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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山忠节祠及人文精神

2022-08-05姚起亚

江苏地方志 2022年3期
关键词:惠山太平军无锡

◎姚起亚 王 勤

(1.无锡祠堂研究会,江苏无锡 214000;2.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委党校,新疆乌鲁木齐 830000)

在惠山古镇的祠堂群中,有一个独特的存在,它祭祀的不是家族的祖宗,也不是有功于国立德于民的先贤,更不是呼风唤雨的各路神仙。他们生前既有谋职于外地的官宦,也有寒窗苦读的学子,甚或土中刨食的农夫、村巷的邻家姐妹,他们多是在战乱中不幸遇难的平民百姓,其中包括未成年的孩子和至少3200名妇女。它的名字叫忠节祠。

天国的灾祸,无锡的伤痛

清咸丰十年(1860)春,江南战云密布,一场战祸即将降临无锡(晚清无锡、金匮两县同城而治),百姓无处可逃,又猝不及防。

清军江南大营提督张国梁在南京紫金山下挖掘长壕,要困死太平军,但战局忽然突变。太平军主帅李秀成采用声东击西之计,派一支精兵翻过广德、长兴间的万级岭,直取杭州。清江宁将军和春急令驻溧水提督张玉良前去解围,刚到杭城一天,太平军突然撤走。此计调动清兵,使之后方空虚,李秀成乘机率十万大军东征,连克句容、溧水、溧阳,扑向常州。三月中旬,更大的变故再次落到清军头上。面对江南大营八旗兵、绿营兵索要欠饷的要求,和春坐在军门大声叱责。“皇帝不差饿兵,不干了!”随着一个老兵的怒喊,五万多人顷刻间全部走光。张国梁无奈,一路撤至丹阳,受太平军追击,负伤溺亡。

四月初,清两江总督何桂清放弃驻地常州,悄然泊舟无锡黄埠墩,无锡和金匮两县县令赶至晋见,请求留下,何桂清摇头不允,次日径自东去。两县令见状,也各自逃遁。当时太平军十万余人,连战皆捷,士气旺盛。清兵在无锡的残部加巡防、团练仅数千,无险可守,缺乏后援,便选择地处大运河、锡澄河交汇处的皋桥,凭此三面环水的地形进行阻击。

四月初九上午,太平军先头部队杀到石塘湾,在一番试探性进攻后,因水乡兵力不能展开,退后又拟于北面的龙塘岸偷渡,被清军发现,用炮火逐回。太平军过不了皋桥,便下令拆掉民房和关帝庙,用其木料扎成三座浮桥渡过大运河,分三路进军,其中一路从龙山峭爬上山脊,至头茅峰呐喊冲下来到惠山寺,拋掷火罐,把大雄宝殿等建筑烧个罄尽。当时火光冲天,烟雾弥漫,城里的清军弃城逃至东亭星散。太平军进无锡城时,没有遇到大的抵抗,却大开杀戒,近乎屠城。太平军守将黄和锦后来上表给洪秀全说:“计城厢内外离城五里之地,共杀男妇老幼妖民十九万七千八百余口,请天恩降敕封刀。”

同治二年(1863),李鹤章率领的淮军在攻占江阴等地后,九月下旬进军无锡。在锡东堠山、东亭、新塘桥以及惠山、皋桥等地与太平军激战80多天,经大桥角、嵩山、鸭城桥、由荡圩等著名的会战,双方死伤无数。十二月七日猛攻无锡四城门,又经过激烈的城中巷战,太平军将领潮王黄子隆率部突围未果,兵败被俘,淮军“毙贼二万余人”,当然大多是被逼参加太平军的无锡壮丁。

这场战祸带给无锡无穷的苦难,锡城房屋十毁八九,人口损失三分之二。几乎每家都有亲人或亲朋罹难,事后修谱,各姓都有不少绝户。因此活下来的老百姓以四月初十为“难日”,在崇安寺设坛“恤孤”,请僧道诵经拜忏,巷间焚镪而吊,此风俗延至1937年。

