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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因你是一个母亲

2022-07-13朝颜

雪莲 2022年5期
关键词:外公外婆读书

许多年以后,当我也成为一个母亲,当我看着那张花蕾般的脸,暗暗发誓要给她最好的爱,当我为她殚精竭虑,任劳任怨,牺牲掉自由,收敛起锋芒,我仿佛才真正地理解了外婆。

原来,在时间的缓慢流淌中,总有一股汹涌的母爱,要经由代际的血缘传承,顽强地奔腾在我的生命里。

记忆中的外婆,并不总是那么温暖慈爱的。那深刻的唇纹上,升起的不仅有笑容,还有厉色或讥嘲。在不多的相处光阴里,她总是扮演着管束者的角色,将我的一言一行都纳入她的势力范围,毫不客气地对我的少不谙事给予狠狠规训。有时候,我甚至不那么喜欢她,只是我常常百思不得其解,妈妈和舅舅们何以对她敬重有加,她也全然不像农村大多数老妇人那样,在子女面前畏畏缩缩。

许多故事,是从妈妈的讲述中得知的。妈妈爱跟我讲外婆的一生,讲着讲着,便潸然泪下。

外婆是个苦水里泡大的女人。八岁时,她就成了没娘的孩子,虽然很快有了个继母,但有继母的日子比没有更难过。十三岁,她被嫁到我曾外公家当了童养媳。那时外公可以读书,她是没有份的。她要跟着大人挑石灰,攀过迢迢的几十里山路,把石灰卖给城里人。苦难的童年,让外婆过早地学会了吃苦耐劳,任劳任怨,也煉就了她坚忍的性格。

人们常用花朵来形容女人,是啊,女人的千娇百媚丰富了人世的形态。我不知道外婆有没有像花一样美丽地绽放过。我只知道,她从一个女孩过渡为女人的整个过程里,几乎饱浸着生活的苦难。那个年代没有节育术,外婆共生过八个孩子,养大七个,夭折一个。生养了这么多孩子的外婆,却从来没有坐过一回月子。由于外公在外乡教书,外婆便是家里的重劳力,犁耙辘轴,莳田打谷,样样在行。每次孩子落地不出两天,外婆就绾起裤脚下水田了。外婆是不想休息吗?定然不是,她只是知道自己不能休息。她休息了,田里的活谁干呢?

一次,生产队通知每家每户要派个身强力壮的男人上山砍竹,外婆放下嗷嗷待哺的孩子就上了路。几十个人的队伍中,外婆是唯一的女人。男人们都劝她回去:“有姑婆,你干活不要命了?这可不是你们女人能受的苦啊。再说你才生完孩子,身体哪里受得了?”外婆一咬牙:“你们男人能干的活,我样样都能干。”山风呜咽,天寒地冻,外婆硬是拖着虚弱的身子,扛着重重的毛竹回了村。外婆知道,只有干这样的重活,才能多打些工分,才能在干活后分上点食物,好带回家填填孩子们那空空如也的肚子。也唯有出色地把活干好,她才有再次被派去的机会。

饥饿的日子,是那样的难熬,外婆的孩子却接二连三地出生。她的小三儿,没有一天吃过一个饱肚。他饿呀,每当大人们在大食堂里吃饭的时候,刚刚学会走路的他就蹒跚着走到大人的屁股后,扶着凳子一张一张地搜寻着大人不慎掉落的一两粒米饭,捡进嘴里香香地吃着。外婆看着瘦弱的三儿,心里那个酸啊!除了拼命地干活,拼命地挣工分,她还能怎样呢?

可怕的天灾没有打倒坚强的外婆。至少,日子虽苦虽累,看着一大家子人平平安安地过,外婆还是心满意足的。然而猝不及防的不幸,却几乎一下子把外婆击懵了。一个本该风平浪静的日子,外婆照例早早地给怀里的孩子喂了奶,下地干活去。突然看到曾外婆颠簸着小脚,一路嚎啕地来找她。原来身体一向健康的外公,竟然在教书的小学校里突发暴疾,没有任何征兆地去世了。外公去世的时候,是在一间单人宿舍,身边没一个照应的人。天,一下子变得阴风飒飒。外婆感觉眼前的一切,只剩了黑色。

外公一生清贫,除了那两间栖身的土坯房,他没有给外婆留下任何遗产。只给她留下了需要照顾的两个老人和不谙世事的七个小孩,还有肚子里一个尚未成人的小胎儿。谁能够想象外婆当时的绝望与无助呢?哭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个虽然很少帮她干活,却是她心灵支撑的男人,再也不会站起来叫她一声“有姑”了。那些还不懂事的孩子,就围在她的身边,流着鼻涕,抹着眼泪,他们再也没有“大”好叫了。

外婆在悲痛欲绝中度过了人生最黑暗的一段日子,无法停止的负重劳动加上精神上的严重创伤,夺走了外婆腹中的小胎儿。外婆想:她不能再失去任何一个孩子了。从此,没有了男人的外婆,既是女人,也是男人,她必须成为一座顶天立地的山。

因为外婆的能干是远近闻名的,劝她改嫁的人便一茬一茬地来。年纪轻轻的女人,谁不希望有个男人可以依靠?可是外婆说什么也不答应:“家里上有老,下有小,我走了,谁管他们?缺德哩!”知道她的态度坚决,后来,便再没有人敢在她面前提这事了。

