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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曹寇:只想声音不大地说点什么

2022-08-16徐鹏远

中国新闻周刊 2022年29期

徐鹏远

曹寇,一个看上去粗制滥造的名字,张牙舞爪,匪气十足。至少,它决计不该属于一个拿笔的人。其人也确有江湖之风,爽直利落,毫不拖泥带水。约他采访,片刻即回二字“好的”,再问具体时间,答:“提前说就行,防止耽误酒局。”

曹寇好饮,有证可查。常年厮混的酒友,有的是写字的人,每支笔记下的觥筹交错,十之八九都有他在。据说他交过一个女朋友,同嗜酒,时常举杯对饮,有一回家中的酒喝没了,俩人便把做菜的料酒干了精光。诗人高星写过一首《曹寇结婚》,里面说这家伙跟现在的老婆还是在酒桌上认识的。

各种各样的酒局自然也被他写进了小说。在一篇题为《读经日》的短篇里,“我”连上了一个月的酒局,直喝得胸口隐隐刺痛,冒出一连串关于健康和死亡的想象:“虽然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会死,但我可还没有想过自己会死。我进而想到自己死后的画面,我的亲人还活着,我喜欢的和讨厌的人都还活着,他们继续喝酒,在酒桌上回忆我,谈到所谓的‘有趣’之处,他们还笑了起来。这真是让人悲痛万分。”多么郑重严肃的话,多么荒腔走板的味儿。

最近,他把这些故事攒进了一本集子,书名来自其中一个短篇的名字,标准的曹寇出品的味道,叫做《这件事到底有没有意义》。

曹寇的小说,大都这般模样。鸡零狗碎,漫不经心,裹着的尽是些莫名其妙又稀释不尽的漫漫无聊。

“曹寇的小说也许会让很多人感觉不舒服,完全有可能被认为是一种粗陋杂乱的东西受到蔑视。但是,他的小说中有一种可取的东西,一种在后历史时代对乡村生活的重新表现……它所展现的现实,那是一种没有历史感的现实,一种粗陋化的生活事相,一种物质碎片却涌动出生命欲望,一种不再能完整化的现实。”作为德高望重的评论家,北大中文系教授陈晓明曾试图用高屋建瓴的语言诠释过曹寇的写作,并且创造出了“新无聊现实主义”这样一个专属概念。但显然,曹寇是不领这份情的。

“首先我没考虑我要写得有意义或者没有意义。”在曹寇这里,意义压根不构成一个问题,他干脆就没把自己当作一个讲故事的人,他只讲“事儿”,故事有情节有高潮有意旨,“事儿”则只有片段和片刻,就是杂乱的、模糊的、暧昧的。曹寇说,他不想告诉别人什么,只想声音不大地说点什么,仅此而已。况且无聊就是他的生活境遇,一个无聊的人看谁都免不了觉得无聊,世界本来如此,宇宙尽头一直都是虚无:“对虚无的体认,基本是所有文学作品的共同趋向。《百年孤独》不是虚无吗?”

他笔下的人物也总是吊儿郎当,一副迷迷瞪瞪、浑浑噩噩的德性。他甚至懒得给这群角色取上几个分明的名字,要么千篇一律地叫着“王奎”“张亮”,要么煞有介事地唤作“朱白”“李瑞强”云云——完全搬自身边朋友们的真名或者笔名。对此,他依然理由充足:名字只是符号,没必要在上面做文章。

很多人其实都识破了曹寇那张虚张声势的草莽皮囊,当中以作家韩东的“伪恶”一说最为简练精辟:“伪恶与伪善相对,前者从王朔以降,到朱文、曹寇,这一路都是看上去骂骂咧咧不好好说话的,吊儿郎当。这个世界铺天盖地罪大恶极的就是伪善,这些人不愿意和伪善为伍,对于那些冠冕堂皇、正儿八经的东西,他们出于本能地要弄两下子。”

诗人杨黎也觉得,曹寇的“野”都是装出来的。“文如其人,这句话不一定正确,有些人说话彬彬有礼,但人很肮脏,有的人说话不拽,但写作的时候有姿态。实际上曹寇给我的感觉,是很有文化的,他喜欢古典诗歌,甚至喜欢书法。”作为酒友牌友兼文友,杨黎喜欢这个小十几岁的兄弟,喜欢到想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有一次曹寇到北京來,他有意安排二人见面,结果被曹寇理解成了叔叔探望侄女。

