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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小时淮岛秋夜

2022-08-23草莓小福

花火A 2022年5期

草莓小福

作者有话说:前段时间看了《爱在》三部曲,很喜欢,于是想写一个连续又短暂的故事。

“crush(短暂地、热烈地但又是羞涩地爱恋)”是十分微妙又实在美好的感情,生活里会有某些时刻让人不受控制地为之目眩神迷,却又很快逝去。其实不必对结果太纠结,只是任其自流、珍惜而享受那些时刻就已经足够。

她的眼眸倒映着天空缤纷的色彩,浓密的眼睫毛飞快地扑闪着,宛若一只即将振翅而飞的蝴蝶。

21:45,时刻之一,春日湖泊

陶波大概永远也不会忘记第三届淮岛电影节。

这是他首次作为主创人员之一在电影结束后站到台前接受觀众的掌声,淮岛刚入秋,晚风带着一点夏末的余温,设置在露天影厅周侧的镁光灯毫无保留地照在他们一行人身上,还夹杂着一些媒体的闪光灯。

电影已经谢幕,现在是主创和观众的交流环节。创作者总是珍视观众的即时反馈,这也是陶波梦想已久的时刻。但他还不太适应这样的场合,既担心没人在意他付诸影片的巧思,毕竟他只是个主创队伍边缘的配乐人;又害怕自己的回答给团队丢脸,毕竟他总是词不达意。

导演正在向一位影评人回应影片的创作理念。陶波一时止不住胡思乱想,有些出神,直到身边的人把话筒递到他面前他才反应过来,上个问题已经结束,而场下刚刚有人提到了他的名字。

“不好意思,什么?”陶波有些窘迫地接过话筒,看向那个向他提问的女生。

淮岛电影宫有几个专为年轻电影人设立的露天影厅,规模不大,观影氛围比较轻松。他们所在的是其中最小的一个,即使女生站在观众席靠后的位置,两个人的距离也不远。陶波看见她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牛仔裤,气质的灰绿色风衣外套松松散散地敞开。

“陶波老师,你好,我很喜欢你的音乐。我是电影学院的在读学生,正在写一篇关于电影音乐语言的论文,有些问题想请教一下。”女生耐心地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语气和缓地继续说,“刚才影片里有一段长镜头我特别喜欢,男女主在夕阳下的堤岸同行,接近五分钟的一镜到底,画面很美。我相信大部分人在配乐上都会更加注重与镜头语言相吻合的连贯性,但刚刚影片所呈现的是好几段风格跳脱、时长细碎的乐曲拼接。我想知道制作这里时,你是如何考虑的?”

陶波生来对声音敏感,“联觉”丰富,女生的音色通过音响传到他的耳里,让他莫名想到春天乘着天鹅的湖波轻轻荡漾时发出的声音。

现场是短暂的安静,全场人的目光汇聚到陶波身上,等待着他的回答。他来不及分辨自己前所未有的剧烈心跳缘由为何,只觉得脸颊在一刹那热了起来。他只好清了清嗓子强作镇定:“喀喀,你好。那个,不用叫我老师啦,我也刚毕业没几年,很多东西还在学习。”

场下传来一些善意的笑声,陶波敏锐地捕捉到女生在话筒边的轻笑,又在他脑中碰撞出一串清脆的旋律。他觉得字面意义上的“如沐春风”,也不过如此。

陶波很快进入了状态:“那段配乐是我和导演充分沟通后的一个尝试,希望碎化的音乐和连续的镜头配合起来,营造出有张有弛的气氛。我们的初衷仍然是保留电影独特的长时间沉浸式体验,但想通过听觉层面的变动让观众留意一些有意义的瞬间。情节性的,比如主人公对视的瞬间;摄影性的,比如升格的瞬间,等等……我觉得并不是只有长而完整的东西能引发思考,很多短暂的瞬间也一样值得回味。”