好心的村民们劝她,不如把最小的儿子过继到别家去养吧。村里没生娃的有好几家,会好好待他的。外婆看着自己的孩子,他们就是自己身上长出来的小树苗啊,拔了哪棵,都等于是在她的心上剜一个洞,她怎么舍得把孩子送出去呢?她发誓说:“就是煮羹吃粥,我也要把他们养大。”孩子们陆陆续续地可以帮忙了,却也一个个地到了上学的年龄。外婆又一次作出了人生中极其伟大的抉择:送孩子读书!外婆目不识丁,却深明大义。她始终坚定地认为,只有读书才能改变孩子的命运和整个家族的命运。

大舅考上江西农大的时候,村里此前从没出过一个大学生。把大舅送去读书的那天,外婆喝醉了。喝醉了的外婆看着比大舅小的四个儿子说:“你们也要发狠读书,读出了头,就有快活茶饭吃了。”

二舅高中毕业后,选择了当兵。他和村里人告别时,全村人都哭出了声。哭的原因,除了二舅人缘好,大家舍不得他离开外,更多的是对外婆的担忧。是啊,大儿二儿都出去了,家里就真的没有一个壮劳力了。外婆好不容易养大了儿,自己却还得继续吃苦受累。后来二舅考上军校,接着提干,不大不小也成了国家干部。许多人都赞外婆有福气,个中的甘苦也许只有外婆自己清楚。

三舅是外婆唯一一个留在农村的儿子。他从小成绩优异,可惜身逢特殊年代,没有一个安静的教室和课堂。那些年他被频频安排跳级,像坐了直升飞机,云里雾里地就到了高中毕业,最后却连高考的机会都没有。也许正因如此,三舅成了外婆一生的遗憾。事实上,最后又阴差阳错地成为她老年生活中最安稳的依靠。

四舅五舅参加第一次高考时,相继以几分之差落了榜。大家都对外婆说:“有姑啊,你已经尽了力了,他们没那个命,你就想开点吧,可以收回来帮衬帮衬你了。”可是外婆不愿意,她相信她的儿是读书的料,坚持着把他们送回学校复读了。四舅五舅背着干粮,流着泪进了县一中,成了学校里最用功的复读生。第二年,他们果然没有辜负外婆的期望,考上了大学。毕业后,他们双双留在省城工作。后来条件好了,几个舅舅时不时地开着小车,把外婆接到省城生活一段时间。外婆那没了牙的嘴,总是乐得像开了花。

都说女人能顶半边天,外婆撑起的,何止是半边天?

后来,外婆又将培养孩子读书的执着渗透到了我们家。有一年暑假,我刚领到了暑假作业,拿回家里就刷刷刷地做了起来,全然忘了爸爸叮嘱我去塘里看鱼的事。爸爸回到家,一怒之下把暑假作业撕了个粉碎。外婆知道了,毫不客气地责问起爸爸来:“孩子肯读书有什么错?你想让她跟你做一辈子田?”说得爸爸哑口无言。外婆常用她那饱经风霜的粗糙大手,拉着我和哥哥说:“满崽,要学你舅舅,考上大学,过好日子。”

1994年的那个夏天,我考上了师范,成了全村第一个丢掉锄头柄的女孩子。家里为我做升学酒的那天,外婆坐在贵宾席的上席里,高兴地大碗大碗喝酒。事实上,外婆内心的痛楚,谁知道呢?由于家庭的困境,我的妈妈止步于小学毕业,失去了更好的人生选择。那时候,外婆太苦,太需要妈妈搭把手操持家务了。无论妈妈怪不怪她,外婆的心里都是歉疚的。如今,外婆看着自己的外孙女改变了命运,无异于获得了另一种心理补偿。诚然,我的人生是单属于我的,然而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又是在替她们实现着未竟之梦。

世界上,母爱的方式有无数种,一个好母亲也从来没有固定的标准。只是被一秒,一分,天天,月月,年年地践行着,最终持久地涌动在亲人的血脉里。

时光从来不饶人,不知不觉中,那个强势的外婆老了,缺了牙的嘴唇也干瘪下去了。她的神情里增添了许多慈爱与满足,褪去了曾有的严厉和抗争。曾经的外婆,是个多么能干的女人啊,一辈子没对命运低过头,服过输,再难登的山她都要攀,再难受的苦滋味她都吞进了肚里。人们常说她是个苦命的女人,可她分明又是个好命的女人。一辈子孝老扶幼,老来儿孙满堂,培养的子女个个有出息,懂孝顺。每当村里有了喜宴,人们总是请她坐上席。这一生,她走过了多少沟沟坎坎,终于可以憩息于一片宁静的港湾。

外婆的晚年,大多是在乡下度过的。陪伴她的,是她没能送到远方的三舅。偶尔她也去城里住一段时间,但她总是住不惯,很快又闹着要回家。像一只偶尔飞出老巢的候鸟,外婆多数时候守在那幢老屋里,一年一年地守候着儿孙们的归期。村民们常常打趣地说:“有姑婆,你把孩子们都送到外面去,图的什么哟?”

外婆从不争辩。是啊,图的什么哟?只因你是一个母亲!

【作者简介】朝颜,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9届高研班学员。在《人民文学》《青年文学》《作品》《散文》《美文》《散文選刊》《新华文摘》等刊发表作品百万余字,入选《21世纪散文年选》等选本,有作品译介国外。获骏马奖、《民族文学》年度奖、丁玲文学奖、三毛散文奖等奖项。出版散文集《天空下的麦菜岭》《陪审员手记》《赣地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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