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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园几度风雨

2022-09-07杨立明

都市 2022年9期
关键词:祖父祖母母亲

文 杨立明

“老院距今有一百多年了”,父亲几十年前就这样说过,至于多多少不知道,我也没问过曾经活着的祖父。可不管怎样,老院先后经过曾祖父、祖父、父亲,现在归了我。无论从哪个角度,我都有义务对它进行维护,让它活得更久。即便哪天真的消失,通过文字记录也能为后人留个记忆。

关于老院的既往,我大都是后来听父亲讲的。

父亲说他祖上应该比较富裕,老院后面那片空地原本是个院落,归大曾祖父所有。就是在那个院子里,父亲说大概是在清光绪三年(1877 年)吧,因饥荒严重,时不时还能听闻人吃人的情况。我家的祖先当时是卖馍、卖包子的,所以卖馍时只敢在大门上开个小洞,一手交钱,一手给馍,进行交易。

父亲说他三岁(1940 年)左右时,日本鬼子入侵,他的祖父领着其他家人躲到了北山里,家里只剩了他和他的祖母。日本人端着枪挺着明晃晃的刺刀指着他祖母叽哩哇啦要人要粮,他祖母很厉害,不管对方说啥,反正挺直了身子伸直了脖子就一句话:“啥都没有,要命有一条!”父亲则揪着祖母的袄襟,躲在身后吓得哭都不敢哭。老院大门上两处嵌着木楔子的地方,父亲说那是两个枪眼儿,至于鬼子为什么开枪,父亲不记得了,幸好那天没出人命。

我家的老院在村东头的第一个胡同里。胡同口有座牛王庙,先后被用来作私塾和生产队的库房,也是我们儿时的游戏场。牛王庙门前有一眼水井,水质甘甜清冽,我常把凉凉的井水灌在葡萄糖瓶中,再兑些白醋,放几粒糖精,做成酸甜可口的“醋凉水”带去学校喝,若从三爷后院摘些或红或黑的熟透的桑葚放进去,就更美了。

胡同里共有十四户人家,最繁盛时曾住有七八十口人,如今四十年过去了,其中的三户已完全破败,他们的屋院虽存,却终年空寂。现在,满胡同只剩了十几个老人。是啊,随着时代的发展,这旧村子、窄胡同、老院落,又怎能盛得下年轻人的梦?他们有的外出打工,有的为了孩子在县里买了房,有的则迁到了新村。只有逢年过节,他们才忙里偷闲回到各自的老院看看老人,离得远的也许能小住几日,离得近的只是走亲戚般稍作逗留,甚至连老人做的饭也顾不得吃一口。也难怪,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年轻时谁没有自己的梦想?谁又愿意居于一隅过平凡一生?留守的老人们不也为了曾经的梦想奋斗了一生?现在的他们,貌似满足于冬日炕头的暖意、夏季门洞的凉风、春天遍野的绿意和秋收五谷的芳香,内心难道不是在坚守那份最后的期望?他们坐在门口晒着太阳,望着蓝天,貌似难舍那份微薄的家业和故土亲情,难道不是盼着儿孙们随时回家的熟悉声响和手机传来的句句安康?

我家老院也如此。在父亲去世后的十几年里,孙子辈们一个个飞向了远方,只留母亲一人坚守着老院,守着那份孤独,守着那片属于自己的天。

八十多岁的母亲虽说还能跑能走,耳朵不聋,眼神也还好,甚至在忙月时还要骑上那辆小自行车帮我的兄长下地拔草,但她的记忆力却是严重衰退了,加上腰腿疼的老毛病,万一在院子里摔倒怎么办?万一夏天舍不得开空调中暑怎么办?万一冬天生火炉不小心煤气中毒怎么办?万一,好多个万一……母亲终于被说服去了养老院。

从此,老院只剩了它自己,整个院子显得空洞寂寥,像是失去了灵魂。也许老院经历了太多,可以像一位看破红尘的僧人,敲着木鱼无视着凡间的一切;也许它也如人类般恐惧死亡的降临,像一位久卧病榻的老者,喟叹岁月的无情,空洞的目光中只剩了无奈的等待和回忆。说实话,我们也不想那样。谁不想一直拥有那样一个熟悉的家?谁不想回到家里总有那个等待自己的妈?

我心里终究还是不踏实,总梦见老院。尤其去年秋天的那场雨灾后,哥说院墙倒了,屋顶也漏了,便更添了几分愧疚和牵挂。毕竟,老院陪伴了我五十多年,我不能对它的伤痛无动于衷。

云舒雨歇后的一天,我回去看老院。尘世间,但凡一个头脑清楚的人,似乎总喜欢与别人攀比。有能力时想要比别人更好,没能力时又会看谁更不好,好像只有比,才会激发出前进的力量和生活的勇气。不知老院有无同样的想法?