场内响起了一阵掌声,陶波没有费心关注这阵掌声的热烈程度,只是选择去听那个特定的频率。他如愿听见女生把话筒传给下个提问人前表示的认同:“是的,短暂的也一样有意义。”

后来的流程好像没有什么不同,主创团队继续和一些较为资深的电影人交换看法,时不时插科打诨调节一下气氛,但陶波都没有太参与进去。他的视线总不由自主地瞥向观众席中后方,怕太过明显只好快速收回,耳朵却一刻不停地追捕着那个来自春天的声音。

大家都在策划人讲到一些幕后轶事时笑得尽兴,没人注意到陶波晦涩而躁动的心意。

映后交流结束,观众纷纷离场,露天影厅只留下几盏暖黄色的灯,一切仿佛回归到淮岛秋夜最本原的样子。导演是陶波私交不错的师哥,特意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提醒他不要忘记23:00的篝火晚宴。

“庆功派对少了你可不行,我们依旧请了那些乐队的好朋友,今晚好好地放松放松!”

陶波向来是团队聚餐的音乐主力。他笑了笑表示一定会去,脑海不自觉浮现出刚才那女孩的话:“陶波老师,你好,我很喜欢你的音乐”。

当时他陡然加快的心跳好像还有余震。他平常是随性温暾的个性,只有面对音乐相关的工作才会展露棱角,但此刻他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执意想去亲自确认刚才的心跳是否只是一场吊桥效应。

和其他主创人员快速地道了个别,他朝着观众散场的方向快步追了出去。

22:31,时刻之二,长镜头

陶波很快认出了路灯下那抹独特的灰绿色。

露天影厅位列淮岛电影宫的中心地带,场外的街道是各式各样的文艺小店。它们无一例外在渐深的夜里亮起灯光,极目望去好像温柔的天使洒在长街的细碎星辰。女生背着杏色的帆布包,长发微微卷曲,在灯下泛着柔和的栗色光泽。她正低着头在手机上打字,时不时缓慢地挪动几步。

陶波再次感受到那阵频次熟悉的心跳,不用再多做什么确认。人为什么会反复对着同一个陌生人心动?听见时心动,看到时心动,远着看心动,近了看也心动。他无奈地腹诽,有些读不懂自己莫名其妙的感情。

女生从手机里抬起头,视线内冷不丁闯入了人影。她有些惊讶地睁圆了眼:“陶波?”

猝不及防,陶波觉得自己未经管理的表情一定很怪异,但他无能为力,因为他已经连措辞都不太理智:“嘿!我是说,嗨。呃……我来谢谢你,刚才提出了一个这么好的问题。”

姜月有些困惑地笑了。

陶波也觉得自己的开场白非常让人生疑,索性把心一横,不再顾及面子:“其实,我只是想认识你一下,你叫什么名字?”

“姜月。”女生了然地松了一口气,“姜黄色的姜,月亮的月。”

陶波发现她化着素淡的大地色眼妆,笑的时候一双俊俏的杏眼眯起来,活像天边弯弯的月。

“你一个人来的淮岛吗?”话一出口,陶波又暗暗咬了咬自己的舌头。他觉得自己的表现实在像街头无脑搭讪的不良青年。这种时候他就格外懊悔自己平日只会宅在家里和音乐打交道,不懂得怎么和别人通过聊天促进关系。

“我和朋友一起来的。这场电影的时间和我们也想看另一场的有冲突,所以我们决定分头行动,看完再一起交流收获。我在等他结束,估计要接近零点。”姜月倒是大方,自然地主导话题,“听说这附近有很多打发时间的好去处?”