《无锡市志·人口卷》(1995年版)记载,自乾隆六年(1741)起,人口统计只计男丁,不计妇女。咸丰二年(1852)即太平天国战火席卷苏南前,锡金两县共有男67万人;至同治四年(1865)即太平天国战争后,两县仅存21万人,减少了三分之二。至于小脚妇女,手无寸铁,死亡比例不会比男子少。虽然会有一些人逃难他乡,但也不会逃得太远,因为无锡人比较恋乡,大多也会在战后急急回家,长期客居外地的人应该不多。

特别的祠堂,带泪的营建

太平天国战争结束后,江苏巡抚李鸿章即向朝廷奏请,同治皇帝“即着李鸿章于无锡县城惠泉山,建立昭忠祠。查明历次阵亡员弁兵勇,分别设位,由地方官春秋致祭,以彰恤典,而慰忠魂”。淮军便于惠山寺废址敕建昭忠祠,于同治四年(1865)建成,祀成千上万名征战江南的死亡将士(兵弁每50人合一牌位)。

死去军人的“忠魂”有了安息之地,以秦凤翔为代表的无锡乡绅认为,普通的百姓在这场战争中不能白死,不能成为孤魂野鬼,便决定发动民众通过“众筹”的方法,修个集体性、纪念性的祠堂,收留这些无辜死去的亡灵。

此时的秦凤翔(1811—1892,字芝珊,秦观29世裔孙)已年过花甲,但他仍然挺身而出,呕心沥血筹办了这件几乎不可能办成的大事。秦凤翔有着极高的人望。回溯25年前(1846),他跋涉三年万里寻父,吃尽千辛万苦,终在乌鲁木齐将外出30余年的老父亲秦文权迎回赡养,一时在锡邑传为盛事。他的兄长秦开杰尽力出资助弟寻父,自己留家孝养母亲,兄弟俩亲密无间,被誉为“秦氏后双孝”。1860年太平军占锡城,其兄避居乡间时,不幸被太平军杀害。秦凤翔痛彻心扉,怀着满腔的慈悲和强烈的责任,带头并发动众多祠裔(死难家属、后人)捐田助款。

当年的无锡刚从战乱中走出,几乎家家都遭受家破人亡的苦痛,身上的血迹尚未及擦去,经济凋零,连“家有四壁”都算奢侈,但大家在秦凤翔的感召下,铢积寸累,集腋成裘,千万血泪凝聚成片片砖瓦,一座属于所有无锡人的忠节祠终于建成。

忠节祠位于惠山宝善桥寺塘泾北岸,原是九峰禅院的废址,占地二亩五分九厘,“屋凡十五楹,并两庑六小间,后余基地一块。”祀咸丰庚申殉难士女及邑绅殉难于他省者。“其享堂神位及无位而仅将姓名书于屏上者,其(共)计男女6619人。”还买了近五十亩祠田,用其收入供维修之用。

同治十年(1871)忠节祠建成时,四乡八镇的百姓摇着木船前来跪拜亲人,整个河浜里塞满了船只,哭声震天,寺塘泾从此又被民间称为烧香浜。

如林的牌位,如泣的文字

有关忠节祠的史料并不充分,编印于1915年的《忠节祠祀位录》,是记录这一事件的唯一资料,堪称奇书。成书之时,距咸丰庚申已有55年。该书由窦镇编纂成书,杨志濂写了序言,“排印数百本,分藏城乡各祠裔家,冀将来不致尽行遗失。”后来,孙锡丞老先生把保存的一本《忠节祠祀位录》捐给成立不久的无锡县图书馆,得到很好保存,成为善本、孤本。它与另一孤本《礼社忠义录》相互印证,成为无锡记录这场灾祸的难得史料。

窦镇,字叔英,无锡人。曾任塾师、江浦教谕。著《锡金续识小录》《师竹庐随笔》《清朝书画录》等,均传于世。平日喜将见闻随时记录,日久成帙。这位有心人将当年如林的牌位细心核对,一一抄录,并编纂成书。“恐异日变更桑海,祠位或至遗亡,后人转难考证”“惧夫大义不明于世,而前人死事之节或至湮没也,爰录祀位于册,冀与有心世道者共保存之。”