胡同口生子妈家的房子尚好,但靠崖边的院子塌掉了半边,他家里那棵老槐树也随之走了;对门的翠儿妈家的房子全是机砖筑就,自然在这次雨灾中无碍,但人家毕竟年轻;前面的威子妈家、宝娃妈家以及隔壁的良娃妈家、斜对面的多儿妈家自不用说,皆因年久失修只剩了断壁残垣;后面的三爷家、大伯家、三叔家我也都去了,情况虽好一些,也只是外强中干、勉强支撑……老院呀,我知道您一个人守家孤独寂寞,但想想别家的光景是否会平衡一些?不管怎样,凡事都想开点儿,要好好地活着,好吗?

老院的门楼和东墙是这个院落最古老的存在,也是它的象征,在考虑翻盖时,我想得最多的正是这一点。若全部拆了重建,那还是我们心中的老院吗?我们对它还会有多少的记忆和情感?若能在重建主体的同时保留门楼和东墙固然好,但施工难度又太大。最后还是决定只进行基本的加固和修缮,以最大程度保留原貌。

老院东墙为纯砖砌就,一丈余高,墙面黑黢黢的,像长年不洗脸的老汉,又像我严肃的父亲;墙体高大伟岸,连我家那头大母牛站下面也显得渺小;墙壁间嵌着两块拴马石,成年累月的磨损使得中间的孔洞很是光滑,不再是个规则的圆。我从小便跟二哥在东墙下玩,或寻了湿土用碗底拓“花馍”,或和了泥捏一些人人马马,或在夏季帮着牛拍打那些可恶的牛虻。大一点后没能再任性地玩,要割草喂猪喂兔子喂羊。再大点后还要摇着井轱辘打水抬水饮牛喂牛,要出圈垫圈赶着牛车往地里送粪。说实话,很想念我家那头听话的老母牛。

吱扭——那扇笨重的老门喘着粗气开了,表层的黑漆早已掉光,裸露出来的粗糙纹理像一块块健壮的肌肉,身上的两处弹痕尽显其忠诚。咚啷——门顶那口锈迹斑斑走风漏气的大铃铛,睁开昏花的老眼跟我打了声招呼,沉闷嘶哑中充满着老迈的持重,又暗含了几分慈祥。

一面是转隔墙,一面是半米厚的土墙,加上砖铺的地面,成就了门道的凉爽。晋南的夏天极其闷热,那时,母亲每晚都要把门道打扫干净,洒了水,铺了凉席,再敞开大门,在一旁摇着扇子,驱赶着蚊蝇,看着我们入睡。那里,有我们挤在席子上互相撩逗、你推我搡的欢笑,有我们早上起来找不见妈光着屁股拍门、打滚的哭闹,有母亲摊煎饼炸油馍炒鸡蛋的阵阵芳香,也有全家就着月光撕着玉茭皮或剥着棉花疙瘩瞌睡打盹的煎熬……后来,家里不养牛了,饭厦的锅灶也拆了,门道不再拥挤。是啊,不再拥挤了。因为,曾经制造拥挤的我们一个个长大,又一个个离开了这个家。

踏进院子,我习惯性地想大声喊一声:“妈——我回来了!”但半张的嘴旋又闭住,妈不在。北厦东西屋的门都紧闭着,两扇落满灰尘、由各色花布拼凑的门帘皱巴巴地挂在那里,像母亲沧桑的脸。西墙彻底塌了,能看得见良娃妈院里的一切;墙根的红薯窖已被倒塌的墙土覆盖;曾经父亲种葡萄、母亲撒菜籽的那一方泥土中,一群扫帚草长势正旺;脚下的砖缝儿间,几枚抓地龙和苦子蔓草正探出脑袋审慎地张望。我点着一支烟,思绪飘回了过去。

老院本是个四合院,父亲弟兄分家后只剩了两间北厦和三间东厦,直到父亲年近不惑才重盖了北厦,并翻瓦了东厦。盖房的大工是上迪村的赛民叔,我在院子西南角的茅房撒尿,他蹲在房檐上瞅着我偷笑。一旁的三叔和钢牛舅舅几个正满头大汗地打夯筑西墙,随着石杵子有节奏地提起、砸下、挪动,那极富穿透力的号子声让人内心激荡:“起立窝——嗯着!再一窝——嗯着!窝倒窝——嗯着!南边挪——嗯着!看脚着……”

北房盖好后,父亲把祖父母从大伯家接了过来,但没几天祖母就去世了。记得院子里人来人往很是纷乱,六岁的我坐在北厦门槛上有气无力地哭着,不知是伤心祖母的去世,还是心疼别人在我家吃得多,或是因祖父嫌我欺负堂妹,用斧头砸烂了我的“洋火枪”。

很难想象,当时四家二十多口人住,一起共用一个茅房,每个夏天共用一间做饭的饭厦是怎样的情景。可母亲并没讲过几家人在一起有什么纷争,只说过大妈怎么胆小,三妈嫁过来时怎么扭捏不爱说话,祖母说三妈“囊包鬼”还死能要娃,大堂姐夜里被老鼠吓得钻到了大哥被窝里等等。可我记得,在大伯和三叔家搬走后,老院里也时有纠葛和争吵,但往往吵了,恼了,转眼又好了。头一天母亲还跟祖父别扭,第二天又冲了熟面喊着“爹”端了过去;前几天母亲还跟三婶因为一把铜茶壶的归属吵架不说话,转眼又一起在院子里抻起了棉布;父母亲的吵闹更是过个夜又一切照旧。这,也许便是生活吧。

