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马未都

“谁走都不惦记”

和宛翊认识30多年了，接触的日子时密时疏。几年前的一天，宛翊找我，随手带给我了一本书，红皮黑字，装帧朴素，封面上印着五个宋体字“黄慕兰自传”。说实在的，在宛翊递给我书之前，我真不知道黄慕兰是谁。

我随手一翻，书前有照片多幅，尤其扉页那张棕色的照片，一看就是大家闺秀，眉宇之间的修养决不是今日浮躁时代可以得到的。宛翊说：“我奶奶。”我很是惊讶，几十年的交往从来不知对方父母，更别提奶奶辈。“亲奶奶，100多岁了。”宛翊补充道。

人生百岁在任何历史时期都被视为祥瑞，能认识百岁老人都十分幸运，别说直系亲属中有人寿数过百。

“100岁的奶奶”让我钦慕不已，我和宛翊商量，找个机会去看看奶奶，沾沾仙气。宛翊说：“随时去，奶奶在杭州。”

我问宛翊：“奶奶有什么性格特点？传授一二。”宛翊说：“奶奶最大的特点是什么事都不往心里去，该吃吃，该睡睡。谁来都高兴，谁走都不惦记。”我琢磨半宿茅塞顿开，奶奶长寿的诀窍是“谁走都不惦记”。

我忽然想起问宛翊：“奶奶健在，爷爷呢？”宛翊说：“1928年就牺牲了。”我当时脑子不转了，实在想不清1928年的时间位置。这一年中国共产党七岁，中国人民解放军才一岁。而朋友的爷爷已经为中国革命献身，年仅26岁。

奶奶黄慕兰70年后仍在说：“这是我平生遭受的最严重的打击，在我的心底留下了永远难以平复的创伤。”她与丈夫宛希俨分别时，分娩才三天，七个月后得知丈夫牺牲的噩耗，由于地下工作的环境她甚至不能放声哭号，只能在夜里默默饮泣，热泪滴在烈士遗孤身上。

这遗孤就是朋友宛翊的亲生父亲宛昌杰。为了党的地下工作，在组织的要求下，奶奶黄慕兰让母亲将不满一岁的儿子接走，这一别就是20多年，直到新中国成立之后，奶奶黄慕兰才与长子骨肉团聚。

宛希俨1923年入党，奶奶黄慕兰1926年入党，在她老人家活着的日子里，曾长久地荣膺最老的中共党员之称，入党91年，寿命111岁。

一生精彩纷呈

宛翊送我的《黄慕兰自传》我看过几遍，里面经常出现的名字都是今天如雷贯耳的人物。奶奶黄慕兰的一生精彩纷呈。

她生于人文荟萃的湖南浏阳；父亲是清末秀才，与谭嗣同是至交，与詹天佑长期共事；她自幼聪慧，读过著名的周南女校。周南女校百年前在长沙算是新生事物，校名取自《诗经》：周礼尽在，南化流行。知名校友有：向警予、蔡畅、陶斯咏、丁玲等。五四运动之后，奶奶黄慕兰受到革命思潮影响，逐渐接受妇女解放革命思想，改名黄慕兰（曾用名黄彰定、黄定慧、黄淑仪），取自钦慕花木兰之意；先入团继而入党，与董必武、陈潭秋、邓颖超、宋庆龄、郭沫若等都有过不同程度的交集，或深或浅，或长或短。她19岁时已在武汉数万之众的集会上任主席，镇定自若，游刃有余。

在丈夫宛希俨牺牲之后，奶奶黄慕兰按组织要求舍子别家奔赴上海，做了党中央的机要秘书，之后与贺昌（党的六大中央委员）结婚。奶奶黄慕兰与贺昌相处时间有限，在香港执行任务期间育有一子贺平，后因革命需要，贺昌劝其将儿子送与革命同事，贺昌说，我们都是属于党的，将来他长大了，还希望他来接我们革命事业的班呢！

奶奶黄慕兰割舍了母子天性，与丈夫贺昌从香港回到上海。次年，中央派贺昌深入江西苏区，奶奶黄慕兰皮肤太白不能一同前往，因肤白通过白区时极易暴露身份。宛希俨当年就是一别成永别，奶奶黄慕兰泪洒衣襟，依依不舍。贺昌说：“革命战士流血不流泪，工作任务第一。”谁知与贺昌此别也是永别，贺昌于1935年春率部突围时牺牲于江西会昌河。

奶奶黄慕兰的神奇在于她无论在何种逆境中都可以逆流而上，还可以掌舵摇橹。

她在上海为党做地下工作的日子结识了最后一任丈夫陈志皋。陈志皋为名门之后，七世祖为清代文渊阁大学士、礼部尚书陈阁老。陈志皋当时为上海律师界知名大律师，追求奶奶黄慕兰并结婚。自1935年夏二人结婚后，育有三女一男，个个抚养成人。惜陈志皋解放之后意去海外，经组织同意，与妻留字纸道别，从此天各一方，至死未能再见面。

奶奶黄慕兰说，婚姻虽对我感情上造成重创，但不可斤斤计较。处逆境坚持乐观，情感波折压不垮，这是我健康长寿的唯一保健妙诀。

时间不能等待

人生百年，自古就是梦想。百岁寿者，都是人之楷模，仅凭运气无法达到，必须自我修为。奶奶黄慕兰寿数一百一十一，堪称人瑞，就是凭借强大的内心之功的磨炼。一个清朝光绪末年出生的人，穿越民国抵达21世纪，谈笑风生中很容易让人忘记那些腥风血雨的日子，忘记那牵肠挂肚的思念。

前些日子（本文写于2017年2月7日）我的接生婆叶惠方大夫以101岁高龄谢世，我写悼文时心里倏然一动，又想起奶奶黄慕兰，心里说，今年开春天气暖和之后，无论如何一定去杭州看望她老人家。

我与宛翊商量多次，都因各种原因未能成行，谁知昨日收到消息，告之奶奶黄慕兰仙逝的消息，我忽然觉得世界上有一种东西不能等待，那就是时间。

我立刻给宛翊写了唁文，痛心未能如约看望她老人家，深感自责。愿奶奶在天之灵安息，不计较后辈。我知道奶奶黄慕兰一生大度，不会计较这等小事，会计较的只有我们这等凡夫俗子。

（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