(资料图片)曹寇。图/受访者提供

在杨黎看来,曹寇的性格是天生的写作者:“他这个人是个腼腆的人,喝点酒以后装着不腼腆(而已)。(写作者)应该进入内部才有他的滔滔不绝,而不是在外部就滔滔不绝。如果一个写作者走到哪都很自在,那我基本上怀疑他的写作。”

面对众口一词,真面目败露的曹寇有时不得不老实承认,自己确实从小就是一个不太活络的人,哪怕如流水的酒局,也不过是跟家人和有限的几个朋友,极少接触外人。结婚后他甚至搬回了老家——南京城外四面环江的八卦洲——的宅基地,不是什么游子归根,只是这里偏安一隅,住得也宽敞一点。

内向之人,往往触觉敏感,也就更容易窥见苍凉。曹寇的底色其实颇为灰暗,看似的放浪轻佻,不仅是一种掩饰,同时是一种极端反差原理的修辞。他笔下那些俯仰皆是的无聊,无不弥散着人生与人世的困窘、失落、空乏和忧伤,无力、无解也无止无休。“我这个人基本上是很悲观的。可能有的人觉得我写得很张狂,但我骨子里对这个世界对宇宙是极其敬畏的,姿态是极低的,匍匐在地。”

“布考斯基的态度基于深入骨髓的绝望,这种绝望既包括个体生命置身集体中的无力,也包括终极层面上人和宇宙的关系。”十年前的一篇文章中,他写下过这样一句话,说的是一个美国老诗人,可又怎么看怎么像在说他自己。

最近,曹寇把过往以王奎和张亮为主角的小说搜罗在一起,攒了个集子。校订的过程,也是他自写出这些文字后第一次阅读的过程。这绝不令人感到惊诧,毕竟时常回看自己作品这种行径太不潇洒,反而还有自恋的嫌疑。

“我确实写完了自己就不太看,但是写作过程中,每个句子我都写过后看一遍,然后写完了再从头看一遍,我要确保它达到某种我希望达到的效果。”这倒是有些出人意料。曹寇的写作极快,千字专栏不超过一小时,短篇可以日产,最高纪录一天工夫就写了三个短篇,不是那种慢工细活的人。何况他的行文尽皆口语,更给人一气呵成的观感。

事实上,曹寇对待写作的态度是尤为审慎的。“我对语言确实比较考究,包括标点符号我都尽量注意。”他的口语书写,并不等同于不事雕琢,而是追求一种真实和自然——“我们的情感、认知是不需要修饰的,可以通过一个最简单的方式获得我们想要的东西”,最终的目的在于探索出准确使用当下语言表达当下的有效方式。“我确实有这样的意识,这可能跟我学中文出身有关,也可能跟我以前当过中学老师有关。”曹寇说。

这是少有人知的一段往事,大约也少有人可以想象——曹寇竟然曾经是一位教师。当然,那会儿的他还叫赵昌西,不叫曹寇。

彼时的赵昌西在文学品位上,与如今的曹寇是一以贯之的,他曾被一篇作文里的句子感动了很久,那个句子这样写的:“父亲挽着裤管,赤着脚,穿着绿色的雨披,扛一袋雪白的化肥。”它出自一个学生的手笔,一个几乎所有科目都不及格的差生。

不过不要就此以为,赵昌西是什么有教无类、慧眼识才的好老师。他只是喜欢作文里有意思的句子。其他的,他不感兴趣,对他而言,那只是一份工作。尽管如此,赵昌西还是准备好了接受这一切。作为农民的儿子,“走正规渠道成为城里人的唯一途径就是‘考出去’”。他考出来了,命运已经发生改变,“那会儿单位已经有集资房了,也有人给介绍对象,生活基本上就是这样了”。

“但是那会儿出现了网络。”24岁那年,赵昌西成了学校里第一个拥有586电脑的人,通过拨号上网,他发现了好些有意思的地方:一个叫“新小说论坛”的BBS,上面聚集着同样年轻和意气风发的李师江、张楚、盛可以;一个叫“他们论坛”,混迹于此的是韩东、顾前、朱文等一帮老家伙;一个叫“橡皮论坛”,乌青、吴又、张羞几个年轻人,颇有一见如故之感。

“我非常惊讶地发现,很多年纪跟我相仿的或者比我大比我小的人已经开始写作了,而且有的写得很像样子。然后我觉得我可以暂停买房,暂停相亲,我可以试试看,我也来写。大概2001年的时候,我写出了第一篇小说。”