近在咫尺的话头陶波还是能够接住的,他得救般笑起来,几乎是脱口而出:“对,很多。这条街就很好,应有尽有,咖啡吧、餐吧、酒吧,书店、杂货店、唱片店……如果你信得过我,我带你逛逛吧。”

陶波的心跳平复得差不多时,已经和姜月并肩走在贯穿淮岛电影宫中央的长街上。此时夜风已经掺有几分江水的清凉气,他的头脑清醒了不少,但整个人还是有些紧绷绷的。尤其在某些时候,比如他说了某句话后两个人出现了略微尴尬的一小段沉默,比如姜月走路时摆动着的风衣飘带会若有若无地触碰到他的手臂。

姜月没察觉到陶波这一路的不自然,电影宫的夜晚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她优哉游哉地张望着周围亮着彩灯的商铺和随处可见的电影海报,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心。

“你是第一次来淮岛电影节吗?打算待几天?”陶波问。

“虽然是第一次,但算是慕名已久了。会再待个五天吧。”姜月把额前的头发随意地撩到脑后,眼眸倒映着街上形形色色的路人,“淮岛果然是个浪漫的地方,没想到这么晚了还这样热闹。”

“都是像我们这样的人。”陶波轻声笑道,“淮岛的每届电影节我都有来,这里的电影气氛很浓厚,到处都是志同道合的电影人聚在一起,看电影、聊电影、听大师讲座。我一直觉得这里是个神奇的地方,有无限的机遇和可能。”

淮岛的秋日晚风不住地吹拂,给人一种打心底里的安全感,就算两个人无话可说,只是安静地并行,似乎也不是一件坏事。刚开始,他们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姜月是个擅长交际的人,在她的感染之下,陶波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他们从电影行业的现状聊到当代华语乐坛,从《黑客帝国》配乐中对管弦乐、合唱等元素的巧妙平衡聊到《敦刻尔克》配乐里电子合成器和传统器乐的结合。到了本专业的领域,陶波越发如鱼得水。姜月也毫不露怯,她无害的外表下藏着一股坚韧的飒劲。两个人有很多所见略同的观点,难怪她当时会一语点出他埋在影片里的心思。但在两个人意见不同的地方,她始终坚持用自己温和的方式捍卫她的观点。

月光和街灯混杂着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杂乱而纤长,陶波在某些瞬间生出一阵恍惚,仿佛他们就是影片中同行的男女主角,全世界都在欣赏这场淮岛秋夜的一镜到底,同时依着他缤纷灿烂的思绪配置长镜头的背景音乐。

不时有落叶飘旋而下坠在街面,街边的灯火宛若也随之摇曳。陶波希望这样长的街道走不到尽头,这样好的夜晚永远不要结束。

突然,一阵喧嚣把陶波拉回了现实。

22:53,时刻之三,所谓“之最”

不远处,一辆黑色加长轿车驰骋而来。车后紧跟着一群奔跑的人,他们如出一辙地举着相机或是手机,吵吵嚷嚷喊成一片,好像在叫着谁的名字。乌泱泱的人群一拥而来,又和扬起尘土的黑色轿车一样呼啸着远去。

陶波和姜月蒙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人们口中喊的是某个当红影星的名字。他们松了一口气,回想起对方刚才紧张到一霎发白的脸色,忍不住相视笑出了声。

“我说吧,在这里什么事都能发生。”陶波晃了晃脑袋。

“走啊,”姜月笑得没心没肺,朝他招了招手,“反正有得是时间,我们凑凑热闹去!”

陶波没有迟疑就跟上了她的脚步,心底的无奈都泛着温柔。

人群在不远处的红毯前聚集起来,姜月和陶波只能在后排踮着脚尖朝里张望,可除了黑压压的人头和疯狂晃眼的闪光灯,什么也看不见。

“叔,这红毯上走的都有谁呀?”姜月朗声问身边的一个高举手机使劲按快门的大叔。

“不知道啊,跟着瞎拍呗。”大叔用雄浑的声音回答得理直气壮,惹笑了周围一圈人。

凑热闹小队无功而返,离了嘈杂的人群一段距离,陶波才想起来:“今晚有一个名导的新电影首映礼,好像在零點十五分,淮岛电影宫最大的那个露天影厅。刚才红毯那里应该是有很多著名的明星来助阵。”