杨志濂,字筱荔,无锡人。清末官至宁波知府。后在北方各省谋生糊口。晚年受聘于荣德生先生,做家庭教师教其子侄。其父、继母、弟妹为太平军所杀,在劫后余裔中,他官阶最高,又是祠裔代表,遂请其写序《忠节祠祀位录识》。尽管家有一本血泪账,作序时“不禁涕泪和墨而笔之,其隐痛为无穷已”,但序言文字还算平实,为后人留下了珍贵的历史资料。

忠节祠祭咸丰十年(1860)无锡破城后被杀戮的无辜百姓,包括殉难之绅宦、士民、妇女,以及这前后“吾乡服官于外,暨守御于里”,在外地“守节而死”的无锡籍官员。根据《忠节祠祀位录记》,牌位收录时间以1860年太平军占领无锡当年的屠杀数字,不包括1861—1864年间战争死亡的人数。笔者研读时发现,殉难于外地的无锡籍人士,则不受这年份的限制。

《忠节祠祀位录》是由各乡将受害人姓名统计上报,经批准写在牌位上的,共计6619人。但战争年代兵荒马乱,加之十室九空,相当多的人家甚至绝户,各项统计数字出入极大。窦镇也认为“未得旌者尚居十之二三”。实际上,即使再加二千,也不满九千人,与真实的死难数据相比,还只是个零头。

《忠节祠祀位录》按传统以正中为首位,左边称“昭”,右边称“穆”。如果有两个享堂,左享堂为尊,右享堂次之。如果有三个神龛,正中为尊,左龛次之,右龛又次之。集体性的祠堂,神位放不下,置于左右两庑室,低于享堂。忠节祠的神位即按此格局布置,体现旧时代的等级制度。《忠节祠祀位录》在出版时,按左享堂正龛—左享堂左龛—左享堂右龛—左庑—左庑屏上录殉难士民,右享堂正龛—右享堂左龛—右享堂右龛—右庑—右庑屏上录殉难妇女,这十个单元“男左女右”,前五个单元全为男性,后五个单元全为女性。

惠山忠节祠示意图(图片来源:《忠节祠祀位录》)

窦镇《忠节祠祀位录记》写道:“其享堂神位及无位而仅将姓名书于屏风者,共计男女六千六百十九人。”但统计、上报是项繁复的工作,各街坊乡村将神位、名单先后送来,就免不了添补、重复的,因此各龛内神位的名分比较凌乱。虽然编者出版前已“将祠位及屏上所录之姓名,删其复错,聊补阙漏”,但即使今天拿着《忠节祠祀位录》的白纸黑字,要想精确统计祀位人数仍不是易事。

每个牌位大多为一人,但也有家庭或家族多个成员合用一个牌位的。大约补充上报的名字越来越多,以至只得在两庑放满了屏风,屏风上则写满死难者姓名,两庑屏风上的名字超过半数。其中不少名字只是张大、徐二、黄三、严四、王五、杨七、周三子……这样的乳名,有的甚至是“洪白头大观”“吊鸡眼三观”这样的诨名。

根据无锡图书馆古籍部提供的资料,无锡祠堂文化研究会编辑的《祠堂博览》2012年第37期曾对《忠节祠祀位录》作了全部刊登。当年还作了一番统计,具体数据如表:

此表将左庑、左庑屏上所录殉难士民并为一个单元统计,同时将右庑、右庑屏上所录殉难妇女也并作一个单元统计,合计的人数为6078,与《忠节祠祀位录》线装原本所计人数6619,少了541人。

清代官员分作九品,自一品至九品,每品又有正、从两级,故官位共九品十八级,每三年考核一次,决定升降去留。这6000多死者中有多少正式官员?统计当年“职官”时,只算“从九品”以上的实职官员,对于恤赠等名誉性官职概作平民看待,而那些修职郎、云骑尉头衔,因大多是花钱买的,也不作统计。统计出的“殉难官员”为71人,皆是无锡籍死于外地人士。当时的无锡、金匮知县,闻风而逃,属下也作鸟兽散。只有城守营守备蒋志善在皋桥附近的石塘湾抵挡了两天,不敌而遁。