论坛的会员按等级有着不同的称谓,初级的叫“草寇”,高级的叫“山大王”。初级会员赵昌西顺手用“草寇”改了个名字叫曹寇,充作自己所谓的笔名,然后顶着它煞有介事地写了两三年。他把作品发到论坛里,等待围观和评论,同时将西祠胡同作为保存作品的“仓库”,没成想也意外获得了一批拥趸。2004年,发在“新小说论坛”的《我和赵小兵》被《收获》的编辑叶开看中,自此,赵昌西的人生正式开始被曹寇接替了。

作为老师,赵昌西在学校里混得挺边缘;文学江湖中,曹寇依然不属于位居中心的名门正派,人家不怎么带他玩,他也不跟人家掺和。他酒桌牌桌上的朋友们,概莫如此。没有足够的动力让他们必须憋着劲儿地扬名立万,他们宁愿彼此“狼狈为奸”地虚度光阴,“默默无闻地写着自以为是的东西”,然后“一点一滴地死去”。

曹寇作品《这件事到底有没有意义》。

这群气味相投、自动聚拢的波西米亚,走在文坛的偏乡僻壤,倒也构成了一道风景或者一种现象。实际上他们各自的想法与步伐并不那么整齐划一,但如果一定要套用某种文学史的框架去给他们做些笨拙的归纳整理、概括总结,也不是完全没可能——比如“中间代”。

所谓“中间代”,是一批出生在1968年~1978年的作家。他们通常被视为失语的一代,就文学认可度而言,远远不及50后60后的前辈,按市场份额考量,又远远小于80后的晚辈,夹在二者之间的缝隙里,呈现出一条灰色的低谷。

作为无可争议的中间代之一,曹寇其实还蛮认可这个概念。“这确实是一个事实。”在他看来,这里面固然有时代的原因——“50后60后在市场来临之前消费了人们对纯文学的最后热情,80后的迅速蹿红则是一次呼应市场的新陈代谢”——却不能简单地只归咎于时代。从根本上说,“70后的写作从开始就是处于绝望中的。70后跟60后的生存环境区别并不是特别大,但写作的所有欲望和可能性已经被60后穷尽了。他们只能以60后为师为兄长,只是一个小弟的形象,这就导致了70后的写作基本上是比较懈怠的。他们没有真正地把自己拎出来,好像也缺乏这样的动力和自信。”

这是一种饶有意味的理解,并且似乎恰好回应着另一个尴尬的现实:即使这代人已集体跨过了40岁的门槛,还是会经常被称呼为“青年作家”。在积习已久的语境中,“老”和“小”有时不只关乎年龄,也由名气和地位决定,少年得志亦是“老前辈”,未有大成者則永远是追随其后的“小家伙”。

45岁的曹寇不知是否正在接受着这一理解所产生的催化作用。此前只写过一次长篇的他,已经决定在未来几年暂停中短篇的写作,全力以赴地炮制几个长篇出来。“既然你被文学圈认为是一个小说家,就还得弄一两个长篇出来,这属于文坛的陋习,咱也不能免俗。浅薄的虚荣心吧。”

显而易见的是,如今的曹寇确实发生着一些变化。“(以前)那种自信爆棚的感觉不复存在了,我现在不自信了,觉得写作是一件需要付出一些成本的事儿,不是信马由缰的一个事儿。以前只要有想写的念头坐下来就写,现在觉得可写可不写的就尽量不写了。”他也说不好这背后的缘由是什么,只是朦朦胧胧地感觉,大概和自己这些年的阅读有关:“这些年真正触动到我的阅读是《六祖坛经》。我觉得自己是促狭的、局限的,我想看看更高于我的那些智慧,而且我相信这种智慧的存在。”

过去的半年时间,曹寇没动笔写过任何东西。即便他现在就是靠写作谋生。他的写作一直都是随机的,听从着自我状态的召唤。只是这几年他过上了相妻教子的生活,状态的培养皿里多了一份人到中年的甜蜜牵绊。这或许是又一个变化,也或许是变化的另一个原因。但所有的悄然变化中,有一个东西是不曾改变过的,以后也大抵不会改变:“我必须要写得很愉快才行,我要被自己逗乐。这是我的一个自我设置,只有这样我才能确保写下去。”

说这话时,曹寇依然是从赵昌西手里接过人生时的那副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