,只是使劲往前拉,有时候我都跟不上它。用它犁地,犁多少我都不累,越犁越来劲。爹,骡子给我们长了多大的精神啊!现在它闲了,又是青草正旺的时候,我就想和它进山,给它找最好的青草吃,让它满山满地撒欢。我真的特别想回来看看它,可细一想,回来也有些不现实,太远不说,毕竟这里挣钱多,你想,我差不多每个月给您寄四百块,两个月就能买一头好骡驹子。当然,我不是说我们的骡子不值钱,我觉得再多的钱也没我家骡子贵重。虽然这里挣钱多,但也很辛苦,再说这里不是生我养我的地方,这里不会有我的家,我最后还是要回来。骡子不但是我们的支柱力量,更是我们的精神。爹,你一定要照顾好它呀……”

给爹妈写完了信,但金麦的心里还是空的,寂寞、不踏实、不安。他和冷青燕的关系一直是糊里糊涂的,没有按他的想法有所进展。上次冷青燕给他的回信中只问工厂里有没有女工,对打工似乎充满了好奇,但也并没有表示她也要来打工,而且避而不谈他对她的爱情表白。金麦想了想,接着开始给冷青燕写信……

金利接过骡子,背过金麦他爹后,就骑上去,皮鞭抽着骡子的屁股进了山。村里挡牲口挡羊的人都陆续进了山。吴正德见金利骑着金麦家的骡子,还赶着金麦家的其它牲畜,觉得奇怪。吴正德和金利没茬,平日里挡牲口放羊也极少合伙,今天却禁不住好奇,问金利怎么赶着金麦家的牲口羊群。金利说“我哥去了县城,要我帮他放一天。”吴正德说:“哦哦,这骡子精神,骑着舒服吧?”金利说:“是啊,真他妈是一头好骡子,骑着就像在飘,你想骑不?来,骑一骑跑跑。”吴正德犹豫了一下说:“不想骑,骑它干吗。这时候,在另一面山坡放牲口的星部良也慢慢往这边凑过来,他平时和金利也不怎么对路,多半原因是他曾经拒绝了金利想和他变工的请求。这会儿走过来对金利说:“你怎么不骑了?要骑,你这会儿不骑,过一阵子它撒起欢来就够你收拾的,现在你把它骑累,它就没精力撒欢。你没见金麦他爹,平时手不离它的缰绳,就怕它撒欢。你难道一整天像金麦他爹一样侍候它?”金利有些恍然大悟说:“哦,还真是这样,这你说对了,金利说,你骑一阵子。”星部良就过来接过缰绳,一下子骑上去,双脚用力夹击骡子的肚子,右手抡起鞭把子猛捅骡子的后身,左手勒紧缰绳让骡子抬头。从这面山坡跑到那面山坡,再从那面跑回来,一趟一趟地在山谷里往返。他不允许骡子跑下坡路,甚至不允许平着跑,只要骡子往上跑,他就狠劲抽骡子的头,他是以最大的努力让骡子顺坡往上跑。骑了三个来回,觉得颠得厉害,屁股磨得受不了,就停下叫吴正德骑。骡子张大鼻孔,呼呼喘着粗气,四肢有些发抖,有点紧张地望着眼前这三个人,不知道接下来还有什么遭遇。吴正德想了想说;“不骑,我才不骑它。”星部良和金利不明白吴正德是什么意思。金利说:“你不骑我再骑,你看着。”就接过缰绳骑上去,往山顶上跑。到了山顶,骡子却不想继续跑了,站在原地打转。金利抽它,它就开始尥蹶子,要把骑在它背上的人甩下来。金利抽得越厉害,它尥蹶子越是剧烈,差点就把金利甩下来。金利不敢再抽打,不知道该怎么办,心里早窝了一团火。星部良和吴正德跟上来。金利说:“这狗日的杂种太精神了,力气太大了。”星部良说:“就是,要不先把狗日的教训教训,把它收拾得软绵一点再骑?”金利说:“对,治它个狗日,我不相信它还成精了。”他从骡背上下来,攥紧缰绳,握紧黑刺木的鞭把子。星部良抢先过来,挥起鞭子劈头盖脸抽打起来。一时间两条鞭子齐上阵,噼啪作响,鞭子就像一道道火焰,又像是烧红的铁棍,打得骡子身上冒烟尘。骡子惊恐万状,尥蹶子左右躲闪。星部良看看吴正德不动手,便说:“你他妈光看热闹,过来整它狗日的。”吴正德犹豫要不要出手,对于金麦家的骡子,他觉得不理它是最好的态度。这时候骡子躲闪的身影忽然转到他这边,屁股对着他,双蹄朝他猛踢,踢了他一身土,要不是他躲得快,就踢着他了。吴正德一下子来了气,这狗日的杂种,他没骑它,又没打它,它倒来欺负他,不知好歹的东西!又想起金麦说好的要和他变工,但说变卦就变卦了,还有,金麦去广东打工,背着他,给他说都没说一声,就觉得自己再不出手打这狗日的骡子,就是一个不现实的错误。于是,金麦的朋友吴正德毅然挥起了鞭子,下手比星部良和金利还狠。可这骡子不但不服软,没有变绵软的意思,反而表现出死抗到底的劲头。因此,三个打骡子的人气喘吁吁,很有些累。星部良先收起鞭子,在喘气,金利和吴正德也停下手,一起喘气。骡子浑身瑟瑟发抖,充满恐惧和愤怒的大眼珠子瞪着这三个人,眼珠子快要蹦出来了。