太平天国战争后,各省、府、州、县设“采访局”调查旌表,但晚清政府贪腐成风,司事成员乘机捞一把的现象无可避免,被灭门者无人上报,贫苦者无力上捐,所以统计是“十不及九”,甚至“十不及一”都有可能。所以忠节祠留有牌位的男女,不必拘泥于“六千六百十九人”的确数。

上面表格所列数据,很难说精确。笔者对《祠堂博览》第37期所载《忠节祠祀位录》中的“左庑”和“屏上所录殉难士民”两个单元作了一番比较认真的清点,结果“左庑”是622人,“屏上所录殉难士民”是2429人,两者合计是3051人,比表中统计的2003人多出1048人。如此说来,《忠节祠祀位录》中记录的实际人数应该超过7000人,但到底超过多少,限于时间和精力,笔者未能追根究底,留待有心人以后再作统计。

旧时极重视妇女贞操,被侮辱女性多自杀以殉,故女性死者多于男性。战争没有让女人走开,战乱中的妇女更为苦难,死伤也更为惨重。左庑屏风上有“监生王若采女大珠、小珠、墨珠,妻朱氏”“陈葆洛妻朱氏、妹大姑、二姑、三姑”字样,类似记录,阅之使人心酸。

修复后的忠节祠(图片来源:视觉中国网)

历史的记忆 人文的彰显

祠堂是中华民族特有的文化符号,是人们祭祀祖宗先贤、教化传承纲常人伦、寄放精神情感之所,但忠节祠在惠山林立的祠堂中独树一帜,它所祭祀的既非先贤圣人,也非某一姓氏的先祖达官,而是晚清太平天国战争中死去的人们。他们中既有位列二品的广西巡抚,也有守城牺牲的壮士,更多的则是无锡城里引车卖浆的小贩、辛劳持家的妇女,甚至是还在读书戏耍的孩童。牌位上密密麻麻六千多个名字,代表着失丧于战乱之中的数十万亡魂。

历史上为战争中阵亡的将士立碑建祠并不多见,为平民百姓建祠祭祀的更是绝无仅有。惠山忠节祠,看是特例孤案,实是无锡作为江南文化代表的文化自觉。

太湖之滨的无锡,自然经济条件得天独厚,素有“鱼米之乡”的美誉,加之远离政治中心,相比之下历史上少有灾荒战乱。人们读书明理,勤劳智慧,安居乐业;家族人伦意识深厚,乡土观念深重。人们崇尚诗书礼仪,注重纲常伦理、名节操守,建祠办学,使文化之教化与传承成为风尚。正如杨志濂在《忠节祠祀位录识》中所说的那样:“国家教泽涵濡数百年,古昔圣贤纲常名教所维系于人心者,至深且久”。突如其来的战祸,城破家亡,无锡人表现得却是异常“忠勇”,无论是官宦乡绅,还是士兵百姓,“名位境地,从容激烈,各自不同,要皆抱忠守节,一瞑不视,以死报国”。数年间,几十万人殒身于战火,舍生取义以成仁者众,可谓惊天地、泣鬼神。事后乡绅名士率众乡亲筹款建祠,好让成千上万的孤魂得以安息,也给战乱中幸存者那悲愤和哀伤的心灵聊以慰藉。

无锡水网密布,水陆交通便利,随着上海开埠,西方的平等自由思想,也渐渐影响到人们的观念和生活。建忠节祠,不为一族一姓,而且让黎民百姓进庙堂,与乡绅官宦同被祭祀,应该是这一潮流的体现,实是难能可贵。

忠节祠是一次记录,记录了无锡城百余年前那段伤痛的历史;是一种纪念,纪念那些在战乱中死去的人们;更是一段表达,表达着这片土地上源远流长的人文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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