“哦,我知道那个,我超想看的!但我和我朋友压根儿抢不到票。”姜月撇了撇嘴,把街面的落叶踩得沙沙响,“官网上宣传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说那个露天影厅有顶配的巨型荧幕和杜比声全景,保准给人‘之最’的体验。唉,这回没能看到真是此行一大憾事。对了,今晚零点的江滩烟火秀也是为了这场首映礼吧?我在官网上看到过。”

陶波点点头,顺势想计算一下现在到零点要经过的时间,却突然想起一件事——23:00他还有个篝火晚宴。他们团队平时一直对他很照顾,尤其是师哥。他不想失约,但他刚才显然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陶波怀着巨大的忐忑看了一眼手表,万幸地发现还没有过点。

很久以后回忆起淮岛的这个夜晚,陶波都会想到这个时刻。心情过山车般的起落给了他劫后余生般的快感,让人产生一种命定般的错觉,促使他做出选择。他从来没有后悔过,因为这是他在那一刻遵从内心的决定。

“姜月。”陶波认真地看向她。

“嗯?”

“十一点整的时候我们团队有一个庆功派对,在江滩附近的草地。虽然没有什么高科技配置,但是有特别棒的气氛和特别棒的人。学不学得到东西另说,至少我肯定这也是一次‘之最’的体验。如果现在从这里出发,不到十分钟就能到现场。姜月,你会和我一起去的吧?”

23:02,时刻之四,篝火晚宴

虽然陶波不太懂得说话之道,但他从不说谎。他说是“之最”,就一定如此。

江边草地上吹到的晚风湿润中夹杂了一些草木的气息,一丛温暖的火红色篝火划破黑夜,周围的露营桌椅星星点点缀着暖色系的灯光。乐队的成员在临时搭建的矮台上忘情地演奏着,人们的谈笑和啤酒瓶相碰的声音互相交叠,和夜色一起弥散在慵懒的音乐声里。

“嘿,兄弟。”师哥笑着迎过来,和陶波碰了碰拳头,看到了他身边的姜月,有些惊喜地说,“啊,我对你有印象……你是刚才映后交流里提到长镜头配乐的那个姑娘吧?”

姜月有点受宠若惊,连连向导演问好,简单扼要地介绍了自己的名字和专业,表示自己只是陶波在街上捡到的,纯粹跟着他来认认大佬见见世面。短短几句话说得很有水平,礼貌得体又不至于让人感到生疏。

陶波发现宝藏般骄傲的神情在师哥面前无所遁形,后者故意低声揶揄:“我知道,有个词叫什么来着,一见——”

“鐘情”二字被陶波紧急掐断:“一见如故,一见如故。”

师哥心照不宣,爽朗一笑:“好,一见如故。欢迎小姜姑娘,今晚大家一起玩个痛快!”

姜月喜欢这个派对轻松自由的氛围,很快就在人群里混熟了脸,大家也都很欣赏这个漂亮又伶俐的小姑娘。陶波拿到了寄放在师哥车里的吉他,在座位上调了一会儿音,抬眼时发现她不知何时把长发盘成了一个随意的髻,正热火朝天地帮制片姐姐翻动烧烤架上的食物。

陶波一直认为音乐才是自己的母语,在乐器前他会有种志在必得的神气。他想自己这刻一定是被拿着吉他的神气冲昏了头,不然为什么眼前那个被制片姐姐逗得前仰后合形象全无的姜月,在他眼里都这么可爱。

月牙高悬,人群喧嚣,篝火燃烧得正旺,烤肉香气弥漫,新开的啤酒花直直往外冒。陶波准备就绪,一下子跳上舞台,很快融进了乐队的音乐里。他和乐队的人一起律动着身体,开心地笑,手指在琴弦上即兴地扫拂跃动。舞台绚烂的背景灯在身后流转,渐渐地,他奏出的旋律开始具有入侵性,吉他声逐渐成为乐曲的中心,键盘和贝斯都附和着他的音韵。