星部良瞅着骡子的这一双眼睛,他忽然想起了冷青燕。最近冷青燕对他的态度变得不怎么好,还听说她和金麦通着信,而且,据说金麦挣钱不少。星部良觉得这一切都他妈的和这头骡子有关。他看看金利和吴正德说:“我们这两下子对狗日的没啥用,要想个办法整它。”金利说:“你说怎么整?星部良说,我们把它赶到阳面坡,那面坡陡,它施展不开,不敢踢腾,我们再慢慢收拾狗日的。”金利说:“你说得对,就这么办。”吴正德说,“这主意不错。”星部良就前面牵着骡子,金利和吴正德在后面策鞭,从山顶往下走去。山的坡度七十度不止,望下去有些晕,坡面全是一层一层的土坎和石坎,再往下,是一道百仞断头石崖。除了山羊一类的小型偶蹄动物,其它牲畜极少涉足这里。直走很危险,没法走。三人赶着骡子往下走Z 字,觉得差不多了,就停下来。星部良把缰绳放长了些,说,打,看它还敢踢腾屄犟不。三条鞭子暴风骤雨般呼呼抽下去,骡子真不敢尥蹶子踢腾了,一层一层的土石坎的陡坡让它踢腾不起来,它根本站不稳,脚下太危险了。这时候,吴正德捡起一块拳头大的红砂石,举起来说:“看,用这个打,多美。”星部良和金利一看,说“石头,太他妈美了,这么多石头,怎么就没想到。”于是三人扔下鞭子捡起石头,碗大的,拳头大的石头不偏不倚投准骡子。骡子再硬梆,也硬不过石头的猛击。石头落在身上,骡子的身子瞬间弯下去,又瞬间弓起来,在弯与弓之间变换扭曲。张大的鼻孔里发出痛苦沉闷的呻吟。星部良说:“把狗日的打翻,打翻!”吴正德说“打翻!”金利说“打翻!”平时不对路、没茬的三个人,在这件事上表现出了高度的团结一致。话起石落,星部良顺势把缰绳一放手,骡子轰然倒地。在一阵痛快而狂放的欢呼声中,骡子迅速往下翻滚,五六个隆隆翻滚滚到那道断头石崖,倏忽掉下崖头,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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