西屋门口的拐角,长年放着一口细脖儿大肚子的黑釉缸,是母亲用来酿柿子醋的。缸口用塑料布封得很严实,缸底有个沥水的小孔用木楔子堵着,里面那酸甜可口的“沙柿子”可是我们冬春的美味。不知邻家的泉子弟、美儿妹还记得不?东屋门口的拐角,有一黑一黄两口敞口矮缸,是母亲用来酿酸菜的,一冬天全家的菜肴多半要靠它。西墙下,是母亲千辛万苦挖的那口五六米深的红薯窖,底层大窑存红薯,中间偏窑放冬菜,夏天尚可充冰箱。不想十几年后的今天,它便结束了使命,化作了一个时代的印痕。

脚下的砖院子,我曾引以为豪,毕竟整个胡同只有我家和三爷家有。只要天气好,无论麦子玉米棉花大豆还是枣儿柿子芝麻花生,母亲总摊了一地。即便院里那根铁丝,母亲也很少让它闲着,不是晾晒衣被就是在上面挂了红薯片儿、茄子条、辣椒串儿等,不想浪费掉一缕儿阳光。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母亲就知道地里家里不停地干呀干呀,直到望着满院的收获,才会坐在一旁舒一口气,绽出会心的笑。

走进北厦东屋,那张老式平桌上摆放着一位位先人的遗像,再上方是父亲在世时就挂着的那张写有“与有肝胆人共事,从无字句处读书”的条幅,两旁相框里的各色照片在默默讲述着不同时代的故事。望着祖父紧绷的面容,我突然觉出几分爱的慈祥。

儿时的我们并不喜欢祖父,因为祖父对我们太抠门,关心也极少。但母亲后来说,因为孙辈儿太多(我们堂兄弟姊妹共十四人),祖父母为避免她们妯娌几个闹意见,索性拉了脸,一个都不管,于是我觉得当年有些误解了祖父。再联想到我们曾一次次翻过顶棚跨越封锁,跑到祖父家里偷吃偷拿的丑事,更感到几分愧疚。祖父是个极其小气又极其小心谨慎的人,按说我们不止一次偷吃过他的混面发糕、点心、麻花,更从他那个藏得极隐蔽的黑色棉布钱包里拿过钱去买连环画,可为什么从来没被发现,也不被追查?我想,一定是祖父一次次宽容了我们。

与祖父多子多孙的无奈绝情相比,外祖父除了羡慕,更多是无子的伤痛和悲凉。我也有过两个舅舅,一个是母亲的亲弟弟,从小非常聪明,可惜十二岁时患脑膜炎死了;一个跟母亲同父异母,随他母亲的改嫁,姓了别人的姓。因老来无子,外祖父的生活只得靠了母亲,也将他几乎全部的爱给了我们姐弟四人。在他生命的最后两年,外祖父移居我家的东厦,祖父也常过来和他聊天。想起两个亲家老头坐在屋里谈古论今的情景,也有一种别样的温馨。

掀开隔扇的门帘,暗淡的光线下,冰箱、电视、电磁炉等器物各司其位,案板上的碗柜用一块旧花布遮得很严实,母亲常坐的那个木墩子静卧在灶台前,边上还放着几把柴火。裸露的土炕泥坯上仍摆放着当年大哥接漏雨的脸盆和铁桶,母亲用塑料布裱的顶棚耷拉在半空,下面落满已经干结的泥块。

望着熟悉的灶台和土炕,我似乎看见母亲烧开了锅正给父亲冲鸡蛋,父亲喝了一半递给母亲喝,母亲抿了一小口又递给我们喝;看见冬天的夜,母亲坐在炕上一边流着清涕打着盹,一边机械地摇着纺车,而我们早睡得嘴挂口水;看见父亲一会儿坐在炕角霸占了煤油灯专心致志看书,一会儿靠着被子摞儿吐着烟圈儿给我们讲《水浒传》《西游记》,一会儿又给我们演示他削苹果皮毫无间断的“绝技”;我仿佛还看见父亲瘦得皮包骨头坐卧不宁,还强撑着笑容一边让我们传阅他的遗嘱,一边给我们交代后事,见我们手里有烟,他说他也想抽一口,可咂了两口又说品不出味儿……

如今,祖母走了,外祖父走了,祖父走了,父亲也走了,好多人都走了,连坚守老院六十年的母亲也搬走了。老院,只剩下它自己。

西墙倒了,后院的围墙塌了,北厦、东屋也漏了雨,老院一片狼藉。唉,我不禁一声长叹,隐隐感到了一丝悲凉,还有对老院、对母亲、对所有在此居住过的亲人的自责和愧疚。

任何人或物的生是偶然,死却是必然,只是存在的意义及死亡方式不同罢了。“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强调了一个人活着的意义;长城的巍然屹立,故宫的金碧辉煌,圆明园的残垣断壁,记录了不同物存在的价值。

老院,我想让它继续活着。至于有何意义,我也说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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