没有人知道陶波的眼神跋山涉水满场游荡,只为经过一个人。

大七和弦,姜月拂去眼角被烟熏粘上的灰尘;七减五和弦,她一口咬下手里刚烤好的肉串;属七和弦,她被烫得说不出话,但是笑得很甜……陶波的灵感如泉水,不住地从指尖涌现。

一曲奏毕,大家的鼓掌和欢呼前所未有的热烈。一直在忙活的姜月也停了下来,远远地冲台上的他比了一个大拇指。他的额头已经沁出了汗珠,还在轻轻地喘气,一时没想到要怎么对她做出回应。

姜月的手机突然来了一个电话,看到来电人后显然急迫又欣喜,和身边人耳语了几句就把电话接了起来,同时拿上帆布包快步走向比较安静的地方。

陶波的脑内仍充斥着刚才酣畅淋漓的旋律,心底却隐隐升腾起不安。他和乐队成员点头致意后下了舞台,用手背胡乱擦了把汗,吉他也没想放下就朝着姜月离开的方向走去。

他有些莫名的预感,好像只要他稍不留神,那抹灰绿色就会消匿在沸沸扬扬的人群里。

23:59,时刻之五,江畔蝴蝶

“小陶,拿朵花吧。”编剧姐姐半路拦截,递来一支浅色牛皮纸包装的香槟玫瑰,朝陶波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导演给团队里的人都准备了一支,你要物尽其用哦。”

陶波不好多说什么,只是羞涩地接过。

姜月已经坐在了一家清吧在江边支起来的小椅子上,他走过去时,她正从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桌面上还有一本摊开的手账,上面贴着一些电影票根,还零星记有相应的观影笔记。

发觉陶波走到了身边,姜月有些惊讶:“你怎么过来了?不和他们继续玩吗?”

“你呢?”陶波十分震惊地反问,“你不会现在要在这里工作吧?”

姜月耸了耸肩,顺手打开电脑文档:“唉,生活所迫。我不能玩得太嗨了,趁着现在还不困,我想整理一下今天收集到的论文新素材,免得后面工作量太大。”

陶波发现姜月挂了电话以后兴致就不是很高,拉开椅子在她对面坐了下来:“怎么了吗?”

“没什么,”姜月懒懒地说,眼里映出桌上暖黄色的手拎灯,明晃晃地混杂着不加掩饰的落寞,“我朋友有点事耽搁了,要过一会儿才能来和我汇合……可能也没法一起看零点的烟火秀了。”

陶波后知后觉地琢磨起姜月频频提及的这个朋友,想多问一句,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篝火晚宴仍在继续,传到这里的音乐似有似无地隐在摇荡的江水声里。姜月没有注意陶波眼底的波澜,断断续续地敲击着键盘。她有时会眯起眼,认真思考或者只是单纯地感受迎面的清透江风,偶尔碎碎念般和陶波聊上几句:“你也拿了香槟玫瑰啊?制片姐姐把她的那支送给我了,你们团队的人都好好……你怎么一直背着吉他,不沉吗?该说不说,你搞音乐的时候是挺有魅力……”

最后这话陶波听得受用,稍稍抚平了他有些皱缩起来的心。手指摩挲到包装香槟玫瑰的牛皮纸浅浅的纹路。他心血来潮,抽出花后,把牛皮纸在桌上展平,另一只手摸出了口袋里随身携带的钢笔。

他开始凭着一些记忆画下刚才在台上即兴创作出的旋律,记忆模糊处就重新扫起吉他弦,找寻那个最合适的音。

柔软的江风把气氛都吹得松弛,空气里只流动着键盘时断时续的敲击声和吉他偶尔响起的弦音。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但姜月不会知道,陶波的吉他声起起落落间都在细密地向她倾诉心意。

良久,陶波完成了几个比较主要的小节。他抬眼,想向姜月显露自己的满足,却发现她正转头望着街道那边,显然是在期盼还未到来的人。他一时黯然,下垂的目光无意瞥到她放在桌面的手机显示着微信聊天的界面。他惊觉他和她竟还没交换联系方式。

“怎么了?”姜月发现陶波在看着自己,有些不解地问。眼睛一如最开始在路灯下看见他那样睁得很圆。

陶波终于意识到他和姜月共同度过的、他視若珍宝的这短短两小时里,很多事情只是他内心的独角戏。

他舔了舔嘴唇,喉头微动,“加个微信吗”的“加”字在嘴边转转悠悠说不出口,忽然间紧张的思绪被空中炸响的烟花打断。

“哇,烟火秀!零点了。”姜月仰起脸望向漫天的绚烂,额边的碎发迎风舞动。他们的位置离江滩不远,可以说是看烟火秀的绝佳地点。她的眼眸倒映着天空缤纷的色彩,浓密的眼睫毛飞快地扑闪着,宛若一只即将振翅而飞的蝴蝶。

陶波一时也被炫目的烟火攫去了视线。烟火璀璨夺目,短暂,但是很美。

耳边是震耳欲聋的声响,他的心情却慢慢平静下来。不知怎的想起高三的某个午后,为了应付考试,他硬着头皮抄写美文集里的句子,其中一句他反反复复背了很多遍,却没有一遍像此时女孩眨眼睛的瞬间让他深刻理解——世上的生命大多朝生暮死,蝴蝶也是朝生暮死的东西,可是人们依然为着它的色彩目眩神迷,觉着生命所有的神秘与极美已在蜕变中彰显了全部的答案。

这一刻,陶波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几乎淮岛的所有人都在仰望夜幕中一簇簇相拥着绽放的烟火,陶波最先听见那阵隐隐约约的呼喊声。叫声由远及近,他偏过头,看见一个戴着眼镜的高个男生正在大步地朝这里奔来。他很快听清了,男生口中呼喊的是姜月的名字。

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姜月的肩,示意她往身后看。那个男生正好跑到她身边,气喘吁吁,跑得有些涨红了脸。

“你……终于……来了!”姜月眼底的光亮仿佛这才被烟火点燃。她站起身举着拳头不由分说就朝男生锤去,最后还是暗暗收了力道。男生装作吃痛的样子,眼底含着同样欲盖弥彰的笑意。

“这是你微信里说的陶波老师吧?久仰久仰。”男生注意到陶波的存在,自然地冲他抱了抱拳。

“你干什么了要这么久?”由于烟火秀的声响太大,姜月迫不得已提高音量,下一秒,她看清了男生手中攥着的两张电影票,兴奋地发自内心大声尖叫起来,“那个首映礼的电影票?!你在哪里弄到的?”

“我刚才碰到一个学长,他临时有事,看不了凌晨的首映礼,手里正好有两张票。我和他周旋了好久好久,他才同意把票转手给我。我想着给你一个惊喜,马上跑来了。真好,还赶上了烟花秀。”

陶波看着姜月的眼里染上铺天盖地的动容。不怪他敏感多情,这两个人间的气氛明显是“友达以上”的暧昧,只不过姑且保留有几分煞有介事的矜持。

“电影0:15就要开始了,我们得马不停蹄地赶过去。”男生在姜月耳边提醒。

姜月下意识地看向陶波。

陶波笑着对他们做出夸张的口型:“去吧。”

两个人一起收拾好了东西,男生接过姜月的帆布包时向陶波欠了欠身,表示道别。她跟着男生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猛然转身,看见陶波还站在原处,轻轻巧巧地朝他们挥手。

看出姜月的欲言又止,陶波笑得真挚,又一次高声说:“快去吧。看得开心!”

姜月微不可见地舒了一口气,展颜一笑,回过身和男生继续往首映礼露天影厅的方向跑去。灰绿色风衣的衣摆潇洒地随风扬起,这是陶波对她最后的印象。

陶波目送两个人的背影消失在凌晨街灯下的转角,脑海在声声烟火中又影影绰绰浮出一段旋律。他想,这段大概可以当作那首未完无名曲的尾声。

0:10,时刻之六,人生若只如初见

烟火秀终于落幕,黑色夜空里的灰烟正在缓慢消散,江上那轮弯弯的月亮越发清明。不远处篝火晚宴的音乐依然在响,陶波没有什么立刻回到派对的欲望,心情却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惆怅。

他到店里向清吧的老板要了一瓶冰镇的清酒,重新坐回那把支在江畔的椅子上。轻轻抿上几口,清酒发酵过的米香曼延。他又抱起吉他悠悠然地弹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陶波发现酒瓶沁出的水珠模糊了一些牛皮纸边缘的钢笔字迹。但他并不在意,只是提笔对旋律作了一小番删改,再不紧不慢地加上序幕和尾声。

他停笔时,整首曲子仍只有朴素的吉他和弦,他却感到了极大的满足。

夜色凉如水。离开前,陶波在牛皮纸的手写原谱边信笔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用清酒瓶和那支香槟玫瑰压着,留在桌面原处。

陶波走回派对现场的路上,月光铺了一地。他是畅快的,心中的暗流早已与安然的夜色融为一体。同一个月亮下,王徽之在一千多年前说出那句“乘兴而来,兴尽而返,何必见戴”,大概也是这样的心情。

可以说成年人讲体面,及时止损,也可以说陶波太不勇敢,或者说这就是不够喜欢……那张手写谱可能被风吹跑,也可能被下一桌客人拿走,或者直接被店员当垃圾扔掉……无论如何,他已经不在乎。

陶波一向为自洽而活,不沉湎、不留恋,顷刻满足、顷刻放下。遗憾固然也有,但能抓住几个瞬间已经很好,人生并不是什么都要实实在在地拥有才够滋味。

很多年以后,陶波参与配乐的电影得以在正式院线上映,收获了热烈的反响。这个从淮岛电影节走出来的配乐新星,一时间成为电影制作界聚焦的对象,他的诸多作品也逐步走进大众的视线。

其中一首只有吉他和弦的无名曲最引人注意,数次登上了音乐软件搜索榜前十名。很多人为它春日湖波般的旋律动容,也有很多人讶异于它的过分纯粹,毕竟它没有现代音乐常见的花哨编曲,甚至连一个正式的名字都没有。

后来,有网友在论坛里发布了一张照片,表示自己许多年前去过第三届淮岛电影节,在某个凌晨和朋友去江边的清吧休闲,碰巧看到了这张写着手谱的牛皮纸。钢笔字迹潦草却富于感情,当时他们一行人觉得新奇,顺手拍下了这张照片。没想到最近有一个懂音乐的朋友发现,这谱子的旋律走向和现在大热的那首无名曲十分相似。

帖子的发出让网络世界一片哗然,有好事者想就此扒出作曲家陶波抄袭的事迹,却发现牛皮纸上那个随性的画符就是他本人早期签名的样子。网友们开始大显神通,各大平台关于这首无名曲的讨论和分析层出不穷,人人都想一探究竟它的背后到底藏着怎样离奇或美丽的故事。

最终,一直低调于幕后工作的陶波还是在公开平台发表了一则文字作为回应。文字不长,但是看着很坦诚。

他说那张手写原谱是他第三届电影节随心留在淮岛的,“缪斯”是某个凌晨江上的弯月。

他说这首曲子讲的并不是什么惊心动魄的故事,所以未名。不过是一件生活里人人都可能碰到的浪漫小事,简单讲就是“我曾经短暂地、热烈地但是又羞涩地爱过你”。

编辑/猫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